回家像过年
2015-04-27洪烛
洪烛
对于身在外地的人来说,过年就意味着回家,回家是为了过年。我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有发言权的,因为我离开老家南京已多年,对漂泊异乡的滋味也体会得够多了。虽然每年春运都为购买车票发愁,但想想也不无庆幸:至少,会多几分憧憬,又可以和阔别的亲友见面了。没有分离的惆怅,又如何知道重逢的欣喜?
18岁时,我去武汉读大学。4年寒假,我都是乘长江上的客轮回家过年的,水路要走一天两夜。从长江中游到下游,顺流而下,想到离家越来越近了,颇能理解李白朝发白帝城时那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意。我站在船舷上看江岸的风景,越看越觉得美。古往今来的游子,能扛得住四处漂泊的孤独,全因为觉得身后有个故乡在撑腰。走得再远再艰难,毕竟还是有根的人。
我喜欢坐轮船回家过年的感觉,简直像是长江水把我送回家的。我像是一只漂流瓶,漂了很久,又被潮水冲回岸上。过了九江、安庆、芜湖,就是南京了。整艘船上都是说家乡话的人,都是回家过年的人,过年的喜庆气氛已提前出现在旅途中。
新世纪初,听说南京与武汉之间的客轮停运了。一是因为江水浅了,二是因为铁路与公路越来越便捷了,选择慢悠悠的水路的乘客稀少。我听了之后有点怅然,那种搭乘夜航船回家过年的记忆,看来快成绝版了。
大学毕业,我留在北京工作。至今仍记得第一年休假,一大早骑自行车去西直门预售点排队购买火车票的情景。售票厅里挤满了人,足足排了好几个小时。第一年的生活有点苦,真是想家啊。当我终于等到属于我的那张车票,觉得那像一张门票,遥远的故乡又向我敞开大门,我可以回到往日的生活空间里取取暖了。
刚工作那几年,囊中羞涩,我都是坐硬座回家。那时火车慢,要开一天一夜,困了只能趴在小桌上睡一会儿,枕得胳膊都麻了。可春运列车多挤呀,好多乘客只有站票,就在过道上铺张报纸坐下,连我们的座位下面都躺着人。有一年连硬座都买不到,我也咬咬牙,订了站票。我也在过道上铺张报纸,挤坐在人堆里。毕竟,这趟火车的目的地就是家,想想就不觉得苦了。凭着站票坐一天一夜的火车,现在想想真是很苦的事情,多难熬啊。可能那年代的生活原本就苦,也就不在乎旅途上的那点苦了。还因为回家过年是很甜美的诱惑,有一大段美好时光等着自己呢,这大大地抵消了路上的苦与累。想家也是一种力量,使人变得特别能吃苦。
20多年过去了,如果有人问我:“让你再乘那种站票火车,你还愿意回故乡过年吗?”我想我还是愿意的。毕竟,回家过年是所有旅行中最特殊的一种,也是最无法抗拒的诱惑。还真有过一次,春运期间票实在难买,我只好乘坐大年三十的火车,到达南京已是初一上午。除夕夜是在火车上过的。可见回家本身比过年还重要。
在京城谋生,每年享有法定的一次年假,就像孩童舍不得吃口袋里仅剩下的一块巧克力,总把它留给岁末除夕。每逢换新挂历,我便想“该回家过年了”,渴盼的心情不亚于出门打工者。年迈的父母在南京,为见他们一面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这也是故乡与我的实际距离。每次回去,双亲脸上的皱纹都增添不少,是我匆促于异乡时光飞梭所顾及不到的,便滋生“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惶恐困惑。想到岁月不饶人,见一面就少一面了,车窗外的山光水景便黯然失色,内心长满荒草,回家的欣喜若狂就打了折扣。一走出火车站,乡情伴随熟悉的方言扑面而来,我的眼镜片便像寒冬进门后接触到热气,雾湿湿地模糊。家在东郊中山门外一个叫卫岗的地方,我需要转乘公共汽车才能抵达,正好可以延长对幸福的猜测与品味。
离家门还有几百米远,我就忍不住取出行囊最底层珍藏的钥匙,人在江湖,面目全非,舍弃了许多东西,唯独这是我与老家所保持的唯一信物,也是最后的信物。掌心这枚意义深远的锯齿形金属片重若泰山,使风尘仆仆的我焕然一新。只有这时候,才不再怀疑:抬手之间,“咔嚓”一声,我所热爱的半个世界以及我所怀念的一种生活,就会在眼前豁然敞开。眨眼之间,我已安然坐在家中靠阳台的房间,趴在老式八仙桌上埋头吃母亲精心烹饪的淮扬菜,而随身携带的风尘仆仆的行囊,像一个脏兮兮的孤儿般被遗弃在门边不显眼的角落。
老家啊,这足以证明我是爱你的:五里短亭,十里长亭,芳草满天涯,游子的背影越行越远;铁鞋踏破,乡音未改,游子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掌心里仍然攥紧着回家的钥匙,就像在沧桑演变中保留着硕果仅存的那颗赤子之心一样。
20多年来,每年都回家过春节,坐过轮船,坐过火车的硬座、硬卧、软卧,还有一次是站票,也坐过飞机。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并不重要,我还是我,还是那个想家的人,还是那个过年要回家的人。老家也还是老家,在我心目中一点没变。
2008年回家过年,我多了一份悲伤。前一年底,母亲去世了,我赶回去在医院里陪护了她的最后一夜。不到一个月就又回南京,为了过年,为了陪伴父亲。车离南京越近,我心里越感到空落落的:母亲再不可能做好满桌的饭菜等我了,给我开门的再也不可能是母亲了!南京啊南京,既让我感到甜蜜,又让我感到忧伤。为了平息自己的情绪,下车后,我在火车站对面的玄武湖走了一圈。这唯一的一次下火车后我没有争分夺秒地赶回家里。感谢玄武湖,是它那倒映着蓝天白云的辽阔波光帮助我想通了:只要故乡还在,母亲就还在,还在等着我,等着我回家,等着我离她更近一些。这才是故乡对游子的意义:即使母亲已变成一个影子了,可影子也依然会等待。我不能辜负影子的等待,因为母亲的影子与故乡同在。
(图/刘伟材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