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
2015-04-26储劲松
◎ 储劲松
逆旅
◎ 储劲松
喝了几口山茶,读了几页闲书,写了几篇于世无补的文章,一抬头就四十了,恍惚得很。
而立之年时,我写过一篇《三十年的重量》,内容早已忘记,想来不外乎惊悚与惆怅,我承认那时我仍然有着高贵的诗人气质,与而今一身粗鄙的江湖气全然不同。其间十年,不过是云天里一声短促的鹤鸣。
心可以住在书里,安放在秦汉魏晋,身却在这熟悉而陌生的尘世,在人来人往的忘川。
思量起来,人不过是一个矛盾的活体,一生也不过是住在乱麻堆里胡乱地绩麻。如陶渊明之旷达仍然纠缠于形、影、神的分分合合,如阮籍之高古仍不免有“穷途之哭”,何况蝇营狗苟如我。心躁时我常以此自勉。阮公说“云间有闲鹤”,何等高妙而超迈,继之“抗志扬哀声”,何苦来哉;陶公云“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何等洒脱而不羁,转头念及“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何苦来哉。在苦劳处寻须臾欢欣,于方寸间画阔大山水,人生如此而已。书也娱人,书也误人,如此罢了。
如这寒苦的冬日,端一把仿古的太师椅坐在院子里,摊成大字晒太阳,似是唯一可称惬意的事。顺手拿一本书,丰子恺的《护生画集》或者周作人《雨天的书》,这些平生爱读的书此刻实在不必拿着,然而,意念里似乎非如此不可,不如此就有所愧疚。不消一刻钟,这蚀骨的冬阳就把人的意志力融化了,心弛眼眯,只顾做那蚁国的蚁王蚁后梦去了。
父母已老,再也不像年少时日日耳提面命,反复念那讨嫌的紧箍咒:“作业写否?圣贤书背否?懒筋又发痒要抽否?”人到中年,仿佛三省交界的地面,任我自在,竟是无人肯管无人想管了。
人在世上走,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想搭句话的人越来越少。民国时代的文人喜欢把人生叫做逆旅,从前不解,如今似乎有些明白。像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沈从文,像日本同时代的竹久梦二。命运铺了一条路,却偏要逆其流而溯,如同唐·吉诃德,手持钝锈的长矛,骑着一匹同样锈钝的“神驹”,与那本可逃避的风车做着英勇而无谓的斗争。逆旅中,全是类似的、高傲不可一世的、懒得与闲人搭话的孤独将军。鲁迅有如是喟叹,俗子凡夫有如是喟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同样如是喟叹。说到底,那风车不是万年不烂的时间,就是千年不变的自己。
逆旅里,其实很少思考这样形而上的问题,更多的是像野马一般在荒寂的人丛中加速奔跑,像被电脑操控的机器,向着那无边无际的前方风驰电掣。似乎唯其如此,才可以找到一些存在的实在感,品尝到人生苦旅里的一点趣味。如苦茶,苦到极处,善饮者才会品咂到丝丝甜味,究其实,苦茶只是苦,并不甜。
人生的确是偌大一个名利场,名利实在是一朵朵浮云。名利就像幼儿丢手绢,是一种成年人不得不玩的游戏。与普通游戏唯一不同的是,它并没有写好的剧本,没有唱念坐打的成规,也没有预先设定的铁律,场中风云莫测,全靠局中人殚精竭虑地揣摩。相互博弈,见招拆招,兵来将往,人生因之不寂寞,也因之被套牢不得突围。许多事,其实一想就透,只是不想想得太透;许多人,其实一看就透,只是不想看得太透。
人到中年,觉得还是喝茶、读书、写写文章最有意思。即使于世无益,却于己有用,起码可以让自己的心如秋水一泓。余生无多求,只愿常得有片刻闲。
(摘自《安徽日报》图/连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