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廊、商品与希望意象
2015-04-26蒋雯
蒋 雯
拱廊、商品与希望意象
蒋 雯
一
拱廊街是奢侈的工业的一个新近发明,它们盖着玻璃棚,大理石镶嵌的走廊延伸到整个建筑群中,而这些建筑的主人则联手从事这些企业。这些走廊从上面采光,两侧是最高雅的商店,所以,拱廊街就是一座城市,一个世界的缩影。
没有什么比拱廊街更能代表19世纪上半叶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盛世了。它在20、30年代达到全盛,一度被视作资本主义商品的庙宇。
拱廊街的繁盛一时,本雅明将之归结为两个原因:纺织贸易的繁荣和钢铁在建筑中的广泛使用。拱廊街的建造依赖于社会生产力和技术的发展,它将最新式的材料和建造技术集于一身,“以钢铁去建造拱廊街、展览馆、火车站这些供人们穿行的建筑”,并且,拱廊街还是第一个安装汽灯的地方。
可以说,拱廊街的兴建与繁盛,是社会生产和商品消费的必然结果,同时,它也凝聚了一整个时代人们对商品世界的全部理想,这点从它的建筑材料和结构上就可见一斑。以钢铁和玻璃为主体的拱廊街成为通往商品梦幻仙境的通道,从中,本雅明既看到了拱廊街作为通往商品梦幻仙境的通道的空间隐喻,也看到了一整个时代投注于拱廊街之上的集体无意识。
首先,拱廊街的建造得益于钢铁和玻璃的广泛应用,钢铁的结构支撑透露出“当今建筑的真正美学体验,透过悬在空中的铁网栅格可见景物一一掠过——船只、海洋、房屋、桅杆、风景、海港”,就像埃菲尔铁塔由无数钢铁零件和铆钉装配而成,文学和艺术追求的拼贴与蒙太奇的手法,早在19世纪的建筑中就运用得驾轻就熟了。那不勒斯的“多孔性”在世界之都巴黎表现为拱廊街、埃菲尔铁塔、歌剧院和火车站。本雅明敏锐地发现,整个巴黎城的结构不再追求同一的完整,而是趋向于碎片化的拼贴,趋向于分子化的个体流动和整体上结构性配置的宏大与壮观。当资产阶级个体越来越倾向于退回个人反思,而工业化大生产又必然要求群体性的配合与集结,作为19世纪现代之都的巴黎,包含着个体与总体、同质与异质、流动与稳固的多重悖论,一方面,它最大限度地分隔开公私领域,与此同时,商品的本性又要求将“可见性”作为一种“必需的美德”。因而,在本雅明眼中,钢铁结构支撑起像拱廊街这样的庞大建筑物的同时,也支撑起了这一时期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和消费文化的集体无意识。
钢铁的拼贴结构使建筑“失去原本各自独立的清晰轮廓”,制造出一种含混和眩晕的视觉经验。若想将这种城市景观尽收眼底,“那必须是个不易眩晕的人,一个独立的,并且,在需要的时候,一个单枪匹马的工人”。这种景观在铁网栅格的间隙,制造出视觉的断裂和碎片,同时,它又将自身设定为一种可以允许随时通过和渗透的多孔结构,制造出一种空间的含混,室内与室外的模棱两可。
对全景图的兴趣是在于看见真实的城市——城市的室内。而真实就是站在无门窗的居室内,同样,拱廊街也是这样的无窗之室。由(拱廊街)穹顶的玻璃向下看就如同从车厢上面向内部看,但如此却完全看不到窗户之外的景观。
拱廊街作为19世纪最具代表性的人造物,它模糊了室内与室外的空间界限,遮风避雨的玻璃穹顶和昼夜不间断照明的汽灯打破了自然环境对商业消费活动的限制,“完全模棱两可的拱廊街”兼具着作为居室的街道和作为街道的居室的双重特征。另一方面,拱廊街构建了一种新自然的法则,它是剔除了自然特征的商品世界,同时又制定了一套如自然之力般无可抗拒的“新自然法则”。居于这套法则核心的,是被奉为诸神的商品,它们遵循着“新奇与时尚”的逻辑,最新颖的商品总能受到最热烈的膜拜,而潮流之外的过时之物则全然被抛弃。这种意义上,拱廊街树立了资本主义的神话典范,它制造了19世纪现代性沉醉其中的梦境幻觉。
本雅明敏锐地发现,由钢铁和玻璃建造的拱廊街正参与制造了这一“无与伦比的幻觉”。如上文所言,拱廊的建筑材料和空间结构制造出一种无处不在的“可视性”,同时又无法看到任何“真实的”东西。整个拱廊街就如同阿拉贡(Louis Aragon)笔下储存着现代神话的水族馆,它致力于构建一种纯粹的景观:商品世界的景观,只允许观看和移情,不需要反思和批判,甚至连触摸也是禁止的。拱廊街两侧的玻璃橱窗就遵循这样的法则,玻璃与商品的天然亲缘性正在于它们都强化着“可见”与“重复”,大量商品向来往行人投之以爱慕之情,却无时不在挑选着潜在的买家,它最大限度地允许买家毫无顾忌地打量,却绝不会向穷人乞丐抛媚眼,也拒绝那些仅仅是进来躲雨的流浪汉。
本雅明指出,玻璃和镜子的反射、折射的光学把戏,实质上制造出了一种“令人不悦的幻觉”。橱窗里的商品拒绝向没有社会地位的人的倾心,力图在失去光晕的机械复制时代重新建立起一种矫揉造作的膜拜价值,人们的膜拜对象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艺术作品,而是摆在橱窗里可望而难及的商品。
本雅明正是从拱廊街的建筑材料和空间结构的隐喻中,读出了资本主义商品世界制造的幻觉及其带给个体与群体在精神层面的不安。拱廊街制造了整个时代沉浸其中的梦境幻觉,虚构着社会进步与繁荣的信仰,同时,它的空间结构也表露出资产阶级内心在外界现实与自我内心的双重迷惑中进退维谷。作为商品梦境的时代通道,拱廊街最大限度容纳了观看与闲逛,同时又潜在地区隔与拒绝;既唤起具有消费意识和观光意识的现代主体,又使他们在对商品的迷恋中迷失自我。拱廊街的空间悖论在于真实世界与它所制造的梦境幻觉之间的断裂,这也正是建造它的时代和社会的集体无意识的症候显现。
二
正如纪埃迪昂教我们从1850年代的建筑上读出当代建筑的基本特征,我们反过来也从那个时代的生活及其似乎次要和失落的形式中辨认出今天的生活。
本雅明特别指出,一个时代的建筑往往凝聚着这个时代的集体梦想,却不被当时的人意识到,过往的风格通常会在日后的某一特定时刻又悄然而至,获得“复兴”。第二帝国时期的巴黎以钢铁和玻璃高隆起穹顶的拱廊街,在本雅明看来,也正是对古罗马帝国建筑的某种复兴,而这种帝国梦想的重临,往往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显现。
因此,相较于表征资本主义商品世界最为壮观景象的拱廊街的全盛时期,拱廊街所经历的数十年的衰落,及其衰落后留下的商品废墟,正是作为现代神话的残留之物,储藏着大量未被意识到的集体的希望。
三
按照本雅明的思路,衰落后的拱廊街才是能够进一步阐释出19世纪资本主义的希望意象。正是基于对新鲜空气的向往,基于拓宽街道以便于车辆通行的希望,基于拱廊街已不再能够满足更多商品的展示与售卖的需求,一个时代对未来的乌托邦想象,却激活了它被抛之于身后的过去的意象。
与这二者既相关又有所不同的是,本雅明对现代神话的理解,既吸取了超现实主义的梦境意象,也深受马克思经济学的影响。在他看来,资本主义通过解除自然和传统对人的束缚而建起的庞大的“新自然”——大机器生产、新技术、新的工业材料和新的生活方式——仍然处于晦暗不明的境况中,资本主义历史并未能如其所愿地走出启蒙理性想要打破的神话阶段,而是依然陷入在将“新”看作是对旧事物的延续的传统想象中。
由此可见,本雅明更倾向于将现代神话看作是一种“集体的无意识”,一个有待去唤醒的集体梦境,并以“希望意象”作为他对唯物主义辩证意象的一个补充。如果说辩证意象提供了一种剥去现代神话的迷雾使历史的真实面貌展现出来的视角,那么,希望意象则为之增添了乌托邦的维度,为呈现为废墟的资本主义历史的救赎留下了通道。
在《拱廊计划》的“F篇“钢铁建造”中,本雅明清楚地阐明,梦境意象(dream-image)不能承担辩证意象的表征任务,而只有希望意象,才能为未来提供革命的动力,这种动力和潜能储藏在最近的过去之中,致力于唤醒对远古神话和乌托邦的记忆宝库,希望意象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这也是本雅明自始至终都关注19世纪旧物的一个重要原因,大到歌剧院、拱廊街这样的宏伟建筑,小到一个破旧的物什,一件过时的衣服,一种不再流行的潮流,比起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时尚与新奇,本雅明更加关注这些事物“死去”后的生命。在本雅明看来,这些被遗弃的过时之物正是当它们失去了施加于其之上的新奇与进步的魔咒后,在它们无可避免地沦为历史的垃圾之时,才得以重获新生。
❶ 瓦尔特·本雅明:《作为生产者的作者》,陈永国,郭军,蒋洪生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6页。
❷ 瓦尔特·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
❸ 瓦尔特·本雅明:“《拱廊计划》之N:知识论、进步论”,郭军译,汪民安编:《生产》(第一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0页。
❹ 本雅明在《那不勒斯》(Naples)一文中,将处于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古老与现代、富裕与贫穷的交错渗透的那不勒斯阐释为一种多孔性的结构。
❺ 瓦尔特·本雅明:“《拱廊计划》之N:知识论、进步论”,郭军译,汪民安编:《生产》(第一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1页。
❻ Walter Benjamin: The Arcades Projects. Trans. Howard S. Eiland and Kevin McLaughli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532.
❼ Ibid., p. 538.
❽ 瓦尔特·本雅明:“《拱廊计划》之N:知识论、进步论”,郭军译,汪民安编:《生产》(第一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0页。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