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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任叔前期农村题材小说
——以《破屋》为例

2015-04-24胡赤兵

山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阿Q小说农村

胡赤兵

论王任叔前期农村题材小说
——以《破屋》为例

胡赤兵

和文学研究会众多乡土小说家一样,王任叔前期农村题材的小说,关注的是生活在宗法制农村的农民苦难的“人生”,在诸多方面深受鲁迅乡土小说的影响。在《破屋》中,作者以人道主义的情怀,对农民挣扎于贫困边缘和深受兵匪官绅重重压迫的悲惨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旨在揭示宗法制农村社会的愚昧、野蛮和落后。在《破屋》的序《给破屋下的人们》中,他这样写道:“几年来,提起笔来,总是想到你们。”小说集起名为“破屋”,就是取奉献给乡间那些生活在破屋之下的人们之意。

《破屋》中的六篇作品,展现的都是乡村农民血泪斑斑的痛苦生活。《疲惫者》是《破屋》的首篇,曾被茅盾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是王任叔前期最好的作品。小说中的运秧哥在外做工几十年,被生活压弯了脊骨,变成了“运秧驼背”。四五十岁时奔丧回到故里,除了一只破箱子、一床破棉被和几件破衣服外,一无所有。无处落脚的他只好在三圣殿的墙角占据一席之地权且住下,靠给别人帮工度日。虽然要价低廉,但由于他的饭量奇大却没人愿意雇他,因而常常处于饥饿之中。尽管如此,运秧却始终不曾丧失劳动者的本色,宁可挨饿也不做偷盗之事。就是这样一个在乡人看来“石骨铁硬”的人,竟被无赖污蔑偷窃,关进了监狱,最终沦为乞丐。作者以舒缓的笔触勾画了一个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宗法制农村社会。在这里,像运秧一样靠劳动挣饭吃的清白人无路可走,成为囚徒,而诬告运秧的无耻之徒却升为侦探。这种人生价值的被颠倒,正是当时农村社会的真实写照。这样的社会,每天都在上演着贫苦农民的人生悲剧。《孤独的人》中的老八似乎不是逆来顺受的可怜虫,他上不敬父母,下不畏兄长,乡间的那些乡绅他也看不上眼。他在宁波的柴行当过佣仆,在横山给人看过牛、做过“半作”。因为无法忍受雇主的欺压,归家后选择去当只有堕民才肯做的轿夫,最后惨死在雪地里,被乌鸦啄得面目全非,数天后才被人发现。《熊猫头的死》中的熊猫头,终年劳作,却不能果腹。为躲避匪祸,竟被当作土匪死于官兵的乱枪之下。《暴风雨下》中的连根本是一个在县党部做差役的循规蹈矩的乡民,不料因为一封信的误会被抓进了警察所。被吓破胆的连根出狱后逃回家乡,之后就草木皆兵,只要看到士兵就会躲进深山,一次逃跑途中不幸跌进深渊摔死了。《顺民》中抽大烟的老狗本来有妻有女,在老婆饿死后,女儿也因为饥饿吃了从山中采回的野葚后中毒而亡。一心想做顺民的他听说县知事要到村里来禁烟,为表明自己戒烟的决心,拔去了自己栽种的罂粟,跑到知事跟前请罪,孰知却被抓了起来,押解途中因为逃跑被知事下令枪毙。《冲突》是《破屋》中最长的一篇,小说把人物放置于广阔的时代背景之下,展现了大革命时期浙东城乡风云变幻的社会生活,尤其对农民在社会动荡中朝不保夕的生活场景进行了真实而细致的描绘。败兵的到来让一村人惊慌失措,为了躲避兵祸,村民们拖家带口深夜逃进山里。而土豪劣绅却横行乡里,乡绅龚一人为了强占村民阿隣的老婆,不但以盗窃之罪将其送进监狱,还把他的老母亲逐出家门。就连一心只为别人着想的淳朴农民阿翘也被篡夺了革命政权的土豪劣绅当作共产党的首领抓了起来。在《破屋》中,王任叔以自己的家乡浙东农村为背景,如实地描画了生活在破屋下的人们的生活和心态,展现了大革命前后农村社会的真实图景。

王任叔前期小说的创作方法和艺术追求是多样化的。作为文学研究会的一员,他也重视“真实的文艺”,但对于文学如何为人生,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文学底惟一责任,是在表现出人生内在的生命底步调。”[1]把“表现”、“内在”、“生命的步调”等词语装点在“人生”二字的前后,表明王任叔在艺术创作上有双重追求:既注重客观写实,也不排斥主观抒情。其前期两类题材的小说创作恰好体现了这个特征: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带有浓郁的抒情色彩,而农村题材的小说则倾向于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作为一部客观写实的作品,《破屋》中各篇所描写的都是作者熟悉的生活,作品中的许多人物和事件都有生活的原型。《冲突》就是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作品以作者独特的生活经历为基础,展现了大革命时期浙江东部城乡各阶级、各阶层、各政治派系,在风云变幻的岁月里沉浮、聚散、冲突、消涨的纷杂过程,描绘了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世态风貌,塑造了众多个性迥异的人物形象。其中,乔翰一家的原型就是王任叔及其家人:乔翰的原型是作者的二哥朝焕,乔治的原型是作者的大哥朝延,乔芍的原型则是作者自己。小说中的一些事件,都是有据可考的。王任叔的家乡浙江奉化县大堰村就是故事发生的地点,作者的出生地“狮子间门”(明代南京工部尚书王纺的宅第)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是故事发生的重要场所。乔崇从外面读书回到乡里打的第一场官司,就是因为前马战人在尚书太公的坟前挖了一个沟,因而将前马战人告到县里并胜诉,从此闻名乡里。正因为小说中的人、事、景都是作者所熟悉的,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当然,小说并不是作者对自己过往生活的实录,在创作时王任叔并不受人物原型和原有生活事件的拘囿,而是在不违背生活真实的基础上进行了适当的艺术加工。他说过:“现实主义作品之思想深刻性还必须与艺术描写之形象的丰满性相结合,只有这样,才能提供给读者一幅幅活生生的画面,一个个完整形态的人物。”[2]“为了使我们的作品有更深远的艺术教育力,就应该通过人物的创造、通过人物的精神境界的刻画,来反映出社会现象的本质。”[3]小说中乔芍在上海被杀害的结局就改变了王任叔本人因为从事革命工作九死一生的经历。王任叔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因博学多才深受蒋介石的赏识,1926年9月蒋力邀他去广州担任北伐军后方留守处机要科代科长。得到党组织的批准后,他接受了蒋介石的邀请。1927年2月间,蒋介石密谋“清党”,被王任叔发觉,他立刻将消息向时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报告。由于身份暴露,党组织让他回到浙江宁波,继续从事地下工作。“四·一二”事变爆发后,白色恐怖日益严重,许多共产党人被捕入狱,王任叔也未能幸免。在狱中,他宁死不屈。后经多方营救,方被保释出狱。很明显,小说中作者对乔芍结局的处理,不仅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使人物形象比原型更典型、更丰满、更鲜明,也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更有利于揭露反动派的无耻罪行。文学是对生活形象化的反映,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冲突》正是在大量生活素材的基础上,通过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的塑造,真实地再现了大革命时期浙东农村的历史风貌,堪称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高度融合的典范之作。

王任叔前期农村题材小说的语言通俗易懂,特色鲜明。叙述、描写语言朴实无华,却极具表现力。且看《疲惫者》中的一段景物描写:

……四围山屏,矗立如武侍。青翠苍绿,几乎终年如常。可见那山里松竹的繁茂了。俯瞰细田畈,形如大船。船底一带溪水,永恒地在奔流着。

不用说,这是典型的江南乡村美景。这段描写,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美的修饰,平平常常,却犹如一首清新的小诗,让人过目难忘。

《破屋》中人物的语言也很有特色,既具有浙东农村口语的特点,又极具个性化特征。

“你可以不必强硬,好好的留下刀来,明儿让我到你们村里来讲案——呃,老实,你是哪一村的人?”

“讲案就是没刀也可以讲,我老八绝不会抵赖。我自然是大堰人。”

这是《孤独的人》中老八到邻村偷树被山主发现时双方的对话。从中我们不难看出老八爽直、无畏而又有几分无赖的个性,而山主口中的“老实”、“讲案”等词则是浙东农村乡民常挂在嘴边的口语。这类方言口语在小说中的大量使用,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作品的地域特征。

王任叔前期农村题材小说中塑造了浙东农村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有一类人是他最为关注的,那就是“光棍党”。这一类形象,是挣扎在农村社会最底层的一个群体,他们的生活处境和生存环境与鲁迅《阿Q正传》中的阿Q颇为相似。鲁迅的《阿Q正传》发表之后,对阿Q这个形象的讨论向来众说纷纭。对此,王任叔认为,“我们必须认清:阿Q不仅是代表没落的农民的典型……他实在是有最大普遍性的民族的典型;而这一典型正是生长在中国宗法社会里的。在阿Q 这一典型的根底里,鲁迅先生给孳化了不少的其他典型。”[4]《破屋》中的运秧、老八、熊猫头、老狗,这些“光棍党”的遭遇,和阿Q如出一辙:既无父母的眷顾,又无兄弟的援助,更无妻儿的温热,生活困窘,没有财产,也没有拖累。他们的结局也与阿Q几近相同:运秧沦为乞丐,老八惨死雪地,熊猫头被官兵乱枪打死,老狗被县知事下令枪毙。与同时期乡土作家不同的是,王任叔不仅对“光棍党”的悲惨命运给予了深切同情,还发现了他们身上蓄积的原始反抗之火,体现出鲜明的阶级意识。在他的笔下,这群一无所有、身份特殊、脾气也特殊的人,敢于对封建社会秩序和传统道德观念产生怀疑,无所顾忌地讲些硬气话,做些硬气事。一向硬气的运秧被人诬陷时,面对诬陷者和众乡民,毫无畏惧,大声地反问:“就算我偷吧!但我要反问一句,我的钱,可是谁偷了?”这不仅是对诬陷者的质问,更是对不公平的社会制度的质疑。跟运秧相比,老八更是乡村中的一个另类人物。这位常以“他妈的”作为口头禅的乡村汉子,身上带有一些流氓无产者的习气。他从小就不勤不孝,似乎不是本色的农民。但他敢于蔑视封建家长的权威,敢于挑战传统观念和封建礼教。当他哥哥阿红指责他做轿夫 “不名誉”,扬言要赶他“出籍”时,他理直气壮地反驳:“呸,你转过十七八次红脚桶后再来说吧!像我那么扛扛轿倒不会十分不名誉,像你那么向人家拷竹扛那才不名誉咧。况且名誉是什么东西,一般人认为不名誉,难道就不名誉了?”足见老八对传统世俗观念的不以为然,对大哥家长权威的鄙夷不屑。不仅如此,老八还做出了更为出格的事情——与老牛叔婆通奸。这固然是老八身上流氓无产者固有习性的流露,又何尝不是像阿Q一样正值壮年的光棍汉追求正常人生活的表现?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被封建礼教所容,即使老牛叔客死他乡之后,老八也不能跟心爱的女人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他死后,老牛叔婆也不敢正大光明地表示哀痛,只能暗自饮泣。小说无情地揭露了封建道德和封建礼教的虚伪性,深刻地揭示出这种道德和礼教支配之下的炎凉世态。

在关注“光棍党”身上原始反抗怒火的同时,王任叔对他们身上愚昧麻木的落后思想也从不隐讳,并毫不留情地予以批判。他认为,文学创作“它不仅要批判社会上一切非民主的现象,而且要掘发一切民族间的怠惰、萎靡、消沉的习性”。[5]《顺民》中的老狗就是一个奴性十足的可怜虫。尽管终日食不果腹,老婆和女儿相继饿死,但老狗始终认为“王法”不能违逆。因为惧怕“王法”,一心想当顺民的老狗被无辜枪毙了,他的死对于那些“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来说,不仅是一个莫大的反讽,更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光棍党”形象的塑造无疑是王任叔对中国现代文学人物画廊的一个独特贡献。

王任叔这位为“破屋”下的人民鸣不平的伟大作家,在“文革”中屡遭迫害,最终在家乡的“破屋”中孤寂地离开了人世,让人扼腕痛惜。作家的生命是通过其有价值的作品而得以延续的,本文对王任叔作品的点滴探究,即是对这位长眠于家乡无名青山下的作家最好的缅怀。

参考文献:

[1]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97.

[2]巴人.我所看到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A].谷斯范.巴人文艺论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294.

[3]巴人.读《农村散记》[A].谷斯范.巴人文艺论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366.

[4][5]转引自杨剑龙.论王任叔小说中的阿Q家族[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1(3):7,9.

胡赤兵(1969— ),女,安顺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地方文化。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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