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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与理性的撕扯
——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解读

2015-04-24

山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情欲闹钟鲜花

张 华

欲望与理性的撕扯
——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解读

张 华

鲜花女人与闹钟姑娘

闹钟姑娘是王四的未婚妻,县城百货大楼钟表专柜的售货员,王四回家就是为了和闹钟姑娘结婚。闹钟姑娘家住“桥头堡”,单看居住的村名,就有一股居高临下、巍然睥睨的气势,暗示了姑娘的家庭出身,与文中王四父母对姑娘知道王四艳遇后果的恐惧,以及王四母亲告诫儿子“你媳妇的叔叔是你哥哥的领导”等细节遥相呼应。闹钟姑娘在文本中实在没有留下什么笔墨,正如在王四的心中实在没有留下什么印迹一样,唯一的一次出现,是在鲜花女人跟王四回家后,闹钟姑娘在两个强健男人的护卫下来到上尉的家,她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把洞房里的十只钟表收进提包,啐了一口,扭头走了。可以想象,上尉和闹钟姑娘若结婚,婚后生活也一定和机械钟表一样,枯燥单调、呆板冷漠、一成不变,若偶尔有个波澜,也可能会像闹钟铃声大作一样,是刺破人心的惊吓与嘈杂喧嚣的争吵。闹钟姑娘为王四展现的是一幅平淡枯燥、索然寡味的生活场景。

而鲜花女人不同,在昏暗天幕下,在雨雾漫漫的阴霾中,她身着墨绿色长裙,白色披肩,棕色小皮鞋,显得古朴华贵,像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贵族女子;瘦长清秀的脸庞,忧伤深邃的眼睛,红润的嘴巴,浅蓝色的头发,散发着高贵典雅的气息,给王四带来莫名的兴奋。鲜花女人“嘴巴微张,喷吐着草料香气;牙齿半露,闪烁着珠玑之光;嘴唇颤抖,表示着接吻的热望”,她激发了王四原始的生命本能,冲撞着王四自然本真的情感欲望,令王四心猿意马。上尉王四被怀抱鲜花的女人所吸引,被花丛中的微笑所俘虏,女人的微笑像一道灿烂的闪电撕破了他原本平淡的生活。王四扑到她的身旁,用灼热的嘴吻了她。这一吻,使情欲的原罪附着在王四身上,他开始了情欲与理性的痛苦挣扎。

对情欲的恐惧与逃避

王四与怀抱鲜花的女人本是避雨偶遇的路人,毫无关联,由于这一吻,王四觉得欠了这女人许多债,他想抽身跑掉,又发觉良心不安。但作为一个即将结婚的新郎,逃跑也就成了必然选择。王四像要逃脱警察追捕的逃犯一样,仓皇疾走。可鲜花女人却飘飘然尾随而至,寸步不离。王四想尽了一切办法,金钱赔偿,打骂恐吓,哭泣求饶,跳水自杀,招数用尽,依然摆脱不掉鲜花女子的纠缠。鲜花女子是情欲的象征,王四这种尴尬狼狈的结局,象征了人类在情欲诱惑下的宿命。

王四被鲜花女人深深吸引,在如今的现代社会,两人情爱灵肉的碰撞本可以孕育一个一见倾心的爱情故事。但整个过程,王四不像一个陷入爱河的男人,倒更像一个偷了东西的贼,踌躇疑惧,猥琐逃避,可怜可悲。王四的状况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伦理观念以及这种观念对正常人性的漠视与压迫。王四与闹钟姑娘的婚姻具有时代的典型性,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现实与物质的制约,它并不是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悦,从某些方面来说,更像是利益上的彼此匹配,物质上的相互交易,并受到传统观念与社会道德的坚强捍卫。对于这一点,作为军人的王四是心知肚明的。他与闹钟姑娘没有爱情,但一旦形成男婚女嫁的契约,他便要担负责任,保持忠贞。但在鲜花女人强大的情欲力量面前,他无法自持,竟然吻了对方,随后他便被巨大的后悔与恐惧所包围。王四的思想代表了社会道德的正统思想,他被传统的社会观念与道德规范所束缚,为了顺应社会秩序,迎合世俗理念,就必须压抑自身欲望,牺牲自我感受。王四深深知道,道德鼓励的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内心的欲望是私密的,难以启齿的,不能在传统道德的光天化日下昭然若揭,因此,在吻了姑娘后,他内心里充满了深深的罪恶感以及强烈的恐惧感和逃避感。对于姑娘的穷追不舍,王四用尽了招数也无济于事。为了维护自己正常的生活秩序,他甚至想到杀害姑娘。但王四的善良本性依然在姑娘陷入危难时占了上风。王四在情欲面前的痛苦挣扎,绝望反抗,使故事染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理性与欲望斗争的悲剧意义

小说描述的与其说是王四与鲜花女人“甩”与“追”的矛盾冲突,不如说是王四内心理性与欲望的激烈冲撞。细读文本,读者会发现,莫言言说的重点不是王四的这场艳遇,也不是艳遇背后对道德伦理的是非评判以及对健康人性的呼唤,莫言言说的重点是理性在与欲望斗争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悲剧意义。王四内心深处理性与欲望的反复撕扯扭打,理性在欲望深渊中上下翻扑、左冲右撞的殊死挣扎,王四被欲望追逐得无路可逃甚至痛哭流涕,以死相抗的无奈抉择,都使王四具有了与俄狄浦斯、哈姆雷特相类似的悲剧意义。

倾情一吻,导致了王四深刻的罪恶感与对鲜花女人强烈的逃避心理。当他发现女人尾随他时,王四感觉大祸临头,惊诧万分地跳起来,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种恐惧来自他穿军装的身份,来自红男绿女的观赏与议论,来自约定俗成的伦理秩序,来自他内心的道德规范,至此,王四开始了与以上种种压力的撕扯搏斗。首先,他用金钱玷污情感的方式否定自己的情爱行为,用“下作”形容自己并求得女人的“高抬贵手”,之后又用把她推到池塘淹死相威胁恐吓,女人默默无语,似痴似迷、高深莫测地微笑,女人的微笑不是玉液琼浆,而是致命的毒药,王四的手臂和刀子都熔化在女人微笑的火焰里,他再次被微笑所俘虏。王四声泪俱下,大声哭泣,苦苦哀求,夺路而逃。王四对鲜花女子的逃避,象征了理性对情欲的拒绝与压制。欲望是人类的欢乐之本,也是人类的痛苦之源。人类在对其追逐的过程中,享受着欲望带来的幸福感与陶醉感,同时,还要承受着理性与欲望搏斗冲突所带来的矛盾感与痛苦感,人类就在这对立的两极之间徘徊挣扎。

但在逃避鲜花女人的过程中,王四依然坚守着善良质朴的人性。他并没有因为要摆脱女人而把女人丢弃在男厕所汪着尿水的地面上,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使王四从男人身下救出了鲜花女人;他也没有因为要摆脱女人而置溺水的女人于不顾,他奋力一跃,刺入水中,王四甚至不忍心揪着女人的头发,他攥着她的手脖子,奋力踩水。每一次与女人的接近,都让王四眩晕于女人的美丽之中,激起王四灼热的情欲。“一股热血翻腾着冲上他的脑袋,他感到自己的头变成了一把沸腾着热水的带响哨的壶,发出吱吱的鸣叫,喷着灼人的蒸汽。”王四被情欲燃烧着,但他依然把它熄灭在理性的冷水之中。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王四对女人的恐惧与摆脱的欲望随之越来越强烈。他扑上去,拤住女人的脖颈想掐死她,他残忍地向女人脸上扬土,他甚至把鲜花女人想象成狐仙,借助幻想救助自己。无论如何痛苦地挣扎,王四都失败了,他始终摆脱不了欲望对自己的追逐。

王四在理性与欲望之间的痛苦挣扎,反映了人类情感与理智对立冲突的复杂性。人类强调理智对情感,理性对欲望的控制与约束作用,无限强化理智与理性的管理功能,并持续通过道德教化、社会秩序、公众舆论将感性与欲望逼挤到一个狭小的角落。但实际上,在理智与情感,理性与欲望的冲突中,前者远远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强大。王四是一个海军上尉军官,应该说有着超越常人的意志品质,他对自我欲望的控制与情感的约束也不可谓不强大,但他依然怀抱着鲜花女人,与其共同走向了死亡。因此,人类的理性对本能与欲望的把握能力并不是无限的,人的本能和欲望在外力因素的强烈刺激下,会爆发出巨大能量,产生强大的破坏力。这正如小说结尾所预示的那样,王四抱着女人赤裸的身体,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初登舰艇的情景:一个身材高大的、姓崔的炮手抱着一颗金光闪闪的大炮弹、狡猾地说:“小心着点,滑手必炸!”这段文字象征性地暗示了情欲就像金光闪闪的大炮弹,它外壳诱人,却充满了无限的危险性,处理不好便会产生毁灭一切的严重后果。

世俗理性下的人性怯弱

海军上尉王四作为一名军人,在世人的目光中,本应做事雷厉风行,态度果敢坚毅,是一名光明磊落、敢爱敢恨的血性男儿。但在小说中,王四却处事犹疑,胆小怯弱,自私猥琐。他在现实中进退犹疑,在幻想中躲闪逃避,既不敢爱又不敢恨。王四在世俗理性的强力挤压下,在现实与理想的泥淖中,苦苦挣扎,他既不具备向前迈进的勇气,也不具备逃避撤退的条件,在欲望与理性的双向夹击中,在进退维谷的两难境遇下,王四悲怆地走向了毁灭。王四与鲜花女人邂逅的整个过程,充分展示了世俗理性挤压下人性的懦弱。

在整个事件的发展过程中,王四不是自已处境的主人和主体,他成为世俗理性审视下的一名“他者”。一般来说,社会道德与世俗理性是人们处事的行为准则,是公认的行为规范,它受到社会公众的认可,再加上意识形态与公众情感的强化,它就变成至高无上的行为准则,成为衡量个人行为善恶对错的标准。若这种社会准则经无限度地机械强化,它就会压抑合理人性,成为个人发展的桎梏,鲜活的生命主体就戴上了“人格面具”,个人就成为社会道德与世俗理性挤压下的“他者”。

面对着鲜花女人这一“女神”形象,王四“想说爱你口难开”。故事由桥洞避雨时对美女的惊鸿一瞥开始,由“充满邪念”的一吻而变得复杂扑朔。鲜花女人,应该说承载着王四从少年到成年对女人的所有美丽幻想,高贵的气质,娇嫩的容颜,迷人的微笑,让王四赏心悦目。而美女身上散发出的热烘烘、类似骡马在阴雨天气里发出的浓稠的腐草味,更引发了王四少年时期甜蜜温馨的回忆,使王四感觉鲜花女人与自已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王四产生了对话的欲望。但军人的身份,即将结婚的现实,对鲜花女人的爱恋,错综复杂地掺杂在一起,使王四的自我意识、真实思想都迷失在虚伪的“人格面具”之后。王四的问话言不由衷,枯燥乏味,浅薄无聊,甚至说,“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吗”,“不要怕,我是解放军”。王四试图以军人形象的正义强大来掩饰、压抑自己对鲜花女人的爱恋,来平息自己的情感波澜。

雨小了,王四离开了桥洞,但他离不开对鲜花女人的好奇与眷恋。黑狗冲出桥洞咬了他的脚脖子,他终于找到了返回桥洞的理由。世俗理性异化了王四,他无法以本真的自我形象与鲜花女人正常交流。王四此刻由一名解放军军官转变成了“充满邪念”、占女人便宜、油嘴滑舌的无赖之徒,“他知道自己心中充满了邪念,但却用一种仿佛纯粹玩笑的外衣把邪念遮掩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迈着什么样的步伐扑倒在她的身边,并且用灼热的嘴吻了她光滑的肩头和那软绵绵的燕窝”。这一吻,使王四欠了女人的债,这一吻,使王四良心不安,惊恐万分。王四在“人格他者”的目光逼视下,像要逃脱警察追捕的逃犯。“上尉低头看看自已引人注目的制服,又看女人、鲜花和黑狗,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幅图画中。既是图画,就无法不让人欣赏。于是他便仓皇着要逃出图画了。”萨特曾经举过一个例子,一个人透过锁孔正向别人的房间窥视,这时楼道传来脚步声,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被别人注视,就会感到十分的尴尬和羞耻。萨特认为,此时的个体不再处于主体地位,而是异化成了对象与客体。王四正是在这种客体化的过程中迷失了自己。王四是谁?王四可以是解放军,王四可以是无赖流氓,王四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东西,但王四就是找不到自已。因为他无法面对一个即将结婚的男人爱上另一个女人的现实。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认为,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人格面具的原型,个体往往因为人格系统某些方面的压抑而导致人格畸形。王四在世俗理性的压迫下,迷茫困惑,他不知道自已该用什么样的面孔去面对鲜花女人。他甚至将鲜花女人想象成《聊斋志异》中的鬼魅狐仙,“王四被一个女人跟踪是丑事,但王四被狐狸精跟踪着却是奇谈、是美谈”,“被狐狸精迷过的男人是有仙气、有灵气的男人,舆论不谴责这种男人,纪律不制裁这种男人。”但这种自欺欺人的解救自我的方式也彻底破灭了。王四用人格面具遮掩自已真实的情感,但摘掉人格面具之后,王四只能是王四。王四逃脱不了现实磁场对他的强力吸引,他也不能投入幻想的怀抱一去不回。于是,王四的悲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莫言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通过主人公王四的一场艳遇为读者呈现了社会理性与自然情欲之间的一场殊死搏斗,它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没有呐喊却振聋发聩,留给人们无限的思考空间,主人公王四也因其在痛苦中挣扎、在绝望中反抗而具有了独具特色的美学意义。

参考文献:

[1]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2]奚佩秋.云谲波诡 兼容并蓄——《怀抱鲜花的女人》读解[J].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1992(5).

[3]白雨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以《怀抱鲜花的女人》为例[J].文学界,2012(6).

张 华(1975— ),女,河北徐水人,硕士,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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