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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院里的内心生活

2015-04-24

山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心包积液病房

倪 东

我在医院里的内心生活

倪 东

倪 东,男,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作品》《山花》《雨花》《清明》等。著有散文集《荷香馆》。

那年秋天,妻子感觉胸口闷,喘不过气来。脸肿了,手肿了,腿肿了。唉!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她躺在病床上,能看到荷香馆那幢办公楼,羡慕那些工作忙忙碌碌的人们。他们或深或浅与她有着某种关联,同事、同学、朋友……

医生为她做了一些常规检查,没有查出病因。意味着有许多不确定因素,很麻烦。我忧心忡忡。医生针对妻的水肿,连续输液排泄体内水分,消肿。体重减轻了一些,但体内的蛋白质也随之流失,脸色苍白,感觉没有力气,眼睛仍肿得像小桃似的,睁不开。身体十分虚弱。妻子无奈地抓紧我的手,喊痛,心口疼……无时无刻不敲击着我的内心。我坐在椅子上发呆,心中的疙瘩未解开。医生说,他要和主治医生、老教授会诊一下,再作定夺。

在医院门口,我遇见了一位多年未见的小学老师。他以前得了癌症,到上海医院动了手术。已经十多年了,恢复得很好。他今天来医院复查、配些药。我说明了来意。他建议:假如这里查不出病因,你应该带妻子去上海看病,那里毕竟是大医院,医疗设备先进。我谢了他友善的提醒。和他分别时,他递给我两百元,给我的妻买营养品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收,他手里拿着钱和我推来推去。最后他还是把钱塞在我的口袋里。

妻子的胃口不好。吃不下饭,只能喝米粥或吃面条,有利于肠胃消化。我平时几乎不下厨房,简单的煮饭炒菜还可以凑合,但烹饪手艺实在不敢恭维。关键时刻,我一筹莫展。妻姐来了。她根据我妻的口味烧出各式各样可口的饭菜。她提着篮子,拎着保温瓶,一日三餐来送饭,风雨无阻。妻子想吃鱼,妻姐有求必应,无微不至。她叫姐夫拿着渔网到河里去捕那些野生鲫鱼。野生的鱼,营养丰富,味道鲜。红烧,上面放几丝青椒,红绿色彩搭配,香味扑鼻。妻姐花样翻新,煮鱼头汤时,放了少许牛奶,鱼汤变成了乳白色,格外诱人。经过妻姐的精心调理,妻子的食欲有所好转。

医生会诊后,妻子做了彩超,重新验血。采取“排除法”,基本排除肝、胆、肾方面的疾病。我的心稍微放宽了一点。因为前两年,我父亲的肝出了问题,导致无法挽救。根据老教授的建议,这次验血,主要检查T3T4。T3T4就像是一道简单而又复杂的数学题,我以前从未领教过,难以演算和破解。它的数据指标是神圣的,威严的。任何大于或小于的数据将会毫不留情地影响生命。

验血报告单出来了,我从护士手里接过单子,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走廊,递给医生,心里扑腾扑腾的。医生皱了皱眉头说:“T3T4指标太低了,已接近临界线。甲状腺功能减退,引发严重的心包积液。”心包积水过多,导致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影响心脏跳动。犹如一条船,船体漏水,满满的,不能航行,将要沉没。虽然现在船舱里的漏水排了一些,但漏洞没补好,船仍在下沉,很危险。

妻子躺在病床上问:“病因查出来了吗?”我支支吾吾:“查出来了,不要紧。”“什么病?”她仍有一丝疑团。“T3T4偏低,心包有点积液。”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把“心包严重积液”说成“有点积液”。其实,我的心里比她还紧张。她不再追问,那是对我的信任和依托,表现在她对自己病情的怀疑不断地减弱。

关于怎么治疗已刻不容缓。医生与我面谈。涉及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心里不得不有所准备。医生说,可能要做心脏穿刺手术。先B超定位,然后用针筒抽掉心包积液。手术费用高,当然费用不必考虑,钱不够可以借。关键是手术风险大,想到妻子要忍受这样的疼痛和灾难,我胸膛里跳动着一颗不安的心。关于做手术的问题,妻极为敏感,有点悲观和伤感。她甚至想到万一下不了手术台,女儿怎么办?不许那个喜欢文学,但不会做家务的书呆子再娶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可能有太多的共同语言,要娶就娶贤惠的中年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妻出生于江南小城。三岁丧父,九岁上学,被家人送往同事家里寄养。我母亲在子弟小学工作,夸她从小聪明懂事,长得秀气,讨人喜欢。我二十六岁那年,从乡下回城,在航运公司的船上当水手,风里来,雨里去。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公司办公室工作,多么风光啊!有时她站在办公楼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在船上装卸货物,足以让我陶然心醉。

我和她在荷香馆相约相恋。关于婚姻,当初为她介绍对象的人很多,家庭条件一个个比我好。我家没有房子,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她母亲叫她自己拿主意,不要后悔。倒是她的闺蜜并不赞成,说她有点傻,怎么能嫁给一个长年累月在水上漂泊的水手呢?可她把我当作一个可以依恋的人。婚后,我问她,当初为什么嫁给我?她说,只是凭感觉,或是一种缘分吧!也没有考虑个人幸福的“投资风险”有多大。这些年来,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幸福指数逐步上升,妻似乎感觉到当初嫁给我的风险正在慢慢地降低。

探访病人的来客大多是女性,女人身上的疾病,由一群女人来交流沟通、分享体会或破解是最好不过了。她们安抚妻子,住院不会太久,就能回到她们中间。妻子单位里的姐妹们来了。她们送来了鲜花、水果、各式各样的营养品。有个闺蜜特地煮了妻子爱吃的南瓜粥,热气腾腾,放了白糖,甜。她把粥盛在小碗里,从医院对面的荷香馆端过来,很近,送到病房。她们谈论的话题广泛:市政府、菜篮子、股票、房产,等等,打破了病房每天平平淡淡的景象。妻子的心情被感染,增强了与疾病抗争的毅力,此刻似乎忘却了疼痛和烦恼。她告诉她们,非常想念大家。一个人在工作中才是快乐的,美丽的。

有个女同事,皮肤白皙,喜欢名牌时装。她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也住院。那天她来病房看我妻,把鲜花放在妻的床头,嘴巴真甜,一个劲地叫姐呀姐,还夸我妻五官端正,长得漂亮。妻笑:“哪里哪里,我病成这个样子,快变成黄脸婆了。”她在不经意间询问病情,更多地谈论女人的皮肤保养和如何使用化妆品。妻感叹:“你年轻,真漂亮!”语气温柔,像大姐赞美小妹。

当时我刚买房,妻又生病住院,家里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当务之急是借钱。该借的地方,我都去借了,仍有缺口。我几次想向她借钱,可话到嘴边又咽到肚里,怕她拒绝或推托,很难堪。可我几乎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还是向她开口借五千元。她一口答应:“好啊!正好有一张银行存折到期,八千元,都借给你,不够再来借。”我正中下怀,多多益善。现在看来八千元算得了什么呢?房价涨了好几倍。可在当初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

多年后,我已离开单位。在朋友的一次聚会上,我偶尔听人说,她患了妇科疾病,在医院动手术。至于她的病情怎么样,涉及女人的某些隐秘部位,我不好意思多问。

我要去慰问一下,妻叫我早点去,看看她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并开玩笑:“见了美女可别激动,别动心啊!”我说:“那好啊,我不去,你去吧!”她回答:“让某男单独去看望某女说明很放心,很有信任感啊!”

然而,男性还是不宜随便进出妇科病区的。这里的男人大多是某个女病人的丈夫或情人,在手术室门口左顾右盼。有个男人躲在卫生间里偷偷地哭,他老婆的子宫肌瘤是恶性的,本人还不知道。趁早晨上班前的空隙时间,我来到她的病房,停留片刻。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发型已变,差点没认出来。经过手术台无影灯的照射,她脸色苍白,身心疲惫。与她面白唇红、穿长裙披长发在方塔街行走的身影,判若两人。她笑:“我又活过来了,谢谢你来看我。”我问:“手术后切片化验了吗?”她说:“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刀痕很长,想想后怕。”我安慰:“放心吧,肯定是良性的。”她感叹:“但愿如此吧,女人手术后会不会老得快?”我笑:“你开心就好,青春永驻,开心是一天,郁闷也是一天。”她答:“我选择快乐每一天,出院后第一件事,要去巴黎看望女儿。”

妻子每星期要到小河头探望七十多岁的母亲。住院后中断探望。母亲感觉不妙,便问妻姐;“小女(指我妻)怎么好久没来了?”母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和高血压。妻姐不敢告诉她。母亲腿有病,走路不方便,可她吵着要见小女。妻姐终于告诉她实情。可她还是不放心。母亲是老病号,她坚持住院观察,为的就是看看病房里的小女究竟怎么啦。母女俩同住一个医院,同一病区。母亲住四楼,我妻住五楼。从早到晚输液瓶高悬床头,滴滴答答……妻子先挂完水,不顾自己东倒西歪的身体,让我扶她走到楼下病房里看一下母亲。母亲先挂好水,就急急忙忙撑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进我妻的病房,坐在她女儿的身旁,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两个同命相连的女人互相倾诉、体贴、关怀。后来,医生护士劝母亲先出院,可母亲要等我妻病好了一起出院。九年后,母亲八十八岁高龄,病危。妻日夜守护。母亲在小河头去世,她心如刀绞的痛哭让我震惊。

邻床,躺着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婆。心血管毛病。已经卧床两个月。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子孙满堂,日夜轮流陪护。老大爱好摄影,从小摆弄照相机,熟悉各种型号的相机,得心应手。据说,本医院的相机也请他来修理。技术高明。他在医院有熟人,办事方便。在病房里,病人与病人、家属与家属之间都显得亲近,像至交。交往的速度和深度也是不一样的。妻住院的第一天,我和老大就交换了名片,这不仅是表达一种礼仪,还是相互信任。那天我妻去拍片,经老大介绍,竟没有预约,很快就回来了。

医生对妻的治疗方案作了全方位的调整。停止人为的体内排水。输液量也明显减少,大瓶换成小瓶。心包积液是人体甲状腺功能减退所致,简称“甲减”。也就是内分泌失调,需要平衡。每天早上服用一颗甲状腺片,补充体内的甲状腺素。观察几天,做一次B超,检查心包积液的情况:增加、减少、保持?医生说:“假如服药疗效不明显,那么必须动手术。”我安慰妻:“做手术的概率很小的,放心。”妻子反而很平静:“既来之则安之。”我俩对着傻看,相濡以沫,面对未来的一切。

一个星期后,妻又做了B超检查,同时验血复查T3T4。医生说:“这次复查很关键,根据检验结果,再决定是否手术。”我的心提在空中。

医生拿着报告单唤我,假如妻的病仍不好,我该怎么办?我不敢往下想。“你不要急,她的病情开始好转了,好了!”医生的声音像欢呼。“啊!真的?”我激动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妻子服药后,心包积液明显减少。T3T4的指标开始回升。妻手背上绷紧的皮肤,握不紧拳头。如今出现皮肤松弛的现象,手指也变得灵活,饭量也有所增加。这是体内甲状腺素逐步得到补充的表现。“甲减”的减号“-”,写在一个人的身上,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啊!现在用加号“+”来弥补。“+”太多也不行,适得其反,会出现“甲亢”。现在可排除心脏穿刺手术,但必须终生服药。今后的治疗就是定期检查,根据T3T4的报告单来控制药量,心包积液恢复正常。

妻住院以来,量体温、称体重、输液、拍片、验血、服药,反复调整治疗方案。在电梯、走廊、手术室、药房、病区等地身穿白大褂带有冷冷表情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换岗换班……我的心一直提在空中。在病房里特有的那种来苏水的气味中,我仿佛认真地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部生死离别的长篇小说。时代背景、主题思想、艺术特色等,随着它跌宕起伏的情节展开,一种幻想、伏笔、低谷、悬念、高潮和结局。焦急、痛苦、幸运、平安、感恩,女主人公的疾病叙述着一切,幸福在哪里?

那几天,妻的睡眠特好,竟微微发出鼾声,让邻床的病友羡慕不已。不知从哪天起,我不知不觉地开始研究妻子的病历,知己知彼,寻找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心中的安全感略略增强。我居然已能够看懂妻一些化验单和报告单上的数据或指标,升或降,加或减,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我都极为敏感。综合分析,意识到妻体内的各种疼痛已渐渐地撤退……

妻站在医院的体重仪上称了一下,等待摇摆不停的指针定格后,弯腰细看,出乎意料。入院时,她的体重145斤,现已降至102斤。整整减少了43斤啊!妻好像一个学生用减法做了这道简单的数学题,然后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嗯,还好。似乎对答案很满意。可我担心她营养跟不上。医生说,体重降幅虽大,乃属正常范围之内。妻的身体瘦弱,全面退肿,可皮肤松弛,脸上出现新的皱纹,衣服和鞋子也嫌大了。她照着镜子问:“人变形了,是不是很丑啊?”我答:“看上去你气色不错啊!自信很关键哟。”她笑:“呵呵,多鼓励啊!别让我心慌啊!”她的女助手捧着鲜花来看望:“哇!姐!你身材苗条好漂亮哟!”妻闻了闻花:“哦!好香啊!真美!”

妻把那束鲜花插在护士工作室窗口的花瓶里,护士笑了,脸像绽放的花朵,带着温馨的祝福。我帮妻配药、整理行李,准备出院。单位驾驶员老徐来电,要开车接我们。我谢了他的好意,说:“你忙吧,不用了,我们自己打车很方便。”可老徐坚持要来。我轻轻地搂着妻的腰,走出医院大门,阳光灿烂。妻感叹:回家了,真好!我发现,老徐的面包车已等着呢!老徐是个热心人,他帮我们搬行李,放到车上,转身对我妻说:“回家放松心情,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种种花。”妻说:“还要种一棵橘树呢,长出又大又甜的橘子,给你尝尝。”老徐笑呵呵,送给我妻一件礼物,放在纸箱里。妻好奇,打开一看,竟跳出一条黄毛小狗,活泼可爱。妻喜欢,把它抱在怀里,为它取名:阿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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