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何时初望月
2015-04-23杨宁
杨宁
(一)
第一次进入双桥沟是1986年夏天,初中班主任带我们进沟野炊。那时,故乡对林木的采伐和销售正当如火如荼,粗壮的松柏、杉树横七竖八地倒在沟内狭窄、泥泞的道路两旁。正是人类的无知和疯狂,才使得双桥沟逐渐为人所知,现在想来依然是忧大于喜。
1991年,和学校几个同事带着两个班的学生又去过一次双桥,进沟的道路平整了许多,沟内小路两旁的林木却更加稀疏。那时的双桥沟还没有规划成真正的旅游景区,大家出入自由,采花摘果、郊游野炊所受限制很少。
2002年夏,陕西省留坝县政协领导来小金县调研旅游开发工作。此次进沟由天全老书记陪同,他亲自向客人解说每一处景点的奇妙之处和由来,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后来有了关于双桥沟的第一篇散文《走进双桥沟》。
真正对双桥沟深入地认识和了解,是2012年春节。正月初八,一个朋友独自驾车到了小金。我们那时初学摄影,清晨进沟后就一直拍片到黄昏。回城到达沃日乡的时候,西面群山之巅已经燃起了半个天空的晚霞。
冬日双桥沟游客很少,暖暖的冬阳并没能消减早晚气温的冰冷和一路风景的荒芜。朋友伤感于冰湖岸边一排排低矮的正在腐朽的枯树桩,那是双桥沟曾经的苦难历史——我们不能假设这些树木保存完好的样子,也不能假设人类贪婪的举动会因眼前的景象而从此彻底收敛。
冬日里,万物都在萧索的时光里恍惚般地沉思着,孤独而宁静。
喜欢冬阳下双桥沟内的赤裸群峰,它们质朴、雄浑、孤傲、厚实,它们是理想中真正的高原男人。
喜欢清流河岸随处可见的年岁苍老的沙棘树。在我眼里,它们是雪域高原最高贵的行乞者,它们背负着一世的沧桑和坚韧,站立着不屈的铁实身姿,让那曲结的枝杆永远向着湛蓝的天空恣意伸展,仿佛向上苍乞求着更多关乎精神或者宗教的赐予。
它们没有任何世俗的表白和诉说,却完整诠释着我们在物质世界逐渐失去的一种精神,那高原男人还未完全失去的勇敢和气度。
与朋友作别时,高原男人的坚定厚实之中却永远潜藏着不愿让人知晓的艰涩和悲怆,这种心境和这里的孤峰硬岩何其相似。
(二)
双桥沟最灿烂、繁华的季节应当在七月盛夏。那时一沟草木正当浓翠殷盛,一地夏花也盛开得鲜妍热烈;几处无风的溪池愈加清远阒静,而沟内连绵的岩峰,也在夜雨之后精神焕发地沐浴在艳媚多情的夏阳之中。
今年七月上旬,作陪几位医疗专家进入双桥沟口的时候,晨阳已经照亮了峡谷中央的五色山。五色山就像一枚刚被切开的纹路清晰的坚果,又如从孤远处醒来的孤独游侠。晨雨过后轻盈的云雾在初阳的第一缕光线里洁净而明亮,它们飘浮在山脚的碧绿田园,那些清新的绿田在云影里斑驳迷离。
朝阳的光亮正从人参果坪东北面的远方向着我们靠近。粉紫色的夏花铺满了宽阔的草坪,焕映出无尽的温情和亮丽。我们向远方快速地奔去,希望在阳光走过半个草坪之前用相机留住花海层次分明的美丽。踏进草坪,还没来得及举起相机,温热的光亮已经落在了我们的身上。大家驻足怔在那里,我们跑不过时间,我们差一点就跟上了阳光的脚步。
有时,我们错过的美丽,就在那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
我们滞留在了草坪中央那块净湖旁边。几头黄牛沐着朝阳漫不经心地伏卧在湖岸,对我们的到来熟视无睹。
湖面如一块精致的明镜,倒映着蓝天、白云、绿峰、夏花,还有小湖对岸两棵挺直的野山柳树以及那只闲卧在湖边的花色黄牛。我们安静地放轻了自己的呼吸,水天合一,人景合一,天地人合一,这需要用心才能触摸到的彼此拥有,我能感知大地脉博和心跳里流淌着的那种无为与澄静。
雨后晨阳透明而温情。小江和小白经不住那一地夏花的引诱,从湖边树荫绕过湖畔走进了花海。爱美并与自然之美同行是被水泥高楼禁锢太久的都市人的向往。我默默关注着她们自由放飞的爱美天性和亲近大自然的那份惊喜。
清澈灵动的小河顺着谷底向西蜿蜒而去。晨光里的千年沙棘林少了在冬季岁月间的挣扎和艰辛。此时,一层层青绿的树冠已经包裹了他们内在的精气,他们在柔软的晨光里多了些丰厚和柔美。
走过枯树滩、猎人峰、企鹅嘴岩,我感受着他们和冬季不同的身影。在“猎人峰”和“布达拉峰”之前驻足流连,已是每次进入双桥沟的习惯。在它们身上,我一次次地感受着自然的阳刚和唯美,这个时候不懂宗教和没有信仰的人最少也得作出一些类似于宗教的出尘般的思考——这些雄奇的山峰是有生命的,他们有着人类现在正在缺失的特殊的精神和气韵,至少那些关于神山的古老传说肯定了他们的人性和神性。
不管那些裸岩、荒崖、险峰如何的沧桑、孤立,我总能从他们不凡的精神和洒脱的风度里,看到他们的无畏、坚韧和不屈、向往。
我一次次地尝试着能够和他们走得更近。
(三)
在漫长的人生之途一次次地走过双桥沟的春、夏、冬季,唯独缺了秋的缘分,虽然我在其他的季节想象过它的模样。
今年秋季的双桥沟《草地》笔会,我为着两个人去的。她们都是诗人,一个是一直关爱我的长辈,一个是一见如故的文学导师。在这样一个浪漫的深秋陪着她们走进双桥,仿佛冥冥中有着某种刻意的安排,弥补着我本来就很少的缺憾。
秋气已经把双桥沟熏染得一片金黄,除了湖中央站立着的几株沙棘枯树和那远方披着薄雪的琼峰。杉树是金黄的,晨阳是金黄的、沙棘果是金黄的……它们用温暖的色调映染着沟内的每一处景物,还有行进在这里的文人诗友。
经过南面巍峨的“狮身人面”时,几束射向天际的亮光笼在了“人面”头顶,蓝天作衬,“狮身人面”神秘而深沉。而我此时的心里,却早早地念想着那沟尾两峰之间的“玉兔望月”。
每次面对那只向着天空孤零零地仰着头的“石兔”,脑子里都会飘出嫦娥垂着水袖慢慢飞向月宫的样子,我的心境也会像那落魄的后羿一样仓惶起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凄楚的离殇跟残留心底的孤独,一次又一次将自己带进了渺远的另一个时空……
回转的栈道向着西面不断地曲折延伸。两个着古嘉绒装束的女孩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走在我的前面,和沟内浓郁的秋色融在了一起。
孤傲的“猎人峰”和沉睡的“度母峰”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或者说我一直都在它们的目光里向前游移,我闲散的身影一次次试图走进长长的弯道躲离它们的视野。我知道,我是不愿让它们,也不愿让任何人看到我此时真实的心境和满目的忧伤。
在烂漫的秋色、秋光里,我一步步地靠近了似远似近的“猎人峰”。那时,我又想起了去年那个冬季,我们也是今天这样行进在回家的暮色里,还有那首几个月后填写的古词:
江城子·双桥冬行
猎人峰下草间坪,季冬晴,壁悬晶。枯树湖心、疏影过离亭。
昨日旧人消黯路,相思意,已冰凝。
楚天闲淡负苍鹰,蜀山暝,暮光盈。好景依然、今岁更伤情。
玉兔何时初望月?孤远处,落霞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