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格拉斯:一个时代的告别
2015-04-23陆晶靖
陆晶靖
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1927~2015)
《铁皮鼓》诞生于巴黎的一间潮湿的地下室。当时君特·格拉斯是个默默无闻的作家,写过一些诗歌和剧本。妻子安娜是个芭蕾舞学生,他们刚刚结婚,有两个孩子。1956年11月,格拉斯来到“四七社”的聚会,期望着能够得到德国主流文学界的承认。
“四七社”是德国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团体,由作家里希特和安德施创立,战后有影响力的作家,都与这里有着紧密的关系。他差点没能进去。里希特看他模样潦倒,还以为是不知哪里来的流浪汉。然而几分钟后,人们就震惊了。站着朗诵的这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就是整个德国在一直等待的天才。“四七社”从创立之初,就致力于消除纳粹时代的宣传语言给德语带来的毒害,而格拉斯的作品仿佛是从中古的森林里吹来的强风,一扫整个战后文坛的浊气,这种自由的、狂暴的、粗粝又铺张的语言风格,是人们在战后近10年颓废、沉闷的气氛里完全无法设想的。仅仅一两节的文字,就能让在座的作家们如同受了电击一般,他们确信,德国文学已经有了方向。而这些文字,是在婴儿的啼哭声中,用一瓶又一瓶的劣质白酒快速浇灌出来的,格拉斯通常是站着工作,一边写,一边读,他依靠这样的办法来把握作品的韵律。写作间隙,他还得去给两个孩子换尿布。
里希特在多年后依然无法忘记这两节文字给他带来的震撼感。当时在座的还有西德著名的苏尔坎普出版社后来的老总温塞尔德。他对里希特说,无论如何都应该给格拉斯颁奖。在座的作家们开始自发地打电话募款,而格拉斯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当里希特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对他说“又弄到500马克”的时候,他没有说话,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最后这个看起来像流浪汉的年轻人拿到了5000马克。在当时,这是一笔巨款,足以改变格拉斯整个人生。就在一个小时内他得到了钱,更得到了无上的荣耀。以致1999年瑞典皇家科学院颁给他迟来的诺贝尔奖,他都没有那样兴奋,他说:“还是‘四七社那个奖更让我高兴。”
一
君特·格拉斯在1927年出生于但泽市(即如今波兰的格兰斯克市),父母一起经营一家小杂货铺。在这个地区,历来德意志人与波兰人混居。1920年,但泽脱离了在“一战”中失败的德国,但由于经济上濒临破产,当地的德意志人纷纷渴望回到德国,这些呼声也得到了德国境内民族主义分子的欢迎。1933年,当地的“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在大选中获得了50.03%的选票。1939年德国进攻波兰后,但泽就在几天内毫无障碍地转为第三帝国的领土。格拉斯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就是在《铁皮鼓》中描写得纤毫毕现的小市民家庭和无处不在的法西斯宣传中度过的。他一家都和纳粹有关,他的父亲在1936年加入了“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他的母亲也是纳粹妇女联合会的成员。在10岁的时候,格拉斯加入了希特勒少年队,14岁时成为希特勒青年团员。后来他回忆童年的时候说,他很庆幸自己当时很小,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一个随大流者,没有犯下什么罪行——不过从他晚年被严厉批判的情况来看,他这样算不得幸运。出生于1939年的施隆多夫说,自己比格拉斯幸运得多,还没懂事战争就已经结束了,这样就不会和纳粹有什么瓜葛。
晚年的格拉斯记不清自己的故乡是什么样子了。但他记得当年人们面对许多事情时不约而同的沉默。纳粹的暴行没有人谈论,他的表舅在保卫波兰邮局的战斗中被打死(《铁皮鼓》中,奥斯卡·马策拉特的表舅同样死在波兰邮局里),家里也忽然间不再谈论这个人了。1943年,德军在欧洲战场连吃败仗,急需补充士兵,15岁的格拉斯不得不应征参军,17岁时他又加入了党卫军。没有参加一次正面战斗,没有杀一个人,他只关心怎样活下去,就这样到了1945年,但泽被苏军占领,他家里的房子和杂货店全部被没收了,住进了从东部逃过来的波兰人。
之后他流浪到德国,在科隆附近做过小生意,在汉诺威附近当过工人,后来去了杜塞尔多夫,想学习雕刻成为艺术家。结果学校被炸得只剩断壁残垣,他只好又去当石匠学徒。1948年,他才被学校招进去,这段时间内他还和两个同学成立了一个爵士乐队,他在里面敲鼓。1952年,他在咖啡馆里看到一个专注的小男孩,身上挂着一面铁皮鼓,对成人的世界漠然无视。这个形象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后来就成了奥斯卡·马策拉特。后来他又转学到柏林,在那里开始了文学创作,在《铁皮鼓》引起世人瞩目之前,他也才当了不到5年作家。《铁皮鼓》是他的第一部小说。
1959年,《铁皮鼓》全本出版,不出意外文学界都是一片叫好声。著名作家恩岑斯贝格说,这本书中内在的紧张感和韵律上的激情,是德国文学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但大众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它。战后在德国日常的文化生活里,保守的气氛占了主导地位,人们怀念古典时代与魏玛时代,渴望回到纳粹到来之前的德国。在阿登纳执政的年代,许多政府官员都还是纳粹分子,而此时经济的复兴,也让人们倾向于早日忘记阴暗的回忆,淡化战争的创伤。无论在美学还是政治上,《铁皮鼓》都挑战了人们的接受能力,而正因为如此,作家们才认为它是属于新时代的文学,然而批评声也接踵而来,许多报纸上都在指责格拉斯在写到教堂和性的时候太过粗野和淫秽,对青少年有害。尽管今天看起来,他笔下的语言一点都不过分,并且他的作品还入选了语文课本。后来成为德国文学“教皇”的批评家拉尼茨基一开始就不喜欢格拉斯的作品,他说,当年在华沙,有人请他关注一下尚未成名的格拉斯,于是他去和格拉斯见面。后者睡到中午才起床,一嘴酒味,不修边幅,看起来像个游击队员。拉尼茨基和格拉斯谈起托马斯·曼和黑塞,结果后者完全不感兴趣,反倒嘲笑拉尼茨基根本不懂当代文学。格拉斯谈起自己正在写的侏儒的故事,也让拉尼茨基摸不着头脑。后来拉尼茨基说有笔稿费给格拉斯,格拉斯立刻兴奋起来,请他去吃比目鱼。而拉尼茨基内心厌恶地想,这只是在贿赂而已。总之这次充满龃龉的见面定下了两个人一生关系的基调,即使是在格拉斯获得诺贝尔奖的1999年,拉尼茨基依然说,格拉斯没能力好好讲一个故事,总是忍不住要去说教,《铁皮鼓》里根本就没必要写但泽以外的事情。“他确实是世界闻名的长篇小说家,但他其实根本不会写长篇小说,他擅长的只是长的短篇小说而已。”
1979 年5 月3 日,君特·格拉斯(右)在柏林参加电影《铁皮鼓》首映式,同剧中演员马里奥·阿多夫(左)、大卫·本奈特在一起
在《铁皮鼓》取得了巨大成功之后,格拉斯被认为是不多的具有世界性声誉的德国人之一。他紧接着写了“但泽三部曲”的另两部:《猫与鼠》和《狗年月》。它们和《铁皮鼓》一样,关注的是“二战”题材,但没有取得前者那样的成功。格拉斯不喜欢德国上世纪50年代的整体氛围,在他看来,经济腾飞的背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复辟政治愿望。在《狗年月》里他写道:“所有的人都希望忘记白骨山和万人坑,忘记旗架和党证,忘记债务和罪责。”1963年,完成了“但泽三部曲”的格拉斯在联邦德国国内达到了个人声誉的顶峰,连曾经批评过他的拉尼茨基都公开承认,当年自己没有领会《铁皮鼓》的真意。格拉斯开始不满于文坛的小战场,逐渐介入政治。从1965年开始,他开始帮助他的好友威利·勃兰特竞选总理,四处游说,参加了大量的政治活动。他开始寻找第二个自我:一个意见领袖。
二
1967年6月8日,格拉斯在汉堡市举行了一场演讲。3天前,第三次中东战争刚刚结束;6天前,在柏林的一次游行示威中,26岁的学生本诺·欧讷索格被警察枪杀。他的听众都是虔诚的大学生和中学生,他们等待着意见领袖来发表看法。这次演讲的题目是“我们就是以色列”,格拉斯此前已经在柏林、伯恩和杜塞尔多夫讲过类似的题目,这次演讲是他发挥影响力的典型:他控诉了柏林发生的暴行,对可能到来的“警察国家”表示担忧,还批判了美国对越南的侵略,当然,重点是以色列,格拉斯说:“对以色列的每一次攻击也等于在打我们。”但他也希望以色列不要庆祝这次胜利,以免招来未来再次发生的战争。
格拉斯不满足于一个作家的身份,这个演讲很明显地显示,他要当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对国内和国外的事情发表他的意见。他是第一个受邀访问以色列的德国艺术家,他的风度和能言善辩赢得了犹太人的心,特拉维夫的领事馆专门给外交部写信表彰他。他自己也给勃兰特写信,称自己这几天的成功堪比几十年的外交进展。整个60年代,格拉斯在德国几乎所有重要的公共事务上都扮演着角色,他被人称为“德国的良心”,他的观点被整个社会仰视。连他的孩子都因为荫庇在他的荣耀下而感到不自在。这一切依然要归功于小侏儒奥斯卡·马策拉特。60年代的德国人已经从战争的伤痛中渐渐恢复过来,民族自信心也渐渐高涨,他们对于阿登纳时代闭口不谈纳粹的做法已经感到厌倦和羞愧,而奥斯卡对于小市民阶层的嘲弄和亵渎也得到了新崛起的中产阶级的赞赏,新的德意志人格正在形成。
电影《铁皮鼓》剧照
1988年1月,君特·格拉斯在瑞士苏黎世朗读自己的作品《铁皮鼓》和《母鼠》的片断
而对于文学批评家来说,过去那个格拉斯在渐渐消隐。自从“但泽三部曲”之后,格拉斯的作品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如拉尼茨基所说,他越来越不满足于讲好一个故事。1969年的《局部麻醉》遭到一片恶评,1971年的《蜗牛日记》干脆受到了冷遇。人们习惯于拿伟大的《铁皮鼓》来要求格拉斯的新作,而作家并不愿意重复自己,他在写作技巧和结构上都锐意创新,但市场和评论界都不买账。格拉斯一开始不愿意接受这一切,他曾经把一位批评家告上法院并打赢了官司,可后来批评的人实在太多,他只好从此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他和媒体的关系也弄得很差,因为这些媒体总是刊登批判他的文章。当然,他依然是人们追逐的对象,人们渴望看到对他的采访,听到他的声音,但越来越不把他的创作当回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指责他喜欢出风头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称他为“参加大选的大作家”。
在整个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竞选过程中,格拉斯一直站在勃兰特左右。他几乎成了没有印章的总理。他一直给勃兰特写信,两人之间的书信往来总共超过300封。他如此勤勉,却对政治权力毫无欲望,这一点令人敬佩,他唯一的所得就是一点灵感:1969年,在为社会民主党竞选拉票,做了长达半年的巡回演讲之后,他开始动笔写《蜗牛日记》。但随着这种政治上的高姿态而来的结果就是,他给自己设定的讲坛越来越高,连同为作家的马克斯·弗里施都看不下去了,他说:“格拉斯看到话筒就要忍不住站上去说一通。”他成了喋喋不休的传道者,招人反感的牧师,一边告诉人们,要缓慢、坚韧,告别骑马飞驰的世界精神,一边又在不停地提醒着,我们大家可都是有罪的人啊!人们批评他过于自恋,好为人师,总是想借小说来阐述什么道理,而事实上没人愿意听这些东西。人们只是喜欢过去那个华丽又粗粝的格拉斯。而他之后写的《比目鱼》和《母鼠》都那么晦涩,讲的又是女权主义和世界灭亡这样不讨人喜欢的主题,受到冷遇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虽然格拉斯认为《母鼠》是他在《铁皮鼓》之后最重要的书,然而拉尼茨基说这本书“如同灾难”,更多的人同意后者的说法。
1978年,沃尔克·施隆多夫重新唤醒了《铁皮鼓》。导演和作家商议的结果是,把结局定在1945年,也就是拉尼茨基所说的那个理想结尾:“为什么要离开但泽呢?”施隆多夫鼓起勇气对自己说:“我把他的小说拍成电影,不是为了取悦他。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拍了一部好电影,而不是为了讨作家的喜欢。”最后样片出来,他让格拉斯看,作家看完之后不发一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完全忘记了那本书,而是看了一部电影……真的看了两个半小时吗?”格拉斯在片场没有高谈阔论,那么多的演员和技术人员,这都是他所陌生的。当这部电影像他当年的小说一样一炮打响,摘得了奥斯卡奖之后,人们才又想起来应该好好再读读这本书。在电影得奖之前,各地的书店里都已经没有《铁皮鼓》了,因为不好卖了。
三
1987年,《铁皮鼓》终于在民主德国出版了,比在联邦德国整整晚了28年。之前这本世界闻名的书在东德被归为颓废的大毒草,而且里面还写到了波兰对德国人的驱逐,以及苏联红军强奸德国妇女。对于书的出版,格拉斯已经一点儿都不兴奋了。他从来就不喜欢东德,1961年访问东柏林的时候,他直接对着对方官员说:“请给你们的作家言论自由!”他和东德的作家以及朋友保持着私人联系,但作为官方身份,他已有20多年没有去东德。1980年,东德甚至禁止他入境,但因为他的影响实在太大,在他想要去的时候,禁令就临时作废几天。
对于东西德统一,格拉斯是最著名的反对者。就在统一前一天,1990年10月2日,他还在议会里试图说服其他人,东德的加入会带来不幸,这场统一最终将以灾难收场。除去他个人对东德的厌恶,他还在公开场合宣称,要在今天讨论德国问题,就必须同时也考虑到奥斯维辛。一个犯下如此重罪的民族,是不能生活在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里的。拉尼茨基又斥他为胡说八道。当然议会最后也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即使在统一之后,他也批评这场统一是西德对东德的殖民,东德人完全没有选择权。来自东德的女作家莫妮卡·马龙和他大吵一架,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毫不让步。格拉斯以此为题材,写了长篇小说《辽阔的原野》。小说的主人公冯提的原型是19世纪德国著名作家冯塔纳,这两个人物之间对应的指向是19世纪下半叶普鲁士时代与20世纪下半叶两德分裂与统一的关联。在格拉斯看来,这两个时代非常相像。小说中,西德资本家趁着统一之机,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对东德大肆掠夺,主人公冯提最终大失所望,带着孙女远离柏林,向辽阔的原野驶去。
这是格拉斯与现实最远的一次背离。他的思考似乎总是带着记忆的痕迹,而这些痕迹正在成为他的锁链。他的写作大多都与战争和战争的结束有关,他说:“如果我是瑞典或瑞士作家,我可能会更加过分地胡搞,写几个笑话等等。但因为我是德国人,我不能这么做,我没有其他选择。”他反对核电站、批评以色列搞核武器,都为他招致了嘲笑与骂名。甚至有人指责他反犹。但这就是他的做人准则,就如同2006年那次著名的坦白,他不可能不做。如果没有《剥洋葱》这本书,格拉斯在犯了那么多错误之后依然可以被当成道德楷模和社会良心,而就是因为在那几页里,他坦白了一个所有他那个年龄的人都隐瞒的事实,就成为千夫所指,波兰总统瓦文萨甚至想取消他的但泽荣誉市民身份。2006年,《法兰克福汇报》发表了一篇对他的采访,题为《我为什么在70年后打破沉默》,他在里面为自己参加党卫军辩解:“那不是这本书的主题。”
外界哗然。正是因为他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被尊为德国的良心,即使犯错也没人敢质疑他的真诚,才使得这次坦白招致如此大的风浪。从某种意义上说,格拉斯在过去几十年对抗的不仅是对纳粹记忆的遗忘,也是自己的青少年时光。《剥洋葱》从他12岁时战争爆发写起,是因为他这一生已经牢牢地和这场不道德的大战联系在一起,其他的时光,甚至都不能算是这个君特·格拉斯了。在《铁皮鼓》如日中天的时候,他这个来自巴黎地下室的年轻人没有选择说出这个事实,将使他后悔一生。那时候他想的也许只是更多的钱和名誉,然后再以自己的良心与正直影响德国,随着人们把他捧得越高,他也就越享受这种地位,同时恐惧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开口来坦白这个事实。他唯有更加激烈地拒绝遗忘,时刻把这场战争的阴影捂在胸口。
“如果我是瑞典或瑞士作家,我可能会过分地胡搞,写几个笑话等等。但因为我是德国人,我不能这么做。”
2015年4月13日,格拉斯在吕贝克的医院里去世。这个世界曾给他无限的荣耀,也曾对他的疾呼无动于衷。德国所有的报纸和杂志,那些曾经与他交恶、被他怀疑有政治阴谋的媒体,全都刊登了长篇文章来纪念这位堪与歌德并肩的伟大作家。《时代》报在赞颂了他的文学成就后遗憾地说,他是那种旧式的知识分子,心怀天下,却又在新的环境里格格不入。施隆多夫在《法兰克福汇报》上也写了一篇,他说他曾经与格拉斯一起合作过很久,八易其稿,想要把《铁皮鼓》下半部拍出来,但最后因为商业原因都没能实现。现在这个可能也永远离我们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