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道的意义
2015-04-20吴韩娴
吴韩娴
近些日子,常有不少标榜思想深度的剧作以强悍的姿态出现在舞台上,可惜不是举轻若重过犹不及,便是面沉如水睥睨观众,总是缺点儿余音绕梁短暂空白欲说还休的火候。但话剧《伏生》可能是一个有趣的例外,且待我们慢慢说来。
《伏生》的故事源于文脉流传中的一方掌故:在始皇帝焚书坑儒的熊熊火光里,大儒伏生用尽心尖上的一汪热血,背下了煌煌《尚书》,传之后代。但这点热血背后的坎坷和悲辛,却没有得到史家更多的注目,司马迁也早以寥寥百字略去其中的惨烈。直到话剧《伏生》用戏剧补全这位一代宗师可能的人生。
士子献祭和守护斯文是历史剧作的惯常主题,《伏生》也并未另辟蹊径。儒士铭记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可是一旦以有限的寿数、衰朽的肉体和破碎的人伦担承异乎寻常的重任,一向强健的心灵也将沉重得几乎匍匐。于伏生而言,自然也逃脱不了如此困境:为了《尚书》传世,为了文脉流传,他不得不以背弃亲人,妻死子亡的代价换取自己生的可能;只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再宏远,也无力助他直面淋漓的鲜血和荒诞的现世。先有书,再有命,还是先有命,再有书?千百年来,士子登上祭坛时总要呐喊的天问,如今又被《伏生》重新提及。
如果只有这些特别较劲儿的主题,那《伏生》可能只是一部符合技术要求的“思想大剧”。而《伏生》之所以能够成为有趣的例外,还在于它提出了一个更深沉也更重要的问题——是否有一种文化精神可以真正地支撑我们走得更远?伏生回答了这个问题:儒家的“中道”可以。在伏生眼里,人生之“中道”是不喜与人争斗,不愿结党干政;学问之“中道”是百家争鸣,不拘门户;治国之“中道”是不求一时一势之要,而求千秋万代之需。“中道”教诸多纷扰归于平静,无数难题化为纯粹,是真正的大智慧。对此精髓的深刻理解,成就了伏生领袖一代儒士的荣耀,却也推挤着伏生陷入人生的深渊——在他的时代,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中道”的意义,世相已被偏执和狂热所扭曲。皇帝算计着永享江山,对手谋划着致命一击,长子叫嚣着以死殉道,弟子闹腾着打造显学,连最是骨骼轻灵的女儿,也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沾沾自喜。殊不知,剥去政治的意义,入世的功用,“儒家、法家、兵家、墨家,无非学问也!”可惜,世人不解,亲人不解,宿命的对手也不解,这酿成了伏生最深刻的孤独。王晓鹰导演说“强大的孤独创造了强大的生命力”,正是一直信仰的“中道”,保护了伏生不被刻骨的孤独所湮灭,将他锻炼成最柔韧,最宽容,最纯粹的人。是的,孔老夫子“贵和尚中”的中庸之道柔和了伏生和《伏生》悲苦凝肃的面孔,显示出超然的风度,让舞台上的一切拥有更恒久的活力和更深邃的意义。
伏生信仰的“中道”在逆境中极之坚韧,在顺境中亦极之高贵。儒家入汉中兴,横扫百家,就在这如烈火烹油,如锦上添花的境遇里,伏生发出了最后的喟叹:“看来,老夫当将法家、墨家、兵家、纵横家及所有诸子百家之言尽数背了!只可惜,伏生太老了,做不到了。”这是一代宗师广博的胸怀,也是改朝换代世相依旧的无奈。这时候,观众倒不难想起李斯的一句嘲讽:“死不死,活不活,乃至上之境界”——此话竟成为求学“中道”的注脚。如此通透的李斯,当与伏生惺惺相惜,双峰对峙。
遗憾的是,作为伏生的知己与对手,剧中的大秦丞相李斯时常有失水准。李斯,崛起于寒微,受命于乱世,是《谏逐客书》的作者,是统一度量衡的功臣。他与伏生,应有学问上的相互钦敬,信仰上的生死对立,处世上的根本不同,是一个复杂的峥嵘人物。但是在舞台上,李斯的刻骨仇恨却颇为莫名,闵姜口中的意气相争,子勃眼中的人品之别,甚至由其自述的少年坎坷,大多是蜻蜓点水,浮于表面,很难解释他变着法儿把伏生往死里迫害的真实动机。一代名臣几乎成为一个心理扭曲的恶棍。文本原著倒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浓墨重彩了李斯和伏生的童年渊源。可是故事编得再悬乎,都抹不去弗洛依德学说的残影。既显枝蔓,又不雄辩,导演也在二度创作中将其彻底删除。不过模糊化的回避到底不是一个好办法。男人需要对手来成全,戏剧角色亦是如此。没有屠岸贾,程婴的苍凉悲壮由谁来成全?没有楚平王,伍子胥的生死恩仇由谁来成全?没有一个真正立得起站得住的李斯,伏生的忍辱负重终极牺牲又由谁来成全呢!
导演王晓鹰也在舞台上创造简洁清新的风格,努力地让《伏生》配合主题,显得更加有趣些。比如歌队的充分使用、面具的反复出现和戏曲身段的移植借鉴。十数人的歌队在《伏生》的舞台上化去了地中海岸的肃穆,反倒带着几分中国戏曲的热闹和戏谑。复杂的转场在歌队的角色扮演中完成得几乎不着痕迹。而与轻灵潇洒的戏曲身段一样,剧中多次强调的面具元素,在隐喻的符号功能之外,还是《伏生》特有的色彩表达——中国老玩意和西洋舶来品在思想的磁场里交叉互融,揉捏重组。只是问题来了,嬉笑怒骂的风格与深沉宏远的主旨如何找到一个恰切的平衡点呢?稍有偏差就会乱了脉搏,断了节奏。伏生彷徨于生死之际时出现在天幕上的滴血面具,那喷涌的鲜血,恐怖的褶皱,当真有几分用力过度了。而从这一得一失之间,我们又可不可以说,为强调而强调,为表现而表现,也有违剧中反复赞颂的“中道”精神呢?
很多时候,于戏剧人而言,戏剧启示我们所有,角色教会我们一切。如果可以,话剧《伏生》所提出的“中道”的价值与意义,应该不止于剧作思想,而应该辐射到更大的范围。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博士生在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