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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口罩(小说)

2015-04-20张秀超

民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窝棚三爷

张秀超

1

那个春天来了。

坚硬的,光秃秃的山梁,开始变得柔软,河边的滩地上,有青草冒出来,远远看去,那地是青色的,到近处看就见不到了,细看小草如细针,一根根从地底下钻出来,毛爪子菜、车轱辘菜,也拱出了地皮。我们胳膊弯里挎着黄柳条编的小筐子,手里抓着用破剪子或者废铁片做的挖刀,在河边寻找野菜。那像猫爪子一样的菜,带着细密的锯齿,碧绿的叶芽蒙着一层茸茸的白毛毛,车轱辘菜圆圆的六角叶片,油亮的叶片像环行的车轱辘,这两样菜,挖回家,用清水一洗,撒上一层薄薄的莜麦面,上大锅蒸熟,那叫布子。在那荒年荒月,一年缺半年粮的岁月,人们掐着手指算日子,唯恐熬不到春来,就断了粮,只要大地返青,就有了活命的希望,人们的脸上才有了活泛气。为此,我们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总被大人赶着,如一个个跳出河塘的小蛤蟆,也像一块块青蓝的补丁,贴在河滩地上去找野菜。

可是,那个早上,大人收起了我们的筐子和挖菜的刀子,不让我们出门了。

太阳升起来,村子四周的山头上,都有了人影子在晃动,那是持枪的民兵,河边通往山外的路口,也有民兵端枪把守。

一沟人的脸上都有了肃杀之气,好似发生了什么事端,傍近晌午,种种蛄在山间“种谷——种谷……”叫起来的时候,山路的远方有了黑点子在蠕动,人影由远而近走来了,一个人在中间,前后左右四个人,带着那个人往村子里走来。

那个人被带进场院。那是在村头大梁山脚下的一个高岗,是一块空旷的平地,那里有一间不大的小黄土屋子,是看庄稼的人住的,四周用青石头和黄土泥垒了半人高的围墙,秋天庄稼从地里拉回来,就全堆到这里来晒压碾打,打过庄稼,这里就没有人住了,那间小房子就那么落寞的蹲在岗子上,就像一个走不了路的老人,哀愁地坐在那里。一行人把那人带到岗子上,住进了那个小屋子。

2

早上,队长老点拄根木棍子,民兵队长赵大猛牵着头灰白的草驴,一前一后来到场院屋门口,那驴身上驮着两条白帆布口袋,一个里边是半袋子土豆,那东西是刚从队里的地窖掏出来的,子眼处长出了白芽子,另一条口袋里是莜麦。

那人被从屋子里叫出来,他中等身材,穿黄制服,里边套着白褂子,白领子从黄衣服的领口露出来一点,下衣也是黄的,脚上穿的是系带子的黄靴子,那人不说话,低着头。

“这是给你的粮食,这里优待你,给你吃给你喝,可粮食不是白吃的,你要好好干活改造!”赵大猛身上斜挎着一杆枪。说话的时候,手摸索着枪把子。

“从今儿起,你就随队里人干活,别人干啥,你干啥。”生产队长老点,这个时候已经坐在门前的一个青石碾子上了,他从嘴里拽出烟袋,在脚上磕打着烟灰说。

老点就是囊,他啥时候都是这样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他的脸又青又黄,还有点发黑,他在哪里都不能稳妥地站在地上,哪怕是在河套边的湿泥地上,他也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自己说是从阎王爷那捡回的命,将就着活,喘一天气就赚一天。他就如一个七窟窿八眼的破锣,一阵小风都能把他打透。他身上到处都是伤,从十六岁上战场抡枪杆子,那仗打得多了去了,他抗过战,打过老蒋,还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他说他过了江只差一点点就回不来了,在战场他多次负伤,最后那次,一颗炮弹就把他掀到了空中,当他醒过来,见自己倒在一个冒着烟的破车下边,身边的战友全不见了,他脑袋受了伤,肋骨断了好几根,腿炸断了,后来接上也落了残,走路一腿高一腿低,身上还残存着好多弹片,没有取出来。他是这个沟里的队长,最高行政长官。

赵大猛可不一样,他站在那儿就像一座石头山,煞气腾腾,他也是这沟里的人物,曾经是大队长,还是大队的民兵连长,掌管着全大队的基干民兵, 后来因为他娶了地主小妾生的女儿做媳妇,大队长当不成了,大队的民兵连长也不让他干了,只让他当小队的民兵队长,管理小队里的民兵。

赵大猛的媳妇叫跑花,是沟里的地主李百川第四房妾生的丫头,当年土改的时候,地主被镇压了,跑花的妈来到花木沟,嫁了年过半百的光棍汉佟木匠,生了这个女儿。孩子降生的时候,正是大地流光溢彩,谷米跑花灌浆的好时节,老木匠老来得女,喜得不行,那丫头又长得好看,木匠就给姑娘起了个名字跑花。可在女儿三岁的时候,老木匠患病死了,那个做过地主四房妾的女人,又成了寡妇,寡妇因为在地主家呆过,一直受着管制,娘儿两个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日子过得孤单凄惶。跑花长得好看,人们说像她妈,据说李百川当年花了一顷地,娶了跑花她妈做小。据说那个时候唱大戏,有钱的财主,在戏台下一层层的摆花车,如花似玉的家眷们在戏台下比阔比美,据说一戏台的人,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李百川的四姨太长得好看。如今,跑花越是好看,就越是扎眼,人们越说长得像她妈,越是一种不露脸的罪孽。因为这个出身,好看的大姑娘跑花,到了二十六岁,还是老姑娘,没有人敢要。

大猛早就看上了这个美丽的姑娘,可也很犯掂量,怕是娶她影响自己,往后自己不好伸展。大猛的爹是赶大车的,在为队上拉羊草的时候,车翻进沟里死去了,寡妇妈把他拉扯到十岁也走了,因为他爹是因公死的,大队小队都照顾他,给他像烈属一样的待遇,队里给他派饭,送他上学,可是他不是识字的坯子,读啥啥不懂,考试总考零蛋,读到小学毕业,将就着能写自己的名字,能够磕磕巴巴念报纸了,他就不读书了,队里看他不是这块料子,也就不再管他,他就回队里干活了,也许是从小缺爹少娘,没有人管教,说话做事又愣又猛。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他一下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名人。那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他的一个远房老爷爷,从队里的玉米地里,拿了一个玉米,回去给孩子烧着吃,被他发现,立即告发到队里,在批斗会上,他叫着那个老爷爷的小名喊口号揭发批判,此后,人们送他绰号大猛。

这个事情让他一夜成名,立即荣升到大队成了队长,还兼任着大队民兵连长。可是这个大义灭亲的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他看中了地主婆的姑娘跑花,可是怕娶她影响了他的大好前程,就犹豫着。这个时候,山外有户人家看上姑娘,要娶过去做媳妇,大猛有点发蒙,姑娘在他眼前,他日日看着行,可要走出这个庄子,大猛就觉得有人要从他的心里摘走什么,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立马娶跑花做媳妇。跑花对这门亲事是极不情愿的,她要带着母亲走,大猛手摸着枪把子就走进了跑花家,他明白地告诉她们,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他要是不让她们走,她们谁也走不了,姑娘没有办法,就嫁给了他。

大猛和老点给那人撂下点粮食就走了。临走,大猛告诉他不许乱走乱动,去哪里都要向他报告。

3

他,在我们一群孩子眼里,是个稀罕物。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

他,在那个屋子里做什么?

他,怎么做饭吃?

这一切问号,都闹得我们心里慌慌的。

那个时候,农历四月天,别的地方已经是花红草绿了,可是在我们塞外坝上,长冬的余威还没有散尽,风还是冷的,地上冒出那一点点青,让我们无限欣喜,总如跑马一样,在大地上疯跑,到处去寻找可看的和可往嘴里填的东西。

我们摘老婆子花戴在脑袋上,我们挖拉拉罐、小白蒿吃在嘴里,那是大地赋予我们的零食,小白蒿的根子,是乳白色的,有股子甜味,拉拉罐的根子米黄色,有点辣味又有点香味,类似今天的麻辣串,我们一群孩子,除了贴在河边的草地给大人挖菜,就是疯跑着给自己的馋嘴找吃食。

他来了,我们的日子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端。我们的心慌慌的,挖菜也不是那么稳重塌实了,我们挖回毛毛菜,放在家里交差,然后手里拿着从地里拔的小白蒿,拉拉罐,甜草根,就奔岗子上跑。我们走到场院,站在那黄土墙外,看他住的那房屋的动静,那墙破烂不堪,东一道豁子,西一个窟窿的土墙,挡不住我们,可是我们还是不敢走近,似乎怕什么,又很想去看看,我们吃着拉拉罐,积攒着力气或者胆量,一会儿就跳进院子里,爬到房前那棵刚刚扭嘴放叶的老榆树上,从上往下看没有什么动静,我们又从树上溜下来,悄悄走到窗子下,很小的木格子窗户,糊的毛头纸大半已经脱落了。我们看见他,他站在房屋的一角,那里有个小窗户,面对着黑苍苍的大梁山,他站在窗子前,望着山梁,一动不动。我们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我们走到屋子里,走到口袋边,那盛莜麦的口袋,还有装土豆的袋子都没有动。

他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我们看到他的脸,我们一群孩子似乎都被吓着了,都闪到了门口,他太生了!与我们这里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他的脸白得如地上土豆的牙子,亮而洁净,就如刚用水洗过的,特别是那双眼睛,那么亮,让我们想到后山刀印砬子下的泉眼。

他望着我们,他的眼睛注视到我们手里拿的东西,小白蒿,拉拉罐,甜草根,都是从土里才拔出来的,带着土渣,我们边打量他,嘴里边嚼着这些东西。

“你们吃的什么?这怎么能吃?会得病的!”他要拿我们手里的宝物,我们都不给,把手背到身后,我们看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亮亮的东西在涌动。

他蹲下身,倒出土豆。

“这个怎么吃?”

吃,他的舌头像是有点短,吃,咬不准字,听上去,像是呲,呲尿的呲,我们想笑,可没敢,我们告诉他:

“烀着吃。”

“炖着吃。”

“煮着吃。”

4

春越来越浓了,蝴蝶漫天飞了,鸡也高声地叫着,“咕咕蛋……咕咕蛋”,鸡们是告诉人们,它们要下蛋了,一冬天没有白吃人间的山药皮和谷糠,它们要产蛋了,越到人多的地方鸡叫得越欢,有女人一伸手抓住鸡,摸一摸,说开裆了,开二指了,就要下蛋了。

大地苏醒了,绵软了,播种的日子就要到了。

人们开始为播种做准备,首要的是预备粪肥。

最先要做的活计是起圈。长长的冬天,队里的牲畜撒出去放放风,去河套凿开的冰眼处喝点水,大多时候都是在圈里,牲畜的屎尿,都撒在圈里,铺得厚厚一层,起圈就是把牲畜圈里的粪便清理出去,放在太阳下晒一晒,发酵一下,在播种的时候就撒到地垄里去。这可是个又脏又累的活计。牲畜圈里一尺多厚的粪便,寒冬里冻着,那圈里的污浊物,都凝结着,不散发什么味道,可在春阳下,圈里的东西融化了,厚厚的泥泞湿滑,味道十分难闻,人走进去,呼吸困难,脚下打滑。

人们分两帮轮流干,一些在外边吸着新鲜空气,积攒着抵对的力量,有一拨人进圈里,用铁锹镐头,把地面的粪土刨起来,有人进去往外抬。那抬粪的筐子是粗榛柴条编的,两边拴着麻绳,一条榆木扁担,串在麻绳里,一前一后,两个人抬,那湿乎乎的东西,十分沉重,一筐子抬在两个壮男人的肩上,腿都有点打晃。

他与黑傻一副条筐,是民兵队长赵大猛安排的,黑傻三十出一点头,脑子有点小毛病,可是身子骨硬朗,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就像头黑牦牛,全村人再没有比他有力气的,他扛三百斤的麻包袋,哈哈笑着,飘飘的就走了,现在他与黑傻一起抬粪。那扁担压在身上,他走路腿就迈不稳步子了,女人们悄悄说,人家没有干过这个活,他不会用那股力,装筐的人悄悄把绳子往黑傻的那边挪一挪,可他还是踉踉跄跄,像是眼看就要走不动的样子。

他的脸色开始不好看,黄黄的,大口喘着气,看样子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在抬第四筐的时候,他从兜子里掏出一团雪白的东西展开,那是个白口罩,他把它戴在嘴上,他又把扁担搭在肩上,走进马圈。这个时候,似乎好了一点,他的腿不再那么打晃,嗓子喘得也不是那么厉害了。可是,在他抬着粪走出来的时候,他被人大喝一声,“你站住,你搞什么特殊,你耍什么洋像!你戴什么箍嘴?你看谁的鼻子嘴捂着罩着干活了,你摆什么鸟普,不看你的身份,你要再戴着那个东西,我就一脚踹死你。”喊叫的是民兵队长赵大猛。

他摘下白口罩,放进兜里。

5

傍晚,天上燃起火烧云,在那泛青的山头,很是美丽壮观,鸟儿唧唧地叫着,向远方的树林子飞去。

这个时候,哨子尖利地响了起来,民兵队长赵大猛招呼一沟人来开会,人们挤在队里库房边的一间筒子屋里。

屋子的前边,有两张木桌子,后边摆着几条破板凳。是供人开会坐的,

赵大猛坐在桌子前,屋子里男男女女挤满了人,有人报告,人来齐了。

赵大猛喊了一声:“把人带进来。”有民兵把他带进了会场。

他站在木头桌子前。

大猛说话了:“今天,招呼大伙儿来开会,是有个事跟大家伙说说,我们村里最近来了个人,就是白天干活戴口罩的这个人,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来到我们这里?大伙还不知道底细,今天,就让他自己说。然后,我们再看该怎样专政他,教育他。”

赵大猛啪地拍一下桌子,很响,不像是拳头敲木头,人们细瞧,他的手里攥着块白石头。

“你说吧!”

没有声音。

他的头不仰也不低,就那么看着自己的袄襟处。

“你说呀!你不是哑巴吧?”

“说,你是干什么的?”

“军医。”

“军医?你在哪边当军医,你给谁当军医?”

“先是在国民党那边,后是革命军人。”

啪,石头又敲了下桌子,“不许你糟践革命军人,你也配当革命军人!”

“是革命军人,我们是起义部队,对革命是有功的,起义后,我们都是革命军人。”

“那我问问你,你是在革命部队干过,可是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革命军人死在你手下。”

“说,你是不是特务,带着任务混进我们队伍?”

没有声音了。

“再不许你害人!不许你再给人看病,哪怕是个牲口,你也不许碰,你听见没有?”

那人没有说话。

咚,石头又敲了下桌子。

“啪”有东西落在地上,这声音震得一屋子人一激灵,都睁大了眼睛。

那是赵大猛站起来,掀掉了那个人的帽子,摔在地上,人们的目光聚在那张没有遮掩的脸上,他的头发亮而黑,原来压在黄帽檐下,如长势茂密蓬勃的草,被人捋了一把弯下去,现在慢慢地站立起来,人们第一次看清楚那张脸,鼻梁笔挺,鼻头尖而又有个小回弯,是人们说的鹰鼻子,细黑的眉毛,罩着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眉梢高挑,带着伤痛和哀愁,有晶亮的东西在闪动,犹如雾霾笼罩下的蒿草上的露珠,很快就要滚落而下,他的双手不像山里男人的手那样粗大,那手白而有些纤细,此时那手动着,抓摸着上衣的边角。

女人的角落,有唏嘘的声息,细细的,像有人撩起衣襟擦什么,也像是在小声嘀咕什么。

“你说话,你哑巴了!”

“别让他说了!我说。”

从女人的角落里,站起一个人,她是黑寡妇,她男人姓黑,是村里放牛的,山洪暴发被水冲走了,她改嫁给老荣军,也就是队长老点。

她说:“这个人到底都做过啥,有没有罪,咱慢慢问,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人家有没有罪,还不一定,可是地主有罪吧?从明儿起,再开这样的会,要把地主婆子叫来,把地主婆子的丫头也叫来,让她们也说说。她们过去都干了啥!今儿,队长病得起不来了,我就做这个主,替队长说这个话了,今天散会。”

黑寡妇说完,捡起他的帽子,送到他的手里,对他说:“你走吧!”

赵大猛愣在那里。

三星已在中天打了斜,春天里花草苏醒的香气,在夜里肆意地氤氲着飘散着,让人沉醉,让人发困,黑寡妇说完,人们踢打着板凳,离开座位,立马就散开回家。

“别走,大家别走,让他说,他可是条大鱼,隐藏得深着呢,他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他专给大官治病,那叫一治一个好,骗得了我们人的信任,他就开始杀人了。”

“他咋杀的人?你眼见啦?”有人踢着凳子,嬉笑着问他。

“你是不知道,上边说的,他给我们一个军官治病,他没有动手的时候,那人还有气,他一动手,我们那个人立马就气绝身亡了,你们说这是不是杀人……”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人们已经离开了会场,村子里,响起了狗叫声。

6

牲畜的圈起完了,开始到家家户户去起粪,那个时候各家各户除了猪鸡,没有大牲畜,到各家去起粪,不是家禽牲畜粪,而是人的粪便,北方人把这叫大粪,大概是指人为万物之灵,人的粪便也是万粪之首,故此叫大粪。这个活儿要比起牲畜圈还要艰难,人粪便的味道,可要比牲畜粪便的味道难闻得多,年年都是这个样,先起完牛马羊圈,再到各户去起大粪,那先前的活像是预备一下,过渡一下,要不人们一下就去干那活,有点受不了。

队里库房后边的一个棚子里,有几副破铁桶,还有几个安着长木柄的破铁勺子,被分配做这个活计的,每人挑一副铁桶,拿一个铁勺,到各家粪池子里去舀粪便,倒在铁桶里,然后挑到村头的大粪池子里沤肥。

他分到两个桶,一个铁勺。他进到一户人家,到房子后露天的茅房里,挑出两挑子大粪。然后他又进入到第二户人家,挑出一挑子粪,这个时候,他的脸色由蜡黄变得有点发青,手扶着一棵榆树,大口喘气,挑到第三趟,倒进池子里,他就开始蹲在地上呕吐。

他在地上蹲了一刻,站起来,他把挑粪的扁担,搭在肩上,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白口罩,戴在嘴巴上。就在这时,一个炸雷一样的声音,在岗子上响起:

“妈的,你屡教不改呀,你?管不了你了,是不?我说了,你再戴那箍嘴,我就崩了你!” 喊话的是赵大猛。

他一溜烟从高岗子上跑下来,到了跟前,顺势就是一脚,他倒在地上,粪桶滚出去老远,他还要再踢一脚,这个时候,有人抱住他的腿,这个人是他媳妇跑花,他气不打一处来,大骂着:“你个败家的娘们,都是你倒霉,要不我制服不了他!”说着,一伸脚,把媳妇踢倒在地,他媳妇带着身孕,一下滚出好几步远,那个笨重的身子横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索性不起来了,她就坐在地上哭起来,哭声伴着骂声:“你就积点德吧,你就不怕养孩子没有屁股眼吗?要不你就踢死我,到也心静。”那声音像风,在岗子上游走。

这个时候老点从远处跑过来,他大喊着:

“你干什么,你?你是歪嘴子吹火一溜邪气,上边的政策也让你给念歪了,要文斗,不要武斗,你知道不?”

他这个时候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的嘴角流着血,一条腿是被踢伤了,不敢动,他一点点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条腿瘸着,一步步往岗子上走,奔他住的那间小屋子走去。在他倒地的那个地方,落着那个白口罩,那上边粘了些血,他走远了,赵大猛用粪勺子,挑起那个白口罩,用力地往远处甩,那个白口罩,在空中划了个弧形,飘飘悠悠地落进了粪池子里。

一个豪横的声音,为那只口罩送行:“我让你戴,我让你再戴,再戴,我非踢死你不可……”

7

月亮升起来,一个声音,从岗子上,悠悠荡荡地飘散着,那是箫声,这个声音从傍晚就响起来了,如泣如诉,一会儿如风在树梢疾走,一会儿像寒冬冰层下的水流,哽哽咽咽,时断时续,忽明忽暗,时起时落。

那箫,三尺长,幽黄的,从他来的那天,就在那墙角挂着,他从来没有吹过它,现在,那声音响在岗村的上空,他坐在岗子上的古榆树下,不吃不喝,就那么吹。黑寡妇去了,给他送了两个莜麦面锅贴,叫他吃,他不语。岗子边的羊倌家,给他送去一瓷盔子玉米粥,还有几个新煮的荠菜咸菜,让他趁热喝一口,润润嗓子,他还是没有说什么,仍旧坐在那里吹箫。

那声音让村子里安静,也让人们惊慌,狗似乎也不咬了,一沟的人和物,在倾听那声音。那声音让人不安宁,怕是要发生什么事情。

村里一些人,悄然走进老点家,人们一个一个进屋,都不说什么,望着黑寡妇和老点,听着那高高低低的声音在风中流淌。

黑寡妇说话了:“他要是从此不吃不喝,饿死了,你是不是也不好说?他犯了啥,谁也说不准,可他要是犯了死罪,上边就该结果他,就不会送到咱这来。送他到山里来,就说明他还不该死,要是有点啥事,你就是不好说。你是这个沟里管事的。”

老点装了一锅子烟,使劲抽,一口接一口,他的脑袋包裹在浓稠的烟雾中,仿佛厚重的云层里围拥的一座山峰,一袋烟抽完了,老点的头,从烟雾里露出来,他磕磕烟袋,干咳了两声,对屋子里的人们说:“回吧,不早了……”

人们散开了。

夜半,人们看到,两个人,牵两匹马,奔岗子上走去,人们看清,那是老点和黑寡妇。

不一会儿,岗子上的箫声,戛然停住了。而后,两匹马,驮着两个人,走出村庄,向着山的深处飞奔而去,那是黑寡妇和那个吹箫人。

8

他被送到坝顶场子上去了。

场子,是我们村庄在高山上放牧牛马的地方。

我们那个村庄叫蒙汉地,一大半蒙古族人,一小半汉族人居住在塞罕山下,塞罕山上有阔大无际的草场,那里自古就是跑马放牧,弯弓射猎的地方,清代皇家把它定为猎场,几代皇帝岁岁年年都要带领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古北口,到这里来射猎练兵。现今,不打猎了,那苍茫的草甸子,被围绕塞罕山的大大小小村庄分割了,山下村庄的所有牛马驴骡,都要指望那里飘摇的蒿草活命。在那高高的山顶上,那里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被分割成无数片,哪一片是哪个村庄的,那飘摇的草也属于哪个村庄,庄子里的牛马驴骡羊,凡是不拉车拉犁的,都要送到场子上去。

场子上有草窝棚,那是用桦木杆和松木杆子支撑的木头房屋,八字形,四角用粗大的桦木、松木起架,横竖再放上些木杆、榛柴,上边糊一层黄土泥,上边再用铁丝草苫盖。里边一边是用木杆子搭的床,是供看场子的人夏天睡觉的,另一边还用黄土和石板垒个小炕,在外边烧火,叫野灶子,秋冬住人,在野灶子烧火,炕就热了。在离窝棚不远的地方,用白桦木杆子加了三个大围栏,那是牛马驴骡羊的家。

我们村子在上边看场子的,是村里的崔三爷,崔三爷是光棍汉,他没有家口,在哪里也是一个人,队里就派他上坝。给他补贴着口粮,一年还给他三千六百个工分。

三爷年年从开春上山,到寒露天飘雪花了,赶牲畜下山,他一年几乎全在苍茫的草甸子上过活,他吃的用的,除了队上有人赶牛车,给他送去点莜麦面,平时零星吃用的东西,如大酱,芥菜咸菜,白布做的袜子、火烟、镇痛药片等,全是我们一帮孩子给他捎上去。

山上的场子,是我们一村孩子的家,没有媳妇孩子的崔三爷,也就是我们村里所有孩子的爹或爷爷。那个时候,荒年荒月,日子总是饥寒交迫,队里分的一点粮,大人掐着手指头算计,也吃不到年对头。糠菜半年粮,糠是谷子的衣服,可以从谷子的身上扒下来。菜从哪里来,沟里山山坡坡的地,哪怕巴掌那么大,都不属于哪一户人家,都是队里集体的,都是要种了庄稼交公粮的。哪有地方种菜,塞罕山上辽阔的山场草地,就是我们的菜园子。我们一群孩子,除了有一搭无一搭的,在村头破烂学校里识几个字外,一年大多时间是跑上山去采山菜和一些能够悄悄拿出去换点零花钱的山珍野品。 春天,草刚冒头,我们去采山韭菜,苦乐牙,猴腿、蕨菜;夏天去采黄花、蘑菇;秋天去摘松塔,打榛子、挖草药。我们上山,崔三爷的窝棚就是我们的投奔,我们在那里吃,在那里住。

9

那个夏天,他去了场子,场子对于我们又多了一份神奇,我们就格外期盼着去场子。

我们上山,就好奇地寻找那个人。他与三爷没有住一个窝棚,在离三爷的窝棚不远的山坡上,又单搭了个小窝棚。也是用桦木杆子、铁丝草搭的。

我们悄悄潜入他的窝棚,那个小草房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木杆子搭的床上,是他那套黄被子,叠得四方四角的,床边还用白桦木杆拼的一个小架子,那上边放了个桦皮罐子,里边放着清水,插了些鸽子花,床边的木杆子上钉着一个七岔鹿犄角,上边挂着件草绿色雨衣,那衣服有几处被树枝挂破了,还用青蓝布打着补丁,鹿角上还挂着那支箫。窝棚门口,拔了草的空地,放了些黄芩、柴胡、苍术,还有木灵芝,我们翻动着,崔三爷虎着脸告诉我们,不许到山下去说他采草药的事情!三爷说,他稀罕这山上的药,顺便采了些放在那积攒着。

那天傍晚,他赶着一群马回来了,他骑马的姿势很英武,他腰板挺直,身子稍稍前倾,马鞭在空中轻轻摇动着,优雅地划着弧形,我们惊讶他还会骑马呀?

“傻孩子!人家是军人,同你们这么大就上战场了,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他怎么能够不会骑马?”崔三爷笑着对我们说。

那天,我们给三爷带了块腊肉,还有一点小米,还给他带了几个玉米面豆包,三爷用腊肉炒了韭菜,给他送过去,他把我们带的小米和豆包,也拿到他的窝棚里去了。三爷告诉我们说,那个人吃不了我们坝上的莜麦面,那东西硬,人家没吃过,他一吃就拉肚子,可山上又没有别的,有一阵子他天天喝蘑菇汤过活,他瘦得脱了相,走路都打晃,那天他一下就从马背上栽下来,晕倒在草地上。后来三爷下山,用莜麦面给他换了些小米和棒子面,那个人感激三爷,他就靠两只手,给三爷捏骨头,治好了三爷的腰腿疼病。

三爷说完后悔了,他赶忙补救,我告诉你们啊,谁要是下山对人说他给我捏骨头治病,我就再不许谁进我的窝棚,我让他睡草地,让狼把他叼走,让毒蛇把他咬死,“记住了吗?兔崽子们?”我们哈哈大笑着,唱歌一样嚷:“记住了,谁说谁烂肠子、烂舌头!”

10

他,从上了场子,就没有下过山,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已经把他忘记了,就如压根没有来过这么一个人。只有我们常跑山的孩子,知道在高高的大山上,有一个外乡人,在我们那个叫蒙汉地的场子上,为我们放牧。可是,那个夏天,一件事情,让全村人记住了他。

11

那是农历七月末,那是初秋的日子。

秋在一夜间,忽然就来了,树木、庄稼、百草在这一夜前,还是柔软的、无声的,可在这个夜来了之后,这一切长在大地上的物都坚硬起来,都有了质地酥脆的声响,唰……唰,哗啦……秋风来了,夏与秋的岗哨,是在哪个时辰,以什么样子的方式交接,谁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妖娆而疯狂,那庄稼、那草、那蒿子、那花,都以顶破天的气势,在飘摇蔓延,可是风凉了,人们开始磨镰刀、磨长长的扇刀,庄稼、花草都到了被收割的时辰了。

祭祀敖包的时节来了,这是我们那个叫蒙汉地的山村,最热闹喜庆的日子,那是全村男女老少共赴的节日。

一大早,天还被灰蒙蒙的雾包裹着,几辆马车拴起来,几口袋莜麦面,荞麦面被搬上车,几口铁锅也放在了车上,狗皮、狍子皮、牛毛毡子卷着的被子也被装上车,村里所有的男劳力都收拾整齐,他们从这一天开始要到坝顶去打草了,要在那里住上整整一个月。女人们这一天也上山,她们是去做一件事情,那是只有我们村子人知晓的一个绝密,那是大猛的爹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保守的一个秘密,做完与那个绝密有关的活计,她们当天晚上乘马车下山回村。

崔三爷所在的草场,是一村子人奔赴的目的地。崔三爷的窝棚边有一坐石头山,那叫敖包山。围绕着窝棚方圆二十里是飘摇的草场,那场子的中心,还藏着全村人共守的一个秘密,那是三亩荞麦。那是村子里偷偷在草场子开出来的,那是不在数,不用交公粮的。秋天,在所有的庄稼都收割打出子实上交后,拉草的时候,偷偷拉回去,打了全村人吃一顿荞麦面,剩下按人头分到家家户户,那天还要杀一只羊,还要唱一场皮影戏。

那是全村人庆贺一年辛苦收获的盛大节日,占草场播种荞麦,荞与草疯狂地抢占着地盘,草总是理直气壮汹涌澎湃,为了收获的荞麦比草籽多一些,人们总要不遗余力地铲除荞麦地的蒿草,这个活计也相当累人。

在开镰打草,在入薅荞地拔草前,要举行个仪式,那是祭奠敖包、祭奠草地。崔三爷甩开长长的皮鞭子,草地的上空响起爆竹一样的噼噼啪啪的响动,两根高高的木杆子竖立起来,哈达在高高的天空飘扬。那是告诉草们,一春一秋,又一个年轮即将过去了,我们收割你们来了,草也有命,割草也是杀生,也给草里的生灵们,如野鸡、山兔、地羊、小鸟们送个信,要它们挪一挪窝,搬搬家……一玻璃瓶子小黄米烧酒倒在草地上,祈祷天地神灵,保佑手握长刀,在这场子上打草的人们吉祥太平。

12

仪式结束,人们开始各就各位,男人们甩开臂膀,左右开弓,去打那飘摇的草;女人们进荞麦地去拔地里的蒿草。可是,不到半袋烟的工夫,荞麦地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随着这声音,大猛的媳妇跑花,如水流一样,瘫倒在地上,她的胳膊上有米粒大的血口子,在往外流着血,“疼,疼啊!”跑花摔打着胳膊,大声地喊叫。

“是被蛇咬了!”人们喊叫着,把她架出了荞麦地,那胳膊从伤口处,立即就肿胀起来,跑花的脸,一刻间就变得苍白,她痛楚地摔打着胳膊,气就喘不匀了。场子上的男人女人们,都慌做一团,可怎么办!可怎么好!要是眼镜蛇、要是七步倒、要是白花那就用不了两个时辰,那毒走到心,人就完了!要是肉蛇、要是草蛇兴许还有救……跑花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完结了,就是两条人命啊!

跑花的丈夫,那个黑塔一样的赵大猛,也像被抽了筋,他抱着跑花往草窝棚走,那腿不住地哆嗦,随时都像是要瘫倒在地的样子。

“羊,羊肚子把毒。”

“麻利点,去杀羊!”

“杀哪只?”

“黑的,有黑山羊吗?”

“没有一马黑的,有黑白花的。”

“那,那就快去杀。”老点的嘴像是遭了冻,冰凉麻木,说话都不囫囵了,嘴唇由紫变得有点发青,拿烟袋的手,也不住地抖动。

很快,粘着羊粪的羊肚子,拿进了窝棚,跑花的那只胳膊如气吹的一样,肿得衣服已经脱不下来了,人们把她的衣服剪开,把羊肚子盖在伤口处。谢天谢地,是羊肚子真的能够降伏蛇毒,还是那蛇是条无毒蛇,跑花的胳膊没有气势汹涌地往前蔓延,肿到了胳膊肘的地方,好似停止了,可病人的情况似乎不大好,气息越来越微弱,也好似不大清醒了。

13

看看吧,看看状况吧!

就在人们惊魂稍稍安定的时候,窝棚里有了动静,先是小声呻吟,一会儿叫起来。这个时候,赵大猛跑出来,快来人,看看我媳妇怎么了!

几个女人跑到屋子里,见跑花的身下全是血,这是动了胎气了,是要生了。

生过孩子的妇人都跑进窝棚,薄薄的草帘子遮挡的草窝棚里,传出越来越大的凄厉的喊叫声:“啊……疼……”

“疼——死了——”

知了、蝈蝈、三大拉、红画眉、绿鹦哥在草地上演奏的交响曲,一下哑然无声了,硕大的草场,被那受难女人,痛苦的嚎叫吓住了,大地无声,草木无声……

“疼……“

“啊……啊……”那声音渐次细了,破碎了……断裂了,消亡了。

忽然,有个女人抹着眼泪跑出来,叫赵大猛快点进去。这个时候赵大猛蹲在草地上,不知道谁给了他一棵纸卷的老旱烟,他死命吞吐着,他的脑袋包裹在蓝色烟雾中,周围蹲着一圈男人,都在这样抽着烟。

人们不知道谁在叫他,是病人,还是女人们吩咐他去做什么,人们贴着草门子倾听。

那是个微弱的声音,是媳妇跑花在对赵大猛说话:“我不行了,我不怕死,我想快一点死,只是有一件事情,我闭不上眼睛,我妈,你要……好好照管她,她也是苦命人……”

“不……”赵大猛,他就如一头中了箭的野兽,从窝棚里跑出来,他疯了一样往前跑,他向山坡的另一个窝棚跑去。

14

他去放马刚刚回来,他的黑胶皮水靴还是湿漉漉的,那件打着补丁的雨衣也湿湿的。塞罕山水草丰茂,这里的雾水一上午都不会落尽,他天天顶着露水跑二十里去放马,回来总是一身雾水。

“救救她!你快救救她吧……我给你磕头了。”赵大猛瘫倒在他脚下。

他倒退了一步,靠在窝棚的木柱子上,他的脸有点发白。

“你去看看吧……”老点也气喘着跑过来。

“不关事,就是人无常了,也不关你事……”老点喘着气说。

“我?……我能……”

老点冲赵大猛喊,你快说句话!

“就是两个都没了,也不关你事。”

他的眼睛,就如干涸了油的灯盏,忽然被注入油,他的眼睛一下跳跃着光芒。

他从窝棚里拿出一把草药,那是狼毒花、大芦苇、七叶草、好汉子拔,他拿着这些东西快步朝三爷的窝棚跑去。

“快!点火烧水,用木柴,要大火。”他的声音低,短而急促,有点沙哑,但人们句句听的真切,此刻,他的话就是号令。

他把手里拿的草药给黑寡妇,吩咐去把它们捣碎。

几个人立即把松木瓣子点燃,在大锅下烧开水。

他走进窝棚,眼前的景象,让他站在那,愣住了。狭窄的窝棚,站不直身子,松木杆子搭起的床,上边是铁丝草编的垫子,草垫子上躺着的女人,赤裸着身子,她的一头乌亮的头发,散开了,披垂到草床下,她的面色苍白,眼睛闭和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搭着件没了一只袖子的碎花褂子,那只被毒蛇咬了的胳膊,盖着污浊的羊肚子。这个面相娇媚的女人,此刻就如桦木林里,百花丛中一朵靓丽的芍药花儿,正在风雨雷鸣的侵袭中摇动挣扎,她的鼻息间只有微微的一脉气息,证明她还活着,可那气息在渐渐散失,她的眉宇间竟然绽露出隐约的舒展安详之气,她正在逃离,逃离苦难,逃离疼痛……

此刻,他要做的是,阻止她逃离的脚步。

他让人端来一盆水,他把那污浊的羊肚子揭掉,用水清洗了胳膊,那个被咬的地方是青红的,他用刮脸的刀片,在伤口处飞快地横竖点了两下,那个地方立马流出乌紫的血,他用双手用力地挤压,黑血从伤处汩汩地流出来,挤出半碗黑紫的血水,那个地方如干了的泉眼,不出血了。

他顿了一刻,让人端来一碗冷泉水,他手蘸着冷水拍打那只胳膊。然后,他嘴对着那个伤口用力吸,吸一下,吐出一口血水,他用冷水漱一下口,再吸,又吸出半碗血,他用一根带子扎在肿胀的地方,然后把捣成糊糊的草药敷在伤口处。

然后,他把女人扶起来,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臂弯处,一手托着她的头,一手在她的人中处用力按压,那女人吸了一口气,微微睁开眼。

这个时候,他满脸是汗水,他走出来,身子靠在草窝棚前的木杆子上,说:“有没有吃的?”

“有,有吃的。”人们以为他用力过多,坚持不住,想要吃点什么。

立即,人们慌忙拿来吃的:玉米面窝窝头、莜麦面锅贴、荞麦面饼子、烀土豆,还有一个人拿来两个鸡蛋,那是人们从家里带来的午饭。

“太硬了。咽不下去!”他说。

这个时候有人拿来一点莜麦面炒面,他用温水冲了炒面,把那两个鸡蛋的黄剥出来,还有两粒药丸子,搅拌在炒面碗里,他把这碗糊糊端进了窝棚。他把女人再次扶起来,他双手按着病人的两腮,同黑寡妇一起把炒面汤给女人灌了下去。

女人的脸渐渐有了些血色,疼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牙缝里又挤出了痛楚的呻吟。

15

锅里的水翻动着雪白的浪花,松木火苗子,跳跃着舔着锅底,

“去,找一把镰刀,要最快的。”有人飞快地跑进荞麦地去找镰刀,

窝棚里,受难女人的叫声,又汹涌地传出来。

黑寡妇跑出来,声都变了:“快看看去,出来了一只小脚,大人的手都凉了。”

镰刀拿来了,他把镰刀放在火苗上烤,然后把双手在热水里反复搓洗,洗完手,他有些慌,他似乎要寻找什么,他跑回他的窝棚,拿出了那件草绿色雨衣,他把它翻过来,后身穿在前边,就像进手术室穿的大褂子,他端着洗过的手,要进窝棚,可是,他总是在身上摸索,他又在嘴上摸索,屋里又传出女人撕裂般的喊叫声。

赵大猛这个时候,似乎一下明白了什么,他抡起斧头,砍倒了那根挂着哈达的木杆子,他三下两下把白绸布解下来。

他接过赵大猛的哈达,他的纤细的手,这个时候是那么有力,又是那么娴熟,他飞快地在哈达的两边撕出了四根带子,一只白口罩,飞快地戴在他的嘴上。

他拿着镰刀,穿着草绿色雨衣,戴着白口罩,走进窝棚。草门子在他的身后被拉上,男男女女,盯着那扇门。

半个时辰后,随着女人痛楚叫声,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大的小的,都保住了。”黑寡妇流着泪跑出来,给人们报喜。

16

窝棚的门开了,他走了出来。

他的白衬衣全是湿的,后背都贴在了身上,他瘦削的脸,就如刚刚从水盆子里洗过,额角的头发打了绺,就如雨中房檐的白草,滴着雨水一样滴着汗水。他的双手粘着血,雨衣上挂着斑斑的血点子,白口罩上也印染上梅花般的血迹,手里拿着刚刚用来切割脐带的那把镰刀,也粘着血。他浑身的力气似乎随着汗水流尽了。他很弱,步子似乎都要迈不动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有人端过水盆子,说你洗洗手吧,有人端过碗凉开水,还有人给他端来一碗炒面粥,说你喝一口吧……他不说话,微微抬抬手,拒绝着一切。

他就那么慢慢地,一步步地往草地的前方走去。他把镰刀扔在地上,然后又把雨衣也扔在地上……

他还是那么慢慢地往前走,他走到山坡处,在一棵白桦树前,停下步子。

这个时候,他从嘴上摘下那个白口罩,那个用哈达做的白口罩,他把它攥在手里,他那攥着口罩的手,抵在树干上,他的头低下去,抱着那棵树,似乎他要同树说点什么。一会儿,他的那只手扬了扬,那只带着血的白口罩,托着四根白飘带,如一只风筝,飞起来,飘飘摇摇地飞到草场的远方去了……

他抱着树,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他扑倒在草地上,他的脸埋在丰茂的草丛里……

一个沉闷的,粗重的声息,犹如天边隐隐的雷鸣,又如地脉深处的喘息,也像是从远处的松树林子里蔓过来的轰轰涛声,从那草丛里,一点点传过来,飘摇的草,扬着脖子的红彤罗、静立的灯笼花儿,被那声息敲打着,受了惊,一刻间,那草、那花、摇颤着:哈……哈……哗……哗……那声浪在草尖上行走,向着莽远的草地的远处行走……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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