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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松木乔尔泰们

2015-04-20哈那提·哈布肯等

民族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木筏水坝巴拉

哈那提·哈布肯等

快把路让开来,阿依巴拉正踏浪而来。

将裙摆紧紧系在腰上的阿依巴拉,正坐在松木筏上,抚着河水中的石砾,顺流疾驰。

山涧中河水溅起的水滴,像一颗颗冰冷的珍珠,不断打在阿依巴拉的胳膊、衣襟上。似乎感受到了这勇敢的哈萨克女人胸中的热忱,那些溅在身上的水花也迅速滑落了下来。

坐在木筏上的阿依巴拉虽在山涧的河流中疾驰,却又感觉自己像骑在了巨龙的背上在长空的流云之间飞翔。

阿依巴拉转身向后张望,心里想着,总算从这山涧的转弯处安全渡过了!可她转念又一想:就算我在这段山涧的河道中没有遇到这些巨石,在另一段山涧的河道中也照样会遇到啊!山涧中飞驰而下的河水如果不是到了下游的水坝处,怎么可能会变缓呢?难道我连这个都忘记了吗!老天爷呀!真希望能快点儿到山下巨石少、水流缓和的河口处呀!仿佛以为旁边坐着一位听众那样,阿依巴拉无意中将这句心里话喊了出来。

与山涧中花草嬉笑打闹的晨风,也轻轻拂过阿依巴拉的衣角和裙摆。摸清了大山脾气,看惯了山中突然间雷电交加、河水翻涌的阿依巴拉,对于今天晴朗的天气,似乎甚是满意。

刚才还满心念着什么时候才能到河口的阿依巴拉,看着这条翻滚着水花,不会给她带来好处的河水,默默地对着它又讲起了心底的期盼:河水啊,你现在对我来说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啊!你一个巨浪打过来,我心爱的松木筏就会狠狠地撞到巨石上,被砸得粉碎!最好,莫如你现在这般,平缓地流淌着吧!等我到了河口,到了下游的水坝,你想怎么汹涌翻滚都可以啊!所以,现在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从木筏上掉下去的!

她将桦树木棹轻轻地放在松木筏上,揉了揉有点儿发酸的手掌,小憩了一会儿。转身又检查了一下松木筏是否有松动,又将木筏上的铆钉铆紧。顺着水花望去,远处河水中矗立的巨石也变得少了,四周的河岸也变得开阔起来。只是,看不到任何房屋的袅袅炊烟,河岸上也没有羊群,难道是我自己跟自己忙活着,不知不觉中已经从有人烟的山涧中过去了?阿依巴拉心想着,顺着水流继续向下游渡去。

阿依巴拉看到那只在松木筏正上方天空中展开巨翼盘旋的苍鹰,想起了曾经还是猎鹰人的爷爷说过: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猎鹰的眼睛锐利!她心想:拥有世界上最锐利眼睛的它,现在肯定看得到松木筏上休憩的我,下游水坝边上的卡泽伊孜,还有我最亲爱的小宝贝儿吧。

多么丰满的巨翼啊!难道它就是曾经那只臣服于爷爷的猎鹰吗?如果是它的话,对我肯定不会认生啊。

啊,猎鹰啊!

阿依巴拉将头巾整理了一下。

你要飞得比山还要高!像子弹一样,从卡泽伊孜和阿尔曼的头上呼啸而过!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在山涧里平安无事,正踏浪而来!

啊,猎鹰啊!

你要飞得比云还要高!像子弹一样,从那还在阿勒卡别克为我担惊受怕的母亲大人头上呼啸而过!告诉她,告诉她我在山涧里平安无事,正踏浪而来!

啊,猎鹰啊!

阿依巴拉那颗柔弱的女人心这次没有发作。心中的愤怒,像这山涧中冰冷的水,在她的血管里流淌、奔腾着。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桦树木棹,心中充满了对猎鹰的呼喊:你为什么不抓住柯尔兰,将他从天空的最高处狠狠地扔向万丈深渊呀!猎鹰啊!如果我是你……

这时,阿依巴拉坐着松木筏迎面来到一处瀑布。勇敢的哈萨克女人,将头巾的一角紧紧地咬在嘴里,将愤怒抛弃,迅速回到了刚才勇敢的那个自己。手里的木棹一下撑不到水底,使她意识到,这里的水,真的很深。她转念间快速将木棹卡在木筏上,自己则紧紧抓住松木筏上的铆钉。木筏像离弦的箭羽般冲下壶口,巨大的惯性将她紧紧地贴在木筏上。掉下水潭的松木筏,在潭水中一起一落。阿依巴拉相信,松木筏肯定会从这夺命的潭水中浮起来,自己则紧紧抓住铆钉,全身都贴在了木筏上。

水顺着她的裙摆流了下去。阿依巴拉从松木筏溅起的水帘中钻出来,环顾着四周的景象,耳鸣中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宝贝儿阿尔曼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哭叫,胸部的乳房迅速充满了奶水。那种小宝贝儿冲到自己怀里,将头埋在自己怀中的感觉,不停地挠着她的心房,使她久久不能自已!

阿尔曼!阿尔曼!

落入深潭中的阿依巴拉依靠着松木筏,像鲸鱼出水般蹿出了水潭,浮在水面上。刚才还思念着嗷嗷待哺的小宝贝儿的心,现在却像小马驹玩耍跳跃般,扑通直跳着。阿依巴拉面对把她从深潭中救出的松木筏亲了又亲。

“我最亲爱的松木筏呀,你们可别分离呀,只有这样,我才能在你们的帮助下渡过难关呀!可爱的铆钉呀,你也要坚持住,如果你断了,那么我们都会成为这山涧河水的玩物啊!我的桦树木棹啊,我的启明星!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们怎么可能到达那日夜焦急等待的卡泽伊孜,来到我的小阿尔曼的身边呀!快听听我的心声吧,我的宝贝儿们!”阿依巴拉对着自己最亲爱的松木筏,喃喃自语着。

阿依巴拉坐在破开一个个水浪的松木筏上,像骑在驼峰上,缓缓地行驶着。想要瞧瞧这勇敢女人的小鸟们,在阿依巴拉的身边啼叫着纷飞。

这段水草丰茂的山谷,并没有什么人,也还没有被羊群光临过,像害羞了一般静静在这里呆着。只有这条浪花翻滚的,吞噬着河岸的老哈巴河,静谧地流淌着。

阿依巴拉将木筏向着岸边缓缓驶去,就着水中的巨石,停靠了下来。

她躺在木筏上,将被冰冷的河水吞噬过的身体和湿透了的衣衫,放在太阳下烘晒。顺着山涧的方向,向天上望去,云朵都向着东边缓缓飘去。坐在筏上的阿依巴拉却在按摩那条被冰冷的河水侵吞过的大腿。“如果要是有一盘炒马肉丁就最好不过了呀,就算是让我现在潜水我也愿意啊。”心里想着这些,阿依巴拉抓起岸边的薄荷叶,慢慢地嚼了起来,躺在木筏上抬头看着那一群白颈燕子飞过。驼峰般连绵起伏的山峦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长了身影。“安拉保佑,如果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可怎么办啊。看来,也只能走夜路了。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我亲爱的松木筏,你们也休息一下吧,待会儿上路了,没到下游,你们再想休息也没有机会了。”阿依巴拉怕筏上的铆钉会松,拿起手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对着铆钉敲击起来。敲打完后,顺手将石头扔向河里,看着沉入水底的石头,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带着阿尔曼去哈巴河边钓鱼的情景。

就在那天,她和阿尔曼在桦树林边的河岸上,抓住了五条五道黑②。这个稠李果成熟的时节,阿尔曼一边吃着成熟的稠李果,一边给妈妈抓来蝗虫做鱼饵。而阿依巴拉则一边心里想着“鱼儿鱼儿快上钩”,一边使劲儿将鱼钩抛向远处的哈巴河中。回来的路上,儿子阿尔曼这样说道:“你不是说过要给我抓一条大大的乔尔泰鱼吗,却怎么不像住在阿勒卡别克的爷爷那样抓到过呢!听说,乔尔泰鱼一口就能咬断鱼线,那我那长着一条木锯般锋利牙齿的乔尔泰鱼又是被谁给抓走了呢?”

其实在阿勒卡别克生活的阿依巴拉的爸妈都是凫水、捕鱼的好手。甚至她的太爷爷也因为曾和人打赌能在叶尔特斯河吃完一颗完整的羊头,最后赢了一头成年母马,乘胜而归。阿依巴拉也是因为流着这太爷爷的血,才能在松木筏上踏浪而行。

就是那次,总是把自己捕鱼能手的祖辈们的传奇故事当摇篮歌讲给阿尔曼听的阿依巴拉,在回家的路上,感到一丝莫名的拘谨。那次之后,阿依巴拉又偷偷去了几次桦树林边,还是一条乔尔泰鱼也没有抓到,一个人在小道上败兴而归。

为了能完成自己那总是充满各种期盼的小阿尔曼的愿望,阿依巴拉答应他,下次去叶尔特斯河,一定要帮他抓几条有锋利牙齿的乔尔泰鱼。

现在河面上,阿依巴拉正驾着由三根大松木桩做成的松木筏踏浪而来。

“加油向前,我最亲爱的松木筏!”

阿依巴拉想到自己的小阿尔曼,又想到自己好像是传说中骑在大鱼背上疾驰而来的仙女那般,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木筏顺着水流,上下起伏,斩开水浪,疾驰而下。阿依巴拉使劲撑着木棹,单膝跪在木筏上。

“我亲爱的松木筏啊,不要停,勇往直前吧!如果河道上出现巨大的岩石,挡住了你的去路,我会使劲儿撑着我的木棹,把你送上激流的水道,不要怕,勇敢向前!”

神勇的木筏,从几个世纪才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的巨石身边呼啸而过,在激流中上下颠簸。筏头溅起的水花,浸湿了阿依巴拉的裙摆。

“难道水流正在加快吗?难道水中的那些巨大岩块突然变多了?想必你们就是因为看我是一个人,才这样欺负我的吧。但是我的手上却有我太爷爷的矛那般锋利的木棹。我亲爱的松木筏啊!还好,身边还有卡泽伊孜和我的小阿尔曼。你们这些巨大的岩石啊!难道你们没有看到他们吗!他们不正坐在我的身边吗!不论你怎么蔑视我,我也会用我的桦木棹,抵着你的胸膛,从你的身边疾驰而过的!你们会被我勇敢木筏溅起的水花呛到,无论怎样你们都会被呛到!当然,你还有很多贼党,那柯尔兰也和你一样,有一颗石头般冰冷的心,溅起的水花无论怎样也刷不净你们心中肮脏的邪念,你们也不可能挡得住我勇敢的松木筏!我怎么就想起了柯尔兰呢,这个畜生的名字是多么的污秽啊!我真想拿起斧头……”阿依巴拉愤怒地久久不能自已。

柯尔兰是卡泽伊孜的朋友。他们都出生在一个阿吾勒,喝着同一条河的水长大。他俩都是一把劳动的能手。就在五年前,老哈巴河上游漂下来一段松木的大木桩,为了把这大木桩抓住,柯尔兰顺手就将手中的缰绳扔向那段木桩。不料,湍急的河水带下的木桩把被缰绳缠住了脚的柯尔兰拉下了水。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水性又好的卡泽伊孜,扑通一下,旋即跳下河去。他迅猛地游向被水浪打下水底的柯尔兰,潜下水去将缠住他脚的缰绳割断。被救的柯尔兰迅速向岸边游去,而卡泽伊孜则被河水带下来的松木桩抵着腰部,撞向了大岩石。如果不是被其他跳下水来的同乡们所救,那么卡泽伊孜当时就成了这汹涌河水之下的亡魂。后来,家人带着他四处寻医,最后还是被诊断为下肢瘫痪。这样一来,家里的重担,就全都落在了阿依巴拉的肩上。最近,县里下了通知,因为地势较低的河岸渐渐被河水吞噬,县里打算帮扶牧民们去地势较高的坡上建一些定居房。现在,阿吾勒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建定居房。阿依巴拉也想不落人后,叫了几个村里的壮年,开始筑起泥砖,也砌好了定居房的墙壁。卡泽伊孜也没有闲下来,他忙着为新家准备木门和窗户。村里上上下下,都对这个现在沐浴在晚霞中,挽起袖口,翻着泥砖的阿依巴拉竖起了大拇指。

夕阳西下,乘着牛车回家的阿依巴拉,将头轻轻倚在了卡泽伊孜的胸口。混着泥土清香的长发在微风下摇摆,发丝轻曼地抚过了卡泽伊孜的嘴唇和健壮的胳膊。

最近,买了新车的柯尔兰时不时地会来卡泽伊孜家,帮他做点儿事儿。在山的另一面,柯尔兰家的新房刚刚打好地基,柯尔兰在车里向卡泽伊孜慢慢道出了打算将村口那磨盘上的磨石放在自家门口当台阶的想法。听了这席话,卡泽伊孜愤怒地喊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阿勒泰的石头都不够你做台阶吗,谁会踩着磨石进你家的门啊!难道你忘了那些年大饥荒,村里上上下下的孩子不都是靠着挖出磨石孔中残留的麦粒,才活下来的吗?”开车的柯尔兰,好像没有听到卡泽伊孜的呼喊,转头向着车外正在收割牧草的牧民们打起了招呼。

木筏载着阿依巴拉上下沉浮,踏浪疾驰着。

夕阳朝着松木繁茂的西面缓缓地落了下去。急着回窝的野鸭子也嘎嘎叫着,从阿依巴拉的头顶飞过。阿依巴拉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一边驾着松木筏前进,一边又转头观察着四周。

“我再驾着木筏前进一会儿,天就要黑了,这些我都能忍受,我仅仅希望前方的巨石能少点儿,最好也别让我碰到被山洪连根拔起,冲下河道的大松桩啊。但是,我想安拉肯定会保佑我这个柔弱的女子。如果不是安拉的保佑,我又怎么可能从瀑布的魔爪下逃生呢?我相信,安拉会保佑我不再碰到这样的瀑布吧!”心里默默祈祷的阿依巴拉这样思忖着。

河面上吹来的晚风,使木筏上的女人感到了寒冷。河岸上,一匹挣脱了缰绳的马,正抬头缓缓走着。它还向着正在驾着木筏前行的阿依巴拉竖起双耳致意,也许是希望阿依巴拉一路顺风吧。阿依巴拉心想:这匹马可能是哪位下游来收割牧草的牧民家的吧。肯定是哪个喝醉了的牧民,没有将马拴好,不然哪会有牧民放着自家逃走的马匹不管呢?阿依巴拉看着这匹马,心想:也许它正准备逃跑去山那边的草原,和那边的马群汇合吧。也祝你一路顺风。

“马儿呀,咱俩的思念都一样!我急着驶向下游,你急着去山那头的草原。我真想帮你把身上的缰绳解开,让你能够自由自在地奔驰。到头来,我在船上,你在岸上,我可怎么帮你是好啊!除此之外,最麻烦的是天已经快要黑了。这时顺着河道四处张望,等待我回家的阿尔曼的双眼,肯定也累了吧!我的小宝贝儿啊!他哪里知道我现在正在这老哈巴河上漂荡呢。我亲爱的哈巴河,我的母亲河,你就像背着你的宝贝女儿一样,带着我向前去吧!”阿依巴拉如是喃喃。

也不知怎么着,她又想起了多年前在下游卡拉塔斯坦全村人一起动工建水坝的日子。

技术人员们没日没夜地苦干,水坝也快完全建好了。愤怒的哈巴河看着自己被阻挡的前路,将快要建好的水坝上的石头都冲下了河。老哈巴河被拦住了前进的方向,水坝中水位也在不断上涨,缺口也渐渐快被补上,年老的哈巴河再也不是这些技术员的对手,只有缺口处那翻涌的河水,不知疲倦地申诉着老哈巴河的愤怒和哀怨。村里的村民们闲下来都会跑去,给这座建好了就会给全村带来电、带来光明的水坝添砖加瓦,希望它能更快地修好。阿依巴拉也提着铁锹和村民们一起去了,但她最后却没有为这水坝的建设铲上一土。失望难过的阿依巴拉对家中的卡泽伊孜说道:我怎么忍心向养育了我这么多年的母亲河撒下那一土呢!而现在,不正是这条养育阿依巴拉的母亲河像背着自己女儿一样,带着她疾驰而来吗?

阿依巴拉心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像老哈巴河给人们带来这么多的好处,也再没有什么能比这老哈巴河更可怜了吧!不管你再怎么翻滚,也不管你再怎么汹涌,你也填不满人们从你身上踏过时留下的脚印吧!这个世界上也再没有什么深渊能比这脚印更黑、更深吧!即使是全世界的海水也填不满这充满欲望和贪婪的脚印吧!唉,我可怜的老哈巴河啊!如果有人问我,你愿意和谁成为朋友,我想我会说是老哈巴河。因为她真的没有什么朋友……

夕阳西下,余晖聚集到了巨石的半腰。温度也迅速下降,冰冷河水溅起的水花洒在女人身上,使她感觉更冷了。劳累的阿依巴拉手里横攥着木棹,开始打起盹来。如果再行驶一会儿,天就要彻底黑了。已经疲惫不堪的阿依巴拉心想:自己快要到终点了吧。听到山那头狼叫声的阿依巴拉,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劲,一定要坚持下来。如果不是那形单影只的狼叫声撞击在四周峭壁上的回声,应该不会再有其他的狼了吧。

狼不都应该是成群结队地行动吗?这座山头上的苍狼们,难道都翻过山头,去了另一边?阿依巴拉一边想,一边打盹。

安拉保佑,今天晚上的月亮还算比较亮。如果没有这温柔的月光和我同行的话,那就没有什么能比这寂静的深夜更恐怖的了。如果不是偶尔碰到几块巨石的话,河水基本已经趋于平缓,松木筏也不会那么颠簸了。

阿依巴拉突然想起来,那天如果没有碰到那位去西本德克的老大爷,凭她自己一个人,是很难将松木筏送下水的。

赶巧碰到的那位老人,其实心里也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要将这沉重的松木筏送下水呢。

“孩子,你做这力气活,究竟是为了啥呀?从这儿乘筏子到下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除此之外,河道上还有那么多的大岩石和被洪水冲下来的大木桩啊!”不管老人怎么劝说,当他看到女人噙满泪水的双眼,老人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帮着她把筏子送下水。

“你为什么哭呢?明知道这样很危险,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当老人再次问起阿依巴拉时,看到她那坚定的眼神,善良的老人又低下了头,帮完了她之后,自己转身又上路了。

就这样在老人的帮助下,阿依巴拉将这由几根大松木桩绑成的木筏送下了水,并乘着它,一直这样顺流而来。

看着岸上柯尔兰的车驶过时留下的车轮印儿,阿依巴拉心里深深地感到厌恶:“柯尔兰,你也算男人吗?”

卡泽伊孜家的新房准备起顶时已经和黑风山那边守田的同乡联系好了起顶用的梁和椽子,打算让柯尔兰开着车带着阿依巴拉过去。柯尔兰是卡泽伊孜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共同经历了许多困难,再说他还有车,而且当时他还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要帮他们把这些椽子从山上搬下来,卡泽伊孜这才同意让阿依巴拉和他一起同去的。

天快要黑时,他们终于到了那片麦田,卡泽伊孜的那位同乡也把他们需要的椽子码好,把山上已经干枯了的大松木搬了下来。

柯尔兰心里也想,现在有这么多松木,如果还不赶快把它们码好,以后哪有这么好的机会啊。阿依巴拉则主要负责将松木四散的枝桠砍下来,赶了一天路的她,这时也稍显疲惫。阿依巴拉刚准备说将这些木头都搬上车吧,柯尔兰就开始唠叨起来:“在山间走夜路很危险,而且还要把木头都搬上车去,也不知道会到几点,还不如今天晚上咱们就先别走了,明早再出发,差不多中午我们就可以出山了。你今晚就睡在车厢吧,我没事儿,哪儿都可以睡。而且我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呼吸着山间纯净的空气入睡了,再说夏天昼长夜短,天很快就会亮了。”阿依巴拉为柯尔兰这样尽心尽力帮助他们家,也为卡泽伊孜有这样一位好朋友而感动,心头念着他的好,转身进车厢里休息了。

夜里,柯尔兰悄悄地打开了车厢,阿依巴拉心想也许是他在找烟抽吧,也没再想什么,继续躺着睡。

但柯尔兰却来到阿依巴拉的身边对她说道:“阿依巴拉呀,你是多么漂亮啊!我们整个阿吾勒都找不到比你更漂亮的姑娘了。不过你也很可怜,瞧你的丈夫,下身瘫痪,你再也享受不到健壮青年给你带来的快乐了。”

无能为力、受惊的阿依巴拉吓得哭了出来,她突然跳下了车,拿起松木桩边上的斧头,对着柯尔兰大喊:“你滚!你快滚!你再靠近我,我就拿斧头砍死你!”

心中充满了愤怒与委屈的阿依巴拉,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你快给我开着车消失!”月光照着阿依巴拉手上的斧头,泛着冷光,柯尔兰感受到比斧头刀刃散发出的寒光更凶狠的阿依巴拉的眼神,嘴里说着:“我就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慢慢地退向车的方向,转身上车逃走了。

勇敢却又柔弱的女人,实在受不了,蹲在老哈巴河的岸边嚎啕大哭起来。

松木筏带着阿依巴拉疾驰着。好像大方的老奶奶洒下的恰秀③那般,夜空中布满了闪烁的星星,夜风中老哈巴河岸边的巨石上,猫头鹰扑闪着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浸润着两侧河岸的老哈巴河,依旧静静地流淌着。

还饿着肚子的阿依巴拉,在夜风的吹拂下,更冷更饿了。

“我这是到了哪儿了?那头脱缰逃走的骏马,现在是不是已经翻过黑风山的山头呢?是不是已经逃脱了被豺狼咬杀的命运呢?清晨遇到的那位老人是不是就是这匹马的主人呢?是不是像追逐自己的梦想那样寻找和追逐这匹脱缰的骏马呢?哎,加萨甘④!希望你保佑我们都一路顺风。”

水中大大小小的石块儿又开始多了起来,阿依巴拉像一名真正的漂流运动员那样,横攥着木棹,警戒地四处张望着,一边料想着自己可能又到了一处危险的河道,一边祈祷着经历了这么多危险的松木筏千万别垮了。

正在这时,好像一直被鱼钩吊住了的大鱼那般,阿依巴拉的松木筏卡在了两块被山洪从山上冲下来的巨石中间,无法动弹。阿依巴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抓着木棹使劲抵着两块巨石,木筏依旧纹丝不动,本就疲惫的女人更显得憔悴了。

阿依巴拉跳下河去,拿着木棹卡在一头翘起的松木筏下,希望能够把它撬出来。即使阿依巴拉再怎么使劲,又长又重的松木筏也只是被稍稍掀动,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本就疲惫不堪的女人,放下手中的木棹,坐在卡住的木筏上静坐着,像一位坐在没能到达终点,却又抛锚搁浅的轮船船长那般,瞅着眉头,叹息着。

“哎呀,天也快亮了,连绵起伏的高山也已经落在了我的身后,我知道我亲爱的松木筏带我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如果不是遇到这件倒霉事儿,想必我们现在已经到下游的家了吧。我再这样坐下去,很有可能就饿晕了,栽倒在这冰冷的河水里!哎呀,真是倒霉透了!”

正在这时,阿依巴拉的耳朵里飘来一丝似曾相识的声音,她惊叹道:这不就是小时候,我们最熟悉的铃铛声嘛!说它是铃铛,其实是一辆报废的挖掘机的胎圈,也是卡泽伊孜为了不忘记从前那段苦日子而留下来挂在院门口的纪念品。以前,都是靠着这铃铛来召集村民们,不管是去了麦田边拾柴火的村民还是正在老哈巴河岸边捕鱼的同乡,都会被这铃铛声召集起来。这不,就是这铃铛的声音,正飘到了阿依巴拉的耳边!

“天呀,看来我是真的快要到村里了呀!”

“难道我都忘记了之前我的小阿尔曼给我说的那些话了吗!我怎么能忘记呢!”

出发时阿尔曼还对着阿依巴拉说过:“母亲,如果你走了远路,在山里迷了路,我就会在山下敲这铃铛来给你指路。就算那时候,你正在赶着夜路,你也能找到我们。”

怎么可以预言得这么准确呢,我的小宝儿啊!阿依巴拉的那颗慈母心已经完全融化了,眼里噙满了泪水。勇敢的女人流下的泪水,滴在了松木筏上,也滴在这山涧的河水里。好像她的眼前正站着,揉着等待母亲久久未归而慢慢惺忪的双眼,手里拿着父亲的旧板子敲着铃铛的小阿尔曼。

“哎呀,他肯定已经把全村的人都吵醒了吧,我的小淘气鬼啊。敲醒就敲醒吧,我们村子里的人,也是时候该醒过来了……”

被卡在巨石间的松木筏好像感受到了这思念儿子的母亲流出的热泪,开始挣扎了起来,阿依巴拉好像也感受到了松木筏的躁动。她想:老阿勒泰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啊,白哈巴河的源流们啊!谢谢你们的帮助!谢谢你们——哈巴河的源流们!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为了检验我是否是一个勇敢的女人,一直在我的身边流淌着。这不,你们正准备帮我把卡在这里的松木筏救出来吗,快,我的桦木棹,你快发誓,发誓说你不会就这样容易折断!你也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阿尔曼敲响的铃铛声了吧!你是万万不可以就这样轻易折断的啊!

阿依巴拉现在把所有的心思都寄托给了安拉,她把桦木棹径直插到了一头已经翘起的松木筏下,四周聚集起来的溪水们也不断地冲击着松木筏。一朵浪接着一朵浪,相互传达着“让我们团结起来,帮助这个勇敢的女人,救出她最亲爱的松木筏”的讯息。

天空将力量传递给山峦,山峦又将力量传递给了河流,河流又传递给了浪花。感受到这磅礴力量的松木筏,正在这千百年都不曾松动过的巨石怀中不断挣扎着、怒吼着!

阿依巴拉攥着木棹,趁机紧紧抓住了挣脱了巨石怀抱中的松木筏。她就像顺利救出万吨已经搁浅的巨轮的船长,蔑视着这些阻挡她前进的刽子手们!她惊讶于自己的力量,在与巨石们战斗、挣扎时发出的怒吼,就好像她在生产时,声嘶力竭的长吼!

天际也开始泛起了鱼肚白。山涧中悄悄隐藏起来的黑暗在阳光的驱赶下,迅速藏进了巨石黝黑的胸膛中,也只有几颗小星星微弱地闪烁着。阿依巴拉发现河面正在不断地开阔,河道中散落的巨石也迅速减少,心里想着那敲着铃铛,吵醒了全村人的小淘气鬼,手下则轻轻抚摸着铆钉,嘴里呢喃着:安拉保佑,这一路上我只铆了它们一次,如果在路上它们都断了,那我可怎么是好啊!

看着不断变得开阔的河道,阿依巴拉使劲将木棹撑到底,驾着松木筏一点一点前行着。过了河道中的几个弯之后,看到已经彻底开阔了的水面,阿依巴拉心想:我终于到了!

远远望去,平静的水面映照着晨光,像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山坡上弥漫着的薄雾好像是房间中被风吹起的薄纱,隐隐约约。水坝边似报废了的木船般的巨大岩石,正静静低着头,老哈巴河的河水也在不断汹涌翻滚着汇入到水坝中。如果阿依巴拉再乘着木筏往前走点儿,就要从一段落差较大的瀑布上冲下,掉入水坝中了。

“那现在就要看你们的了,我亲爱的松木筏,你们可不要相互分开啊!如果你们没有分开的话,我也肯定不会从你们身上掉下去的。从上一个瀑布跳下时,你们不是成功了吗!这次只要你们还是像上次那样,从漩涡中迅速蹿起,我们就会得救,水坝中的水浪就会带着我们前行了。”阿依巴拉对着木筏轻轻沉吟。

阿依巴拉抬起头,看到了山坡上匆忙行走的技术员,也看到了睡眼惺忪,已经被晨曦唤醒的,往田头走去的同乡们。

越接近下游,松木筏就好像被风灌满了风帆一般,疾驰着。

“你们可一定不要分离啊!我的松木乔尔泰们!”

终于到了瀑布壶口,木筏张开双翅,狠狠地冲了下去。

技术员们想要一探究竟,心想是什么东西从壶口飞流而下呢?就从山坡上跑了下来。在水坝边劳作的村民,也好奇着向岸边迅速聚拢起来。

阿依巴拉此刻也紧紧地贴在了这一直带着她,顺利从上游驶来的松木筏上。

掉入水坝的木筏被水流不断往下拽,不肯听话地总是挣扎着,想要逃出这漩涡凶狠的怀抱。天空将力量传递给山峦,山峦又将力量传递给了河流,河流又传递给了浪花,浪花又将力量传给了正紧紧贴在木筏上,和木筏并肩作战的阿依巴拉!

站在水坝岸边,不断张望的技术员首先发现了:从漩涡中成功挣脱的木筏上载的,正是阿依巴拉!

迅速回过神来的勇敢女人,将紧紧拴在木筏上的木棹拿下,跪坐在木筏上,缓缓地向岸边撑去。

阿依巴拉终于将正向水坝边冲来的阿尔曼和坐在轮椅上焦急张望的卡泽伊孜看清楚了。

被冰冷的河水浸透,虚弱憔悴的阿依巴拉努力调转方向,向着阿尔曼,撑着木棹,缓缓驶去。

“别过来,小心别掉下去!”

“不!母亲,你肯定已经听到我敲的铃铛声了吧!我是得到爸爸的允许后,才这么做的!”

“哎,我的小淘气鬼啊!肯定天还没亮,你就把全村的人都吵醒了吧。敲醒就敲醒吧,村里的人也是时候该睡醒了……”

阿尔曼迅速向岸边跑来,跳上了已经停靠在岸边的松木筏。阿依巴拉将心中念着的小宝贝儿,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宝贝儿,你瞧!这是我给你带来的乔尔泰啊。”

阿尔曼像一只还在待哺的羊羔那般,将头深深地埋进了母亲的胸口。

母子俩将木棹横着支在两块儿巨石上,又把用铁丝拴住了的松木筏挂在了木棹上。

阿依巴拉轻轻地对着松木筏说:“你们悄悄地入睡吧,我的松木乔尔泰们。我今天不能带你们回家了。你们就这样呆在水里吧。没几天我就会把你们拉到我们的新家去,到了那里,你们就会成为我们家房顶上的木梁。而现在我已经很累了,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了。你们要听话,静静地呆在这里,我勇敢的松木乔尔泰们。”

拉着小阿尔曼的手,向着卡泽伊孜走去的阿依巴拉,转身看着山头,心里却想着:拖着缰绳四处游荡的骏马啊,你现在到底到了哪座山头呢……

注释:

①乔尔泰:音译,即白斑狗鱼,狗鱼属,产于新疆北部额尔齐斯河流域。

②五道黑:即河鲈,鲈属鱼类。

③恰秀:哈萨克族礼俗,一般由年纪较大的妇人向客人们撒糖果,有播撒幸福之意。

④加萨甘:哈萨克神话中的创世人物,意为“老天爷”。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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