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松为证
2015-04-18贾宏图
贾宏图
欣闻黑龙江省政府批准黑河市的“爱辉”镇恢复“瑷珲”原名,不禁想起一次瑷珲之行。一过逊克,前面就是黑河,我的心里开始变得沉重,因为瑷珲,是我们民族的伤心地,是我们的国耻纪念地,因为让国家丧失最多国土的《中俄瑷珲条约》就是在这里被迫签订的!瑷珲是被侵略者血洗过的屠城,也是没有一个人投降而被战火毁灭的英雄之城……
走进这座静静的小镇,路旁那一排排蓝瓦红砖的房舍如睡着般安宁,没有市井的繁华,没有人声的喧嚣,只有雪后的严寒。元宵灯节刚过,雪地上散落着鞭炮的残片,民居房门前挂着彩灯。
曾任康熙朝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的杨瑄因得罪了朝廷而被贬谪,到这一带成为流人,艾河为瑷珲的别名,杨瑄写的一首诗题为《艾河元夕竹枝词》,记录了当年此地百姓欢度元宵节的情景,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绝塞寒云冻不开,全凭人事唤春回。
儿童踏臂欢呼处,争看灯官上任来。
赫赫前驱清道旗,青红皂隶两边随。
朱标告示当街挂,新署头衔灯政司。
倾城鼎沸闹秧歌,红粉新妆细马驮。
不信使君真有妇,罗敷过处看人多。
据史载,杨瑄秉承家学,颇有才华,而且幼年又曾师事同邑“放笔为文,浩瀚莫御”的董而中,因此更加才华横溢。康熙十四年(1675年)中举人,次年联捷进士,改庶吉士。十七年七月授翰林院编修之职,同年八月主持过顺天乡试。 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八月,声势显赫的康熙帝舅父佟国纲(内大臣、都统),随抚远大将军福全出击厄鲁特部噶尔丹时,在乌兰布通战死,杨瑄与其他翰林官员奉令撰文祭祀。由于他在祭文中引用了五代时后梁大将王彦章的典故,触犯康熙帝的忌讳,因此,这年十月康熙下诏:“今览杨瑄所撰内大臣、都统、公舅舅佟国纲祭文,引用王彦章事迹,极其悖谬。朕见所撰祭文,每于旗下官员,多隐藏不美之言,于汉人则多铺张粉饰,是何意见?”结果,杨瑄被革职,“发奉天八旗当差”,遣戍奉天(即沈阳),礼部尚书张英也受到牵累而被革职。雍正元年(1723年)胤禛借口杨瑄“不奉召赴阙,擅入乾清门”,把他遣戍到更为遥远的黑龙江城,就是瑷珲城。
这是已故的著名历史学者、作家刘邦厚先生在浩繁的历史典籍中,偶然发现的对瑷珲的记载。他感慨道:“我们在这里,突见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那个三百年前已经消逝的瑷珲的街市又扑到眼前。只可惜,这少而又少的文字却出自那被枷锁磨细了颈项的白发苍苍的大学士之口。”“瑷珲城,是中国边疆各族文化发展的标志,是中国中央政府辖地设治所在地。然而,瑷珲纷纷繁繁的三百年历史却未能好模好样地留下来,这远比毁掉一个城池更加悲哀。”
遵照老朋友的遗愿,我也在寻找古老瑷珲的影子。据史学家考证,现在这个距黑河城南35公里的瑷珲镇是瑷珲的“新城”。“旧城”曾设在现瑷珲镇东北的俄罗斯境内的维肖勒伊村附近。明代时就在那里修筑城寨,当时那里还是中国的疆域。17世纪中叶沙俄侵入黑龙江流域,就将此寨焚毁。1683年,康熙命萨布素将军在此位置重建瑷珲城并设置黑龙江将军府。两年后,因瑷珲僻处江东联系不便,决定将在现在这个瑷珲镇的地方重建新瑷珲城,1858年在此签订《中俄瑷珲条约》,1900年沙俄制造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并武力攻占了瑷珲城。
瑷珲被毁的历史背景是,1900年,义和团运动在中国兴起,提出了“灭洋保国”、“扶清灭洋”的口号。慈禧借义和团提出“灭洋”之机,主持清政府发布对外宣战诏书。7月6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决定派兵保卫中东铁路,17万俄军进入中国。清兵和各地义和团破坏铁路桥梁,自发抗击俄护路军。17日,俄军采取报复行动,连续5天在海兰泡屠杀华人,又将在黑龙江江东世代生活的六十四屯的中国村民赶到黑龙江江中。他们又越过黑龙江杀进瑷珲城,当地军民奋力反抗。俄国人所著的《攻克瑷珲》中有这样记载:“在瑷珲,哥萨克在逐街逐屋争夺着,没有一个人肯投降,没有一个人肯为我们带路。若不是他们的指挥者的无能,被攻克的将不是瑷珲,而是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
据《瑷珲县志》记载,俄军进入瑷珲城后,遭到城内清军官兵和义和团战士的顽强抵抗,他们把“每所房屋都变成打击侵略者的堡垒,与敌人展开殊死的巷战,迫使沙俄侵略者几乎每座房子都经过激战才能占领。很多士兵、群众死守每一阵地,有的纵火焚屋,在烈火中死去也不肯投降”。当俄军攻打城西南一座火药库时,八名清军士兵和一名军官进行了顽强抵抗,在比邻房子里向俄军猛烈射击,俄军点燃了这座房子,强迫投降,爱国官兵宁死不屈,他们“不愿投降,炸毁了房屋,在天地轰鸣声中壮烈牺牲,同时炸死八名俄国强盗”。黑龙江世管协领玉庆,城陷被俘,以俄语骂敌,身受脔割,仍骂声不停“直到最后一息”。七月十一日,俄军占领全城,瑷珲城沦陷。俄军“四向焚烧,满城烟火,鸡犬飞嚎,数千余房灰烬为墟。”这座当时已有二百多年建城史、几万人口的城市,被俄军化为瓦砾。
不屈的瑷珲军民进行了最后的抵抗,侵略者的铁蹄和枪炮把文明繁华的城市化作了废墟和火海。全城仅留下了耸立在内城东南角上的“魁星阁”,也许它的威严震慑了侵略者的疯狂。可惜,在四十五年后它又在炮火中轰塌。
从此这个曾辉煌过的北方名城沉寂在黑龙江边的树林和荒草中,后来又成了一个移民的村落,拓荒者缕缕的炊烟抚慰着埋葬在这片土地下屈死的魂灵。
只是城南树林中那9位瑷珲出生的清代将军的墓碑还显示着这座城市往昔的威严。那石碑上用满汉两种文字镌刻了瑷珲人的功业。据刘邦厚先生考证,曾有24位瑷珲人任过清朝的将军、都统和大臣的。只是他们多半战死在疆场或远戍伊犁、蒙古的地方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只有这9人告老还乡,终死于家乡。可惜,在文革中,那9座石碑被当地的一位革命的生产队长,用炸药全部崩碎,那残碑石块成了拖拉机库的垫基石。
在这座残城唯一可以见证历史的,是那几棵有三百余年树龄老松树。也许它是自然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也许它是初创这座城市的居民栽种的街树,无论怎么说它躲过了那场洗劫,在经历过数百年的风霜雨雪后还巍然挺立在自己的位置上。我走下车抚摸着那树身上如疤痕一样鳞片,仰望那伸向天空的苍翠枝叶,油然而生敬意。
当然让我更生敬意的是刘邦厚先生和当地的文化人对这家乡历史的敬畏和研究,他们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对黑龙江流域的历史进行了三次考察和研讨,并策划设计了瑷珲历史陈列馆。我的老朋友刘邦厚多次去对岸实地考察,他能背下江东六十四屯的名称和位置。在政府的支持下,按着一张残存的照片,他和当时黑河地区文化工作者的倡导下,政府出钱复建了魁星阁,又在那几棵老松旁建起了瑷珲历史陈列馆,陈列提纲是刘邦厚拟订,许多文物是他亲自找到的。
2000年在黑龙江省人民政府的支持下,黑河市又扩建了瑷珲历史陈列馆,成了瑷珲镇的核心建筑群,它占地10万平方米,分为大门风景区、历史陈列区、题词碑林区、将军衙门区、民俗风情区、江畔娱乐区等。那座3800平方米的展舍,由圆方两个建筑组成,它们分列在一个三角形的两边,意寓“刀剑”割裂了国土。三角形的一边指着见证松,一边指着魁星阁。台阶的东侧立着“黑龙江——母亲河”的大型浮雕墙,展现着黑龙江流域古代民族生产、生活的场景;西侧立着风铃墙,上面悬挂着1858个风铃(1858年签订《中俄瑷珲条约》),寓意警钟长鸣,勿忘割地之耻;风铃下的小广场竖立着一座铜雕:一位母亲抱着已死去的女儿,寓意祖国失去了儿女、丢掉了国土。这座厚重丰富的博物馆曾被评为全国第五届十大精品展之一。
这是我在省文化厅任职时支持的项目,每一次走进这座历史陈列馆,我的心灵都受到一次震撼,我看到黑龙江这条中国北方母亲河的美丽富饶和由此产生的文化的灿烂;也感知了边疆少数民族如何通过勇敢的抗争获得的主权和领土的完整;更了解先人们奋起抵御侵略者付出的巨大牺牲却因政府腐败无能丧失疆土的悲愤。《海兰泡惨案》的半景画和《瑷珲条约》、《尼布楚条约》的写实雕塑,重现的历史场景,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义愤填膺心潮难平。而《世代友好 永不为敌》的专题展览,反映了中俄从古到今的友好交往,特别是新世纪重结合作友好关系的新篇章,让我们颇感欣慰。用鲜血换来的北疆安宁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在伤心之地重温悲痛历史,不是为了激发仇恨,而是在回顾历史教训中,振奋每一个中国人强国富民的责任感。昔日任人宰割被人欺辱的原因是国穷兵弱,更是官员的腐败政府的无能!今天,我们虽已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但唯有加快发展推进改革才能复兴中华,永不受辱,为人类文明创造新辉煌。
如今修复了伤痕的瑷珲镇,不仅成为省级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也成了旅游热点,仅历史陈列馆建立以来就接待了192万人参观,其中党和国家领导人34位,省部级领导干部400多位。还有49个国家的外宾也参观展览,他们的感想是,对任何国家来说,和则两利,战则两伤,睦邻友好,永不再战,是人类最大的福祉。
每一次参观瑷珲的历史陈列馆,都引发我对那些为全力保护历史文化古迹、倾心发掘和研究地方历史文化的仁人志士的深深敬意。“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话我们都会说,可我们的健忘却让在天有知的先人伤心,也许因为我们的历史太长太复杂,我们怎么可能事事不忘呢!可是,我们忘却的往往是苦难和不幸,津津乐道的是辉煌和胜利。而一说到民族的不幸,我们更多的是对侵略者的仇恨,而很少想一想我们民族的弱点和国家的教训!一次次的割地赔款,不是民众的冷漠,而是腐败政府的软弱无能和官员们的曲膝投降;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的横行霸道、肆意杀戮,是无数汉奸的助纣为虐!
历史观念的淡薄,文化觉悟的丧失,仍然是我们的流行病。不要以为炸毁前辈墓碑的事情的事件只发生在文革中的特殊时期,以建设江畔带状公园的名义,拆除抗日英雄马占山的故居;以修公路的名义,拆掉抗俄英雄寿山将军的殉难纪念地,都在我们省著名的城市发生,我和那位刘邦厚先生为此曾痛心疾首,据理抗争,可还是挡不往轰鸣的推土机。文化保护在无限制的权力和商业黑幕面前的一次次失败,让我们的民族一次次蒙羞。也许,我们的掌权者,都应该到曾被毁灭又再生的瑷珲镇来看一看,想一想,如果你能在这里受到启发,在你的岗位上多干保护民族历史的实事更好;即使不能,也不要再以为民造福的名义,干祸害历史文化的事了!
敬畏历史,尊重历史是我们每位官员必备的品德,不能再干把浸透民族血泪的古城“瑷珲”改成莫名其妙的“爱辉”让国人贻笑大方的事了。好在,我们还有尊重历史的明白人,才干出这件恢复名城真名的明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