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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王小满

2015-04-17丁春燕

上海故事 2015年5期
关键词:张猛翠花省城

丁春燕

高铁晚点的几率不算大,但总会有人碰上。得知火车晚点两小时后,张猛赶紧给家里打电话,他知道,父母分分秒秒盼他回去呢。合上手机没几分钟,就听到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请问,你,你是东山峪人吧?”张猛抬起头,眼前是一男一女,男人面色苍老,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衣着虽然干净但一看就是地摊货,他就是问话的人。女人稍年轻些,脸上也写满了岁月的风霜。张猛有些惊讶,也不乏警惕:“你们是?”这次,他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截然不同于刚才的方言。男人讨好地笑笑:“我听你的口音就像。”稍停顿了下,他说:“我也是东山峪人噢!”这句话,他是用方言说的,带着东山峪特有的拐音。

张猛心中虽然还有些疑虑——也不怪他,这年头,骗子太多——还是起身让座,千里之外遇到老乡,也算缘分。“大哥,你们也是回家?”“是,是,回家。”男人这话说得低沉而庄重,在张猛听来,就未必有些小题大做。东山峪方言虽土,但近年来发展迅猛,再不是原来的穷乡僻壤了,现在又通了高铁,想回家,不过是几个小时而已。

男人落座时,张猛注意到他的腿有些跛。沉默片刻,男人问:“小兄弟,跟你打听个人,王小满,你知道吗?”女人紧张地拽拽他的衣袖,他不理,兀自执拗地看着张猛。

“王小满?当然知道!”提起王小满,张猛谈性大发,“他可是咱们东山峪的传奇,是咱们那里第一个大学生,大家都说,要不是他带了个好头,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考上大学,咱们东山峪也不会变得这么好。”

“真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他家里人,我是说,他娘是怎么说他的?”

“他娘?他娘去年就没了。”男人低下了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这时,女人出来打圆场了:“小兄弟,你能多给我们讲点王小满的事吗?老家出个能人,咱们都光荣是不是。”张猛很认同女人的话,于是,他开始了讲述。

2

王小满命很苦,爹死得早,唯一的哥哥也不幸夭折,和他相依为命的娘又体弱多病,但他很争气,先是考进了市里的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大学,还是省城的大学!以前,一说到东山峪,人家就想到没文化,世世代代都在土坷垃里刨食,念书没有成器的,王小满成功终结了这种不光彩,在东山峪堪称开天辟地。他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先在一家工厂上班,后来就进了机关,一个很机要的部门,每月都往家里寄钱寄东西。东山峪的孩子们天天被父母在耳朵边念叨,要向王小满学习,考大学,赚大钱,就真的有人陆续考上了大学,然后,一批带动一批,就这样,那个曾经闭塞的寨子有了很多的大学生,有了在外面工作的“能人”。

“你说,王小满算不算咱们那里的功臣?”

“算,算。”女人一叠声地回答,显然很惊喜。男人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寨子里这么多能人了,就没人羡慕他娘了吧?”

张猛当即否定了这个说法,他说王小满他娘在寨子里的地位一直很高,连村主任都对她毕恭毕敬的。虽然老人家过世的时候,王小满因为正出国访问没能回来,可老太太走得风风光光,无比体面。“他寄回家的钱他娘花不完,就接济别人。”

听到这里,男人女人脸上满是宽慰,女人轻轻拍着男人的肩膀,眼里有隐约的泪光。张猛看他们的样子,和王小满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你们是不是认识他?”

“不认识。”男人说。“认识。”女人几乎同声说。张猛狐疑的看着他们,女人叹了口气:“王小满,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女人说那是几年前,她丈夫去世,为供孩子读书,她去省城打工。刚下火车,身上仅有的500块钱就被偷了,走投无路之时,差点要寻短见,是王小满救了他。

“大姐,他长什么样?”张猛兴趣盎然地问。他解释说王小满毕业后就没回过家,所以,这名字虽然如雷贯耳,但还真没见过他。“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女人回答。

张猛有些夸张地拍拍胸口:“这就好。你们不知道,他娘去世时因为他没回来,就有了些流言蜚语,好几个版本呢。有的说他腐败了,被抓起来了,有的说其实他一直是黑社会的,赚的钱都不是正道上来的,所以不敢回老家。”

“他们胡说!”女人的大嗓门把张猛吓了一大跳。“王小满,他是世界上最好、最苦的人!”女人开始抽泣。她握住男人的手:“小满,都到了这时候了,你就说出实情吧,说出你这些年遭的罪、受的苦。”

“小满?”张猛目瞪口呆。

“对。”沉默一阵后,男人长长叹了口气:“我就是王小满,东山峪第一个大学生王小满。现在,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3

1991年的夏天,是王小满生命中无法绕过的坎,他的命运在那时被改写,两次。第一次自然是他拿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而第二次,则是他去采药,从山崖上滚下来。

采药是为了凑学费,虽然那时候学费只有200块,对他也不是个小数目,可惜学费还没凑够,他就摔断了腿。幸亏年轻,他的腿在开学的时候勉强能走了,却因为乡村医生水平有限,落下了残疾。娘一边哭一边庆幸,说幸亏要去吃公家饭了,不然留在村里连个媳妇也找不到。王小满却隐隐担心,他不会忘记体检时的严格,连扁平足都不行,何况腿跛的。可他却不能表露出来。这些年,因为穷,因为父亲与哥哥的死,娘一直背负着丧门星的骂名,被人看不起,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决不能再有差池。

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负责接待的老师同情地看着他:“如果你是在入学后再摔伤,是没问题的,可现在还没报到……”就这样,他被关在了大学门外。

拎着娘给收拾的几件衣裳,王小满徘徊在省城的街头,他不敢想象娘知道他当不成国家的人后会怎么样,乡亲们会不会再把骂名安在娘身上。最终,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留在省城,就是死,也得死在这儿,他不能让娘失望,不能再让娘被人瞧不起。

他在省城住了下来,因为体力单薄,腿有残疾,只能在小餐馆打零工。他求学校的门卫,借学校的地址收信,隔几个月,他会给娘写信,报告在“学校的幸福生活”,他知道,娘虽然不识字,但她会去请村主任念的,他的信,说是给娘,其实是给全村的。他尽力打听学校的情况,把每一封信都写得比真的还要真。母亲也会请村主任给他回信,虽然每次都是勿念,一切都好,但他依然无比珍惜,在每个腰酸背痛的夜里,这是他最好的精神慰藉。

为了省路费,他只在春节的时候回家,他很拼命,想利用四年的时间发财,超过上大学的人,那时,他再把情况说明,娘就不会伤心了。可是,他没能。四年很快过去了,他依然在餐馆打工,只不过由端盘子的变成了给厨师打下手,离发财遥遥无期。

他只能接着撒谎,他回家跟娘说,他分配到了省城一个很好的单位,娘高兴得泪流满面,扶着他的肩去给爹上坟,喜庆的鞭炮声传遍了整个寨子。

王小满又一次在全村人艳羡的目光中离开家乡,临走前,他对娘说我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终于,他用几年积攒的钱盘下了一家小饭店,当上了小老板,生意还不错,却在一次做菜时,失手打翻了沸腾的汤锅。于是,住院、小店重新转让。当他出院时,留下的,唯有身上的疤痕,先前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他只好再去打工。

可即使在住院时,他也没忘记要给娘汇钱,他知道,每月邮递员到村里喊娘收汇款单的声音,就是娘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殊荣。每到换季,他也会给娘买新衣服,买各种稀罕的东西往回寄。一开始他在信里,后来,他在电话里,虚构自己成功的人生。

村里渐渐有人考学出来,也陆续有人来省城打工,就有人辗转找他,可能也没什么事,不过想先认识下,心里有底。一开始,他是见的,他去旧衣店里买体面的衣服,请他们到好些的饭店里吃饭,几次下来,他的积蓄就空空如也。为了免于这些干扰,也为了给自己不回家找个恰当的理由,他说自己调进了需要保密的国家机关,所以不能跟人见面,不能回家,不能留通讯地址。就这样,现实的王小满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名字,写在汇款单、包裹上,念在东山峪乡亲们口中的一个名字。

对外,他从来不说自己叫王小满,更不会说是东山峪的人,他也遇到过老乡,听他们边吃饭边谈论他的事迹,可他们,从来没把眼前为他们端菜的衰老的男人和王小满联系起来。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在车站痛哭的女人,女人哭声里的绝望打动了他,于是,他将女人带回自己重开的小饭店。两个苦命的人渐渐有了感情,终于有一天,他说出了自己的故事,承认了和东山峪的关系。

“那就是我,张翠花。”女人说,她心疼地看着有些气喘吁吁的男人——现在,我们该叫他王小满了——“喝点水吧。”

张猛目瞪口呆地看着张翠花喂王小满喝水,眼前这个落魄而瘦弱的男人就是东山峪的传奇王小满?“你没出国,不在保密单位上班,那你娘去世你为啥不回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问了这么一句。问题太尖锐,王小满被刺得满眼含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不想回去,他几夜没睡,把所有存款提出来给娘寄去,他不敢回,怕娘知道真相死不瞑目,怕再次成为村里人的笑话。”张翠花大声反驳。

4

火车终于来了,张猛上车后就一节一节车厢找他们。找到时,张翠花正从包里拿出大大小小的瓶子,给王小满喂药。过了一会儿,王小满头靠在椅背上打起盹来,翠花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盖上。张猛走到她跟前:“大姐,他……”

翠花轻轻摆手,两人来到车厢连接处。“小满他现在,胃癌,晚期。”张翠花似乎拼劲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干活太不要命,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吃饭不及时,把自己给糟践了。他现在,就想回老家看看,给爹娘上上坟。他说,虽然最终没能见上娘一面,但娘是含笑走的,一辈子都扬眉吐气了,他受的这些苦,都值了。”

张猛看着翠花红红的眼睛:“大姐,小满哥太牛了。”他用力把心里那句话压了回去。他听父母讲起过,王小满的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说了一句话:“孩子有出息就成了国家的人,不是爹娘的了。小满要是没出息,还能守着我,我还能看看他,摸摸他。”

高铁的速度很快,六七个小时后,东山峪车站到了,翠花扶着小满站了起来,张猛紧紧跟随着。当他们走出站时,发现了一条大红横幅,上面是一行耀眼的字:王小满,东山峪欢迎你回家。

翠花看看张猛,张猛笑着向她亮了亮手机,他凑到王小满耳边:“小满哥,你是我们东山峪的骄傲,家乡人民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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