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霸权与文明衰落(三)
2015-04-17孙皓晖
孙皓晖
讳莫如深
一个顽韧彻底的复古学派,何以被雄风尚在的西汉王朝骤然独尊?
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谜团,其中奥秘,儒家从来都是讳莫如深。
谜团的核心在于:儒家被独尊之后,鲜明的政治立场,忽然变得极其模糊;彻底的复古主张,忽然变得极其空泛;顽韧的复辟情结,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古非今而攻讦现实的癖好,忽然变成了唯官府马首是瞻的忠顺。
一言以蔽之,自从成为唯一的官方学派,作为儒家立学成派之根基的政治复古特质,便迅速地淡化了,消失了。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再也不是原生态时期的儒家了。客观地说,任何—个学派,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都是正常的;即或是最具有隋性特质的宗教教义,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修正教义,也是极为普遍的。但是,任何学派与学说的发展,都有—个基本的共同点:后来的修正者,必然要竭尽全力地向社会与信众昌明原教义的缺陷以及适时发展的必要,从而最大限度地争取社会与信众的理解,保证本学派不因学说的修正、发展而缩小影响。譬如西方之天主教,也曾有过不止一次的宗教改革;每次改革,倡导者都得千方百计地向信众说明改革的必要。甚或,今天的马克思主义要中国化,要改变某些结论、某些主张,同样要对中国社会作出最基本、最必要的说明。
唯其如此,我们质疑的不是儒家的变化与发展,而是儒家对待自身变化发展的一种极为反常的历史表现。这一历史表现的基本点是:对于淡化“原教旨”(政治立场与政治主张)的巨大变化,儒家从来不做任何正面解释;既不说明其变化原因,也不解释变身前后学说内容的显然失衡,似乎儒家的理念从来就是如此。
如此改变信仰体系者,古今中外唯此一例。
唯其如此,后来不得不修习儒家之学的知识阶层,在各种混乱中歧义百出。
为什么如此?似乎没有人问过,似乎也没有人回答过。
独尊则变
着意品味,儒家被独尊之后的变化,是很微妙的,也是很尴尬的。
分明是显然的变化,却硬是掩耳盗铃,佯做无事。其基本的表现是:儒家再也不顽强地传播克己复礼、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复井田之类的政治主张了,再也不游说天下做复辟努力了;那个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最鲜明立场的政治实践学派,忽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远离现实政治的纯粹治学派了。
涉及政治主张,儒家的复辟立场,已经演变为“王道仁政”之类的哲学式敷衍。涉及历史论述,儒家所有关于复古的强硬主张,都巧妙地演变为一种柔性的崇古颂词。涉及治道吏道,原本具有复古特质的仁政学说,已经演变为一种反对苛政的现实吏治主张。涉及孔子、孟子一班祖师圣人,构成其一生主旋律的孜孜复辟的政治实践,已经被大大淡化为抽象的颠沛流离的人格赞美。
在现实政治中,儒家原本有两大癖好:一是喜好是古非今,二是喜好攻讦法治。如今,也都在这种对远古社会的赞美性陈述中,变成了完全避开当年现实政治的学术评价。虽掩耳盗铃,然在官方的默许与保护之下,历经千百年反复渲染,也终于渐渐的弄假成真了。魏晋南北朝之后,臣服于儒家的整个知识阶层,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儒家本来的政治复辟特质,完全变成了对现实政治有所裨益的人伦政治学说。儒家自己则“忘记”得更彻底,似乎儒家教义从来就是如此这般。在世界文明的大宗教中,几乎每个教派都有坚持原生信仰的原教旨主义派别;古老的儒家儒教,却从来没有类似于原教旨主义的派别。汉武帝之后两千余年,儒家从来没有出现过坚持弘扬孔孟复辟立场的儒家原教旨主义。
与此同时,一个显然荒诞的事实是:儒家原始经典,仍旧是天下之“经”,谁也没有着意删改;所有后世儒家,也都很在意地反复宣称:自己是孔孟的忠实信徒;谁也没有宣布过背叛孔孟,背叛儒家原生教义。儒家祖师圣贤,被供奉得越来越神圣崇高;儒家的原生经典,也越来越成为万世不移的真理;初始圣人与原生经典所赖以存在的政治根基与实践特质,却早已经荡然无存了。
骨头没有了,肉没有了,留下的只有一锅似是而非的儒家肉汤。
儒家变了吗?变了。
儒家变了吗?没有。
要说清楚吗?难亦哉!
我们有理由问:儒家失语如此,知识阶层健忘如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任何秘密都会被漫漫岁月洗去尘封,儒家的变身奥秘自然也不可能成为永远的玄机,具体因由,请见下期。
编辑/徐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