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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学”新议

2015-04-17

关键词:朱子学李贽严复

林 怡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福建行政学院社会与文化学部,福建福州 350001)

近年来,随着中国大陆对华夏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的日趋重视,各地也纷纷开始重视本地区区域文化和学术传统的研究,譬如2007年8月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区域文化研究》一书,所收论文就涉及了两浙文化、浙东区域文化与浙东学术精神、徽州文化、闽南文化、闽越文化、齐鲁文化、海派文化等。2013年1月起,中华书局陆续出版了由中央文史馆组织全国各地文史研究者前后花费六年时间撰就的《中国地域文化通览》凡34 卷,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以及港、澳、台均有1 卷,可谓全国性地域文化研究成果的集大成。福建省在此基础上,于2013年8月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近百万字的《八闽文化综览》一书。就福建而言,学界普遍认为福建文化相当多元、丰富、难以统一,其各类文化现象在福建区域内表现出的“差异在全国堪称典型”。[1]福建学者近年也在持续讨论,试图用“闽文化”或“八闽文化”来统称福建区域内的各地文化,但至今没有达成共识。与此相关联,该用什么术语来统称福建的学术传统呢?有学者提议用“闽学”涵括指称福建区域的学术,但也有学者认为“闽学”只能是“朱子学”的别称或代称,除此之外的福建学术不能用“闽学”一词来代称或指称。那么,今天我们应该如何理解“闽学”呢?笔者不揣浅陋,略述己见如下,以期引起学术界的深入探讨。

一、“闽学”成词的经过和内涵

查《辞源》、《辞海》以及台湾出版的《中文大辞典》都不曾收“闽学”为词条。可见,“闽学”如果作为一个词语,即便到现当代,也并非大众日常生活中的常用语词,而是特定学界的专门用语。那么,今天有学者认为“闽学”是一个词,并特指“朱子学”,这样的用法是如何历史地形成的呢?我们不妨做个考察。

两宋儒学复振,理学大昌,后世认为最重要的宋儒是籍出江西庐山濂溪的周敦颐、河南洛阳的程颢程颐兄弟、陕西关中的张载,和籍出徽州但却生于闽、学于闽的朱熹。但是在宋元两朝,至今没有文献表明把周敦颐、二程、张载以及朱熹的学术思想直接称为“濂学”、“洛学”、“关学”、“闽学”的。统而言之,宋人一般将上述这几个代表人物的学术思想统称为“道学”或“理学”,而与朱熹同朝的政敌还以“伪学逆党”指称朱熹的学说和他的门生同道。余英时先生指出:“在淳熙十年(1183)之前,所谓‘道学’大致仅指张栻、朱熹一派的‘性理之学’而言,其涵义较狭,与《宋史·道学传》的用法相去不远,刘三杰庆元三年的奏议尤足为证。(见《道命录》卷七下‘刘三杰论伪学党变而为逆党,防之不可不至’条)”[2]

如果分而言之,宋人则以上述这些人的籍贯或姓名加“之”字再加“绪”或“道”等字,以词组形式指称这些人的思想学说。如朱熹弟子陈淳在《论朱子》中有“洙泗伊洛之绪”、“孔、孟、周、程之道”[3]等说法。在《师友渊源》中,陈淳说道:“河洛之间,斯文洋洋,与洙泗并闻而知者。有朱文公,又即其微言遗旨,益精明而莹白之,上以达群圣之心,下以统百家而会于一。盖所谓集诸儒之大成,而嗣周程之嫡统,萃乎洙泗濂洛之渊源者也。”[4]可见,在宋人的话语里,已经用在籍地名洙泗、濂洛等指称孔子、周敦颐、二程兄弟及其思想学说,尽管并没有在这些地名之后直接缀以“学”字。但是,即便如此,作为朱熹晚年最重要的弟子陈淳,也没有将其师朱熹之学术思想称为“闽之学”或“闽学”。朱熹去世后,其门人辑录《朱子语类》,收录了朱熹师徒间的问答,也不见其门徒称其学说为“闽之学”或“闽学”,其女婿黄榦为池州刊本《朱子语录》作后序,只是恭敬地称呼朱熹为“晦菴朱先生”,并不曾将朱熹的学说与“闽”相关联。自朱熹殁后,宋至元明,其学术思想皆未曾有被称为“闽学”的文献证据。

今有学者据《宋元学案》卷八十五《深宁学案》所述,认为“闽学这个概念出现于朱熹死后不久。据记载,南宋末学者王应麟崇尚朱子学,汤斌与其邻居,朝夕议论濂洛关闽之异同”。[5]我们认为这个说法是不成立的。因为《宋元学案》由黄宗羲在清康熙十五年(1676)后开始撰写,才写一小部分黄宗羲就病逝了,后由其子黄百家、私淑其学的全祖望等人续写,经160 余年才全部完稿,直到道光十八年(1838)在浙江首次刊行。虽然该书附录记载“咸淳元年七月,除著作郎时,汤文清公为太常少卿,与先生邻墙居,朝夕讲道,言关、洛、连、闽、江西之异同”[6],但这段附录文字并非宋人所写,而出于黄宗羲子孙或后学之手。在此“附录”文字之后,有全祖望(1705~1755)作的《宋王尚书画像记》,曰:“先生之学,私淑东莱,而兼综建安、江右、永嘉之传。”[7]这条材料反而表明,全祖望是用“建安”而不是用“闽”指代朱熹及其学说。可见,不能用《宋元学案》中的上述文字来论断“闽学这个概念出现于朱熹死后不久”。

又有学者认为:“明代以前并无闽学之称,只是到明初的宋濂,才有了‘濂、洛、关、闽四夫子’的说法。朱元璋即位之初,下诏‘一宗朱子之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另据《明史·解缙传》记载,洪武二十一年(1388),解缙建议修书,书的内容应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关、闽、濂、洛。可见,从明代开始,已经普遍使用‘闽学’这个概念了。”[8]

我认为,这个说法也不可靠。因为上述宋濂的材料,最多只能表明宋濂用“闽”代称朱熹这个人而已,并未涉及“闽学”;而朱元璋下诏的史料出于康熙年间历史学家陈鼎所著《东林列传·高攀龙传》。陈鼎出生于1650,卒年不详,大约活了六十多岁,与康熙皇帝(1654-1722)的生卒年相前后,其《东林列传》卷二《高攀龙传》写道:“我太祖高皇帝即位之初,首立太学,命许存仁为祭酒,一宗朱子之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9]这表明是康熙年间的陈鼎而不是明朝的朱元璋将“朱子之学”与“闽之学”相关联。《明史》的正式修纂也是在康熙年间开始,历时六十多年,至乾隆才完成。因此,上述语料都不能证明“从明代开始,已经普遍使用‘闽学’这个概念了”。相反,这些语料只能表明:大约在清康熙年间,学人著述中将“闽”与前述“濂、洛、关”并列,以分别指称朱熹、周敦颐、二程、张载的现象开始增加,并在这些地名后缀以“之学”二字,以分别指称他们各自的学术思想。

康熙四十六年至四十八年(1707-1709),张伯行出任福建巡抚,编《濂洛关闽书》十九卷,并在福州兴修东南学府鳌峰书院。康熙四十八年张伯行作《鳌峰书院记》,云:“闽中素号海滨邹鲁。盖自龟山载道而南,三传至考亭,而濂洛之学大著,其渊源上接洙泗,由宋迄今,闽士蔚兴,与中州埒。圣天子崇儒重道,于龟山、预章、延平三君子及考亭夫子,皆御制扁联表扬祠宇。——不佞欲与士之贤而秀者,讲明濂洛关闽之学,以羽翼经传,既表章其遗书使行于世。”[10]康熙年间福建晋江人蒋垣著《八闽理学源流》,卷二云:“朱门受业最多,最知名者黄干、李燔、张洽、李方子、黄颢、蔡沈、辅广……当时,杨、胡、林、朱、黄、蔡之学盛行于江之东南。至宁宗年间,魏了翁筑室白鹤山下,以所闻辅广、李燔之学授教生徒,由是蜀人尽知义理之学,则闽学传之西蜀矣。理宗时,杨惟中建周子祠,以二程、张、杨、游、朱六君子配。又姚枢隐于苏门,以道学自任,刊《小学》《四书》及蔡氏《书传》、胡氏《春秋传》,而闽学至于河溯矣。此八闽道学留传之大概也。”[11]

上述文献表明,康熙年间,“闽之学”或“闽学”已经成为以朱熹为首的闽中理学或八闽道学的别称。为何以“闽”代称朱子、以“闽学”指称朱子之学呢?蒋垣在《八闽理学源流》卷一中作了说明:“濂、洛、关、闽,皆以周、程、张、朱四大儒所居而称。然朱子徽州人(按:指朱子祖籍徽州),属吴郡,乃独以闽称,何也?盖朱子生于闽之尤溪,受学于李延平及崇安胡籍溪、刘屏山、刘白水数先生,学以成功,故特称闽,盖不忘道统所自。”[12]蒋垣认为,用“闽”和“闽学”指称朱熹及其学说思想,原因在于朱熹生在闽、受学于闽中诸先贤、且功成与闽——主要在闽中讲学授徒、著书立说,因此,“闽学”这个概念既直接关联着朱熹及其学说,又与闽地这个地域空间紧密相关。

我们认为,康熙年间“闽学”成词并渐加使用,其外部主要的社会原因是:清廷为了强化对汉族士大夫和汉族社会的有效管控而采取的文化措施。作为最高统治者,康熙认识到朱熹及其学说对汉人尤其是汉族士大夫文化心理的深刻影响,为了稳定对人口众多的广袤的汉族社会的统治,清廷不得不重新重视并倡导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康熙、雍正前后器重李光地、蔡世远,他俩都是籍出闽地的理学名臣,康熙间抚闽的张伯行又在闽力倡朱子学,与朝廷所倡遥相呼应,所有这些外部因素,使得以“闽”和“闽学”指称朱熹及其学说在康雍之世成为水到渠成的话语现象。此后,学界言“闽学”必关联着朱熹及其学说思想的传承,如乾嘉年间,福州名士林芳春(1729-1811)为其宗亲林希五的《古文初集》作序,曰:“一人倡之,必有从而和之者,庶闽学之复兴乎?近日士人以讲习为讳,想皆惩于南宋伪学、明代东林而然。然学之不讲,圣人以为忧,况吾辈乎?且所恶于讲习者,谓其伪也,岂可并其真者而不为乎?吾愿先生为吾闽倡,勿但学八家,而以子朱子为师念念为已。年弥高而德弥劭,他日大集留传,皆曰考亭之嫡派也,岂不美哉?”[13]林希五(1744- 1811),字雨化,是乾嘉之际福州名士,终其一生,服膺程朱之学,晚年自定诗文稿成集,于嘉庆十一年(1806)请陈若霖、陈大煜(林则徐的舅父)、林芳春、林则徐等为其文集作序。林雨化身体力行讲学论道,直接推动了乾嘉之际朱子学在闽地的发扬光大,因此林芳春对他致以“闽学之复兴”的期待,并誉之为“考亭之嫡派”。

综上所述,“闽学”这两个字大约在康熙年间得以合成为一个词,乾嘉之际已经为学者所习用。它原本的词义就是指朱熹的学说。张岱年指出:“朱熹的学说称为闽学,这是因为朱熹的学术活动主要是在福建一带进行的。”[14]

当代福建学者将“闽学”的涵义有所拓展引申。高令印、陈其芳在1986年出版的《福建朱子学》中说:“我们认为,闽学是指以朱熹为首包括其门人在内的南宋朱子学派的思想,以及其后理学家对朱子学的继承和发展。因朱熹及其门人主要活动于福建,故其学说称为闽学。闽学是相对于其他地域性的学派如濂、洛、关、浙东、江西等学派而言的。闽学是理学,它发端于南宋初年福建理学家杨时、游酢、罗从彦、李侗等人,朱熹通过他们承接周敦颐、程颢、程颐等人的理学思想,集理学之大成,建立起庞大的完整严密的理学思想体系,由此一般把朱熹作为闽学的创始者和领袖。由于闽学与朱子学都是以朱熹为首的学派,通常把闽学和朱子学等同起来。”[15]2013年出版的《八闽文化综览》第七章《闽学》云:“闽学,既指朱熹的学术思想、学说体系,又指以朱熹为创立者、包括朱门弟子在内的一个理学派别。”[16]高、陈二位对“闽学”的定义比《八闽文化综览》更为宽泛,后者将“闽学”从指称“朱熹的学术思想、学说体系”拓展到指称“包括朱门弟子在内的一个理学派别”;前者将“闽学”的涵义更拓宽延申为指称朱熹及其门人之后的“理学家对朱子学的继承和发展”。

如上所述,从清初到康熙之际至当代学者所谓的“闽学”,其内涵有如下三个方面:

1.它指称在闽地生成的朱熹的学说思想;

2.它指称朱熹及门弟子的学说思想;

3.它指称朱熹及其及门弟子之后历代接受并传承朱熹学说思想的学人的学说思想。

概而言之,从狭义论,“闽学”的本义或核心意义仅指朱熹的学术思想;从广义论,“闽学”的引申义指朱熹学术思想在后世的传承与影响。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与“闽学”相关联的学人虽然籍出闽地或与闽地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以朱熹为代表的“闽学”其影响所及,并不仅仅限于闽地,而是广被全国。

笔者以为,我们今天重新审视、体认“闽学”,不妨将视野再上下拓宽一些。朱熹创立的学说思想当然是“闽学”最为重要的核心内容,同时,朱熹师从的前辈闽籍学人胡宪、刘勉之、刘子翬、李侗等的学说思想也应该视作“闽学”的内容之一,否则“闽学”就上无其源;朱熹学术思想在后世的传承和影响是“闽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这种“传承和影响”不仅仅表现为后世学人讲学论道或著书立说对朱熹学说思想进行再阐释的理论传承,更表现在代有学人用朱熹的学术品格指导其立身行事的实践之中。唯有如此认识和体认,“闽学”才下有其流;也唯有如此认识和体认,“闽学”的学术品格才能永葆生机和活力,“闽学”的学统和学脉才能代代相传,并历久而弥新。

二、“闽学”的学术品格和研究对象

什么是朱熹为代表的“闽学”学术品格呢?我们认为,朱熹的诗句“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养转深沉”就是“闽学”学术品格最生动的写照。“旧学”和“新知”是“闽学”学理建构的两个组成部分,“闽学”出于“旧学”而成于“新知”。“旧学商量”是对传统的继承、审视、反思;“新知涵养”是在“旧学商量”基础上对“旧学”的突破、超越和新变。因此,在继承“旧学”中力求新变以构建“新知”,做到入旧出新,求真务实,知行合一,这是“闽学”最为鲜明的学术品格。

因为努力随世变而创建“新知”,所以相对于完全守旧者,“闽学”具有强烈的叛逆精神。朱熹在世的时候,其学说主张就被斥为“伪学”,与朱熹同朝的兵部侍郎林栗弹劾朱熹说:“熹本无学术,徒窃张载、程颐之绪余,以为浮诞宗主,谓之道学,妄自推尊。”[17]但历史证明,一度游离于体制内“主流思潮”的朱熹学说思想,因其“新知”而具有更鲜活的生命力,并深刻影响了此后的中国社会。

无论是商量旧学,还是涵养新知,朱熹为代表所建构的“闽学”学术旨趣在于:经世致用。朱熹虽然构建了恢宏完备的集大成的“理学”体系,但其学术旨趣完全在于拯救世道人心,因此,“闽学”具有强烈的实践精神。朱熹自己说道:“味圣贤之言,以求义理之当,察古今之变,以验得失之几,而必反之身以践其实者,学之正也。”[18]当时朱熹的政敌攻击朱熹说:“所谓道学者……其说以谨独为能,以践履为高,以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为事。”[19]可见,将“知”贯彻于“行”,力求在“践履”中做到知行合一,这样的实践精神,也构成了“闽学”鲜明的学术品格。

总之,“闽学”的学术品格是“持旧”(即“旧学商量”)与“新变”(即“新知涵养”)相结合,理论与实践共一体。

“闽学”为何具有强烈的持旧与新变相结合的特点呢?我们认为这与福建区域社会的特性紧密相关。在中国的版图上,“闽”即福建为中国东南一隅滨海山区,这样的空间特点,决定了福建社会的人口构成呈现“移民”和“遗民”的特性。闽学的“新变”品格关联着福建“移民”社会的特征,闽学的“持旧”品格烙印着福建社会的“遗民”特性。

公元前100年汉武帝灭闽越国后,闽地人口锐减,较之于中原,福建的发展进入了沉寂期。直到晋永嘉之乱和梁侯景之乱,因中原板荡,衣冠世族纷纷南迁,始有“八姓入闽”,闽地的人口逐渐开始增加,闽地的发展也开始复苏。唐安史之乱后,更多的中原人口迁入闽中,唐末五代王审知兄弟主政闽地,福建的社会文明才得以繁荣发展并盛极一时。宋室南渡之后,南下入闽的北方人口更加密集。可以说,唐五代两宋时期,新兴的福建社会发展的动力正在于入闽的大量“移民”。这些不畏千里迁徙入闽的新“闽人”,在跋山涉水、开疆拓土中涵育了敢于吐故纳新、求新求变的精神气质。他们不仅以闽地为家园,还将生命的价值拓展延伸到了海上。在中原混战动荡之际,成为新闽人的王审知政权就大力发展福建与东南洋的海上贸易,“涨海声中万国商”。由于海上贸易发达,唐宋元明清以来,闽中是吸收各种异域新思潮的先锋地带,如此移民的特性是朱熹为代表的“闽学”追求新变的社会土壤。不仅如此,迁移入闽的王氏政权还推崇佛教,晚唐以来,福建是佛教禅宗的重镇,禅宗在福建繁盛一时,当时著名的高僧如百丈怀海、雪峰义存、释懒安等,在闽地说禅论道,闽中出现“山道逢人半是僧”的场面。禅宗的学说不仅是对传统佛理的新变,而且也促成了以朱熹为代表的“道学”或“理学”的新变。这是以朱熹为代表的“闽学”追求新变的文化土壤。

“闽学”的“持旧”品格又与福建社会的“遗民”特性紧密相联。“遗民”未必是“移民”,譬如汉武帝灭闽越政权,少量闽地土著继续生活在闽中,这些人是闽地固有的“遗存者”,即本土“遗民”;而迁入闽地的外来“移民”,相对于其故园故土而言,成了遗存在他乡异域的“遗民”。无论是土著遗民还是他乡遗客,这些在闽地生活者对自己的传统都有根深蒂固的眷恋情结。而宋元和明清易代之变,使得更多的中原人口成了前朝在闽的“遗民”,国破家亡使得这些入闽的中原“遗民”以家族或宗族聚居的形式执着地持守着“汉家旧制”,虽然政权更迭,但旧有的文明教化依然持守不懈。由于唐末以来移民人口在福建剧增,这些“移民”同时具有前述的“遗民”特征,所以,在福建这个具有“移民”兼“遗民”双重特性的社会文化土壤中生成的“闽学”,兼有“新变”和“持旧”的双重学术品格,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至此,我们可以认为:闽学是两宋之际由闽籍学人在闽地传习、并经朱熹发展构建而成的完备的理学学说,其后,这一学说不仅在闽地、而且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了长期而深远的影响。其学术内容代有传承、损益、嬗变,但它化旧学为新知、理论与实践并重的学术品格却一而贯之,其入旧出新的学理思考和构建,始终以实践为旨归,以期拯救世道人心、经世致用。“闽学”滥觞于北宋闽北学人胡宪、刘勉之、刘子翬、李侗等,蔚为大观于南宋朱熹。朱熹殁后,朱子学在闽地代有传人,如宋之黄榦、蔡元定、陈淳、真德秀、陈文龙,元之熊禾、陈普,明之黄道周,清之李光地、蔡世远、林雨化、郑光策、林则徐等。其间也曾异变于明之李贽、清之严复等。“闽学”学脉迄今仍未断绝。

或有质疑者:李贽、严复能入“闽学”之域吗?如果从持守“闽学”学理的正统而言,李贽、严复当然不能算“闽学”的传人。但是,研究“闽学”的传承和影响,绝不能无视李贽、严复这样的闽籍学人及其学说思想。这是因为:其一,就学理建构而言,虽然李贽、严复的学说思想不能算是朱子学或“闽学”的正统传承,但无论李贽还是严复,他们都熟读朱熹的著述,他们谙熟朱子之学,他们不同于朱子之学的“异端”思想或“新”思想都是他们在已染朱子之学的基础上随世求变、突破超越的结果,他们的“异端”或“新”思想都是在思索回应朱子学说或“闽学”与现世的紧张关系中发展出来的,可以说,他们的思想是入乎朱子,又出乎朱子。因此,要深入研究朱子学对后世的影响,不仅仅要研究对朱子学严正持守者,还要研究对朱子学有深刻反思、审视、超越者,如李贽、严复等闽籍学人的思想学说。从这个意义上说,“闽学”不仅仅指对朱子学重在继承者,也指对朱子学有反思、有审视、有批判、有超越的闽籍学人的思想。其二,就学术品格而言,即便如李贽、严复这些对朱子学有反思、有批评、有突破、有超越者,他们仍持守了朱子化旧学为新知、理论与实践并重的学术品格,他们和朱子一样忧世爱国、崇真务实,以期拯救世道人心和经世致用。李贽在《自刻<说书>序》中说:“以此书有关于圣学,有关于治平之大道,……倘有大贤君子欲讲修齐治平之学者,则余之《说书》,其可一日不呈于目乎?”在《焚书自序》中,李贽又说:“独《说书》四十四篇,真为可喜,发圣言之精蕴,阐日用之平常,可使读者一过目便知入圣之无难,出世之非假也。”[20]严复少年所学对朱子学也有师承 。同治二年(1863)严复11岁,其父聘请福州宿儒黄宗彝为其塾师,直至1865年黄宗彝病逝,严复从此开始读经。黄宗彝,字圣謨,又字肖岩,或作少岩,“其为学汉宋并重”。黄宗彝的岳父是清嘉庆六年(1801)进士、内阁中书陈登瀛,陈登瀛的父亲是林雨化的好友陈烺。陈烺字士辉,号东村,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丁酉科举人,曾任德化训导,有《杜诗注》。林雨化有诗《与东村陈一游小西湖》,陈烺为林雨化诗集作有序文。黄宗彝作为陈烺的孙女婿,传承了陈烺父子的学脉。黄宗彝的好友、清末福州硕儒谢章铤对此有所记载,他说黄宗彝“十四通九经,下笔千言立就。时闽县陈烺能文,有重名,世所称东村先生者。其子进士登瀛,尤善读书,见君大喜,妻以女,君尽传其业”[21]。就传统中国士人讲究“师法”“家法”而言,黄宗彝自然传承了陈烺父子的学脉,并将之传于严复。黄宗彝对严复“督课很严,所授不限于经书”,严复“饱聆老师谈说宋元明学案及典籍,为尔后寻究学术打下思想基础”。[22]光绪二十九年(1903)严复在翻译《群己权界论》时写下《译凡例》,其间高度赞扬朱熹道:“至朱晦翁谓虽孔子所言,亦须明白讨个是非,则尤为卓荦俊伟之言。”[23]

因此,我们认为,“闽学”研究的对象至少包括如下这些方面:

第一,朱熹及其学说思想和理论体系;

第二,影响朱熹学理形成的闽籍学人及其学说思想;

第三,朱熹学术思想和理论体系在后世的传承,即朱熹门人与后世历代持守传承研究朱子学的学人及其学说思想。

第四,朱熹的学术品格、精神操守对后世闽籍学人精神生活的影响。

朱熹之后,有些闽籍学人构建的学说思想未必与朱子学说完全保持一致,甚至有反思、批评、突破、超越朱子学之处,但他们一定是谙熟朱子学并或多或少也受过朱子学的熏陶和影响。他们提出的学理主张因时势的变迁可能与朱子学相异,但他们欲拯救世道人心、忧世爱国、知行合一、崇真务实、经世致用的学术追求则得朱熹精神品格之真传,因此,研究以朱熹为代表的“闽学”发展史不能不顾及这类学者,如李贽、严复等。

三、“闽学”的典范意义

“朱熹是中国近古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他的学说,系统宏大,条理缜密。……他始终做到言行一致,绝不违背自己的思想。”[24]以朱子学为代表的“闽学”研究历来是中国学术思想史研究的“显学”,不乏大家名家,新著迭出,新知叠现。束景南指出:“任何一个有活力的民族如不时时反思自己的文化传统,也就不能认识自我,从而也就不能超越传统与自我。如果说朱熹和孔子一样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当然代表,那么我们需要重新认识朱熹,就正像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传统与自我一样。”[25]今天,中国社会依然面对着朱熹为代表的“闽学”学者所关注的一系列问题,譬如如何重建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如何妥善处理中国与异邦的关系等,对这些现实问题的思考,还需要秉持“持旧”与“新变”兼容、理论与实践一体、知行合一的“闽学”学术品格。

从朱熹经李贽到严复,“闽学”的学术品格对当代中国社会各界尤其是学界依然具有重要的典范意义。如此学术品格,是精神独立、求真务实的典范。朱熹身体力行,他强调为人处世治学之“诚”。他说:“诚只是实。”“诚是理。”“诚者,合内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也实如此。”[26]明代李贽力倡培养“绝假纯真”的“童心”:“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27]他对“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满场是假”[28]的社会风气忧心如焚,认为虚情假意对社会正常秩序造成极大的危害:“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和朱熹一样,李贽的学说主张不容于当道,就像朱熹被弹劾为“伪学逆党之首”一样,李贽被弹劾为“狂诞悖戾”,其“流行海内,惑乱人心”[29]的著作被焚毁。明神宗甚至御批道:“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30]然而,真理和真性情是烧不毁的。即便在李贽被捕之际,就有马经纶慷慨陈词救援李贽:“卓吾先生之素行何如也?宦游二十余年,一介不取,清标苦节,人所难堪,海内荐绅,谁不慕悦。夫以如是人品,如是操履,而以逾闲荡检之事诬之,亦大不伦矣!至于著述,人各有见,岂能尽同,亦何必尽同?有同有异正以见吾道之大,补前贤之缺。假使讲学之家一以尽同为是,以不同为非,则大舜无两端之执,朱陆无异同之辨矣。”[31]马经纶《与当事书》中这段话足以表明以朱熹为代表的求真务实、知行合一的“闽学”学术品格,虽然没有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品性,但薪火不灭,异代激励着有担当的学人坚持精神独立、求真务实。

清末以来,中国社会面临千年未有之变局,融贯中学和西学的严复,“斟酌新旧间”,希望国人做到“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32]。他指出,中国问题的根本在于学术。中国的学术既“无用”又“无实”。他说:“非真无用也,凡此皆富强而后物阜民康,以为怡情遣日之用,而非今日救弱救贫之切用也。”“非果无实也,救死不赡,宏愿长赊,所托愈高,去实滋远,徒多伪道,何裨民生也哉!”[33]他呼吁中国应建构言论自由的社会环境:“须知言论自由,只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一不为古人所欺,二不为权势所屈而已。使理真事实,虽出之仇敌,不可废也;使理谬事诬,虽以君父,不可从也。此之谓自由。”[34]

从朱熹、李贽到严复,以他们为代表的闽地或闽籍学人力主学理建构做到“旧学商量”与“新知涵养”相结合,努力在“持旧”中“新变”,以期求真务实、知行合一、经世致用,这样的学术品格一而贯之,星火般闪烁在中国历史文化的长空中,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前赴后继,不屈不挠为中华民族的文化永存而奋斗。这是“闽学”最为重要的意义所在。

注释:

[1]卢美松主编:《福建地域文化通览·福建卷》“绪论”,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4页。

[2]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下),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630页。又可参看《宋史纪事本末》卷八十《道学崇黜》。

[3][4]陈 淳:《北溪字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 74,77页。

[5][11][14][15]高令印、陈其芳:《福建朱子学》,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 2,3-4,序,2页。

[6][7]黄宗羲等:《宋元学案》(第四册)卷八十五《深宁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 2866,2867页。

[8][12][16]卢美松主编:《中国地域文化通览·福建卷》,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 271,271,299页。

[9]陈 鼎:《东林列传》卷二《高攀龙传》,台北:台湾明文书局,1991年。

[10][清]游光绎总纂:《鳌峰书院志》,许维勤点校注释,福州:海风出版社,2014年,第21页。

[13]《林雨化诗文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9页。

[17]《宋史纪事本末》卷八十《道学崇黜》。

[18]《朱子文集》卷十二《已酉拟上封事》,见《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19]“陈贾论道学欺世盗名乞摈斥条”,转引自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下),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628页。

[20][29][30][31]林海权:《李贽年谱考略》,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 223,416,416,419-420页。

[21]陈庆元主编:《谢章铤集·黄君宗彝别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5页。

[22]孙应祥:《严复年谱》,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页。

[23][34]严 复:《群己权界论·译凡例》,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

[24]束景南:《朱子大传》张岱年“序”,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2年。

[25]束景南:《朱子大传·自序》,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2年。

[26]转引自钱穆:《朱子学提纲》,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第 79-80页。

[27][28]李 贽:《焚书·续焚书》,张建业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 146-147,149页。

[32]《严复集》(第一册)《论世变之亟》,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页。

[33]《严复集》(第一册)《救亡决论》,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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