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块文章”的地理涵义
2015-04-16唐晓峰
唐晓峰
现在,我们通常用“大块文章”来形容作家或学者写出的长篇大作,但其实“大块文章”本来是指地理。李白的《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中的句子“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恐怕是“大块文章”最具代表性的说法。“大块”即大地,“文章”指的是错综的色彩花纹,“大块文章”意思就是“大地上的斑斓景观”。
中国古代文人把大地称为“大块”是一个传统,早可见于《庄子·内篇·齐物论》,里面写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清末学者俞樾解释这段话时说:“樾谨按大块者地也,……盖即中庸所谓一撮土之多者,积而至于广大,则成地矣。故以地为大块也。”《庄子·内篇·大宗师》又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在这里,“大块”还是指
大地。
庄子言“大块”的事常常被后人提及,算是庄子的一个特别之处。比如《晋书·嵇含传》所记皇帝的女婿王弘远造了“华池丰屋”,喜欢延请“贤彦”聚会,他在屋中画了“庄生垂纶之象”,并作一篇祭文说:“迈矣庄周,天纵特放。大块授其生,自然资其量。”看来“大块”成了庄子的一个代表性词汇。
后来,人们似乎把称大地作“大块”视为一种文雅,在诗文中用得较多。如郭璞《江赋》中的“焕大块之流形,混万尽于一科”,李白《日出行》中的“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苏东坡诗词中用“大块”的地方也不少,如《和陶王抚军座送客再送张中》里的“相从大块中,几合几分违”,以及《李宪仲哀词》里的“有生寓大块”。
古人认为大地由“块”累积而成,所以有形。《列子》记有一段对话:一个人担心“奈地坏何(地坏了怎么办)?”另一个明白人说:“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颜氏家训》也讲:“天为积气,地为积块。”大地是积起来的块,这种“块”感,很有“物理”味道。朱熹说太行山是“千里一块石”,这样地将绵延山脉小而形之,需要很宽广的心胸。古人还爱用“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来形容风调
雨顺。
中国古代意识形态中有一个特点,任何伟大之物都是道德楷模,“大块”也是一样。《列子》曰:“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块然”,是一种风貌,博大不语,巍然自在。《荀子》说“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这就是“大形”,大形就是道德之形。后来人们在形容有道德的人静坐无为时,常说“块然独坐”。佛教传入中国后,佛家也接过“块”的说法,为自己的主张作比喻。《五灯会元》中记载:僧问:“如何是佛?”师曰:“土块。”曰:“如何是法?”师曰:“地
动也。”
我很佩服古人的想象力之高,用语言的能力又极强,对一件司空见惯的东西,能深深体验出它的形状特征,并转而联想到高大的人文楷模。我总觉得,道德联想是古代人地关系中最高层面的东西。
到中古以后,景观审美风气大盛,“大块文章”一词正是其体现。法国汉学家戴密微曾说:“唯汉土之人最知山水。”的确,将山川大地的景观看作“文章”,是中国地理文化的一大传统。在“大块文章”的喻念里,推动“文章”的是自然生气,而不是人间权威,自然之美被抬到顶峰。
因为对“大块”上的景观产生了审美体验,文人的辞章便受到大地景观的极大鼓舞,这就是李白说的“大块假以我文章”。中国古代文人表达大地景观美的诗文,是中国文学史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部分文学与特定的大地景观紧密关联,以致二者缺一不可。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离不开三峡景观,而欣赏三峡景观也离不开那些诗句,越热爱那些诗句,就越热爱三峡
景观。
过去,常常区分两类文人:儒生通大道,文吏晓簿书。“文章”要有文采,要通“大道”,所以“文吏”(文职小官)是写不出文章的,而只能撰公文。大地景观,出神入化,只有如李白、杜甫那样具有“囊括大块”的胸襟,才会尽赏“大块文章”。
(选自《环球人文地理》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