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中的三个“解构者”
——探析《围城》中的人物及其创作者对创作意图的解构
2015-04-15马骁河北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河北石家庄050000
马骁(河北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围城》中的三个“解构者”
——探析《围城》中的人物及其创作者对创作意图的解构
马骁
(河北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钱钟书的《围城》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一直是十分重要的,但历来的研究者多将研究重点集中在其讽刺主题和风格上。文章以德里达所代表的解构主义思想眼光,通过对文本中的方鸿渐、唐晓芙形象进行分析。揭示出钱钟书对知识分子、爱情的塑造意图和解构效果,由此揭示具有理性色彩的哲理小说《围城》是如何对其自身进行自我解构的。
钱钟书;围城;解构;德里达
作为解构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文学观从当下的文本出发追问文学的意义,提出了“文学是一种允许人们以任何方式讲述任何事情的建制”的观点。本文以德里达的三个主要观点为切入点,对小说作品《围城》进行解读。德里达的主要观点有三:一是对具有“中心”的“结构”加以质疑,二是消解“逻各斯中心主义”,颠覆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论,三是解构文本的“统一性、确定性”,突出“差异性”、“不确定性”。这便给予了解读《围城》一把新的钥匙。
本文依据德里达的主要观点,对作品结构中的“中心”和“二元对立”论进行解构,并达到对作品本身的“确定性”,即理性进行解构,形成多元化解读。
1.作为解构者的方鸿渐
方鸿渐作为《围城》中的主人公,其中心地位看似明显,实际却是缺失的。这种非中心化的地位对钱钟书的讽刺意图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消解。
1.1 “归人”还是“过客”
在《围城》中,钱钟书主要借由描写主人公方鸿渐的人生遭遇,对社会万象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讽刺。在作品中,方鸿渐无疑是钱钟书在小说中着力刻画的人物,有时钱钟书甚至直接借方鸿渐之口揭露世事的真相,一些文学评论家更是以方鸿渐身上带有的典型性特征将其称为“围城人”。然而,以解构主义的视角来看,在钱钟书所建造的这座“讽刺”之城中,方鸿渐却从未在其中心出现。
钱钟书在《围城》中讽刺了社会万象,包括对知识分子的群丑像、教育体制中的弊端以及传统文化观念中的道德伦理都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和辛辣的讽刺。《围城》主要叙述了方鸿渐的三个生活时期:回国后在上海租界生活时期、在三闾大学任教时期和与孙柔嘉的婚姻时期。在此期间,“围城人”方鸿渐的个人性格是统一的、不变的,即“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1],性格中同时交织着悲与喜、美与丑、崇高与滑稽等多重矛盾,也许正是由于这种极具广泛的代表性使得这种性格在作品中呈现为固定的、不变的、稳定的特征。因此,作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而言,方鸿渐的形象足够典型和真实,但其性格内涵却并不够丰富。
由此可知,钱钟书依靠方鸿渐所进行的社会讽刺之丰富多变与“载体”本身性格之单薄贫乏的中间,存在着巨大却不易被发觉的裂隙。
这一裂隙的根源在于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对世事进行讽刺的渴望远远大于其刻画人物形象的渴望,因此在无意识中,作者只是出于“讽刺”的需要才产生了方鸿渐这一人物。当作者有讽刺知识分子群体的需求时,他令飘洋在英国的方鸿渐回了国,借方鸿渐的眼睛将方鸿渐周围的知识分子群体反复进行调侃和玩味;当作者有讽刺教育体制弊端的需求时,方鸿渐几经周折来到了三闾大学,借他的经历揭露了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当作者有讽刺婚姻与爱情的需要时,方鸿渐不由地与孙柔嘉订下了一纸婚约,并经历着围城中的爱情生活。在故事的最初,方鸿渐作为“归人”从海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但这里却无法挽留住他,亦或他无法适应自己的故乡,因此无论是在旅途中还是在三闾大学的任教期,亦或是与孙柔嘉的婚姻中,方鸿渐显然一直处于漂泊的状态,他无法归还到任何一个地方,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容纳他的存在。逐渐地,他由“归人”变成了“过客”,最后成为一个一无所有、不知所往又无处可归的“流浪汉”。
正如德里达所言,任何结构都被赋予一个中心,但这个中心主要的是防止结构的“自由游戏”。原本作为“中心”人物的方鸿渐似乎丧失了主动权,成为了作者的“眼睛”和“嘴巴”。然而,成为钱钟书的“眼睛”,虽洞悉世相、火眼金睛,却只能观察到自己以外在场的他人,自己的存在反而变得似乎不那么重要。作为钱钟书的“嘴巴”,虽犀利深刻、铁嘴铜牙,却丧失了人物自身的发言权,只能沦为他人的代言者与传声机。
1.2 知识分子的代表及其失效
德里达认为,一部哲学史、思想史,乃至认识史,其实是中心对中心不断置换的历史。没有稳定不变的中心、本质。如果不断变化,中心就不再是中心,它岂不只是云集着繁复的可替换符号的能指链的差异、延宕、踪迹?中心失落的历史古已有之,文学作品《围城》也不例外。原本作为“围城人”在场的方鸿渐此时不仅无法撑起作者附加在他身上的讽刺范畴,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对作者的讽刺力度和讽刺意图进行了消解。
以德里达解构主义的视角来看,在《围城》中钱钟书的讽刺中心是多层次并不断变化着的。在上海部分中,钱钟书的讽刺中心多指向十里洋场社交生活的各种人物:“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2]的张吉民,外表时髦、骨子里守旧的董斜川,“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3]的青年哲学家褚慎明,满肚子不老实、自我标榜是“新古典主义”的诗人曹元朗,以及暗中把方鸿渐当做情敌、枉费了心思的赵辛楣等等。他们宴饮会客、谈诗论文以及各种应酬交际是那样的内心空虚、百无聊赖以及庸俗不堪,这种生活不会培植健康的爱情,更不会培植健康的理想,本身就是一个有待冲破的“围城”。而这些人物形象随着方鸿渐的离去也开始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旅途中及三闾大学里老奸巨猾的高松年,拉帮结党的汪处厚,招摇撞骗的韩学愈,趋炎附势的顾尔谦,自私虚伪的李梅亭等等,钱钟书以此类人为元素刻画出了一幅处在另一座“围城”中的知识分子群丑图。
钱钟书以方鸿渐所接触到的知识分子圈为讽刺对象,表现出讽刺之广泛和丰富。然而,正是这广泛的范畴使得方鸿渐所处的 “围城”一直不断发生位移,“围城”中的人也随着时间、空间的转移而逐渐被另一群人所替代,作为“过客”的方鸿渐经历了不断变化着的讽刺中心,而这些处于“中心”的人物最终却消散在各处,无法集中起来形成有力而深刻的讽刺效果。
综上所述,《围城》中的主人公方鸿渐作为“过客”的身份行走于各个“围城”之中,却无法承担起“中心”的功能,是对其知识分子代表身份的削弱。而《围城》中真正的讽刺中心却仍在不断变化,这正是作品中的人物本身对创作者意图的一定程度的解构所在。
2.作为解构者的唐晓芙
唐晓芙作为钱钟书偏爱的女性形象出现在 《围城》中,却无法完成对“完美”的代言,甚至连同与其相关的“爱情”也坠入理解的裂隙之中。
2.1 完美还是缺陷
从古希腊至20世纪初,西方意识形态一直是由逻各斯中心主义以及由此派生的二元对立存在论所主导。人们习惯于用二元对立存在的思维模式和心理常态来看待世界,甚至连精通哲学的钱钟书也毫不例外。
唐晓芙是《围城》中一个独特的存在,批评家通常称其为小说中“完美女性”的化身。在书后附录《记钱钟书与〈围城〉》中,杨绛直接指出:“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4]将唐晓芙对“完美”予以阐释,是钱钟书在创作时的预设,然而这种创作冲动似乎与最后的人物呈现之间还存在着些许矛盾。
唐晓芙可以算是方鸿渐真心爱过的女人,一向对作品中的人物都极尽言辞锐利的钱钟书在面向唐晓芙时毫不吝惜地表达了赞美之情。然而正是钱钟书如此用心塑造的“完美”人物唐晓芙本身,进行了对“完美”这一极端化名词的解构。她曾认为“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绝非那么轻易简单”[5],钱钟书也许意图将“爱情”的伟大哲理展现在一个真正的新女性唐晓芙的话语中,用以表达爱情于唐晓芙之圣洁。但从她相对应的行为(如从不主动追求爱情,经常来去无踪,让人难以把握和捉摸)中,我们依旧可以寻觅出中国女性对待爱情时保守落后的观念。
德里达认为,灵与肉、真理与谬误、善与恶、形式与内容、完美与缺陷等等对立的双方并非处于平等对话、磋商的地位,而是前一项永远被认为优于、先于后一项。前一项总是正面、首位、本质、核心、本源;后一项则是负面、次要、非本质、边缘、衍生。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虽然存在于钱钟书的思想中,但却同时被其创作出的人物唐晓芙所否定,当二元对立失去效力时,完美与缺憾紧密相连。
2.2 爱情的代言及其失效
“爱情的围城”是作者钱钟书在《围城》中着力建筑的意象之一。然而依托“纯洁”、“完美”出场的唐晓芙实际上消解了钱钟书对爱情的讽刺。
如果说《围城》中对知识分子的讽刺是为了表达男性对权力与自由的控制欲,那么《围城》对爱情的讽刺则多表现在女性追求爱情时的自我心态。在《围城》中,钱钟书借与方鸿渐有关的四个女性达到对“爱情”的犀利讽刺:一切皆是为自我的满足,浪漫、放荡的鲍小姐;表面清高内心空虚又自私的典型女性知识分子苏文纨;相貌平平却工于心计、善于展示女性特有的柔弱的小女子孙柔嘉。这些人物都构成了对爱情的讽刺,然而唐晓芙却是一个例外,她无法承担起建构“爱情围城”的重任,并且似乎被作者保护起来,逐渐在作品中淡出。这一人物形象体现出创作者触及“爱情”这一主题深部时的敏感和怯懦。
汤晏曾在《一代才子钱钟书》一书中说到钱杨的恋爱经历与唐方二人的恋爱经历十分相似,“虽然唐晓芙没有与方鸿渐结婚,但唐晓芙身上有杨绛的影子”[6]。而贡刚则认为:“方孙的夫妻口角多半是钱杨斗嘴的翻版,文化修养不够,吵架也不会如此精致。”[7]可以说钱钟书与杨绛恋爱时的感情使他塑造出了唐晓芙的形象,而婚后的真实生活感受则使他塑造出了孙柔嘉。探究杨绛到底是《围城》中的唐还是方这一问题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现象体现出了钱钟书的一种奇怪的命题设置,即由孙柔嘉替代唐晓芙承担起被钱钟书讽刺的责任并接替她完成了“爱情——婚姻”这一旅程的后半段。这一命题本身就体现出了唐晓芙作为爱情代言者的失效,假设唐晓芙真是纯美爱情的代言人,钱钟书如若展现这一完美人物的逐渐消逝陨落似乎能够更加印证“围城”这一讽刺主题。但钱钟书却将自己已经设立好的矛盾性自行瓦解了,这其中表现出的是钱钟书对爱情讽刺的无力。
城内的风景是否真的如我们想象的那般美?人们往往会恐惧,在进去的那一刻,所有的期待和憧憬都会像泡沫般破灭。正如作者钱钟书着力刻画的人物最终却无法完成作者的创作初衷,而只是变成了一种想象的能指,流露出来的是钱钟书对于爱情的真实感受:苦涩与无奈。
3.作为解构者的钱钟书
钱钟书的《围城》一直以其透露出的强烈的理性精神与讽刺性著称,王卫平也曾评价《围城》“不是对现实人生的巡礼,而是对理性人生的洞悉”[8]。然而,作品中闪耀着的理性光芒却被创作者自身的“情”所冲淡并解构了。
3.1 人本主义哲学观念对“理”的解构
在《文学理论教程》中对艺术构思中的理智和情感关系有着十分准确的描述:“在文学创造中,两者缺一不可:没有感情徒有理智,理智便有束缚想象力的负作用;失去理智而徒有感情,感情也有将作家推向不知所往的可能。”[9]相对于写作小说的经验和水平,钱钟书在学术上的造诣显然更加深厚,因此作为学者的钱钟书的理性思维在无意中制约了作为作家的钱钟书的感性思维的发挥。《围城》一直被誉为“学人小说”正是因为钱钟书在写作过程中不自觉地以学者般的理智作为小说写作的态度。
然而钱钟书曾于1935年在欧洲游学三年,亲身经历和体验过高度的现代物质机械文明社会,并且认真研究过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萨特及存在主义的精神之父克勒凯郭尔。在存在主义者看来,现代社会固然是高度物质文明的社会,但是人却受到空前的挤压,人格与世界、身体与环境、自我与外部的严重对立,以及世界的内在不合理性和分裂等等,使人类坠入异化、隔膜、孤独、无助的精神苦闷境地。“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是孤独的,人生是悲剧性的”[10],但同时存在主义也强调个体的主观能动性,钱钟书正是在继承了这些人文主义哲学的思想下塑造出了《围城》中的方鸿渐。面临现代社会对人内心的压抑,他是有着些许反抗情绪的,因此方的形象便与存在主义所谓“众里身单”形成了统一。
3.2 无意识书写对“理”的解构
钱钟书丰厚的学术经验一方面给《围城》增添了哲学层面的关注,也使得艺术意向趋于理蕴化,但另一方面也干扰了“情”的发生。这种干扰主要体现在小说的整体结构呈现着一种“前紧后松”的趋势。
龚刚对这种情感趋势作出了评价:“钱钟书在临近终局也就是关于方孙婚姻破裂的叙事中,因人生的哀感压倒了炫智炫博的冲动,文笔愈趋纯净,刻薄味也趋于寡淡,实为全书的精华。”[11]正如王晓明分析鲁迅创作中理智与情感因素时便说过:“在对世界的基本认识上,我们每个人大概都是矛盾的。”[12]即便你已经形成了某种明确的理智认识,也还会获得许多模糊的情感体验,你可以用理智释清其中的某些情感,但一定还有更多的部分,远远超出你理智解释的范围。它们迟早会在你心底暗暗地发酵,使你禁不住要对自己的理智发生怀疑。如果说小说写作开始是智完全压倒了情,那么随着小说的书写,钱钟书内心一直被理智束缚的感情得到了释放,从而在小说结尾形成一种理智与感情平衡和谐的状态。对此蓝棣之也有评价:“后面两章写家庭悲喜剧,很有声色,有生活气息,人物性格也出来了。”[13]
结合钱钟书的创作背景,20世纪中国文学精神的主潮式情性的高涨,在新文学运动的前夜已见端倪。当梁启超热切欢呼“少年中国”,鲁迅讴歌“摩罗诗力”并接受尼采式非理性主义的狂飙,实质上都已为20世纪中国文学奠定了精神基调,在此情形下,钱钟书的创作便成为一种 “偏见”——一个偏离主潮、隔岸旁观者精审的见解。因此他有时故意要和政治斗争保持距离,显得那样冷静超脱,从容自若,总是把主观情感潜藏在理智的分析评判之中。
因此,可以说《围城》中的“理”,是他一直有意识的强调;而他文中的情,则是他无意识的流露。
4.结语
文本不是一个封闭的系统,不只有一个单一的意义阐释。正如保罗·德曼所指出的一样,阅读必然是一种“误读”。正是因为不同的“误读”,作品参考文献:
才能不断得到新的阐释和新的意义,才能流传下去。解构主义阅读不是一种主观主义的阅读,是一种充分发挥读者能动性的阅读,它追寻的是文本的多义性存在。这种多义性并不会导致意义的虚无,由于语言的指称性和隐喻性,读者不可能凭空捏造一些毫不相干的意义。实质上解构也是一种建构,从单一的、绝对的意义走向一个多重意义的集合体,从封闭走向开放。“解构永远都只是充满延异的自我解构运动。从没有一个文本能够做到完完全全地解构或被解构”。
所以,解构的可贵之处在于提供了一个剖析文本的思维和角度,而不是一个具体的操作程序。作为思维和角度的解构并不会像许多持否定态度的人所论述的那样,已经过时或者必将会过时。如果说作为方法会过时,那么作为一种思维必将在任何时代都闪闪发光。
[1]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
[2]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1.
[3]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9.
[4]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43.
[5]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02.
[6]汤晏.一代才子钱钟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116.
[7]龚刚.钱钟书——爱智者的逍遥[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223.
[8]王卫平.东方睿智学人——钱钟书的独特个性与魅力[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143.
[9]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136.
[10]陆文虎.围城内外——钱钟书的文学世界[M].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4:303.
[11]龚刚.钱钟书——爱智者的逍遥[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222.
[12]王晓明.潜流与漩涡——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家的创作心理障碍[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25.
[13]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62.
(责任编辑 孔占奎)
I207.4
A
1008-7257(2015)04-0027-03
2015-01-16
马骁(1992-),女,河北保定人,河北师范大学研究生院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