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学中黑人的文化身份认同
——以小说《日用家当》为中心
2015-04-14■张璐
■张 璐
美国文学中黑人的文化身份认同
——以小说《日用家当》为中心
■张 璐
《日用家当》是艾丽斯·沃克的经典作品,该小说通过描写女主人公迪与母亲、妹妹三人在对待家庭文化遗产方面的不同态度以及由此所产生的矛盾冲突,生动地再现了美国黑人的生存状态。通过分析小说文本和社会语境,我们可以看出非裔美国人在现代白人社会文明的冲击下建构文化身份认同的矛盾与困惑。美国黑人应正视自己民族文化的二重性特征,只有将自身文化中的“非洲”与“美国”两方面因素有机结合,才能最终确立自己的文化身份,解开认同之惑。
文化;身份;认同;美国黑人
张 璐,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博士生。(天津 300387)
《日用家当》(Everyday Use)是当代美国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小说自问世以来引发了学界对于美国黑人文化遗产和身份认同等深层社会问题的探讨。很多学者都对女主人公迪(Dee)的文化身份认同予以关注,但大家对该问题的意见不一,如一些评论家认为迪摒弃了黑人文化的遗产和自身的黑人性,而主动选择了“白人化”;而另有评论认为她自觉摒弃美国白人文化,是黑人文化的盲目寻根者,上述两种观点究竟孰是孰非仍无定论。同时,一些学者虽然敏锐地发现了迪作为美国黑人女性这个典型的“他者”在身份认同方面的迷惘和困惑,却没能就此展开深入分析。
本文认为,《日用家当》向读者呈现的迪这个人物是后殖民时期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美国黑人的代表,她在文化身份认同方面的困惑折射出美国社会现实对少数族裔人性的压抑以及个体心理的扭曲和畸变,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代表性,结合文本和社会语境为其解惑,对我们在后现代氛围中弄清“非边缘化”和“重建中心”的可能性与现实性以及寻找个体文化身份在世界多元文化中的位置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一、文化身份认同:惑从何来
黑人文化身份认同的困惑是美国文学与文化中的一种特殊现象:美国黑人生活在美国社会之中,但同时又被排斥在以白人种族占主导地位的主流社会之外,属于斯皮瓦克所描述的“局内的局外人”。他们具有“非洲黑人”和“美国人”的“二重性”,也正是这种二重性给他们的文化身份认同带来了烦恼与困惑。这种困惑在美国文学作品中有深刻的体现,《日用家当》中的迪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个体。
读者如果要明白这个人物困惑的根源,首先要正确区分两个相关但并不完全相同的概念:身份和身份认同。身份(identity)是人类社会各个成员在交往中识别个体差异的标志和象征,它表明了一个人的客观存在。而身份认同(identification)即“我们如何认定自己”,是某一个体身份的形成和接受过程,是动态的、主观的“意识形态建构”。王宁在《全球后殖民语境下的身份问题》一文中说:“文化身份在某种程度上,同时具有固有的‘特征’和理论上的‘重建’之双重含义……也就是说culture identity既隐含着一种带有固定特征的‘身份’之含义,同时也体现了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人所寻求的‘认同’之深层含义。”[1]因此,一般来讲,文化身份认同的焦点在于回答两个问题:“我是谁”和“我与什么认同”。
在对身份认同进行主观建构的过程中,迪一直在三种文化中做着选择:白人文化、美国黑人文化和非洲文化。随着经历的日益丰富和所处环境的不断变迁,她对自己的文化身份在不同的阶段有着不同的理解,存在明显的分期:她疏离美国黑人文化,早期希望融入白人社会,后期又极力想得到非洲文化认同。遗憾的是,无论迪怎样做都不能解开自身文化身份认同之惑。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她始终没能正确认识自己是美国黑人这个客观存在的身份,只关注对“白”和“黑”这两种文化的认同问题,忙于回答“我与什么认同”,而忽视了第一个也是更为重要的问题,即“我是谁”,将文化身份认同这个大问题生硬地割裂开来。由于认同的不全面,使得迪这个人物在前后两个阶段对于不同文化的认同都充满了盲目性,这也给她各阶段的社会生活和人际交往带来了巨大的障碍。
二、趋同白人文化:梦碎局外
在美国社会中,盎格鲁撒克逊系的白人新教徒(即通常所说的WASP)占多数,强势的白人基督教文化始终掌握着文化上的主导权,他们将自身的意识形态看作是占优势地位的 “世界性价值”,通过教育、传媒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把自身的价值观进行编码,使之融入整个社会的“文化机器”中,并强制性地将之灌输给不同于白人的少数族裔。处于边缘地位的少数族裔只能被动地接受,其意识形态受到不断渗透,文化传统面临威胁。在这样一个后殖民文化“熔炉”中长大的有色人种青年为了摆脱“他者”的从属地位,很容易盲目地认同主流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借以从边缘走向中心,从而在客观上进一步造成自身话语权的丧失和文化传统的贬值。作家艾丽斯·沃克有感于白人文化霸权,通过《日用家当》中迪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生动地再现了美国社会对黑人青年意识形态的改造以及由黑人青年盲目趋同白人文化而产生的问题。
在作品中,迪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黑人女性。接受教育对迪来说是一个充实自己、进而改变命运的机会,但从另一个侧面来讲,当时的美国教育向学生讲授和灌输的是白人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在白人文化的作用下,迪认同了主流社会的价值观,认为白人的即是高雅的。生活中,她一方面迎合时尚潮流,按照白人的标准挑选“漂亮”、“时髦”的服饰,并以此为荣,认为这就是“自己的风格”;另一方面她轻视黑人传统,不喜欢了解自己家族的历史,对家中的日常用品毫不在意,即便熊熊燃烧的大火烧伤了自己的妹妹、烧塌了自家的旧房子,她也只是站在远处,像旁观者一样专注地看着,甚至还暗自庆幸。①在思想上,她一心渴望被白人社会接纳,成为优势群体中的一员,同时又把自己的族人和亲人看作是愚昧落后、不如白人的“他者”,因此总是站在白人的立场上、以白人文化的标准要求周围的人。迪对白人文化的主动认同在她追求吉米·T时达到了高潮,为了吸引对方、显示自己所接受文化的高明和与众不同,“她把全部挑刺的本领用到他的身上”,可结果却大失所望:“他飞快地和一个平庸的城市女孩结了婚,尽管这个女孩出身于一个愚昧而又俗气的家庭”[2]。
迪在爱情上的失败表面上看似偶然,但如果联系当时的社会历史现实,不难发现这种结局是必然的:首先,无论迪如何努力,其客观的身份是无法改变的,从主流社会的眼光出发,她始终是和族人无异的黑人。更糟的是美国社会崇拜金钱至上的观念,因此虽然迪有知识、更漂亮,但与有钱的城市姑娘相比,她的劣势一目了然。就这样,她从前所有的努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证明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白日梦,不可能实现。其次,迪为了认同白人文化,主动疏离自己的家族和种族,失去了自己的根,迷失了自我,当然也无法保住自己的爱情。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平庸”、“愚昧”和“俗气”常常是白人用带有偏见的眼光去看待“异己者”时人为地强加在黑人身上的形容词,迪站在白人文化的立场上用这些虚构出来的黑人气质去描述对方女孩,恰恰说明自己身为黑人面对文化霸权的自我贬损和文化失语。相比之下,对方女孩文化身份明确、自我认知清楚,能够赢得爱情也在情理之中。
三、盲从非洲文化:局内失根
失败的情感经历迫使迪放弃了前一阶段要求融入白人社会的渴望,转而通过外出求学开始对“我与什么认同”这个问题进行新的探索。联系作者沃克在文章中所设置的多条线索,可以确定她求学的时间应该为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至该作品发表的20世纪70年代初期。这段时期,早年“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的影响仍然在美国社会中持续发酵,黑人的音乐、文学和艺术中所蕴含的一度被视为野蛮的原始之美成为白人和黑人共同追求的时尚。同时,黑人权力运动的出现又将黑人的文化认同推向前台,人们纷纷摈弃美国文化,开始认同非洲文化。
女主人公迪受到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选择了以古老非洲文化来确立自己的文化身份,通过这种方法在心理上使黑人 “自我”与白人“他者”处于对等的状态之中,同时希望以此来重获自信。但由于时间和空间距离的限制,迪对遥远的非洲传统文化缺少较为深入的理解,这使她在第二阶段的文化身份认同中充满了模糊性和矛盾性。重新归家的迪从外表到行动都与第一阶段迥然不同。
首先,她由穿西式的连衣裙和套服改为穿颜色花哨刺眼的拖地长裙,并模仿非洲黑人戴上能垂到肩上的金耳环和叮当作响的手镯,头发“颜色乌黑如夜,边上扎着两根长辫子,像两条小蜥蜴,盘到耳后”。她把男朋友带回家,用母亲和妹妹听不懂的非洲语言和他们打招呼。不仅如此,她还认为“迪”这个名字过于美国化,是“那些压迫我的人的名字”,于是更名为万杰罗·李万利卡·克曼乔 (Wangero Leewanika Kemanjo)。有趣的是,据学者Helga Hoel的考证,迪的着装风格属于西部非洲,她打招呼用的是非洲中部乌干达地区的布干达语,新名字是东非几个部落名称的组合,而且在拼写上还存在明显的错误。[3]这一切表明,迪对非洲遗产只有肤浅的兴趣,对其内涵认识模糊。作家对于这段文字的安排可谓匠心独具,不仅通过迪在语言和服饰上极不协调的混杂风格以及她给自己起名时胡拼乱凑的做法突出了迪对非洲文化的无知,还让读者能够从中读出别样的意味:“无知”和“拼贴”正是后现代白人社会的特点,迪刻意地模仿非洲文化却依然走不出美国主流社会的环境影响。
其次,迪归家后的表现与离家之前大相径庭,对从前习以为常的事物显示出极大的兴趣。通常,母女久别重逢都会“拥抱和微笑”,可迪从远方归来后并没有与母亲及妹妹进行情感上的交流,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汽车里拿出相机,对着故乡的景物、人物和牲畜不停地拍照,行为举止完全像一位来猎奇的游客。随着故事的发展,两代人之间的隔膜也凸显出来:母亲听不懂她打招呼所使用的非洲问候语,叫不惯她拗口的新名字,关心她的婚姻状况却无法开口询问,对于迪提出的要拿走搅乳棒等日用品来装饰客厅的要求感到奇怪。这种隔膜在祖传被子的继承权问题上发展为冲突并把故事推向了高潮。迪坚决反对把祖传的手工被子送给妹妹做结婚礼物,她要把被子拿回家作为装饰品挂起来,并声称只有这样做才能充分发挥其艺术价值。她的要求无法得到家人的理解,被母亲断然拒绝。
迪第二阶段的失败源于与家人的隔膜,这种隔膜不仅是情感上的,更是文化上的。一方面,母亲代表着土生土长的非裔美国人,她不能理解迪的举动,这说明黑人来到北美大陆几个世纪之后其文化与当地特色相融合已经形成了新的传统,不可能再回到原初的非洲文化状态,迪越是刻意地追求非洲文化就越是与自己的家族历史、文化传统和身份相背离,即离自己的根越来越远。另一方面,迪既不会做被子、也不懂得被子的图案和制作材料中所蕴含的家族历史意义,她对这两床被子情有独钟,主要原因是看中了它们的审美价值而不是历史文化价值。收集各种日用品却不使用,只是当成装饰品大肆炫耀其艺术性,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切断了自己与家族传统的联系,同时将家族遗产商业化。商业化的价值观导致迪以一种局外人的态度来欣赏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说明了迪根本无法摆脱白人文化根深蒂固的影响,始终在“黑”与“白”之间徘徊。失去了家族根基的迪成了弗兰兹·法农所指出的 “黑皮肤、白面具”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她不仅得不到身份认同,而且还被异化了,沦为迷失的“他者”。读者从中可以看出她在黑白文化夹缝中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心态,这凸显了以迪为代表的美国黑人青年自我意识和文化身份认同的模糊性和矛盾性。
四、文化身份认同:路在何方
霍米·巴巴在 《民族与叙述》[4]《文化的定位》[5]等著作中指出:民族文化的“本地性”既不是单一的也不是统一的,或者从他民族的角度来说,它也不是僵化的“他者”,它处于某种交合的状态之中,不断有新的东西出现,它是一种不完全或说是未完成的能指符号,其效能在于使得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界限变成了对话与协商的地带。在这样的语境下,美国黑人要确立自己的文化身份首先应了解自身文化传统的二重性特征,消解白与黑、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解除一方压倒或取代另一方的紧张关系,用融合的观点去消弭单一的美国性和狭隘的民族性。迪和她的同胞们需要站在世界文化的整体中去理解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既要为非洲文化的特质而骄傲,在后现代与后殖民的潮流中展示自身文化的独特风格;同时还要立足于传统文化的立场来理解美国和世界的文化,即打破白人中心的神话,以“他者”的身份真正进入与白人文化“对话”的空间,进行民族间的平等“对话与协商”,从而赋予自身文化新的内涵。美国黑人只有将自己文化中的非洲特性和美国特性两个方面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才能最终确立和维护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
注释:
①也有研究者认为是迪放火烧了家里的旧房子。
[1]王宁.全球后殖民语境下的身份问题[N].中华读书报,2008-08-07.
[2](美)艾丽斯·沃克.日用家当[J].刘英,译.名作欣赏,2000,(2).
[3]Helga Hoel.Personal Names and Heritage:Alice Walker’s “Everyday Use”.American Studies in Scandinavia,1999,(31).
[4]Homi K.Bhabha.Nation and Narration.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0.
[5]Homi K.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4.
【责任编辑:彭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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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5)08-009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