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误解中批判:简论山涛
2015-04-14陈婷婷
陈婷婷
(郑州大学,河南郑州 450001)
在误解中批判:简论山涛
陈婷婷
(郑州大学,河南郑州 450001)
竹林七贤是以阮籍、嵇康、山涛为核心的名士群体,而对山涛的评价历来毁誉参半。在“贬山涛”一类文章中引用较多的证据材料:一是嵇康所作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二是背叛竹林之游,出仕司马氏。文章从挖掘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真实目的即借山涛自明心志、探寻竹林之游的长者地位、分析山涛的政治才能,以还原山涛重情重义的仁者形象。
山涛;自明心志;长者;政治才能
魏晋之际,名士团体——竹林七贤,以其独特的言行展示着自己的风采,也增添着其时代的色彩。但七人中的山涛历来颇受文人非议。针对贬山的材料,本文试将其放在特定的政治环境中,了解山涛的思想及才能,探寻材料中隐含的真实目的,从而缩小与真实山涛之间的距离。
1. 《与山巨源绝交书》——借山涛自明心志
《晋书·嵇康传》记载:“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1](P1370)也就是这封《与山巨源绝交书》(以下简称《绝交书》)产生了两方面的巨大影响,一方面成为其表现嵇康“刚肠嫉恶,轻肆直方,遇事便发”的有力文本,刘勰称“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2](P342);另一方面,比照嵇康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坚决,对山涛出仕进行讽刺批判,“还在嬉笑怒骂中嘲讽了山涛之流的趋炎附势,明白地表示了自己不愿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决心,栩栩然展现出在黑暗政治下一位孤傲愤世、刚肠嫉恶之士的形象”[3](P74)。嵇康写下这封《绝交书》是否真的用来讽刺、批判这位昔日的竹林友人?
《绝交书》开头提及“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嵇康言外之意就是说,我不可能在司马氏的天下任职,现在您让我代替您的职位,这是您还不了解我。难道真的是山涛不了解嵇康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琊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4](P726)而其中的“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4](P679)。山、嵇和阮三人一见面,如遇故知,共同的思想、共同的处境使他们结下深刻的友谊,这是不言而喻的。他们都崇尚老庄哲学,阮籍撰有《通易论》《达庄论》《通老论》《老子赞》,其《大人先生传》更是借大人先生这一人物形象来展示老庄道家社会政治观念。嵇康《养生论》《答难养生论》从养生的角度分析,反对礼法道义,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声无哀乐论》体现了其崇尚回归自然的音乐思想。虽然山涛没有关于老庄道家的著作流传于世,但“此人(山涛)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4](P433)身处魏晋易代之际,天下名士少有全者,他们共同选择了看似隐世的竹林之游,但是在竹林之游的纵酒、狂放言行背后隐含的是对时事的无可奈何,痛饮杯酒之后是流泪的哭笑。既然山涛和嵇康同游竹林,共同举杯,肆意酣畅,想必定会了解嵇康酒杯中的苦涩。
嵇康睥睨司马氏官员的行为、拒绝与司马氏合作的态度,山涛也是应该知道的。《世说新语·简傲》云:“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4](P766)拜访受阻,受钟会邀请同去拜访嵇康的一些才德出众人士,回去之后肯定会对此事私下议论。没有不透风的墙。山涛定会知道此事,或是从同在竹林畅游的嵇康、向秀之口,或是从百姓口中得知。阮籍对凡俗之士的嵇喜以白眼对之。嵇康听到后,就携酒携琴,与阮籍友善,表明在涉及司马氏的事情上其态度从来都是鲜明的,所以感叹“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嵇康清峻的性格,山涛是了解的,因为山涛是以“识度”见称,选百官无所差,更何况是和自己畅游竹林的挚友。文中云:“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表面上把山涛指为庖人,在这里实际上是暗指司马氏对文人名士的残害、杀戮,政坛上弥漫着血腥味。司马懿诛曹爽,司马师废齐王芳,司马昭弑高贵乡公曹髦。他们排除异己,屠杀文士。如曹爽被诛,何晏、李胜、丁谧、邓飏、桓范等同日被斩戮,夏侯玄、李丰负因对政治不满,为司马师所杀。其书信中“臭腐”、“死鼠”等是对司马氏的辛辣嘲讽,而“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更是无所顾忌的指责。
针对嵇康与山涛是否真的绝交这一问题,目前学术界大都认为两人并非绝交,学者们从不同角度进行了考证。鲁红平在其《山涛与竹林七贤》一文中从举荐嵇康自代目的和《绝交书》写作时间两方面做了详细的推理,论证了嵇、山二人并非绝交。包秀艳《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文从书信及嵇、山二人的友谊入手分析其并非绝交。
嵇康扔给司马氏的这颗重磅炸弹——《绝交书》,只是借“山涛让嵇康自代”这一事件,以抒自己胸中的愤懑,表明自己誓死不为司马氏效力的决心。如果我们再借《绝交书》来批判山涛的小人品格,说明并非参透嵇康内心深处怨恨的源头所在。面对世人的指责谩骂,即使山涛复生,恐怕“淳深渊默”的巨源会选择无奈地摇头,默默地离开。
2. “吏非吏,隐非隐”——竹林之游的长者
竹林七贤是魏晋易代之际较有影响的名士群体,他们纵酒昏酣、把臂入林、不拘礼法的言行,对后来名士的人生态度、人生追求等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后人追忆的一道亮丽风景线。但对于参与竹林之游的山涛,历来颇有微词。《晋书》:“(孙绰)尝鄙山涛而谓人曰:‘山涛吾所不解,吏非吏,隐非隐,若以元礼门为龙津,则当点额暴鳞矣。’”[1](P1544)陈寅恪言道,“早年崇尚自然,栖隐不仕,后忽变节,立人之朝,位至宰执”[5](P57)。我们试从竹林七贤角度考察山涛在七人之中的地位。
从年龄方面看,山涛在七贤中年龄最大。山涛生于建安十年(公元205年),阮籍生于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嵇康生于黄初四年(公元223年),“向秀、刘伶、阮咸生卒年无考,生年约略与嵇康相仿,卒年皆不详。”[6](P109)王戎生于魏明帝青龙二年(公元234年)。可以算出,山涛比阮籍年长5岁,比嵇康、向秀、刘伶、阮咸年长18岁,比最小的王戎年长29岁。作为“老大哥”的山涛在七贤之中享有长者的地位。《世说新语·赏誉》记载:“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4](P423)王戎用未经雕琢的玉和未经提炼的金子来比喻山涛,足见王戎对山巨源的赞美和钦慕之情。《世说新语·排调》记载:”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4](P781)对王戎未能超俗进行调侃。而对于山涛的出仕,并无史料记载其他六人对山氏的嘲讽戏谑。奇怪的是对于出仕之后为了避祸第二次回归竹林之游的山涛,其他竹林诸人接纳了他,像嵇康这种“轻肆直方”的人也并无半句对山涛的不满和厌恶。特别是临刑托孤,“巨源在,汝不孤矣”,嵇康没有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借酒避祸的阮籍,而托付给了山涛,还告诫儿子不要像自己一样处事,这是对这位长者的信任,说明山涛是惟一可以让儿子活于世上的好友。
山涛出仕之后,并没有忘记昔日的竹林之友。《世说新语·赏誉》记载:“山公举阮咸为吏部郎,目曰:‘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4](P424)明知武帝不能任用狂放不羁的阮咸,但仍举荐阮咸,为的是保全他的性命。同样,举嵇康以自代,也是为了保护嵇康,使其存活于世的时间更长一些。面对托孤,山公用最稳妥的方法来推举嵇绍。嵇康遇事20年后,山涛举荐嵇绍,“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也,犹宜先作秘书郎。”面对司马氏的征召,山涛用“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来打消嵇绍是否任秘书丞的疑虑。对阮咸、嵇康、嵇绍的举荐,山涛没有存私心,并不是拉拢好友、熟人在朝中结党私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如果他真有此心的话,完全可以在同乡向秀出仕后借机提拔,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对竹林诸人的推荐,只是为了保全众人性命而已。他已感到司马氏对昔日的竹林之友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就会以“无须有”的罪名加害他们。
竹林七贤并非严格意义的集团,而是一个松散的群体,没有具体的纲领、准则。即使畅游竹林,也并无七人一起参加的记载。竹林之游是他们对现实的逃遁,对政治的回避,是一场性情之游。而当现实政治发生了改变之后,个人的性情态度也就有所改变。当西晋王朝逐渐稳定下来,思想上以儒家为主导的山涛就出仕,积极并尽心尽力地参与政事,最后功成身退,展现的是儒家士大夫的形象。
山涛以其“雅素恢达”、“度量弘远”等品质为竹林之游的聚集起了作用。对于这一点儿,在许多学者撰写的有关竹林七贤论文里都有肯定。如王守雪《竹林七贤·山涛论》、肖衡源《山涛与魏晋易代》等。在年龄方面处于长者的山涛,凭着自己的努力,为自己的友人争取存活的机会,庇护着友人的子女,尽显长者风度。
3. 《山公启事》——尽显山公政治才能
有关山涛出仕,古来诸人指责山涛变节、为官投机。《世说新语笺疏》一书中,余嘉锡先生云:“传言‘山涛身为大臣,不昌言于朝,而退以告人,盖求合于贾充者也。’胡氏此言,深得涛之用心。盖涛善揣摩时势,故司马氏权重,则攘臂以与其逆谋……传言‘涛再居选职,每一官缺,辄拟数人,视帝意所欲为先。’其迎合之术,可谓工矣。”[4](P680-681)针对余先生对山涛的指责,刘汉初在其《说山涛之“识度”》一文中,对余先生作《世说新语笺疏》时的心态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余嘉锡满含家国情怀以从事著述……说者大概都有类似余氏的情怀心境,寄寓了时事身世的感怀,或者蕴含着中华民族文化的责任心。”[7](P146)
有关“山涛变节“,批评者们大都集中在司马氏杀戮与篡位这一问题上。朝代的兴衰更替本来就是历史前进的根本规律。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的第二次思想大解放时代,人的意识觉醒,个人都在竭力彰显自己的主体价值。更何况,恰逢政治局面混乱的曹魏后期,曹芳、曹髦等昏庸无能、荒淫无度。曹芳喜和一群小人亲近,共同在后园游乐。正始八年(247年)八月,尚书何晏奏曰:“是故为人君者,所与游必择正人,所观览必察正象,放郑声而弗听,远佞人而弗近……自今以后,御幸式乾殿及游豫后园,皆大臣侍从,因从容戏宴,兼省文书,询谋政事,讲论经义,为万世法。”[8](P75)同年冬十二月,散骑常侍谏议大夫孔乂奏曰:“今天下已平,君臣之分明,陛下但当不懈于位,平公正之心,审赏罚以使之。可绝后园习骑乘马,出必御辇乘车,天下之福,臣子之愿也。”[8](P75)对于大臣的进谏,曹芳充耳不闻。陈寿评曹髦“然轻燥忿肆,自蹈大祸”。曹魏大势已去,必将有新的政治人才出现,作为下臣的司马氏开始了夺权之争。说司马氏篡位和谋杀名士,那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同样是以下臣身份控制着汉的实权。同样,曹氏也在南征北战之中杀害了无辜的百姓。陶谦谋害曹操父。为报父仇,兴平元年夏,曹操攻破襄贲,所过之处多所杀戮。陈寿《三国志》注引孙盛曰:“夫伐罪吊民,古之令轨;罪谦之由,而残其属部,过矣。”[8](P7)因嫉妒杨修才能,借故将其杀害,使得杨彪有“舐犊情深”之痛。历史上每一个朝代的更替都是以流血为代价的。旧的事物不符合历史的发展,也担当不起新的任务,又不甘愿退出舞台,作垂死挣扎状。新的事物急于大展身手,进行改革,新旧事物必然存在矛盾。在当时人性刚刚觉醒的封建时代,武力是他们所想到并运用得最直接的方式。
我们无意于为权臣们的篡位、杀戮作辩解,因为每一次朝代的更替受到重创的都是无辜的百姓。对于司马代曹魏,不要单单从篡位和杀戮方面就简单一味地扬曹魏抑司马。既然西晋建立是历史的必然,山涛也只是顺应历史的发展而已。山涛思想上浸染了儒家思想的痕迹。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得时则仕,不得时则隐。此理之常,无足怪也。用山涛的话是“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4](P171)而且山涛40岁才任主簿之类的小官,无任何在曹魏任职的史料记载,也更谈不上“变节”一说。
山涛功绩主要在于甄选官吏,不避其家庭出身,不避先前曾有过过失杀人。他并没有助纣为虐,也没有为了晋升官职而搬弄是非。《晋书》云:“涛所奏甄拔人物,各为题目,时称《山公启事》。”[1](P1226)根据每个人的品德、才能,使得各司其职,各尽其能,“羊祜忠笃宽厚,然不长理剧。宗正卿缺,不审可转作否?”[9](P589)根据皇太子东宫“宜令纯取清德”,推举夏侯孝若“有盛文德”。在任用陆亮,“是诏所用,与公(山涛)意异,争之不从。亮亦寻为贿败。”[4](P170)山涛在政治上所做的一切,只是“顺应时变”。面对西晋王朝的建立,只是想让其稳定的时间长久一些。“废长立少,违礼不祥。国之安危,恒必由之。”[1](P1223)只是不想再生活在纷乱局面之中,这是生活在其时每一个人的梦想。况且出仕期间,山涛并无贪污贿赂、搜刮民财、为己谋利、结党拉派等一些勾当,去世时只为子孙留下了十间旧屋。在出仕期间,也并不是与世浮沉,随波逐流,“及羊祜执政,时人欲危裴秀,涛正色保持之”[1](P1223)。
山涛的出仕,是“通变”思想下以求“济世”,兼有儒道思想。山涛的政治功绩,史料有明确记载。如果只是对司马氏前期血腥杀戮的憎恨,而牵连及山涛,未免对巨源有失公允。《世说新语》注引王隐《晋书》曰:“惠帝败于荡阴,百官左右皆奔散,唯绍(嵇绍)俨然端冕,以身卫帝。兵交御辇,飞箭雨集,遂以见害。”[4](P48)大家对嵇康之子对晋朝的“忠”多加褒扬,而对在官吏选拔方面做出贡献的山涛扣上“变节”的帽子,只怕这个帽子太重,山涛难以承受。
风声簌簌,竹影摇曳,七贤已去,昔日场景无法再现。我们只能从现存的史料来了解当时的状况,推测其时的心理状态,从不同的角度书写着对山涛的理解和认识。既然历史无法重现,为求最全面地理解山涛,应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去理解山涛的所做作为,不苛责古人,恰如其分地评价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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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娄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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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57(2014)04-0070-03
2014-05-17
陈婷婷(1986-),女,河南濮阳人,郑州大学文学院魏晋南北朝方向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