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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归乌珠穆沁

2015-04-10季华

福建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米娅草原

季华

上 篇

曾有朋友问我:你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我告诉他:草原。

朋友又问:除了家乡,草原上你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我想了想,终于肯定地回答:那就是乌珠穆沁了。

是,是乌珠穆沁,汉语意思为“有葡萄的地方”。

二十年前吧,还是我对草原朦胧所知的时候,仅仅是听到了乌珠穆沁这个名字,弄清了它汉语译音的含义,我就已经在头脑里有几分新奇了,这名字所引发出来的无尽想象,似乎就沁着葡萄般甘甜、晶凉的汁水了。从此,一个对乌珠穆沁探寻和感知的过程悄然开始,断断续续地,直延续到无比漫长之后的今日。真由不得你不相信,有时候一种完整、殷实的结局或结果,就是从这样一些微小的点滴而开始,这些微小的点滴有时到最终竟会繁衍成一个巨大、直至吞没你的初衷和所有。

想来对乌珠穆沁的垂青也非虚张,当是有来由的,由什么呢?总也是由了那人、那山、那水,那感情、那眷恋,那淡泊却也浓重的、爱屋及乌般的遐思吧。

一九八三年秋天,我和朋友海涛、路远去乌珠穆沁体验生活,到达旗里已是下午了。可当时在西乌珠穆沁农行当副行长的朋友聪颖又不在,不过,他倒是给我们做好了安排,我们匆忙找到联系人——一个在当地下乡还未调回城的北京女知青,买了些东西,就匆匆地赶往目的地。这时已是太阳西斜更晚一些的时候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离旗里几十里远。叫什么名字呢,已经忘记了,后来我曾问过几个西乌人,包括诗人青格里先生和我的同事哈斯,按照我描述的地理状况,他们都想了半天才告诉我:应该是白音宝力格吧。其实名字已不重要,无所谓的,从一开始我就没上心,就像我与人相识很难记住人家的名字,而总是记着某个举止细节一样。在那一天,我记住了一种情感,一种感觉,一幅至今都镌刻于心底,无比清晰于我记忆之中的乌珠穆沁风景之画——其实,这已足矣了。

一座座连绵着的小山浑圆而精致,有一座稍高一些;山下不远处摇曳着一大片红红的狼针草,其间蜿蜒着一条盘肠似的河流;夕阳金灿灿的,那些山的线条儿为金色所罩,逶逶迤迤,显现着一种极柔婉的美;那河仿佛为银子所铺就,斑斑驳驳的,好像也不流动,就凝固着,晃耀人眼;滩里的草已不再翡翠色了,漾了些成熟的黄在梢叶部位;而尽远处那条通往林西的公路则愈发显得狭窄而无奈,静静地细着,连上边好久才驶过的一辆汽车也只是如小甲壳儿虫,光亮着一点儿,冉着同样是掺和了金的烟尘……那座高一些的小山上嵌着三顶白白的蒙古包,似了三枚绿袍襟上的银扣子,给了朴实草原一种点睛定魂似白马妩媚,以及一种恰到限度的奢华。

那三顶蒙古包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北京女知青之前在车上就告诉我们,当年她插队就是在这户人家中生活的。现在她大步流星地奔着其中一座旧一些的蒙古包去了。好心的女知青,大概只顾急于释放她那于心已久的曾相濡以沫的亲情,而没在意我们三个随于她之后的怯生生的脚步。她不会想到吧,走进这样一户牧家,感受这样一种生活,于我们来说是人生之初次。

进来门,一团昏暗。一股气息扑面而来。难以说清是什么味道,只觉到了一股浓烈的熏膻,和别于深秋之意的融融的温暖……缓过神儿,坐下身子来,看清楚了,这是一间有五块哈纳的毡房,摆设虽陈旧,但异常干净,一架陈年的落了漆皮的木柜甚至都被主人揩得泛着明光。我寻找温暖的来源,于是就看到了地炉、地炉内一腔肯定燃得很旺的火、炉上的铁锅、铁锅上一缕升腾于陶脑顶上的白色蒸汽……后来我常常想:那一日的那一刻,大概即可算作我的乌珠穆沁情愫最初的聚结与开始吧!那气息、那情形、那迈入毡房的一小步,就是在那一刻赋予了我一种精神、一种灵气、一种意义,埋藏下一粒让人无法料想后果的种子,一切的一切,随着生命的延伸和生活的继续而萌发、而成长、而最终成为一棵情感的大树,我就在这大树的浓阴下活着,在它所赋予我的灵气的点拨下工作、写作、憩息,它对于我后来是有了怎样的影响呵!通过一次次的繁衍和升华,已成为我全部的所有,所有中的最金贵……

三座毡房里其实住着同家族的三户人家:男主人夫妇、他们新婚的女儿女婿,再就是男主人妻弟一家人。男主人四十八九岁,人瘦,个儿也不高,不苟言笑。女知青唤他铁钢哥。女主人很端庄,个头比丈夫高,也猛,女知青叫她阿嘎。新女婿名叫特古斯,会弹吉他,还作诗。他的新婚妻子叫什么我忘记了,暂且叫她索米娅吧。因为后来无论在我的作品里还是记忆中,总将她美丽的面容和羞涩的神情同电影《黑骏马》中的索米娅联系在一起,仿佛就是同一个人了。索米娅的舅妈是一个小巧的女人,在整个生活期间我似乎也没听她讲一句话。她丈夫好像到外地做什么事情去了。

北京女知青走了,我们留下来。我们也叫男主人铁钢哥,只是在哥前加了一个大,也叫女主人阿嘎。我不知道海涛和路远何种感觉,在整个晚饭过程中,由于刚刚相见的陌生和语言关系,我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有一股难以诉说的别扭。说话间就天黑了,夜悄然而至。因为包里的油灯已经变得明亮,外边的狗吠和牛羊们的倒嚼声、踏动声已经开始清晰起来。我在心里盘算着住宿的事儿,按以往在农区下乡的经验设想着主人的安排。无非有三种:一是我们三个小伙子就住在铁钢哥的毡房里,阿嘎可以到女儿或弟媳那里去住;二是我们住到弟弟家去,女主人的弟媳可以到外甥女包里挤;三是我们单独住到女儿的新毡房里,与女婿一起,女儿可以到父母包里住。可最后这种安排不太可能,因在言谈中得知两个新人才成亲不到一个月,蜜月中的新房怎么可以轻易地让给外人住呢。思忖间,铁钢大哥咽下最后一口奶茶,用生硬的汉话对我们说:天气不早啦。他转向女婿,快带他们到包里歇着吧!呵嘿!果真是把新房让给我们住啦!我心里涌满感激之情,与同伴们愉快地交换个眼色,提上挎包出了门。

新包距我们吃饭的毡房大约十几米,里面的一切都是新的。还有一把吉他和一摞书,甚至一台砖头式收录机,显示着主人非同一般的文化品位。折腾了一天,累极了,脱了个干净,三个人说着笑着躺下。还有特古斯,他一直陪着我们,就睡在了厨房对面的位置。我睡觉的位置最靠中间,头顶上方即是闪烁着五六颗星辰的陶脑。羊油灯还在闪着光亮,我们交谈着彼此间一天来的感受,难以入睡。这时候蒙古包门开了,闪进来一个影儿,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灯光便熄灭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知道那是谁。我清楚地感觉到那是索米娅睡在那里了。距我仅仅几个拳头的距离。我听到了她均匀的鼻息,还有她与丈夫低低的亲切的呢喃……

是的,我不否认,就是从那一刻、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秋日的夜晚起,我对我的民族、对草原、对乌珠穆沁,有了一个不同于前的认识。就是那个普通夜晚的普通牧人的普通生活举动,让我感受到了一个民族的淳朴、正直和真实,感受到了一种人与人本应具有的信任、尊敬、包容、友情和温暖。再也忘不了了,就是这天所获的乌珠穆沁之感,成为后来我攀涉人生之路的一种指引、一种判断、一种寄托和自励,它激起我无尽地对我的民族的热爱和自信……

随着一枚橘色太阳的出升,我们在乌珠穆沁的日子开始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呵——喝喷香的奶茶、泡酸酸的奶豆腐,像牧人那样不用筷子,将泡涨的炒米统统舔食干净;赶着牛车去河边拉水,牛倒“毛”了,水洒剩半车,三个小伙子无奈,索米娅赶过来,牛似了温顺的小猫儿,三个小伙儿窘得脸通红;跟随铁钢哥去草场上打草,马拉割草机如一把巨大剃刀,草呈扇面倒下,铁钢哥玩起铁叉像耍一样小玩具,三个小伙子抡着铁叉却如小孩子儿举着一张沉重的弓;阿嘎轻松地捣酸奶,节奏清晰、声如音乐,我们接过来,哗哗哗,雪白的奶汁溢得满世界……还是用眼睛欣赏吧,一切都像是高雅的艺术:特古斯变魔术似的杀羊、灌肠,索米娅灵巧地拴牛犊、挤牛奶,晨雾里紧张地劳动无比井然,犹如一支高超的乐队在演奏着一篇华美的乐章……夜幕低垂,我们的毡房就变成了快乐的宫殿,大家唱着、说着、乐着,我们蹩脚的蒙古语,逗得阿嘎和索米娅合不拢嘴……

过了多少日子呢,似乎很短很短,又像很长很长,因为我们相处得已经像一家人一般了。终于到了一个早晨,聪颖的212吉普车停在了营盘前。该走了。回到我们自己的家乡去,而这里的一切又是怎样地令人留恋!忘记是谁带的那架旧120照相机了,里边的黑白胶卷记录下了我们难舍的一幕……从乌珠穆沁回到了多伦诺尔好一段时间,海涛寄给我几张照片,上面是我们与铁钢哥一家人的合影,他特地说明了一句:你还记得吗?那天阿嘎和索米娅都哭了。

又过了几年,海涛和路远他们好像又到那里去了一次,并把照片给那家人,后来他们告诉我,铁钢哥和阿嘎还问来着:上次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为什么没有来?感谢他们还记着我。其实在我心里他们一直都深深地存在着。后来我又去了两次西乌珠穆沁,还曾向苏伦高娃副旗长打听过他们。2001年8月15日那天,在雨中,站在那个名叫蒙古汗城的旅游点儿高耸的墙楼上,我还朝他们的方向久久凝望,从心里发出对他们的祝福——已近黄昏,天低云重,望不见,什么也望不见了。

乌珠穆沁赐予我的智慧和灵感其实自那回之后就浸漫了我的事业的始终。两年后,以白音宝力格为背景、阿嘎形象为主创作的中篇小说《狼针草》,在上海一家大刊物上发表,并获好评。后来,还获得了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记得那篇中的正气凛然的阿嘎、那片血色如殷的狼针草,几乎倾注了我全部心血,令我如悲如泣好不畅然,至今想来还跃动不已。

我后来又有几次到西乌珠穆沁,因种种原因没有到铁钢哥家。但西乌,却真是有了天移地转般的变化了。那街道也宽、那楼宇也耸、那路灯也明、那人们的精神也轩扬不怠,分明是一座不错的城市了。二十万平方公里的锡林郭勒,唯富庶了乌珠穆沁,二十万平方公里的浩瀚草原,唯秀俊了乌珠穆沁。我们在迪彦林场感受着秋雨的迷蒙、山树的逶迤,我们在白桦林的浩特里领略着草原的夜籁,醇酒的芬芳,我们在乌兰花谛听着风吹草低的丰收捷报,当然,我们也在无垠的原野上领教了道路的泥泞……泥泞怕什么?那是雨,那是水,那是草原赖以生存的命!下吧下吧,乌珠穆沁的雨,愈大愈好,别像苏尼特那样让太阳把草根都烤焦。再泥泞、再难行、再陷车又算得了什么!只有这时候,只有在这里,作为一个锡盟人,我们干涸的心中才可以保存下一些湿润,我们窘涩的无奈中才可以保留下一份自豪——朋友们,请你们看看我们的乌珠穆沁吧!这才是世界上真正的草原!

该止笔了。何时写一些描述乌珠穆沁绝美风光、水土、人情的文字呢,而不像这样拉拉散散,扯雨拨云?总之,还是如此以为:乌珠穆沁因人而美好,因水而灵秀,因山而俊俏,因林草而厚生,也正是因了这些,乌珠穆沁才是乌珠穆沁——我的生满葡萄的天堂!

下 篇

二十多年前去乌珠穆沁,住在牧民铁钢哥家。当时铁钢女儿刚结婚,丈夫是一个比她大几岁、会写诗的小伙子。对了,叫特古斯,我想起来了。虽然时隔这么久,我仍然记得他的模样。不过,这里要说的不是特古斯,是索米娅,这家的女儿,那个小姑娘。当年她刚刚十七岁,年轻漂亮,不会讲汉话,甚至连蒙语也不多说一句。在与我们的相处中,她就只会那样默默地看你,与你对视时羞涩地一笑,就完了。我记得在她们家待的那些天,笑和对视是我与她唯一的沟通。又记起来了,在此刻,落笔之时,她不叫索米娅,根本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问过,但没有记住。之所以记得她叫索米娅完全是我们几个在她家暂住的年轻人之间的私密。那时张承志的《黑骏马》刚出来,我们很喜欢,里面的女主人公就叫索米娅,那绝对是我们臆想中最完美的草原女人形象。面前也是一个美女,一个纯情姑娘,所以我们就暗地里叫她索米娅了。

就是这个索米娅,就是在这个牧民家所经历的事情,让我迄今感慨至深。缘于一个情字,我与那家人的命运,从此紧密相连。

之所以要说这些,提起这件往事,是因为其又有了延续。

可是往往有这种情形,有时候某类事情的延续,却意味着一种难以承受的结果。是那样的!为此,我宁愿不要延续,不要。而要停滞,要那一切的永恒不变。

可是有些事情总是来不及了。

不知道写作之人是不是有这样的通病:当你被某种人物或事例所吸引,那么你要做的事无外乎就是对其日日在心,怀恋不已,最后,终是奔向那孜孜不倦的追究之中。而这种追究的结局,往往只有失望或者失去……

离开乌珠穆沁铁钢家,我回到了多伦诺尔。十年之后我调到锡林浩特,又是许多年,到这座城市后又走了几个单位。毕竟与多伦诺尔不同,毕竟是到了蒙古族相对集中的地区,再加上经常下乡,我有意识地想补上对牧区不熟悉的这一课。所以,这时的对草原的情感,已是厚实些了。不像原来在多伦诺尔,相距其远并有一种文化相隔,而现今与蒙古文化和草原之人、之物,早已相沿成习,近缘一般了。于这种情形之下,不知怎的,想得更多的、比熟识之友多些挂念的,就是乌珠穆沁那一家人了。他们过得怎么样?二十多年过去,铁钢大哥是不是都老了?特古斯还写不写诗?如果写的话我工作的机关就编辑着一份蒙文文学刊物,他的作品完全可以在此发表。铁钢哥的妻子,我们当年叫她伯勒根的嫂子,还那样早起拴牛犊、挤牛奶?尤其是索米娅,还那样美丽、纯洁、沉默无语,连蒙话也不多讲一句吗?这些想法,可能是由于离他们不再那么遥远、不再那样不方便、不再觉着生分而日渐缠人。记得有一次海涛和路远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后来又到那里去了一趟,主人们还问起了我,特别是那个索米娅,问我怎么没来。她说,那个人怎么没有来,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她只能这么问。不过她的问很轻易地就能猜到的。他们告诉她,说我忙。说我在很远的多伦。说我也很想再来看她们。不知为什么,后来一想到索米娅当时询问的情形,一想到她一定是用很生硬的汉话问我的样子,心里就涌起一层热,就感动不已。怕也正是由于这个缘由,我决定再去找他们。

没想到,不是那回事了。没那么容易了。找不到他们了。我问老家在西乌珠穆沁的青格里先生,他摇头不知。问同样在西乌长大的同事哈斯,她也一头雾水。到西乌珠穆沁去下乡,记得我问过当时的宣传部长乌日图那顺,之后的部长武慧广,还有办公室主任小王,还有许多人、许多朋友,可回答都是没有。不知道。不认识这样一户人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叫铁钢的人。我是告诉了他们所住的大致方位的,以及具体情况。连当地人都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了。连当地的人都说没有,那就真没有了。可能是搬到城里了。可能是搬到其他旗县去了。也可能是游牧到哪里的草场了。反正没有了。找不到了。

不过梦还在。那个向往还在。我仍然向朋友们一遍遍地讲述他们的故事。讲那草原人特有的品质人格;讲那个除去母亲和妻子之外,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个眠于身边的陌生女人;讲怎样喝下十碗奶酒醉卧三日;讲怎样因此经历而写了那个中篇,又怎样发表并获奖。讲、讲,都如祥林嫂了。可管什么用,仍然音信杳然。那家人,就是寻觅不到。

忘记是2007还是2008年,还是更早一点儿。记得又到西乌珠穆沁,又到巴拉嘎尔。晚上在一间有地下室的饭店吃饭,席间,我又旧事重提。谁知,奇迹出现了。长生天被感动了。彩虹升起来了。当时的文联主席达·巴特尔说,他认识这个人家,他知道。他们还在,就在那里。仍然在那里。只是搬家了。还没搬远。他甚至当时就找到号码,拨通了电话。他竟然还有他家的电话!这个达·巴特尔。这个可爱的胖诗人!他把来由说过。我和铁钢大哥还通了话。仍然是那样有些生涩的汉话,仍然是那样一番口音。只是寒暄,问问安好与否,别的说了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约定下:明日相见。

那个晚上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那个桌子上不知被朋友开了多少玩笑。喝吧,尽情。开吧,随便。反正找到了,二十几年的夙愿就要实现,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我当然又把那年的经历复述一遍。人们也当然地调侃戏谑一番。那个晚上我醉得一塌糊涂。不过值。太值了。为此宁愿把酒喝干,把罪受够。

不会忘记草原的礼节。我叫车停下,买些东西,茶糖、糕点、果蔬之类。不行不行,你们不要买。一定是我买。因为那是我的心意。那是任何别的心意所无法取代的。

白音宝力格。这时才确切地记住了这个地名。它的方位早就记住了。我记起我曾在那个名叫蒙古汗城的墙顶上向着那个方向遥望。我曾在心里发出呼唤。就是那个方向。就是那条河的那边。现在,一切就要变成现实。

是不是那座逶迤的山峦之下,是不是隔着河流可以眺望到公路,是不是那几座浑圆美丽的山包,是不是当时的牧场,这些,都没有来得及辨识,我即进入了我的梦。

铁钢大哥几乎没有变,岁月没能让这个蒙古男人更魁梧或者更纤瘦,或者一副什么别的样子。他仍旧如此。与二十几年前相比只是多了男人为岁月所致的那种磨砺。那是在心里的,在言行的某一个特点上和目光之中的。我将其视为沧桑。男人的美之极致。这个铁钢大哥,他好像一匹老马那样,坐住底子了,什么途经风雨都见过了,所以变化当为最小。那沧桑如酒,再浓烈也是不多显于表面上的。特古斯倒是老了,黑瘦黑瘦,见到我,眼睛里闪烁不定。他的高挑的个头好像有些驼了,人好像被生活弄得累而疲沓。伯勒根不在。说在旗里陪着上学的外孙女。也就是说铁钢哥和嫂子已经当外祖父外祖母了。这个特古斯,已经有了孩子。日子真是不得了,转瞬就难识当年了。

该说她了。索米娅。那个当年的小姑娘。她在哪里?怎么我一直没有见到她?同去的几个同事朋友也投过来问询的目光。我便问特古斯,问他的爱人到哪里去了?他说在啊,就在那里啊。在哪里?我怎么没有见到?顺着他的视线,我让自己的双眼去寻找。有一个人进入到我的视线中。这个人我早就看到了,进到这间房子里时最先就看到了。一个脸色黢黑、又矮又瘦、穿着一件旧粉红色上衣的小老太太。之所以说她是个老太太,是因为她的脸上已经呈现出老年人的所有迹象。皱纹。脖颈上松弛的皮肤。颧骨上隐现的斑痕。我们一行来了十几个人,还有苏木的人,之前这个人从我眼前闪过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当地的人,或者牧人。又闪过念头,莫不是特古斯的舅妈吗。当年那个舅妈家与铁钢一家为邻而住,我们也曾见过。我的印象,从年龄上判断,这个人,应该是舅妈一辈的人。可是特古斯指的就是这个人。就是她。也就是说,这个人就是索米娅。索米娅?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可是,没有时间容我思考和怀疑。确切地说,不容怀疑也不能怀疑,我不能叫自己的任何话语和表情伤害了眼前这个人。我向她伸过手去。她的手也骨瘦如柴,没有一丝绵软和温度。但是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我和这双眼睛对视一下。顿时,我相信了。她就是索米娅,就是当年那个温柔美貌的小姑娘。因为她的眼睛告诉了我那就是她。只有她有那样明亮、清澈、含着一丝羞涩的眼睛。人的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改变,唯有眼睛不会。眼睛放射的光芒也不会。它们是证实一个人最可信的依据。

我和她说话。问她当年的事。问她记不记得我。她一一作答。依然如此,那种极其简略的、低柔的答。她说她记得。她说我还给她照相。她说上次他们来了而你却没有来。她说着这些。现在是彻底可以证明那就是她,就是当年那个索米娅了。她的神态令我再一次摒弃疑问。一个人可以改变,但神情不会。它只属于你。再老、再经岁月磨难也是不会的。

这个小姑娘。这个索米娅。她的人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时光把她变成了这个模样!

这个家看上去过得还可以。定居了,有了三间砖瓦房。牛圈、羊盘、干粪垛、车辆、风力发电机也都有。房子里的顶棚上还装饰了一些彩灯,我也看到了录音机和电视。都不太高的档次,但是该有的都有。一个牧民家庭所具备的物质条件应该都具备。可是为什么索米娅会被生活折磨成如此状态?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变得已经成为一个过早衰老的人了。

她倒茶。大家闲谈。我发现几个同事用别样的神情看着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们通过我的故事,我在故事中对索米娅的描述,早已在想象中有了一个完美的草原姑娘索米娅的印象,现在眼前这个人,与他们的想象哪里对得上!他们定是觉着被忽悠了。果不其然,同来的在旗里工作的盟文联兼职副主席、旗乌兰牧骑队长乌仁其木格悄声问我:是不是搞错了?怎么没有见到您的那位美丽动人的姑娘?最起码也该是个漂亮的小媳妇吧,怎么没有?

我指给她索米娅。

她惊住了。

我尽快移开视线和话题,叫乌仁其木格的惊异不至于多么显露。

没有按主人的要求留下来吃饭。二十多年后的相见在一些问候、寒暄和彼此留下电话号码之后结束。返回的路上大家仍在开玩笑,意思可想而知,当是调侃一个写作人的痴情吧。我又再三地向他们讲当年的索米娅。讲她绝对好,绝对温情美丽,绝对是最漂亮的草原姑娘。可是嘴上那么说,连我自己都有些惴揣不安,怀疑当年的感觉了。

其实不用怀疑。一切都没有错。她当年就是那个样子。这个给了我最深刻地认识自己民族机会的姑娘,她只不过是被生活改变了容颜,让岁月在她身上有了最为明显的痕迹。可是通过短短几句话,我能觉出,她的内心依旧。她的精神依旧。她的温柔、纯洁、善良、沉默都依旧。她仍然是那个与我全无语言,只以目光沟通并互知有无的索米娅。

可是毕竟不一样了。这次相见,她的现在的形象,把我心里留存的她十七岁时的形象代替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些难过。这种难过还延续了很久。她的现在的样子和过去的样子交替着在我眼前闪过。愈是这样,这种难过愈明显,愈持续,还不断掺杂进其他的情绪。比如遗憾。比如惋惜。比如对她变化原因的不断探究。再比如对人生蹉跎和岁月无情的感慨。

以为完了。相见了。了解了。知道那一家人的状况了。余下的没有什么了。方便时再去看一看他们。再作一次见面。心底记着在草原深处有这样一家人,曾经相处,曾经留下美好印象,也就这般了。

可是没有完,故事竟向一个无法料想的结局而去。

那种难过,竟然变成了真正的现实。

今年初秋,陪着客人去乌珠穆沁,见到了已成为旗文联主席的乌仁其木格。吃饭闲谈期间,她忽然一本正经地板住面孔,说要告诉我一件事。她说,我告诉你一件不好的事,您不要着急。我叫她说。我以为是有关工作的什么事。她就说。吞吞吐吐。一直还审视着我的反应。

她说,她没了。

我说,什么?谁?

她说,她。您的那位美丽的姑娘。

我没反应过来。但我觉得有什么事情了。我盯着她。

她说,索米娅。您的那位索米娅。死了。

我愣住了。

索米娅死了。

她是在下雨的时候到家里的一间旧房子里拿东西,被倒下来的木柱砸死的。时年不详。我推断,应该在四十三四岁。

还从乌仁其木格那里得知,她的丈夫是一个不上进的人,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因此,日子拮据。因此,她艰难地生活。

明白了。索米娅,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在不长的岁月里变成那个模样,那样憔悴而衰萎。我原来也一直在猜想,一定是有着某种原因的。现在证实了,果然有。这还仅仅是原因之一,可对一个草原人家的主妇来说,对那样瘦弱的你来说,仅此一个,已足够将你置于困苦境地。

索米娅,你怎么竟是这样一个命。好苦。

索米娅,你可以好好歇息了,到了那边。

索米娅,我想对你说,我正在这里写你。我觉得不这样就是对你不住。因为,你是叫我真正感受到一个民族的真实、善良、博爱等伟大品质的第一个人。

最后的时刻了。最后呼唤你了。仍然不知你的真实名字。仍然用索米娅吧。原来这还不是一个蒙古名字,而是一个藏名。问了同事斯日古楞先生,这是藏语里星期一的意思,还有一层意思,月亮。

很贴近。月亮,明媚、皎洁、透彻,光映人间。

索米娅,我想念你。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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