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孚》九二爻辞与傧尸崇酒礼

胡宁

（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芜湖241002）

《中孚》九二爻辞与傧尸崇酒礼

胡宁

（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芜湖241002）

《周易》中有一些诗体爻辞，《中孚》卦的九二爻辞就是其中之一，共四句：“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类似风诗的一章。其含义，古来有不同的解释，争论主要集中在末句“吾与尔靡之”之“靡”字的训释上。此句的“靡”，应通作“弥”，与《仪礼》中所言“崇酒”之“崇”字同义，训为充满。整则爻辞是祭祀傧尸的劝酒辞，可译为：鹤在树荫下鸣叫，幼鹤也鸣叫以应和。我有精制的酒爵，给你满上。这则爻辞是研究西周祭礼的重要资料。

《中孚》卦；九二爻辞；靡；崇酒；傧尸

《周易·中孚》卦九二爻辞云：“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1]71如何理解这则爻辞的含义，尤其是如何训释其中“靡”字，古来即有争议，且皆有值得商榷之处。笔者拟从考察“靡”字含义出发，对这则爻辞作出新的诠释，以揭示其与祭祀傧尸礼仪的关系。

一、“靡”字旧训献疑

注家的分歧主要在爻辞末句的“靡”字上。王弼注：“处内而居重阴之下，而履不失中，不徇于外，任其真者也。立诚笃至，虽在闇昧，物亦应焉，故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也。不私权利，唯德是与，诚之至也，故曰我有好爵，与物散之。”[1]71是以“散”训“靡”。孔颖达疏也释为“散”：“‘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者，靡，散也，又无偏应，是不私权利，唯德是与。若我有好爵，吾愿与尔贤者分散而共之，故曰‘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1]71无论是“与物散之”，还是“与尔贤者分散而共之”，都显得非常牵强，难以说通。《释文》：“《韩诗》云：‘共也’，孟同。”[1]71《周易集解》引虞翻曰：“靡，共也。”《纂疏》曰：“靡，共也。本孟喜《易注》。……好爵与共，故曰‘吾与尔靡之’矣。”[2]518《集解》此说，高亨先生从之，认为“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之意即“言我有美爵，与尔共之，即共饮此酒也”[3]340。细察之，实有未安之处。

《释文》所引“《韩诗》云……”，是指《诗经·卫风·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1]324之“靡”的《韩诗》义，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论此句“靡”字确当释“共”而不当依毛诗释“无”曰：“《说文》：‘妇，服也。从女，持帚洒扫也。’《释名》：‘妇，服也，服家事也。’服家事，即同室服劳，正为妇之本职。……言三岁之中，食贫同居，共室家劳瘁之事。”[4]297“室劳”即《释名》所言“家事”，犹《诗经·小雅·斯干》所言“唯酒食是议”[1]438之类家务劳动，此为“妇之本职”，而不是与夫共之的。所以“靡室劳矣”之“靡”所当训之“共”是“供”的本字，并非“共同”之“共”①《说文》：“共，同也。”段玉裁注：“《周礼》、《尚书》供给、供奉字皆借共字为之。卫、包尽改《尚书》之‘共’为‘恭’，非也。《释诂》：‘供、歧寺、共，具也。’郭云：‘皆谓备具。’此古以共为供之理也。”参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5页。，“供室劳”即《释名》所言“服家事”，犹“供役”即“服役”。所以，用《诗经》此句为例证，将“吾与尔靡之”释为“与尔共之”“共饮此酒”，并不妥帖。

“靡”字无论释为“散”还是释为“共”，都有一个问题，即“散爵”或“散酒”也好，“共爵”或“共酒”也罢，要么不辞，要么在先秦典籍中并无这样的表达。

二、“靡”字新释

查典籍中对“靡”字的训释，有训为“累”者，《诗经·周颂·烈文》：“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毛传：“封，大也。靡，累也。”郑笺：“无大累于女国，谓诸侯治国无罪恶也。”[1]585是将“累”释为“罪恶”，即“罪累”之累，非是。“无封靡于尔邦”是命令句，“无”即“不要”，“封靡”应是动词，若释为“大罪”，则不可通。①所以孔颖达《正义》曲为解说曰“靡是侈靡，奢侈淫靡是罪累之事”，实际上是另以“侈靡”释“靡”。而马瑞辰又另辟蹊径，引《国语·越语》“靡王躬身”韦昭注“靡，损也”，“靡、累以叠韵为训，《传》训为累，与损坏义近，累于国即损坏于国也”。（参见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 048页。）但无论是“无大侈靡于国”还是“无大损坏于国”，皆甚迂曲，且难以与下句“惟王其崇之”一并讲通。其实诗中之“靡”训为“累”，应是积累之累，古字作“絫”，《说文》：“絫，增也。从厽从糸。”段玉裁注：“增者，益也。凡增益谓之积絫。絫之隷变作累。累行而絫废。”[9]737《荀子·儒效篇》云：“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10]303“积靡”犹言“积累”②杨倞注：“靡，顺也。顺其积习，故能然。”（参见影印光绪初年浙江书局辑刊《二十二子·荀子》，第303页。）非是，天性方可言“顺”，而“习”只可言“积”，且原文为“积靡”，而非“靡积”，若将“靡”训为“顺”，则是“积顺”，语不可通。又，前文曰：“彼求之而后得，为之而后成，积之而后高，尽之而后圣。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积也。人积耨耕而为农夫，积斫削而为工匠，积反货而为商贾，积礼义而为君子。”皆论一“积”字，言人当积习以化性起伪，是努力施为，何尝有“顺”的意思？故“积靡”之“靡”只可训为“累”，与“积”同义连用。。“封”“崇”二字也是聚积增益的意思，《周礼·地官司徒》“封人”郑玄注：“聚土曰封。”[1]697《礼记·檀弓上》“于是封之，崇四尺”郑玄注亦言“聚土曰封”[1]1275。《左传》隐公六年：“见恶如农夫之去草，芟夷蕴崇之。”杜预注：“蕴，积。崇，聚也。”[1]1731皆指聚土，可组成“封崇”一词，《国语·周语下》：“封崇九山，决汨九川。”封、崇为同义并列，皆指增高增大。“絫”字从丝，段玉裁曰：“从厽糸。会意。糸，细丝也。积细丝成缯，积坺土成墙，其理一也。”[9]737是言絫从厽之故，《说文》：“厽，絫坺土为墙壁。”[9]737则聚土亦可言“絫”，封、絫、崇三字同义。聚土、积丝，抽象言之则为增益，用于人则为尊崇、推崇，“封靡”犹“封崇”，“无封靡于尔邦”就是说不要在你的邦国内妄自尊崇、自高自大，“惟王其崇之”则是说只尊崇王。《小序》：“《烈文》，成王即政，诸侯助祭也。”[1]585这两句是对来助祭的诸侯作出告诫。

知“靡”可训为“累”，又知帛书本《易经》“靡”作“羸”，正可通作“累”，则知“吾与尔靡之”之“靡”亦当如“无封靡于尔邦”之“靡”。知“封靡”实即“封崇”，“靡”与“崇”同义，则知“吾与尔靡之”即“吾予尔崇之”。《仪礼》中有“崇酒”，见于《乡饮酒礼》《乡射礼》《有司彻》三篇③《燕礼》《大射仪》言“不崇酒”。，“崇酒”就是在爵中斟满酒。《乡饮酒礼》：“主人坐，奠爵于序端，阼阶上北面再拜，崇酒。宾西阶上答拜。”郑玄注：“崇，充也。”[1]984胡培翚《正义》引熊朋来曰：“添酌充满之。”[11]31“吾与尔靡之”即指崇酒，如果用现在酒宴上仍然常用的话来翻译，也就是：我给你满上。

将“无封靡于尔邦”之“靡”训为“累”，是通作“弥”，“弥”有副词更加、越发之义，如《论语·子罕》“仰之弥高，钻之弥坚”[1]2490，用为动词义为增益、充溢。“无封靡于尔邦”的“靡”借为“弥”，是用增益之义，而“吾与尔靡之”的“靡”借为“弥”，用的则是充溢之义。文献例证如《淮南子·原道训》：“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12]1塞、弥互文见义，弥即充塞。“崇”亦可训为“充”，除前文所引《乡饮酒礼》“崇酒”之外，又如《礼记·乐记》“六成复缀，以崇天子”，郑玄注：“崇，充也。”④弥、崇二字，不仅在增益、充溢的义项上同义，而且都有“终”义，《诗经·大雅·生民》“诞弥厥月”，毛传：“弥，终也。”《诗·卫风·河广》“曾不崇朝”，郑笺：“崇，终也。”（参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28、326页。）两字的“终”义都从“充满”义引申而来，弥月即满月，不崇朝即不满一个早晨。[1]1542

三、《中孚》九二爻辞是傧尸崇酒之辞

《仪礼》中，“崇酒”或见于燕享宾客之礼，如《乡饮酒礼》《乡射礼》所载，或见于祭祀完毕傧尸燕饮之礼，如《有司彻》所载。《有司彻》篇名贾公彦疏引郑玄《三礼目录》曰：“《少牢》之下篇也，大夫既祭傧尸于堂之礼。祭毕，礼尸于室中。”篇中云：“主人坐奠爵于东序南……主人北面于东楹东，再拜崇酒。尸、侑皆答再拜。”郑玄注：“崇，充也。拜谢尸、侑以酒薄充满。”[1]1206“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应该是祭毕傧尸燕饮之崇酒⑤虽然郑玄言《有司彻》为《少牢馈食礼》的下篇，但其所记礼仪，应非仅限于少牢馈食礼，包括崇酒在内的仪节亦应适用于其他祭祀。，而非燕享宾朋之崇酒。整个《中孚》九二爻辞，可以视为与《诗经》中很多诗篇类似的四言诗，但只有一章，“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是兴辞，高亨认为“阴”应借为“荫”，“鸣鹤在阴者，鸣鹤在树荫之下也。其子，鹤之雏也。《说文》：‘和，相应也。’”如果“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说的是燕享宾朋，共饮此酒，却用父鸣子和为兴辞，显然是不伦不类的。所以，此爻辞必是祭父祖时傧尸之辞，尸代表着祭祀者的父祖，祭祀者崇酒献之。以“尔”称尸，在仪式中即等同于以“尔”称父祖，这是祷祝之辞的惯例，《尚书·金滕》言武王有疾，周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墠。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册，祝曰……”祝辞中有：“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1]196以“尔”称太王、王季、文王，《仪礼·士虞礼》①“虞”是祭名，既葬而祭为虞，孔颖达疏引郑玄《三礼目录》曰：“士既葬其父母，迎精而返，日中而祭之于殡宫以安之。”参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 167页。所记祭辞亦然，如“适尔皇祖某甫”，“隮祔尔于尔皇祖某甫”，“适尔皇祖某甫，以隮祔尔孙某甫”[1]1176。而燕享礼仪中称呼宾客，据《仪礼》所记，则称“吾子”②如《仪礼·燕礼》：“公与客燕。曰：‘寡君有不腆之酒，以请吾子之与寡君须臾焉。使某也以请。’”“若与四方之宾燕，媵爵，曰：‘臣受赐矣。臣请赞执爵者。’相者对曰：‘吾子无自辱焉。’”参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 024页。，从无称“尔”者。

《周易》中，同在一卦之卦爻辞之间往往有联系，此爻之前一爻为初九爻，其辞曰：“虞吉，有它不燕。”[1]71“虞”即虞祭③于鬯曰：“虞，谓虞祭也。它盖亦指祭······盖丧至于虞，已渐即吉，故曰虞吉。然虞、卒哭中间有他祭事而无祭毕燕饮之事，故曰‘有它不燕’也。所以然者，以孝子未变其哀痛之志也，故《象传》云‘初九虞吉，志未变也。’”（参见《香草校书》，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8页。）此言大体不误，惟以“它”为“他祭事”，非是。“它”常见于甲骨卜辞，指意外灾祸。此爻辞言有意外情况则不燕，那么九二爻辞正是说无意外情况则傧尸燕享。如此，则“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是虞祭之崇酒，所祭者为父或母，故以“鸣鹤在阴，其子和之”为兴辞。。《中孚》卦辞曰“豚鱼吉”[1]71，“豚”和“鱼”指祭品，《仪礼》之《士丧礼》《既夕礼》《士虞礼》所言祭品，皆有豚有鱼。则《中孚》卦之卦辞言祭品，初九爻辞言虞祭、九二爻辞言傧尸崇酒，皆为祭祀之事。

综上所述，《中孚》九二爻辞是祭祀傧尸劝酒词，可语译为：鹤在树荫下鸣叫，幼鹤也鸣叫以应和。我有精制的酒爵，给你满上。《易经》中的卦爻辞，一般认为作于西周时期。这条爻辞，连同《中孚》卦辞和初九爻辞，皆与祭祀有关，是探讨西周祭礼的宝贵资料。

[1]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M].北京：中华书局，1994.

[3]高亨.周易古经今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4.

[4]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李富孙.易经异文释[M]//王先谦.清经解续编.上海：上海书店，1988.

[6]胡煦.周易函书：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8.

[7]张立文.帛书周易注释[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8]李零.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9]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0]荀况.荀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1]胡培翚.仪礼正义[M]//傅璇琮.续修四库全书：第九十二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2]张双棣.淮南子校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 程铁标）

The Second Line Statement of Hexagram Zhongfu in The Book of Changes and the Bibitory Ceremony in Sacrifice

HU Ning

（School of History&Society，Anhui Normal University，Wnhu，Anhui 241002，China）

Some line statements in The Book of Changes have the form of poetry.The second line statement of hexagram Zhongfu is one of them.The character which is most difficult to be interpreted in this line statement is mi in the last sentence.The annotation of mi differs.The last sentence means：I fill the wine for you.With consideration of the first sentence of the line statement，we can know that the second line statement of hexagram Zhonfu is the toast to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ancestors in the sacrifice.

Zhonfu；the second line statement；mi；wine worship；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ancestors

I207

A

1673-1972（2015）01-0019-03

2014-11-15

胡宁（1978-），男，安徽舒城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先秦史与先秦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