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校鲁迅作品的文学意义

赵献涛

（河北工程大学 文学院，河北 邯郸 056038）

汇校鲁迅作品的文学意义

赵献涛

（河北工程大学 文学院，河北 邯郸 056038）

虽然现代文学名家名作的汇校本已经有所出版，但数量颇为有限，鲁迅作品汇校本的出版更是稀少。出版鲁迅作品的汇校本具有重要的文学意义：可以见出版本的变迁、鲁迅真实的思想和语言艺术。随着鲁迅作品汇校的扩大和加深，鲁迅研究必将进入到一个新的境地。

鲁迅作品；汇校；文学意义

现代文学界内，虽然已经出版了一些名家名作的汇校本，如《〈围城〉汇校本》《〈边城〉汇校本》《〈死水微澜〉汇校本》《〈女神〉汇校本》《〈文艺论集〉汇校本》等，但毕竟数量稀少，质量参差，远远满足不了研究的需要。鲁迅作品的汇校出版更为稀少，仅为孙用的《〈鲁迅全集〉校读记》和王得后的《〈两地书〉研究》两种。虽然出版汇校本的学术意义已经有学者如龚明德、王得后、金宏宇等作出了论述，但依然应者寥寥。笔者主要依据鲍国华《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汇校举要》（《上海鲁迅研究》2014年春之卷）一文，略谈鲁迅作品汇校本出版的文学意义。

一、见出作品版本变迁

“汇校同一著述在各个印本中的差异，总成一个完备的系统的带有版本变迁全貌的本子，称之为‘汇校本’。”[1]汇校本将作品的各类版本加以汇聚，读者从中可以看到作品版本的变迁。“一个完整的汇校本，不但让我们知道一部作品的版本衍变情况，而且是众本皆备，让研究者省去到处搜寻版本之苦和多次对校异文之累。”[2]即以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言，其汇校举要就让读者看到了几种重要版本的异文，不仅恢复了作品的原初形式，而且还初步构建了作品的演变历史；不仅省去了读者查找原始文献的劳苦，而且还让读者对200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鲁迅全集》（以下简称05版 《鲁迅全集》）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为了行文方便，先将《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汇校举要》的汇校说明引用如下：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是鲁迅于1927年7月23日、26日在国民党政府广州市教育局主办的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上所作演讲的记录，记录者署名为邱桂英、罗西。这次演讲由两人记录整理后，经鲁迅本人修改，连载于1927年8月11日至13日、15日至17日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现代青年”第173至178期（本文中简称“记录稿”）；后经作者修改发表于1927年11月16日《北新》半月刊第2卷第2号（本文中简称“修改稿”）；后经鲁迅再次修订，辑入上海北新书局1928年10月出版的《而已集》（本文中简称“改定稿”）。至此，《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经鲁迅手出现了三个文字互异的版本。本文拟对这三个版本进行汇校，并附以最新校订出版的鲁迅全集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全集》（《而已集》收入全集第3卷，本文中简称“全集”）。[3]

《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汇校举要》列出异文61条，笔者发现［全集］与［改定稿］内容直接、间接相同者为54条，不同者为7条。05版《鲁迅全集》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与1928年10月出版的《而已集》同名文章内容相同达54条之多，据此足以说明05版 《鲁迅全集》同名作品其所依据的底本即1928年10月出版的《而已集》。但［全集］与［改定稿］内容不同者又有7条，这又说明05版《鲁迅全集》没有完全忠实于其所依据的底本：两者之间异文的产生说明05版《鲁迅全集》的编者或许参考了1927年11月16日《北新》半月刊，或许没有参考而根据现代语法规范直接对鲁迅文章作出了修改，而后一种可能性较大。

《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的异文同样可以看到05版《鲁迅全集》的编者对于鲁迅文章的修改。

［手稿］1975年文物出版社《鲁迅批判孔孟之道手稿选编》：例如孔夫子那样的圣人，却好像连形像也成为亵渎，反不如没有的好。

［初版］上海三闲书屋《且介亭杂文二集》1937年，第118页，同［手稿］。

［全集］第6卷，第324页：例如孔夫子那样的圣人，却好像连形象也成为亵渎，反不如没有的好。

手稿与初版本中的 “形像”在全集中改为 “形象”。联系此句话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上文语境，“自古以来，虽然每一县一定有圣庙，即文庙，但那里面大抵并没有圣像。凡是绘画，或者雕塑应该崇敬的人物时，一般是以大于常人为原则的，但一到最为崇敬的人物时，例如孔夫子那样的圣人，却好像连形像也成为亵渎，反不如没有的好”[4]324。从中可以看出，鲁迅谈论的是绘画或雕塑的圣像问题，“形像”一词在这里是形体塑像、画像的意思，不等同于今天所谓“形象”。无论在词义辨析上，还是在尊重作者用语习惯上，我们都应该将全集中的“形象”恢复为手稿与初版本中的“形像”。

2005年版《鲁迅全集》在“豫备”“豫告”与“豫”字的处理上非常混乱，可以例证《鲁迅全集》的编者对于鲁迅文章的修改。《鲁迅全集》有时保留了手稿与初版本的形式，如：

［《忆韦素园君》手稿］1973年文物出版社《鲁迅手稿选集四编》：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罢，我在北京大学做讲师，有一天，在教师豫备室里遇见了一个头发和胡子统统长得要命的青年，这就是李霁野。

［初版本］上海三闲书屋《且介亭杂文》1937年，第68页：同［手稿］。

［全集］第6卷，第65页：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罢，我在北京大学做讲师，有一天，在教师豫备室里遇见了一个头发和胡子统统长得要命的青年，这就是李霁野。

“豫”字并不是“预”的繁体字，“预”的繁体字应为“預”，《鲁迅全集》有时却做了将“豫”简化为“预”的所谓简化的处理。如：

［初版本］北京新潮社《呐喊》1923年：我的梦很美满，豫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

［全集］第1卷，第438页：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

更有这样的情况，鲁迅手稿中写的是“预”，在初版本和05版《鲁迅全集》中被改为了“豫”，如：

［《〈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手稿］1973年文物出版社《鲁迅手稿选集四编》：也以虽有大吹大擂的预告……

［初版本］上海三闲书屋《且介亭杂文二集》1937年，第30页：也以虽有大吹大擂的豫告……

［全集］第6卷，第249页：同［初版本］。

［《论“人言可畏”》手稿］1973年文物出版社《鲁迅手稿选集三编》：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预备自杀的。但我的不预备自杀……

［初版本］上海三闲书屋《且介亭杂文二集》1937年，第142页：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豫备自杀的。但我的不豫备自杀……

［全集］第6卷，第345页：同［初版］。

［《论“人言可畏”》手稿］1973年文物出版社《鲁迅手稿选集三编》：决没有我们不预备自杀的人们所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

［初版本］上海三闲书屋《且介亭杂文二集》1937年，第142页：决没有我们不豫备自杀的人们所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

［全集］第6卷，第346页：同［初版］。

通过鲁迅作品的汇校，我们看到，“豫”与“预”两字在不同版本中呈现出一种混乱状态，05版 《鲁迅全集》在汉字的简化处理上没有保持统一的体式，一方面是用今天的现代汉语去订正民国时期鲁迅的用语，一方面是依然保存了民国时期的语言特征。总而言之，05版《鲁迅全集》并不完全忠实于其所依据的底本，存在着任意修订的现象。尽管05版《鲁迅全集》是学界公认的权威版本，但依然在鲁迅作品的修订上存在着较为严重的随意性。在汇校各种版本的基础之上，完成鲁迅作品的善本出版，为研究者提供坚实可靠的文本版本，鲁迅作品的汇校承担着这样的历史文化使命。

二、见出鲁迅真实思想

一般而言，改定稿因为经过了作者的深思熟虑、字斟句酌，所以在艺术、思想上更加成熟，但也可能因为润饰加工而掩盖了作者对某一人物、事件的第一情感反应，即遮掩了作者真实的思想状况。“由于这些修改往往本身反映了鲁迅写作过程中的思维变化，他写而又删的字，往往与他修改后的内容有某种关联，有时候是为了寻找更恰当的表达方式，有时候是改变了想法，有时候甚至删了仍然写原来的字。”[5]通过汇校，读者可以凭借实质性的异文这些蛛丝马迹，寻觅到作者行文“过失”背后的真实思想。

［记录稿］第二面上，第15行：此外，他喜谈也喜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吃药。

［修改稿］第35页，第13行：他身子不大好，此外也许还有点荒唐的事情，因此不能不吃药。

［改定稿］第127页，第7行：此外，他也喜欢谈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药。

［全集］第528页，第22行：同［改定稿］。[3]45-46

在上面的修改中，鲁迅除了语序、标点的改动外，最大的修改就是在改定稿中将记录稿中原本没有而出现在修改稿中的 “也许还有点荒唐的事情”这句话删掉了。何晏在鲁迅心目中到底是怎样一个形象呢？被删除的“也许还有点荒唐的事情”这句话，隐隐约约地告诉我们，在鲁迅对何晏的第一印象中，何晏是一个“荒唐”的人物。鲁迅对何晏所作出的这样一种情感反应和认识，有着自己杂览群书的阅读经验的支持。何晏的荒唐见诸历史典籍的记载：

皇甫（谧）云：寒食药者，世莫知焉，或言华佗，或曰仲景（张机）。……近世尚书何晏，耽声好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6]545

何晏字平叔尚主，又好色，故黄初时无所事任。[7]60

熟读《世说新语》的鲁迅，在自己的阅读实践中，形成了对于何晏的成见，于是在行文过程之中，“也许还有点荒唐的事情”这句话就逃过了潜意识的检查，从潜意识层面跃入了意识层面，流诸笔端。待修改之时，鲁迅觉得这句话与整篇文章所塑造的何晏形象不太一致，与谈论何晏时所创造的感情基调不太吻合，于是就将其删除掉了。鲁迅一种思想产生的具体情形、原初面貌，一种心灵的曲折变化、复杂历程，仅靠阅读全集本难以洞察，但通过作品汇校本的笔迹，读者就可以明察秋毫般地察觉鲁迅心迹的变迁。

三、见出鲁迅语言艺术

“打开鲁迅的手稿来看看罢，就可以看出他修改的范围十分宽广，远不止于他自己说的删去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和把拗口的改得顺口之类。从他的手稿里，我们可以看到：他怎样从一些近义词中选出一个最恰当的来，从而使文章表达得更准确、更生动、更鲜明；他怎样通过字数很少的增删来增强文章的表现力，增强文章的思想性和战斗性。”[8]4这段谈论手稿修改情况的话，用在鲁迅作品的汇校上也非常恰当。

鲁迅作品的汇校，可以让读者更加清楚地看到鲁迅行文是如何追求表达得准确具体。

［记录稿］第二面上，第19-20行：陆机虽然评曰：“贻尘谤于后王”，然而我想他无论如何是一个聪明人。

［修改稿］第32页，第9行：陆机虽然评曰：“贻尘谤于后王”，然而我想他无论如何，是一个杰出的人。

［改定稿］第122页，第6-7行：陆机虽然评曰“贻尘谤于后王”，然而我想他无论如何是一个精明人。

［全集］第526页，第23行：同［改定稿］。[3]42-43

在对曹操的评价上，鲁迅先后使用了“聪明”“杰出”两词，最后改定为“精明”，从中可见鲁迅用词的慎重。“精明”一词非常准确地写出了曹操的性格，内容上与下文保持了一致：“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搜罗起来，省得他们跑在外面给他捣乱。所以他帷幄里面，方士文士就特别地多。”[9]526使用“杰出”这个褒义词，读者会错以为曹操的“又有手段”是杰出的一种表现，从而在表意上产生矛盾。使用“聪明人”固然与“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搜罗起来，省得他们跑在外面给他捣乱”在意义上一致，但不符合鲁迅自己的用语习惯，因为鲁迅多是在讽刺的意义上使用“聪明人”这个词语的，如：“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的。然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10]302

鲁迅行文追求表意的准确，我们再看个例子。

［记录稿］第一面上，第13-14行：这大概是吃药和吃酒的原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修改稿］第40页，第8-9行：这大概是吃药和喝酒的原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故不屈；饮酒不会成仙，所以随俗沉浮，以敷衍了事了。

［改定稿］第134页，第8-9行：这大概是因为吃药和吃酒之分的缘故：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全集］第532页，第23行，第533页，第1行：同［改定稿］。[3]51

改定稿与修改稿相比，删除了“故不屈”“随俗沉浮”两个短语。即使不删除它们，修改稿也说得通，删除它们的原因在于，这里谈论的吃药与饮酒，虽然看上去是泛称，其实是专指，即吃药的特指嵇康，饮酒的专指阮籍。嵇康虽然吃药，但并非“不屈”，而是有着屈己从俗的一面，“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9]536-537；阮籍饮酒，但并不“随俗沉浮”，而是鄙弃礼法的：“至于阮籍，就更甚了，他连上下古今也不承认，在《大人先生传》里有说：‘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无意义，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9]533改定稿删除“故不屈”“随俗沉浮”这两个短语，就使语句所表达的内容符合历史人物性格、思想的实际。

鲁迅作品有初刊本、初版本、手稿本、全集本等多种版本，这些不同版本构成了鲁迅作品的版本衍变史，这些版本之间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异文，这就使得出版鲁迅作品的汇校本变得十分必要：汇聚各种异文，为进一步阐释鲁迅的思想、艺术提供新的空间，为“鲁迅学”研究更上一层楼提供了坚实的文本版本。随着鲁迅作品汇校的进一步扩大和加深，鲁迅研究必将进入到一个更加深入的新境地。

[1]龚明德．浅谈文学名著汇校本[J]．中国文化研究，1994，（2）：92-94．

[2]金宏宇，杭泰斌．中国现代文学的汇校本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6）：150-161．

[3]鲍国华．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汇校举要[J]．上海鲁迅研究，2014，（1）：40-54．

[4]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王锡荣．鲁迅手稿校勘四题 [J]．上海鲁迅研究，2014，（3）：10-24．

[6]巢元方．诸病源候论[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鱼豢．魏略[M]//张万起，刘尚慈．世说新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

[8]朱正．鲁迅手稿管窥[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9]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鲁迅．写在《坟》后面[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 周亚红）

The Literary Significance of Revision of Lu Xun’s Works

ZHAO Xian-tao
（School of Arts，Hebei University of Engineering，Handan，Hebei 056038，China）

Although the revisions of the modern literature masterpieces have been published，there is a small quantity，and the revision of Lu Xun’s works is rare.Publishing the revision of Lu Xun’s works is of important literary significance，which can be seen from the changes of the book，the real thoughts of Lu Xun，and Lu Xun’s language arts.As the revision of Lu Xun’s works is expanding and deepening，the research of his works will come to a new position.

Lu Xun’s works；revision；literary significance

I210.97

A

1673-1972（2015）02-0048-04

2015-01-03

2012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与研究”B卷（12&ZD167）的阶段性成果

赵献涛（1975-），男，河北肥乡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