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死”的暴力美学书写——由《中国当代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研究(1949~1979)》谈开去
2015-04-10李钧
李 钧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曲阜 273165)
“爱与死”的暴力美学书写
——由《中国当代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研究(1949~1979)》谈开去
李钧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曲阜273165)
摘要:20世纪以来,在民族危机的历史境遇下,“战争”与“情爱”成为中国现代社会文化的重要主题。赵启鹏的专著《中国当代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研究(1949~1979)》将1949~1979年这30年中国当代“战争小说情爱叙事”作为研究对象,勘发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富矿。全书在对大量当代战争情爱小说作品精心研读的基础上,深入体察历史文化场中各种力量的纠葛与博弈,总结出各种具有代表性和独特性的叙事模式和话语书写策略,阐述了个体生命故事与民族解放诉求、女性解放与国家现代性等元素的复杂纠葛,探寻了其中的文化内核、政治隐喻及审美意义,并对所处的社会语境态势、民族文化传统及意识形态规约,作出了价值判断和深刻反思,系统深入地论证了中国当代战争小说情爱话语叙事机制的构建。
关键词:当代文学;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现代性
毋庸置疑,古今中外文学最重要的原型母题就是“爱与死”。这个母题用正能量的说法叫“英雄与儿女”,负能量的说法是“欲望与惩罚”。这一母题在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中就反复出现,其中以特洛伊之战最为典型,它将“战争爱情”“英雄美人”“命运悲剧”的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后来西方文学中多有以此为原型重述战争与爱情神话的故事,其中又以莎士比亚悲剧最为著名。
在中国文学史上,《封神演义》中有妲己故事,《史记》中有“霸王别姬”纪事,都是战争与爱情的传奇。只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在中世纪的封建道统中,“江山”重于“美人”,“肉林酒池”和“烽火戏诸侯”固然是荒淫亡国的镜鉴,平民百姓更须节制欲望,“儿女情长”遂成为隐私禁忌、不登大雅;加之女性被锁进深闺,足不出户,因而,“战争情爱”在中世纪的中国几成绝响,所谓“中国古代四大女英雄”只是民间想象、稗史传说而已。在此情形下,封建社会鼓吹的“男人殉国、女子殉节”,就具有了明显的政教宣喻意图。近代以来,随着“人的觉醒”和女性解放运动,思想启蒙先驱开始以文学为突破口探讨这一“社会问题”。严复认为,茫茫宇宙,古今中外,凡为人类,莫不有“公性情”:一曰“英雄”,一曰“男女”,男女与英雄相倚以俱生,动浪万殊[1],令人荡气回肠。到了新启蒙时期,人们更是认为,爱与死“确乎是古往今来的文艺总缠绕着的两个永恒主题”[2]。
20世纪的中国,兵燹不断而英雄辈出,“战争情爱”故事分外引人瞩目。在现实中,参加黄花岗起义的林觉民,在《致妻书》中表达了甘愿为民族“大爱”而牺牲家庭“小爱”的烈士情操,饱含着一个现代英雄的剑胆琴心。石评梅深爱“中国青年革命的健将”高君宇,高君宇死难后,石评梅以泪祭坟,殉情而死。在文学作品中,南社成员徐枕亚在革命报刊《民权报》连载《玉梨魂》,通过白梨影、崔筠倩与何梦霞三人的爱情悲剧,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知识青年对恋爱自由的追求和个性意识的觉醒;不仅如此,《玉梨魂》还关注“坟墓革命”、国民教育、民族革命等国是民瘼,并以“何梦霞牺牲于武昌起义”的结局开启了“恋爱+革命”这一现代小说的重要叙事模式……
可以说,自20世纪伊始,“战争情爱小说”这朵“战地黄花”就开得分外妖娆,它将鲜血与奉献、青春与爱欲、生命与牺牲、壮烈与温情、暴烈与温柔、纪律与个性等对撞元素融合在一起,如多棱镜一般折射出丰富的人性和广大的社会历史内容。被封建礼教桎梏封闭了两千年的中国女性,走出家门,走向战场,与男性并肩奔赴革命,也迎来了女性的解放,这本身就已是一件“创世纪”的大典,而当儿女情长裹入英雄事业中,就产生了一种暴力美学,生成了现代战争情爱小说,也因此之故,“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研究”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巨大富矿,期待有识之士去开采挖掘。
赵启鹏是敏锐聪慧的,她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即选择战争情爱小说研究作为博士论文选题;在博士研究生毕业后,她又用7年之功对自己的论著进行精心打磨。但由于这一课题的学术工程量过大,所以她仅取博士论文前半部分以《中国当代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研究(1949~1979)》之名出版了。对于这一课题的重要意义,她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正如她在“绪论”中所说:“战争与情爱是人类最重要的极致生存遭遇和永恒文学表达,无论是彰显各民族文学特质基因还是昭示人类共有的话语相通,无论是作为个体的微细生命体验还是整体的人类宏观生存寓言,无论是在显层的社会心理还是在深层的集体无意识心理,二者之间都存在着不可忽略的同质同构相通相连之处,是文学研究应该予以瞩目的广阔学术领域”。启鹏于此发现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薄弱点,也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学术家园。
从该书所举作品可以看出,启鹏搜求了大量当代战争情爱小说作品,并在精心研读的基础上对这些战争情爱小说进行了归纳分类。她发现,“十七年”战争小说对“我方”的情爱书写“主要有三类大的主导性两性情爱叙事模式:革命/战争伴侣式情爱叙事模式、战斗英雄与民间女子情爱叙事模式与阶级/民族超越式情爱叙事模式。”与之相反,“‘十七年’战争小说为‘敌方’(Others)阵营设置了‘悖伦淫乱式’情爱叙事模式,‘纵欲淫乱型’与‘强占压迫型’是它的两种次级模式。”这种从主题学、类型学和文化学层面进行的分类梳理,既是对阅读体验的总结,也是展开论述的纲领,提纲挈领,纲举目张,因而此书的逻辑思路十分清晰。
与大多数女性研究者以感性思维见长不同,启鹏阅读了大量理论著作,并能够拿来各种新方法为其所用,这使她有了跨学科创新研究的可能,更保证了她能够自创体例进行建构。本书第一章第三节《问题·方法·意义》中说:“本书选取了相关叙事学理论作为工具(包括结构主义叙事学、社会发生学叙事学、神话原型批评及符号学等),在精研细读具体作品的基础上,总结出各种具有代表性和独特性的叙事模式,在‘史-思-诗’的多维立体空间中体察历史文化场中各种力量的综合作用、整体平衡效果及最终的文学审美成就,探寻这些叙事模式所内隐的文化内核、政治隐喻以及审美意义,并分析这些文化内核、政治隐喻及审美意义之所以成其为自身的社会语境、文化文学传统,作出价值判断。”启鹏的这段陈述,清楚地阐明了自己的论说思路,即从作品细读、线性梳理到模式归纳,再到文化观念和美学形态的总结,层层递进,螺旋上升。因此可以说,她是一个“知性”的研究者,既有对文本细读的微观感性把握,又有对类型模式的中观逻辑分析,更有对文化思潮的宏观理性总结,在总体上具备了新生代学者的整合创新的学术素养。
启鹏走进了当代战争情爱的小说森林,却惊异地发现,这里已不是自然的原生态,大陆当代战争情爱书写已被单一化、模式化,变异成了革命的浪漫主义、虚伪的现实主义,形成了一种中国特色的“革命阳刚诗学”,这不仅阉割了复杂的人性,也消解了战争悲剧的震撼力量。事实上,大陆1949~1979年间的文学创作,延续了“延安整风”后的解放区文学作风;加之知识分子改造、反右运动、两个批示、“文化大革命”等政治文化事件,使文学沦为规驯工具,其中的情爱叙事不再是人性解放的标志,而成了新的禁欲主义防区和阶级政治注脚,成为证明无产阶级革命合理性与合法性的案例,成为图解“人心向背”和“军民鱼水”观念的形象符码。因此,大陆1949~1979年间的战争情爱小说中的情爱就具有了道德化的二元模式:“我方”的爱情,都是革命的、纯洁的、志同道合甚至是有爱无性的,是可以为了革命事业而牺牲的;而在“敌方”,情爱就变成了荒淫的、欲望的、充满占有欲的,甚至有性无爱的,是消磨意志而醉生梦死的。启鹏总结说:“表现在‘十七年’战争小说中,通常的情况是,‘我方’阵营里的主要人物尤其是战斗英雄无不是出身贫苦、具有高度阶级觉悟的工人/农民型无产阶级成员,他/她们的情爱故事叙事也是建立在这一阶级基础之上的,必定会拥有高尚、纯洁、浪漫、光明的人类完美的情爱理想品质;而敌对阵营里个体成员的情爱故事必定是肮脏、龌龊、淫乱、低级的。”这就使得大陆1949~1979年间的战争情爱小说变成了政治意识形态的舆论宣传工具,总体上违背了文学的多元审美原则和人性的丰富深邃本质。当然,这也给人们反思当代战争情爱小说美学提供了极好的学术契机。
启鹏的著述叙议结合,从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的模式解读、叙事策略的文化考察、情爱叙事的审美建构以及新文化工程构想的社会语境分析等层面,集中对大陆“十七年”战争情爱小说的艺术结构、审美模式和文化观念及其问题背景进行了考察、追思和诘问,发现了当代战争情爱小说“寓政教于情爱”的审美理路,总体上达到了既定的研究目标。正如著名学者朱德发先生在此书序言中所说:“全书以现代性作为核心价值理念,在思潮背景、战争观念、情爱意识、伦理道德、潜隐心理等层面上,对战争小说文本的情爱叙事所蕴藏的人性、人道、人情、性欲等内涵进行了深入剖析和重新评述;特别是对战争小说情爱叙事所体现出来的以过度纯化的阶级性/政党性为表征的革命现代性给予了启蒙主义的审视与烛照;并深刻反思了因过于强调对政治律令的绝对服从所造成的个体自我意识的弱化或消泯,最终导致现代革命/情爱主体的不完整性,甚至禁欲主义心理的萌动;更为可取的是,著者竭力以现代人学意识来反思特殊历史时期极“左”思潮对战争小说创作的负面影响尤其造成的人性内涵匮乏和艺术性的损伤,这是难能可贵的有胆有识的反思精神。”
本书读后令人深感意犹未尽,也就更加期待其后半部分能早日出版,这也反证了此课题的学术价值。我们知道,一部好的学术著作,往往不是对一个学术问题的终结,或者说它不是仅仅“解惑”,其重要意义在于引人深思,让人想“接着说”。就本书而言,笔者认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广泛搜集材料,努力开拓,启鹏应该还可以做得更深更广,走得更远;如若以世界文学作为参照标准,加入同时期台湾地区、日本的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研究,应当会有更多学术发现,也会更有文化和思想史价值。另外,《中国当代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研究(1949~1979)》中,涉及了多种文化理论,运用了多种新颖的研究方法,这说明启鹏的理论修养已非常丰厚扎实,但建议启鹏在此后的研究中不仅在论述方面要“小心地求证”,还应在理论创新方面“大胆地假设”;不满足于“我注六经”的层面,而是更加大胆地进行自己的话语体系建构,在情爱与性别政治、女性解放方面,作出更大胆、更深入、更体系化的言说。当然,“战争小说情爱叙事研究”值得拓深的绝不止以上4个方面,启鹏的这本专著正向我们证明此领域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大矿、富矿。希望她能继续开拓,取得更多成果。作为一个青年学者,启鹏现在已开拓出了自己的学术疆土,站上了一个很高的学术台地,相信她经过持久深入的研究,一定能产出比较研究、文化研究的标志性成果,成为所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
参考文献:
[1]严复,夏曾佑.本馆附印说部缘起[A].陈平原,夏晓红.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22.
[2]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下)[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1040.
·图书评论·
Aesthetic Writing of the Violent “Love and Death”: A Review ofLoveNarrativesin
theWarNovelsofContemporaryChina(1949~1979)
LIJun
(QufuNormalUniversity,Qufu273165,China)
Abstract:Since dawn of 20thcentury, “war” and “love” became important motifs in modern Chinese culture and society under the national and historical crisis. Love Narratives in the War Novels of Contemporary China (1949~1979) by Zhao Qipeng focuses on the love narratives in war novels of the three decades, and exploits the goldmine effectively. The writing of this book is based on attentive reading of abundant contemporary war novels, which enables the writer to probe into the complicated battle of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powers, and to discover the typical narrative models and writing devices. This book elaborates not only the entanglements between individual life and national advance, between women liberation and the country’s modernization, but their cultural significance, political impact and aesthetic value. Then it moves on to assess and reflect on the influence and impact of social context, conventions and ideology. This is a systematic study of the narrative structure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war novels.
Key words:contemporary literature; war novels; love narrative; modernity
中图分类号:I1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838(2015)06-0090-04
作者简介:李钧(1969—),男,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