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谢的梨花
2015-04-10余显斌
余显斌
黄沙漫天时,她上路了。
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只碟儿,一双筷子陪着她。当然,背上少不了一个包袱。到了哪个村庄,她右手拿碟子,用食指和中指夹一根筷子,敲打盘子。左手拿另一支筷子,敲打盘子边沿为节拍,唱起歌:
三月里风沙黄,
命苦的吴三娘。
丈夫科举去,
每天好恓惶……
村人听了,都流着泪,拿来东西。她吃了,流着泪感谢,又向远处走去,一直走向村庄的尽头,走向大家视线的尽头,消失在莽苍的风沙里。
西北风沙大,梨花在风沙中一片一片飞,一片一片飞,如雪花一样。
夜晚,她会借住在人家中。没人家时,就抱着包袱,栖身在破庙中,将就一晚上。
一日,有强盗下山抢劫,抓住了她,逼迫她做压寨夫人。她哭着求他们,自己丈夫上京赶考,十年了,没见一面,见上一面,自己死了也值,死了也念着大王们的好。她说着跪下,哀求他们开恩。
她讲述着自己的恓惶,自己的孤苦。
公婆死了,她戴孝送葬。
无米下锅,她到处卖唱。
强盗也是人啊,心也是肉长的啊,也落泪了,有的呜哇呜哇地哭。结果,强盗头子巴掌一拍,叹息一声:“你这个女人啊,一根筋。”说完,一挥手让她走了。她叩了三个响头,下山了。临走时,强盗还送了她几两银子。
她也经历过磨折,住在店中,遭了蛇咬。
她哀求大家,救她一命,她要去见自己的丈夫,十年啊,一面不见,也不知他是死是活。她要去京城找他,死了呢,她要领他的尸骨回去;活着呢,就见上一面。
老板听了,找到了解药给她喝了,摇摇头:“人哪哎……”
她又上路了,一声碟儿响起,一声歌曲断肠……
在又一个黄沙漫天中,她来到了京城,在一座寺庙中见到了自己的丈夫,仍是一介寒儒,破衣烂衫,准备参加来年的科考。她好高兴啊,她买了鸡,买了鱼,给他做了一桌他最爱吃的菜。十年了,整整十年,丈夫样子没变,还是过去的样子。可她却老了,脸色蜡黄。
那一晚,丈夫要挑灯夜读,坐到通宵。
她也没睡,忙着给丈夫绣一双鞋垫。
鸡叫了三遍,天麻麻亮了。她的鞋垫绣好了,鞋垫上,一对并蒂莲开着,一朵正茂,粉红的;一朵却败了。丈夫见了,不解地问:“怎么不都开啊?”
她没说什么,只是摇着头,摇着摇着眼圈红了。
天一亮,她就要回去了。
她叮嘱丈夫,明年不管考得上考不上都要回去啊。她说,公婆的坟要填土了。她说,三间茅屋要翻修了。她说,菜园子啊要撒芹菜种子了。
她说啊说啊,没完没了地说着,眼圈突然又红了。
她说,我该走了。
她说,鞋垫垫上啊,别冻脚啊,三月天冷。
她说完,放了包袱,拿了碟儿筷子走了。
京城啊,黄沙弥漫,淹没了她的身影。
他打开包袱,几件粗布衣服,是他的,却干干净净的。一包散碎银子,一张纸条,上写:这是我卖唱攒的,你要吃好喝好,别苦了自己。
他拿着纸条,低下了头。
这些,他已不需要了。
他早已科举得中,早已变心,早已娶了富贵人家的小姐。他不想她来,听到她来的消息,他派人扮作强盗和旅店老板,可是,都没能挡住她。
他的心沉沉的,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几天后,他骑着马回到老家,回到那三间茅屋前。可是,没有了她的影子。他问左邻右舍,都说她走了后没再回来。最后,还是村里的王中医告诉他,她不会回来了。
她得了绝症,已经不行了。
死前,她想看他一眼,然后,就找一个地方悄悄地去死。
“在什么地方?”他流着泪问。
王中医摇摇头,不知道。
他再次望着茅屋。黄沙漫天里,茅屋前的那棵梨树啊,花事繁盛,一片雪白。他走时,它才筷子粗,现在已经碗粗了。
他走时,她就靠在梨树下送他,一直望着他,一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