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记轿行
2015-04-09远在
远在
他是隋安倾世名伶,妖娆唱尽世间情爱。她是富家唯一子息,女扮男装叱咤商场。
他不惜忍受红颜瞬间衰老,万千繁华弹指衰颓,只为求得心心念念的三少爷的一句喜欢。只可惜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一、倾世名伶
冬日的小径上,淡淡地铺了一层浅霜。提着箱子的杜望孤身一人走在小道上,听见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嘴角勾起一抹笑。他微微错开身影,藏在一棵大树后面。不过片刻,谢小卷就顶着一头的枯枝烂叶急匆匆地赶上来,满脸的急躁:“怎么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
身后被轻轻拍了拍,谢小卷一声尖叫,跳起来转身才看见杜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谢小姐,去英国的船票钱在汉兴就给你了,你怎么还跟着我?”
谢小卷面红耳赤:“谁跟着你,汉兴冬季停船,早就没有去英国的票了。姑娘我就是随便晃荡晃荡,咱们这是巧遇,巧遇你懂吗?”
杜望猛地欺上身来,谢小卷踉跄着被他压到墙壁上。相隔如此之近,即便是隔着一层茶色镜片,谢小卷依然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她噌的一下脸红了,正支支吾吾琢磨着要说些什么。杜望早已经大大咧咧地松手往前走去,声音清亮得很:“前面就是隋安的城门了,看那边挤着一堆人。看热闹可要趁早,谢大小姐!”
城内不远处是一栋三层的小楼,红漆飞檐,挂着“锦绣园”的戏楼。此时这楼下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旁边的人瞅着杜望二人觉得陌生:“今儿可是锦绣园头牌青衣水影痕退出梨园,抛绣球结亲的日子。我看您二位如此瘦弱,还是靠边站吧,别待会儿抢起来伤着。”
谢小卷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偏要往里面挤了挤:“我倒要瞧瞧这位水姑娘有多美。”
楼上环佩轻响,一位穿着碧色衣裙的姑娘缓缓走出来。微微抬头,即便是身为女流之辈的谢小卷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汉兴的沈聚欢已然算是难得的美人,可这位姑娘美得恍若行云流雾,微微蹙一下眉头都让人心疼地恨不得倾其所有。她手里拿着一个绣球,上面还画着缤纷的脸谱,她笑着对楼下微微一福:“诸位捧场,影痕感激不尽。梨园漂泊,乱世沧桑,影痕只为寻找终身依靠。绣球抛出,无论贫穷富贵,老少俊丑。影痕自当终身跟随,绝无二意。”
楼下轰然一片叫好,谢小卷下意识地抓住杜望的手:“你不许……”
“不许什么?”杜望笑问。
谢小卷看见那个该死的笑容就觉得心头一跳,狠狠地撒了手:“没什么!”
水影痕举起绣球,远方赶来一骑枣红色骏马。人群惊慌躲闪,那人却在楼前一勒缰绳,冲楼上怒吼道:“水影痕,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你给我下来!”
那是一个瘦削的公子哥,穿着一身西洋骑装,黑色马甲上的金属扣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群议论纷纷:“那不是金三少金怀璧吗,今儿可是附近三城十镇的商会赛马,他居然扔下那摊子跑这儿来了?”
水影痕只是微微一笑,手上的绣球已经丢了出去。金怀璧下意识地顺手抓住,抬头时脸上满是沉痛和无奈:“下来。”
水影痕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三少,三年前你把我卖给锦绣园,就已经不是我的主子了。你想要让我听你的话,只有一种办法——”她顿了一下,眼光却毫不躲闪地看向金怀璧,“你认了这绣球,我水影痕自当今生今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你若不认,我再投一次也就是了。”
金怀璧从马上跳下来,几步跨上戏楼,单手把水影痕拽下来。她头上的钗乱鬓斜,被一路拽得踉踉跄跄,声音透出凄楚之意:“金怀璧,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金怀璧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一双丹凤眼却透着伤心:“我要你找个好女子成家。”
谢小卷惊愕地差点叫出来,身边的杜望却笑得更深了:“你竟然没发现那是个唱青衣的俊俏小哥吗?隋安这地方,素好男风可是出了名的。”
果然,水影痕踉跄几步,脸色煞白:“你果然还是瞧不起我?”他猛地甩开金怀璧的手,“你既然不要我,何必管我?”
金怀璧望着水影痕远去的背影紧紧地攥起了拳头,再回头却发现身前站着一名穿灰衣长衫的男人,正是隋安镇的镇长。镇长面无表情地盯着金怀璧:“金三少,您家的商会您缺席我管不得,但闹市纵马即便在清朝也是大罪,十鞭的鞭刑您不枉受吧?”
二、雪夜缘起
隋安镇,无人不知金家钱庄金三少爷和梨园名伶水公子的一场孽缘。
金怀璧是金家独子,因金父盼着人丁兴旺,才把金怀璧的排行硬生生拗成了三。金怀璧五岁时,金父金母前往汉兴行商时被土匪劫道杀害。金怀璧的祖母金老夫人却是女中豪杰,独力操持决断,反而将金家钱庄越做越兴旺。金怀璧十二岁那年,刚好是金老夫人的五十大寿,管家为了讨金老夫人喜欢,从汉兴挑了十来个容貌、嗓音皆是上乘的孩子,纳入金府学戏,昔年还被唤作阿水的水影痕正是其中之一。
金府请的授戏师傅手黑,不过十岁的阿水被露夜罚跪在假山最高最冷的华露亭,正巧幼年金怀璧也因为拨不明白算盘珠被金老夫人罚跪在华露亭。金怀璧虽然被罚跪,仍然锦帽、貂裘穿得暖和。阿水却穿着一身单裳,冻得嘴唇都发紫了,还本着尊卑有别,只敢跪在金怀璧下首的台阶上。
在水影痕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身上一暖。金怀璧将外面的比甲披在他身上,小小的身子抵住风头,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你若是困了,就在我身上靠一会儿。”
阿水诧异地抬头看向金怀璧,金怀璧脸上带着富家少爷惯有的清冷和矜贵,却因为年幼绷不住有点微微脸红,像是宽自己的心一样开口:“不妨事的。”
阿水便恍恍惚惚靠在金怀璧的肩头睡着了。次日,金怀璧发了高烧,金老夫人懊悔自己惩戒过严,停了金怀璧的功课,让他在房间里养病。金府有规矩,戏子不能进内院。阿水却在深夜冒着鹅毛大雪偷偷潜到金怀璧的窗下,轻轻唤道:“三少爷,三少爷?”
窗户被“嘎吱”一声推开,金怀璧探出头来,他本就因为发烧通红的脸被烛火映得更加温暖。阿水觉得眼眶一酸,勉力哽咽道:“三少爷,你……”
金怀璧一笑:“哭什么,真是学戏学痴了,哭哭啼啼得像个小女孩似的。”
他从窗户伸手想要帮阿水擦眼泪,炙热的手指和冰凉的眼窝一接触,两个人都微微一怔。金怀璧最先反应过来,轻轻推了他一把:“趁着没人发现,快回去吧。记得别告诉别人亭子里我给你衣服的事,你要是挨打,我也白生这场病了。”
阿水只能听金怀璧的话,他深深地看了金怀璧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月色下苍白无措的小人,踏雪而来,踏雪而去。尚是稚嫩的五官映着皎洁的月色回眸一笑,已经颇有倾城之色。金怀璧扶着窗棂,望着雪地里的小小脚印,脸上慢慢浮现笑意。
金府的规矩严苛,素来迷惑主子的奴才总会被打发出府,下场凄惨。但年少的喜欢极难掩藏,金怀璧打小不爱看戏,但在那两三年内府里的戏他从不落下,阿水也总能得到独一份的打赏。日子久了,就有人将风言风语传到了金老夫人耳朵里。
授戏师傅气急败坏地将阿水拎到内院,命他跪下等候发落。十四岁的阿水安静地跪在地上,既恐惧被发落出府的命运,不知为何却又隐隐期盼着罪名的落实。他和金怀璧本自清白,他却盼望着他在三少爷心里有一席之地。
然而屋里却传来金怀璧回答金老夫人的话,声音里透着诧异:“她居然是个男娃吗,我见她生得漂亮,只把她当作女孩疼惜。”说完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今后我还理他做什么,传出去让人笑话吗?”
跪在外面的阿水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似乎什么都再也听不到。
金三少爷把自家府里的戏子认错的段子成为隋安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但阿水也因此逃过被打发出府的命运。他生了一场大病,病痊愈后整个人清减一圈,愈显丽色。来年开春桃花节,他再次登台才看见金怀璧。尽管他掩盖在浓浓妆彩后的眼波全然萦绕在金三少爷身上,对方却只矜贵地坐在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陪金老太太说笑着,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台上,目光却决计不会落在他身上。
三、俱是荒唐
又过了两年,开始立业执事的金怀璧要远赴汉兴办事。对方商户素好梨园,金老夫人便挑出自己戏班子里出色的戏子跟三少爷同行。金怀璧将男作女的笑话早已经传遍汉兴,席间就有人拿阿水打趣金怀璧,金怀璧只是温润一笑:“小时候的童年玩伴罢了,现在想来只觉得荒唐。”
阿水只觉得心口一疼,借口酒醉离席,却在月影花树下被扑倒。席上主人掩住了他的口鼻,鼻息粗重地喷在阿水脸上。对方是三十多岁的强壮男子,一边强行解衣一边嗤笑:“别惦记三少爷了,人家不好这口。你说你这么痴图什么,从了我,我这就找三少爷讨你。”
阿水瘦弱,挣扎无用只能默默用牙齿咬住舌头。身后却有清冷的声音响起:“我金怀璧好不好这口还轮不到别人来管。”
男人愕然转身,慌忙掩住衣襟:“三少爷,你这是……”
金怀璧将阿水拉起,他虽不及弱冠,身量却已经长足。他站在那里面容清淡,直如芝兰玉树一般:“刘少爷,风寒露重,当心别伤了腰。”
生意终究是黄了,金怀璧带着阿水当即离席下榻汉兴客栈。阿水在庭院里绕了好几圈,终究还是忍不住敲开了金怀璧的门。门只虚掩着,绕过木质屏风,正看见金怀璧准备入浴。温暖的灯光下映着金怀璧属于少年的清瘦腰身,他抓起青衫迅速掩住,转过身来,语声透了急躁:“谁让你进来的?”
阿水的性子向来随遇而安,但多年的相思却几乎把他折磨疯了。他是主子脚下卑微下贱的尘埃,多年来只能仰望不能相近。今天的事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不能错过,他不愿错过。
他走近两步:“伺候三少爷入浴。”
金怀璧脸上一贯矜贵的表情终于破碎,他居然结巴起来:“你、你……我不用你伺候,你快点出去!”
阿水依旧执着,这执着的神色添在他好看的眉眼上认真得动人:“三少爷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三少爷究竟怕什么?”
金怀璧仓皇向门外走去:“我看你是疯了。”
身体却被拦腰抱住了,阿水的声音在身后凄凉入骨:“我是疯了,我只想问三少爷一句,方才三少爷反驳那人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金怀璧沉默不语,阿水的声音透着绝望:“你若是心里无我,把我的手指头掰断了,自然也就放开了。”
金怀璧被触动,转过身来却被两片微凉的嘴唇贴上。阿水贴上来的吻是冰凉的,还透着眼泪的苦涩。金怀璧只觉得脑子一蒙,全然不知所措,跌跌撞撞地倒在床榻上。直到阿水纤长手指探进他的衣襟,金怀璧才猛然醒悟,伸手一把推开他。
温暖的烛火下,阿水伏在一旁,隔着衣裳都能看见那瘦削的肩骨弧度。声音轻轻的,仿佛一出声就会碎掉:“还是不成吗?”
金怀璧扭过头,只有不看他才能狠下心来说话。他慢慢的攥起手指:“我反驳他,只是不习惯别人替我下结论。但是阿水,我确实不好男风。”
阿水轻轻笑起来:“果然还是不成的。”
回到金府的第二天,阿水就被卖进了隋安数一数二的戏院锦绣园,再也不能迈入金府半步。
这样的命运他早有预料。
此后又是几年,金怀璧只去过锦绣园一次。昔日的阿水成为水影痕,嗓音清丽,容貌也越来越清秀。有人打赏,戏散后就要下来答谢。有君子便有小人,轻薄凌辱之事再所难免。金怀璧带着客人远远地坐在包厢里,看着水影痕被粗鲁的汉子桎梏在怀里,仰头喝下一杯又一杯酒。脸上挂着笑,眼波却清凉如水,偏偏一丝也不向自己看过来,一如自己当年。
散戏后,水影痕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后台卸妆,这才发现偌大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金怀璧背着身子坐在妆台前。
金怀璧拿出银票:“不要唱戏了,买个小院子好好生活吧。”
水影痕眼中瞬间放出耀眼的欢喜,然而金怀璧的后半句话紧接而来:“找个好女人成亲吧。”
金怀璧说完转过身来,水影痕的眼中却只剩下希望灼烧破灭后的残烬。他自暴自弃地笑了笑:“三少,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其中的乐趣。”他凑近金怀璧,手抚上他的脸,“你喜欢女人,我却偏偏喜欢男人。”
金怀璧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推开水影痕,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他还是顿住,声音哽咽:“阿水,我总会成亲的。”
金怀璧终究离开了,整个房间清冷得可怕。水影痕怅然地坐在凳子上,抬头看见西洋镜子里自己浓墨重彩的脸,一拳头打上去,支离破碎。
水影痕因为手伤,歇了一阵子不再唱戏。金家却放出了金三少爷金怀璧即将年前成亲的消息,这才有了水影痕抛绣球的一幕。他为他舍弃重要商会闹市策马而来,却终究不愿带他离开。
四、君心匪石
金怀璧因为闹市纵马被当众执行鞭刑的消息已经传开,整个隋安都议论纷纷。谢小卷听了那些故事后,对金三少兴致勃然,愣是拽着杜望来围观。镇长对居上而坐的金老太太一礼:“职责所在,还请老夫人莫怪。”
金老夫人素来治家严苛,加上金怀璧为了水影痕放弃商会,已经让金家钱庄损失不少,金老夫人面若寒霜:“镇长哪里话,是我们金家祖孙的不是。”
金怀璧被几个粗壮的汉子押上台来,执行人抻了抻足有碗口粗的鞭子,挥出去就是石破天惊的一鞭。
背脊上的衣服顿时被抽烂了,血迹沾染在鞭子上。谢小卷看着都觉得揪心,不自觉地抓紧了杜望的手:“隋安的鞭刑这么厉害,金三少爷看着娇生惯养,不知道受不受得了这一鞭。”
果不其然,不过三鞭下去,金怀璧就神志不清了。金老夫人死命抓住座椅,心早就软了,但奈何刚才话已经放出去,这会儿也不能求情。突然有一个人冲上台来,冲着鞭影拦在金怀璧的身前,鞭梢掠过他的脸,惊呼声四起。
冲上去的人正是水影痕,他卸去戏装,短发利落,也不过是个瘦削少年。刚才那一鞭将他整个人抽倒在地,他抬起头,台下俱是一片唏嘘,不胜惋惜。刚才那一鞭尾梢在他的半边脸上留下惨烈的痕迹,已然是破了相。
他却恍然未觉,勉力挡在金怀璧身前:“镇长,金三少爷闹市纵马全是我的教唆,这十鞭剩下的我替他挡了。”
金怀璧靠着模糊的意识微微睁开眼睛:“阿水,不许胡闹,快点下去。”
水影痕俯身握住金怀璧的手:“三少爷,那年冬天的华露亭,你为我挡了一夜的风寒。如今我为你挡几鞭子又算得了什么?”
镇长也没有想到金怀璧如此羸弱,金家家大业大,又只有一根独苗,真的打死了金怀璧自己也不好交代,只能对执鞭人点了点头。水影痕抱紧了晕过去的金怀璧,只觉得背后的鞭子暴风骤雨般袭来。顶着入骨的疼痛,心头居然涌上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若是他的少爷能永远躺在他的怀里,被他这般抱着就好了。
水影痕虽然瘦弱,好在自小练功身子底子还不错,从鞭子底下捡回一条命。昏迷三天后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客栈,谢小卷在旁边端过来一碗药:“你说你傻不傻,人家富贵公子自然有人疼惜,你是冲上去挡什么挡。晕在台子上没人照看,还是我们把你带回来治伤的。”
水影痕勉强开口:“你们是?”
“过路人。”杜望走进房间,在他头上轻轻探一探,“水公子好好养伤,晚上还有人来探你。”
五、奈何别离
尽管杜望已经对水影痕打过招呼,但当金怀璧出现在眼前时,水影痕还是忍不住哽咽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人俱是身受重伤,面色惨白。金怀璧坐在他床榻前,说道:“阿水,如果我不是我,你还会这样待我吗?”
水影痕听不明白,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三少爷就是三少爷,又怎么会是别人呢?”
金怀璧睫毛微闪,微微别过头去,淡淡一笑:“是我痴了。”他静思一会儿,还是伸手抚上水影痕的手,这还是水影痕印象里金怀璧第一次主动碰触他。金怀璧握着他的手:“之前是我糊涂,有些事情本就不应该强求你。世人喜欢做的事情,你不喜欢做又有什么关系,你始终是我的阿水。”
明明是温暖体贴的话,水影痕心里却浮上一抹不安,他反手抓牢了手掌:“怀璧……”对上对方温暖的目光,偏偏冒出来一句傻话,“如果我是女子,你会不会爱我?无论是做侍女,做姬妾,你可否允许我在你身边相守?”
他太急切,仿佛年幼时听闻三少爷因为自己感染风寒,不顾金府严令踩雪去探他。而今他也不顾一切地想要知道金怀璧对他是否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如果,他不是错生男胎的话……
泪水从金怀璧的眼角滑落,纤细的手指抚着他脸上的伤口处:“阿水,不要说傻话了,你我,此生是无缘了。”
金怀璧离开了。水影痕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恍若睡去。
客栈外间,谢小卷终于忍不住开口:“看他那个样子,我真的怕他寻短见。杜望,你如此神通广大,就没有办法帮他。”她顿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水影痕的那句问话,“你就没有法子让他变为女儿身吗?”
杜望反常地有些缄默,被逼无奈才开口:“感情这种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他是女人,难道能保证金怀璧会给她幸福吗?”
“最起码水影痕心中无憾!”谢小卷强词夺理,伸手去抢杜望的皮箱,“我想起来了,你明明之前跟我说过,那个长满了藤蔓的轿牌,不就是派这个用场的!”
杜望难得有了脾气,伸手拍开谢小卷:“这件事情有悖人伦!你不要乱来!”
次日,杜望推开水影痕的房间,说道:“水公子,我们是生意人,还要赶路,所以不能多留了。房钱和药钱都替你付过了,你大可以在这里养到伤愈。”
水影痕伤后孱弱,只是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微微颔首:“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一旁的谢小卷因为杜望的态度不满地板着脸,杜望好整以暇道:“谢小姐要是担心水公子,不妨留下来。横竖咱们俩也不同路,不如就在这里散了吧。”
谢小卷一下子跳起来:“不不不,咱们还是一起走,一起走。”
杜望和谢小卷终于闹腾腾地离开了,客栈重归寂静。水影痕这才拿出方才一直藏在被褥里的手,摊开露出里面一块殷红的木牌,上面描绘着诡异的藤蔓形状,上面几个纂体的字“坤巽离兑”。
六、刹那芳华
离开隋安不过两里路,谢小卷就重重地崴了脚,偏偏还惦记着跟杜望闹别扭不愿意服软。杜望叹了一口气,从箱子里拿出轿盘:“随便叫个轿子,喊符鬼抬你一段路吧。”
谢小卷心里万分乐意,却偏偏嘴硬道:“昨天求你帮人办点事小气巴拉的,现在我才不稀罕呢。”
杜望却突然沉默了。谢小卷觉得有些心慌,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杜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她还是第一次在杜望的眼睛里看见了怒气,然而那怒气很快淡了下去,杜望摇了摇头:“不是你。”
谢小卷郁闷道:“什么不是我,就是我,是我不稀罕!”
杜望单手将谢小卷拽起来:“快回隋安,水影痕偷了我的轿牌。”
推开客栈的院门,只觉得一股扑鼻的香气传来,说不出的馥郁芬芳。有微微的红色光芒从水影痕的房间里透出来,杜望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叹息一声:“还是迟了。”
房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背着房门站着一位丽人。长发披肩,身形袅娜。
谢小卷“咦”了一声,还是开口问道:“请问,这个房间里的水公子呢?”
对方转过身来,分明就是水影痕的模样,却还是有所不同,除却脸上的疤痕愈合以外,眉更细,唇更艳,眼波更为灵动。原来的水公子肖似女子,不过是仗着戏台上的戏装,卸了妆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是男儿身。然而如今面前的人却是天生丽质,身上所有的男性的特质都荡然无存。
杜望看着面前的人,幽幽地回答了谢小卷的提问:“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就是水影痕啊。”
在杜望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轿牌中,坤巽离兑是至阴的一张轿牌。本可助女子容颜娇媚,身体康健,乃至妇人顺产。种种益处,却也只限于女性。但坤巽离兑四张阴卦却极克男子的阳气,但凡有男子误入其中,自当乾坤颠倒,容颜变得娇媚仿若女子,但这只是虚妄的幻境,只能拥有一瞬的艳光,便会迅速衰老苍颓,虚弱不已。
水影痕微微一笑:“杜老板不必叹气,进轿子的时候,看到轿帘上的行文我已经知道后果,我无怨无悔。”他伸出手,殷红色的轿牌缓缓飘到杜望面前,“昨夜偷听到您和谢姑娘的对话,我虽然诧异,却仍想要勉力一试。如今完璧归赵,还请杜老板原谅。”
杜望又是叹息一声,将轿牌放入袖中。
谢小卷忍不住开口:“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如此地步?”
水影痕垂下眼睑:“终我一生,也要让他对我有片刻心动。何况,他今日成亲,整个隋安镇都在为他们庆祝。今日之后,隋安再也不会有人记住金怀璧和水影痕的故事。”
七、假凤虚鸾
金府的亲事办得分外隆重,府门大开,流水宴从府中一直摆到了街上。杜望祭出一顶轿子,雇人抬着水影痕前往金府。谢小卷却望着席上喜气洋洋的金老夫人诧异道:“真奇怪,也没看见金府去接新娘子的花轿。她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又是谁,怎么一副新郎官的打扮。难不成今天不是金三少爷成亲,可不是说金府只有这么一个少爷吗?”
杜望心头生出不妙的预感,仍勉力安慰:“看看再说!”
金老夫人举起杯盏站起来,敬过酒以后,席间纷纷安静。一贯板着脸的金老夫人脸上居然也带了笑:“今天是我金府大喜的日子,是我金家小姐出阁的日子!”
席间一下子炸开了锅,只见丫头从内室牵出来一个红衣喜娘,喜帕盖着五官看不清眉目。金老夫人拉住红衣喜娘的手:“大家心里一定纳闷,我金家向来只有一个怀璧小子,哪里来的闺女,今日我就给大家解开这个谜题。昔年小儿不幸,同儿媳一起惨遭匪祸。我偌大的金氏家门,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倘若金家再没个男丁,定然会被宗族凌辱,见弃如诸位。因而,我不得不将我这唯一的孙女当成男孩养着。如今金家欣欣向荣,孙女也到了桃李年华,更逢汉兴刘家刘少爷不弃,愿意入赘我金氏家门。”她朗声一笑,“不错,我这孙女就是折腾众位乡邻多年的金三小子——金怀璧!”
一阵狂风刮过,宾客纷纷用袍袖掩住眉目。然而流水席尽头却传来一声惨痛入骨的惊呼,一个红色人影从轿子中跳出来,跌跌撞撞地冲到席前。狂风卷起了盖头,露出了新娘的五官。
金怀璧一身红装,五官虽然不及水影痕的丽色,却也是清秀佳人。她的头发在不知不觉中蓄到了齐耳,她温婉地站在那里,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风流公子的模样。她戴在鬓角的花,像是一丛火焰,点亮了她整个五官。
金怀璧仿佛不适应盖头瞬间被揭开,微微眯了眼,适应以后怔在原地。
“阿水?”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水影痕却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砭骨的钢刀:“你为何不说?你为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瞒得我……你瞒得我……”
金怀璧想要去拉水影痕,手却被新郎猛然抓住。对方正是当年试图强暴阿水被金怀璧撞破的刘少爷,他面上一副自得之色:“夫人,昔日的荒唐我既往不咎,从今后不要再胡闹了。”说着他抬眼,看见水影痕的脸依然一怔,“你怎么……”
水影痕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嘴角微微沁出鲜血,抬头深深地望了金怀璧一眼:“原来,我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执念都不过是……不过是一场笑话。”他强行挤出笑意,“我祝二位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他跌跌撞撞逃离金府,红色身影仿佛被火焰燎烧的飞蛾。只是他已经筋疲力尽,寿数无几,再也没有力气扑回去。
八、曲终人散
刘家入赘,是金老夫人的决定。
事关金家钱庄的生意,金怀璧不得不同意。她的婚事,她的人生,从来都不由她自己做主。
洞房花烛夜,新郎欺上身来,金怀璧身体僵直,一如当年绝望的阿水,却冷不丁地开了口:“我有问题要问,你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对方一笑:“男色不过是消遣,两者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他的呼吸一如当年一般粗重,惹人厌恶,如跗骨之蛆一样贴上身来,“夫人一说把我给勾起来了,那水影痕怎么比当年还勾人,浑身都透着媚劲。将来不如我也把他弄进府来,咱们三个人一起乐乐。”
仿若有钢针插入心头,即便再温顺的人也有不可挑衅的逆鳞。何况那一而再再而三被侮辱的是自己深深在乎,爱而不得的人。金怀璧的眼中寒光闪过,她顺手拽过桌边的烛台,狠狠地扎了下去。
杜望和谢小卷的行程还是被耽搁了一日,行将入睡,客栈的房门却被急切地敲开。杜望和谢小卷各自走出房门,都是一愣,只见金怀璧一身红衣站在月光下,容颜哀切:“我听下人说水影痕跟你们在一起,你们可有瞧见。”
杜望还没有吱声,谢小卷已经急切地开口:“没有,他没跟我们在一起。你现在找来还有什么用,你骗他,你害死了他……”
杜望冲着谢小卷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收声。金怀璧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没错,是我骗了他,我只是不敢说,不敢说……”只见她走过的地方,在庭院里留下深色的脚印,袍裾上还滴着黏稠的液体。谢小卷下意识地开口:“这是?”
金怀璧转身茫然一笑:“我杀了他,我的夫君。”
谢小卷惊讶地张大嘴巴。杜望开口,声音在这个疯狂的夜晚显得分外清冷:“他在锦绣园,你去吧。”
夜晚无人的剧场,一个人的舞台。
水影痕在台上甩着水袖走着步,顶着青衣衣衫的身躯已现佝偻,每走一步都能感到肌肤和骨头萎缩的剧烈疼痛。他仍然勉力唱着戏词,直到声音也渐渐地哑了,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阿水?”
他像是受了惊的鸟儿一样钻进剧场的帷幕里,声音惊慌:“你是谁?”
金怀璧踏上台阶,想要掀开帷幕,但刚刚触到就引发对方剧烈的颤抖。她停住手,声音哽咽:“是我,金怀璧。”
“三少爷?”水影痕瑟缩在帷幕里摇头,“不会是三少爷,三少爷今天成亲,不会是三少爷。”他声音淡淡,却仍然呢喃,“她不要我,她不要我。一切都错了,一切都错了。我原本以为是因为我不是女儿身,其实并不是,她心里从头到尾就没有我。”
金怀璧终究忍不住痛哭出声:“是我不敢!阿水,我问过你,如果我不是我,你会如何待我。我怕你从头到尾喜欢的只会是金三少爷,而不是如今的金三小姐。背负着金家的名望,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我也有一份私心,让你心里永远惦记着我。阿水,我不敢,我不敢。”
她颤抖着隔着帷幕握着水影痕的手:“阿水,我好恨,我好恨。我早就该知道,你就是你,我就是我。阿水,让我看看你……”
她的呼喊唤醒了水影痕的神志,他在帷幕里瑟瑟发抖:“不要打开!”语调既凄厉又绝望,转而又是微弱的呢喃,“你若是早来半刻钟就好了,就半刻钟而已。”
这半刻钟里,韶华尽逝。水影痕再也不是当初的水影痕了。
帷幕却被猛地撕扯开来,水影痕发出一声尖叫,仿佛困兽一样往帘幕深处躲闪。却被人迎面抱在怀里,她细腻的肌肤贴上他干皱的手臂,两张相触的脸庞上遍是泪水。金怀璧的手指抚上水影痕的脸:“我都听杜先生说了。”她的声音透着温暖,“阿水就是阿水,金怀璧就是金怀璧。无关性别、年龄和容颜。我一直都欠你一句话。”
她靠近他的耳朵,轻轻呢喃:“阿水,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