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翻译批评思想新论
2015-04-08张玉藕王静李永芹
张玉藕 王静 李永芹
摘要:在中国现代翻译史上,鲁迅较系统而又深刻地论述了翻译批评,为现代翻译批评确立了较为科学、公正而又客观的批评传统。其深刻的思想与精辟的见解虽然没有以独立学科的形式来进行透彻的分析和严密的论证,但无论是就其观点的独到而言,还是就其论述的全面来说,都是我国翻译批评史上重大的理论建树,仍然是指导我们今天的翻译批评工作,建立新世纪翻译批评体系的指南。
关键词:鲁迅 翻译批评思想 新论
在中国现代翻译史上,鲁迅将其一生中的大部分心血倾注在翻译工作这一神圣的事业中,除了大量的翻译实践外,鲁迅也以高度的理论责任感不断地探索翻译理论,为现代翻译理论的建设立下了丰功伟绩。其中关于翻译批评的论述便是鲁迅翻译思想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在鲁迅看来,要使翻译工作和翻译理论健康地发展,就必须重视翻译批评。综观鲁迅的翻译批评观,其论述紧密围绕批评、被批评和批评实践三个方面,较系统而又深刻地阐述了翻译批评的性质、范围、目的、对象、功能、任务、原则、标准以及技巧,翻译批评的主体与客体,翻译批评的态度等各个方面。其观点和思想仍然是我们今天从事科学的翻译批评以及建立翻译批评体系所不可缺少的指南。
一、关于翻译批评的作用与任务
翻译批评具有促进翻译工作的发展、指导翻译实践与提高读者鉴赏水平等多项功能,所以,鲁迅在谈翻译批评时,就将其放在很高的地位加以论述。他认为“必须更有真切的批评,这才有真的新文艺新批评的产生的希望”。又说:“创作翻译和批评,我没有研究过等次,但我都给以相当的尊重。”1这里,鲁迅是把批评、创作与翻译三者摆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并与新文艺的产生等量齐观的,这是中国翻译批评史上第一次将翻译批评摆在独立的地位上进行论述。
为具体地阐明翻译批评的重要作用,鲁迅从各个方面作了较为详细的论述。首先是对于整个翻译工作来说,批评是“弥今日译界之缺点”,“澄清中国的翻译界”的利器和“有害文学的铁栅”2。这是就说翻译批评对于整个翻译事业的发展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在翻译这块“空地”上,如果没有人来播种和耕耘,也“会生长荆棘或雀麦”。所以需要“有人来处理,或者培植,或者删除,使翻译界略免于芜杂。这就是批评”。鲁迅曾对一段时期翻译作品质量不高的现象作过分析,他认为,这除了翻译工作者本身应负责任外,“读书界和出版界,尤其是批评家,也应分负若干的责任。要救治这颓运,必须有正确的批评”3。其次是对于译者而言,鲁迅认为:“加上了分析和严正的批评,好在那里,坏在那里,……那么,不但读者的见解,可以一天一天的分明起来,就是新的创作家,也得了正确的师范了。”4这虽然是就“创作家”而说的,对于译者来说依然是如此。一个译者,其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翻译实践中,为理解原作,表达译作而绞尽脑汁,沉浸于感性领域之中,很少有精力和时间来从理性上思考其译作的得失,自觉地总结经验,找出不足,从而取得新的突破。那么这时就需要批评家来及时地运用翻译批评对其译作给予具体指导,肯定其优点,对其不足之处进行分析和评价。这种从理论上高屋建瓴的指点迷津,有时会使译者有茅塞顿开,获益匪浅之效,从而使译者少走弯路。然后是在翻译读者方面,“真切的”翻译批评对于端正欣赏态度,培养读者健康的欣赏趣味和鉴别译作好坏能力,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因为摆在读者面前的译品在内容和翻译技巧上都是良莠不齐的,所以鲁迅认为必须要有批评。他说:“青年为了要看虎狼,赤手空拳的跑到深山里去固然是呆子,但因为虎狼可怕,连用铁栅围起来了的动物园里也不敢去,却也不能不说是一位可笑的愚人。有害文学的铁栅是什么呢?批评家就是。”对内容有害的翻译,批评可以帮助读者限制其危害,这是一方面;另外,翻译批评还可以帮助读者深入理解译品中所包含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例如,对将要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作品,先由批评家“略述作者的生涯,思想,主张,或本书中所含的要义,一定于读者便益得多。”5作品的价值是通过读者的阅读、欣赏来实现的,而读者领会愈深入,作品价值的实现就愈充分。既然翻译批评可以通过“指点”,来匡正、提倡和引导读者的阅读,那么最终就会使读者更好、更“便益”地领会、理解作品,以充分实现作品的价值。
鲁迅对翻译批评的具体工作概括为三点:“一是指出坏的;二是奖励好的;三是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概而言之,就是“批评家的职务不但是剪除恶草,还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奖励好的”和“较好的”译作,是为了使佳花得以更好地生长。而“指出坏的”,既是为翻译工作的健康发展扫除障碍,也是为了化“恶草”为肥料,滋养佳花,使译事在总结经验教训中得到提高,从而达到促进翻译事业健康发展的目的。这就是翻译批评的任务,要真正达到这一目的,“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要能够正确地指出译品“好在那里,坏在那里,”这就要求批评家必须抱着严肃认真,客观公正的态度,抱着为翻译事业的发展,为提高翻译质量,培养译界新人等目标来从事批评。因而批评者在其主观上“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也就是说,批评家要有独立的自主意识,心目中要有明确的标准,“遇见所是和所爱的,他就拥抱,遇见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拨”。鲁迅最不赞成那种“不关痛痒的文章”,因为这样的批评文章,其“特色是在令人从头到尾,终于等于不看。”尤其不赞成那种无论面对什么译品,“都无不‘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的批评作风。6鲁迅这些观点,实际上也击中了我们今天翻译批评中的要害。我们不少批评翻译的文章,不是一味奉承,捧上天,就是漫无标准,怎么译都行,甚至为误译、劣译寻找托词和借口。重温鲁迅这些观点,使我们倍感今天认真开展翻译批评工作任务的迫切性和必要性。
鲁迅这里对翻译批评具体任务及其要求的论述,使我们明确了批评的内容,不至于在批评的实践中重此轻彼。任何翻译作品,一旦进入社会,都不能独立于批评之外。对于劣译、滥译,理所当然地应当开展批评;而对于名家的名译、经典文献的翻译以及影响较广的译本,也应开展批评,指出其“好的”和“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整个翻译事业的健康发展。当然这种全面的批评工作,既要考虑到翻译界的批评力量,也要注意重点。所以鲁迅也同时强调了“翻译的路要宽,批评的工作要着重”。所谓“着重”,即批评要有重点。这重点就是要从具体的时代,实际的工作出发,确立批评的对象与范围。在一定的时期,可能要以批评经典名译为主。如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译界对《红与黑》开展了广泛的批评,对于在“名著名译”领域追求精品意识,磋商翻译技艺,提高译德译风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在某个时期,也可能以批评译界粗制滥造的劣译为中心。如季羡林1998年发表《批评的危机》一文,指出翻译失去了监督,假冒伪劣的坏译本超过了好译本。那么这时的批评就应以抨击那些对翻译事业不负责任的恶劣译风为主,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推动翻译事业的健康发展,否则,会像鲁迅所说的那样,“要好的慎重了,乱译者却还是乱译,这时的恶译本会比稍好的译本多。”
二、关于翻译批评主体的素质
翻译批评是要对原作、翻译作品、译者及翻译过程进行分析推理,归纳综合,最终形成褒贬评价,得出明确的结论。其目的是要能担负起引导读者、为译者提供借镜、促进翻译事业健康发展的重任。加之文学自身与翻译活动的基本特点和复杂性,决定了批评也同样是一项极为复杂的创造性精神活动。这就要求批评者必须在个人的基本素质、理论文化修养和生活阅历诸方面都要具备良好的条件。鲁迅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要求批评家“如作评论,一定也是严肃正确的批评家。”并且是“勇敢而记住艺术的批评”。7他还把批评的文品提高到人品的高度一同来看待。如在批评一些“以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自命的批评家”时,鲁迅就曾指出,他们“在所写的判决书中,同时也一并告发了自己。”为此,鲁迅希望批评家能努力提高自身的素质,端正批评的态度,最好“于解剖裁判别人的作品之前,先将自己的精神来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无浅薄卑劣荒谬之处。”这就是对批评者自身思想素质与学识修养的要求。如果缺乏应有的批评家品格,那么批评往往会是出于应酬、奉承或是讨好捧场式的批评,甚至会是鲁迅所斥为“卑劣”的批评,即“乱捧”“乱骂”与“在嫩苗的地上驰马”式的“恶意的批评”。毫无原则的乱捧式批评和吹毛求疵的乱骂式的批评都会使批评“失了威力”,有时“甚而至于‘乱到和事实相反”。但这种“乱捧”与“乱骂”式批评,最终只能是暴露出批评者本人的丑恶和无知。即如鲁迅所说,“但待到旁人看清了这作者的真相的时候,却只剩了他自己的不诚恳,或学识的不够了”。
鲁迅的这一论述可以说明我们今天有许多翻译批评文章不能够在翻译界产生作用的原因,因为他们是毫无任何意义和价值可言的。那种“在嫩苗的地上驰马”的“恶意的批评家”,根本就“不像批评家,作品才到面前,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鲁迅认为,在翻译界还处于“幼稚的时候”,“似乎暂不必有严峻的堡垒”,而特别需要的是“发掘美点”,以便“煽起文艺的火焰来”。然而,一些人“一做批评家,眼界便高卓,所以我只见对于青年作家的迎头痛击,冷笑,抹杀,却很少见诱掖奖劝的意思的批评。”鲁迅出于对翻译事业发展的长远考虑,特别提倡对译界新秀的扶植。因为译界新秀的成长,需要一个好的环境和氛围,正好像要长出“好花和乔木来”,需要好的“泥土”一样,所以鲁迅称赞那些甘作护花泥土的批评家为“不容易做”的“坚苦卓绝者”。并要求批评家应该看到,“时代是在不息地进行,现在新的,年青的,没有名”的译界新秀,“露出了日见生长的健壮的新芽。自然,这,是很幼小的。但是,惟其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这一面。”并指出,“幼稚的作品,或者倒是走向‘新生的正路的开步。”8在这方面,鲁迅身体力行,一方面亲自做大量的工作,如对“未名社”、柔石和曹靖华等的关怀和鼓励,就是“自甘这样用去若干生命”去扶植、培育文学新人,“而且毫不希望一点报偿”;另一方面,又希望广大翻译批评家能够起到帮助译界新秀成长、发展的作用。正如他所说:“批评,我不知道怎样,自己是不会作,却也不‘希望别人不作。”9鲁迅的这些思想和观点对于指导我们今天批评译界新人的新译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三、关于翻译批评的标准及其运用
翻译批评的中心问题是标准问题,没有明确的标准,就无法进行实际操作。由于我国翻译界长期以来没有将翻译批评放在独立的地位上进行过系统研究,批评观念也未完全确立,批评标准尚未建树,所以历代的翻译批评往往不是在明确的翻译批评观念支配下的有意识的自主行为,而在批评中所流露的批评意识和批评标准都是将翻译理论中的某些观念、标准直接套用在批评的实际操作上,成了翻译观念在翻译批评上的简单延伸,这实际上是在批评活动中表现出来的一种直观的思想倾向。因而在批评中就形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说各话,各自为政的局面。正如董秋斯在《翻译批评的标准与重点》一文中所说:“因为没有这样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大家就不免断章取义,以至望文生义地来看问题,以为‘直译应该怎样,‘意译应该怎样”。(董秋斯,1952)这就不利于翻译批评的客观科学性。只有鲁迅第一次在我国现代翻译史上明确地提出翻译批评的标准,那就是“真切”。这就将翻译批评的标准与翻译标准本身区别开来了,表明批评的标准实际上就是如何使用翻译标准的问题,它并不就是翻译标准本身,从而为我们今天的批评实践和建立批评理论指明了方向。
在不少地方鲁迅还使用了“中肯”“严肃正确”“明快切中”等概念来规范翻译批评。很显然,这些都与他在《“题未定”草(二)》中所提出的翻译观念——“兼顾两面”(一当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是完全不同的观念。这也就更加说明翻译观念与翻译批评观念完全是两个各自独立的范畴。1951年董秋斯在《论翻译批评》一文中明确区分了“翻译方法”与“批评方法”两个概念,并提出“建立一个翻译批评的共同纲领”,(董秋斯,1952)表明翻译批评独立意识的再一次觉醒。当然,二者也有着密切的联系,比如在进行翻译批评时要自觉地运用翻译理论体系所提供的范畴、规范、方法、标准,运用其特有的概念和术语等,但是却不能忽视其相对的独立性。弄清这一点,看来对于我们今天在理论和实践上来说都是很有意义的。
在批评标准问题上,鲁迅非常明确地指出,任何一种批评都是依据一定的标准来进行的,这就是所谓的“圈子”,“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并说:“我们不能责备他有圈子,我们只能批评他的圈子对不对”。10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鲁迅所归纳的这三种批评标准——美的标准、真实的标准和前进的标准——是表明批评家在批评中总要使用其中某一个标准,反映出标准的多元性规律。针对具体的译作,翻译的目的不同,原作的文体不同,翻译批评的标准也就各不相同。而不能用一种标准去衡量规范所有的译作。即使是在一部译作的内部,评价的标准也应像孙致礼所指出的那样:“也不能光用一把尺子来衡量,还得从其他的角度来考察,特别是要体会一下译者的用心,看看译作取得了什么效果。”(孙致礼,2001)鲁迅所说的“我们的批评常流于标准太狭窄,看法太肤浅”,就是针对这一问题而发的。
当然,标准的多元化,并非是说无标准,也不是说怎么译都行。提出这一理论的根据是:社会科学理论的认识主体具有能动性,客体具有可变性,因而其评价标准便具有多样性。从认识论的意义上讲,理论的价值就是理论能够满足主体一定实践需要的程度。而主体的需要是多方面的,有经济政治的,也有文化教育或审美的等。针对这些需求,社会科学便呈现出不同的实践价值,如经济、政治、审美等价值,因此说社会科学理论是多元的。所以鲁迅既反对“标准太狭窄,看法太肤浅”的批评方法,同时也反对那种“不加考察,不加批评,但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论调”。这是完全符合社会科学理论的标准原则的。
有了标准,就要看批评者能否正确使用批评标准。这直接关系到能否在实践中自觉地将翻译批评的标准与翻译标准区分开,进而有效地开展批评工作。鲁迅认为在使用标准问题上关键是要看使用标准的批评家是否有锐利的眼光,是否具备使用该标准所相应要求的修养。有些批评家由于自己缺少独特的、敏锐的眼光,甚至缺乏一些基本的必要的修养,所以常有滥用或错用了批评标准的情况。就如鲁所指出的,“独靠了一两本‘西方的旧批评论,或则捞一点头脑板滞的先生们的唾余,或则仗着中国固有的什么天经地义之类的,也带文坛上来践踏,则我以为委实太滥用了批评的权威”。这就是说,批评的有效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批评家的眼光和修养,仅仅搬用一些批评论的教条,懂得翻译批评的几个术语,是无法真正承担起文学批评的任务的。再就是看批评者是否能使自己的标准与批评对象契合一致。有些批评,就其使用的批评标准本身孤立地看,似乎也无所谓对与错,但当这种标准与批评对象联系在一起时,对错立即分明。就像鲁迅批评的那种“用英尺来衡俄里”,“用法尺来量密达”,11 “英尺”“法尺”本身并无所谓错,但用它们来量“俄里”“密达”时,由于这种尺度与对象的不契合,便显示出了使用标准(或曰尺度)的谬误。这里启示我们在批评别人的翻译时,必须针对其译作的性质而使用相应的标准。比如在批评严复的翻译时,就不应完全死扣“忠实”的标准去衡量。因为他虽然在理论上提出了“信达雅”这样一套带有较大普遍性的翻译标准,但他自己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时期,翻译的目的却是要“吸引士大夫们的注意”,所以“他的翻译实践是全力争取这样的读者”,“信”是为“这样的读者准确传达原作的风格”,“达”是“尽量运用他们所习见的表达方式”,“雅”是“通过艺术地再现和加强原作的风格特色来吸引他们”。(王佐良,1982)这样看来,我们最好用译述一类的标准去衡量,否则就无法为严复的翻译定位,更无法准确评价严复在翻译史上的功绩。事实上,翻译界以外的一些学者对严复的翻译就说法不一,如敏泽在其《中国文学批评理论史》中就说严复的《天演论》是根据《进化论与论理学》“做”的(敏泽,1981)
如此说来,我们今天在翻译批评标准上的不少分歧,正是因为没有做到鲁迅所要求的“契合”原则。比如说文学翻译和翻译文学各自的标准就不一样。文学翻译,重在翻译。翻译就要求忠实,那么,用鲁迅的“兼顾两面”的标准才是契合的。而“神似”“化境”“发挥译文优势”“超越原文”等标准则应是针对翻译文学而言的,因为翻译文学已经是文学这个大类中的一个小类,与文学有着一致的艺术要求。除了要考虑翻译的特性,尤其要从文学的角度提出要求和标准。而翻译界曾对这一问题争论不休,尤其是对“超越论”批评的失误。有的甚至想以“度”的理论来约束它,实际上都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度”本身也只能算是一种有着特定针对性的标准。就像东晋的佛经翻译家慧远在其《三法度序》中所提出的“厥中”观点一样,他就很明确地说,这是从翻译方法上立论的(以此考彼),而并非是要将它当作一种万能的甚至是定于一尊的标准,否则会“难卒精究”。(见罗新璋《翻译论集》)所以说“度”根本就不具备统一“忠实”和“超越”这些标准的功能。许渊冲就明确说过:“新时期的文学翻译家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使文学翻译成为翻译文学,也就是说,翻译作品本身是文学作品。”(许渊冲,2001)既然是“翻译文学”,那么译者的创造性叛逆就是完全合理的。孙致礼说得好:“这样的叛逆不仅是必要的,而且为译者提供了广阔的创造空间”(孙致礼,2001)所以说,只有当批评尺度与批评对象相契合时,才能真正理解和正确阐释、解析译作,其评价也才会中肯、准确。
四、关于批评方法
我国历代的翻译批评方法,主要是印象式、诠释式和评点式的。这类批评往往是三言两语,点到即止,虽也独具心得,切中肯綮,透着灵气与感悟,甚至不乏精评与真知灼见,但却失之于分析的笼统与理论的淡薄,这就不利于人们从理论上的把握。如早在公元224年,我国佛经翻译家支谦就写过一篇具有理论形态的文字——《法句经序》,也是最早的一篇翻译批评。序中就以“嫌其辞不雅”一句表达了他对前人译经的不满。虽然“嫌”字流露出了支谦较为严肃的批评态度,但“雅”字就显得有些难以捉摸,甚至朦胧模糊,难以让人从理性上准确地把握其实质内容。正如季羡林评价中国传统文学批评方法时所说的那样:“古代文艺评论家使用的一些术语,比如‘神韵‘境界……我们一看就懂,一深思就糊涂,一想译成外文就不知所措”,(季羡林,1982)由于批评是在充分占有材料的基础上,以科学的态度,经过认真的分析,合乎逻辑的推理最终得出正确的结论,因而这一特征决定了批评是一项科学性和理论性很强的工作。所以鲁迅就明确要求:“我们所须要的,就只得还是几个坚实的,明白的,真正懂得社会科学及其文艺理论的批评家。”和“有社会与文艺之好的批评家”12鲁迅在这里首次在我国近代翻译批评史上明确提出了“科学”与“理论”的批评方法,是在对传统批评理论继承的基础上,对翻译批评研究的新发展,为我们的翻译批评走上科学的道路奠定了一快重要的基石。
其科学性和理论性的含义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应全面地看问题。鲁迅曾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13鲁迅这段话中所提出的“全篇”“全人”和“社会状态”三个概念,对于翻译批评是很有指导价值的。所谓“全篇”,就是要看整体,要求批评者“能在大处落墨”。反对“摘句式批评”。董秋斯曾在《翻译批评的标准和重点》一文中举例说道:“有人从一部长达数十万字的译本中,找出三两个误译的句子,就轻轻地下一个‘要不得的断语”。(董秋斯,1951)这种批评就与鲁迅的要求相去甚远了。茅盾在1954年《为发展文学翻译事业和提高翻译质量而奋斗》一文中指出“过去的一些批评大多侧重于指摘字句的误译,而很少就译本作本质的、全面的批评”。矛盾所谓“本质”和“全面”的批评,就是要求“从译者对原作的理解上,从译本传达原作的精神、风格的正确性上,从译本的语言的运用上,以及从译者劳动态度与修养水平上,来作全面的深入的批评”。这些观点可以指导我们正确地开展批评,做到批评的“中肯”,“真实”而不是“应酬”或“失真”。对于名人名译,我们应当本着“真切”的态度,既“发掘其美点”,“取其有意义之点,指示出来,使那意义格外分明、扩大,”以供译者的“师范”和读者的“赏鉴”;同时也要指出其不足来,因为“译文是大抵比不上原文的,就是将中国的粤语译为京语,或京语译成沪语,也很难恰如其分。”而且“作品,总是有缺点的,……所以批评家的指摘是要的。”14这说明翻译是很难有“定本”的,那么批评就不能只说好,不说坏。而对于新人新译,则应该“诱掖奖劝”,用“腐草”和“泥土”精神去培植,用满腔热情去“浇灌”,这样才有利于译界新人的成长。“全人”就是要做到“知人论世”,即全面地、整体地、多方位地看问题。鲁迅曾举海纳作品的翻译为例,来说明这种批评的片面性。他说:“一向被我们看作恋爱诗人的海纳,还有革命的一面。”15这就要求我们在批评译作时,审视译者在翻译时对于原作是否作了全景式的关照和考察,否则他的译作就不可能真正把握原作的精神实质。“社会状况”即应历史地看问题,也就是说,翻译批评在考察译品时,一定要注意译者在理解原作的时候,是否将作者和作品摆到他们所赖以产生的历史环境和社会条件中去加以认识。鲁迅的这一思想为我们科学地评价译者和译作开辟了一条较为客观的途径,使批评可以极大地减少翻译批评中的盲目性和主观随意性。
第二,是要求辨证地看问题。鲁迅指出:“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每一本书,从每一个人看来,有是处,也有错处,在现今的时候是一定难免的。”这就是说翻译批评对于译者和译作要注意抓住主流,对于基本成功的译品,批评首先应该尽量发掘其优点和成就,决不能只因个别的缺点,而否定了它的全部。对于其缺点,也要看其在整体性成就中所占的比重如何,如果对译者或是译作一律求全责备,“一有缺点,有时就全部都不要了”,这是万万要不得的“脾气”。所以鲁迅殷切地希望“批评家用吃烂苹果的方法”去批评译作。他说:“我们先前的批评法,是说,这苹果有烂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抛掉。然而买者的金钱有限,岂不是大冤枉,而况此后还要穷下去。所以,此后似乎最好还是添几句,倘不是穿心烂,就说:这苹果有着烂疤了,然而这几处没有烂,还可以吃得。”以此方法来批评作品,则作品的“好坏是明白了,而读者的损失也可以小一点”。鲁迅号召,“刻苦的批评家来做剜烂苹果的工作”。反对求全责备,充分显示出了鲁迅文学批评观的辨证性特点。
第三,主张有比较地看问题。鲁迅认为,“比较是最好的事情”,“只要一比较,许多事便明白”。16采取比较的方法,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明辨译品的优劣高下,更为恰当地对译品作出褒贬评价。只有孤立的一个译本时,缺乏足够的参照系,批评的视线往往局限于有限的范围内,批评展开的幅度和深度也就受到了限制,也就很难确认它到底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和高度。而一旦与别的译品加以比较,则优劣自然显示出来。鲁迅大力提倡复译,其中的一个目的就是为翻译批评提供可比较的参照,因为“复译还不止击退乱译而已”。事实上,多种译本的比较研究法,在我国批评史上从支谦就开始了。他曾把《无量门微密持经》和两种旧译对勘加以比较,开创了我国翻译史上“会译”的先河。另一位译经大师,道安,着手翻译的研究,也是从同本异译的比较开始,并提出了著名的“五失本、三不易”之说。这样看来,用比较的方法去看问题,确实可以得出更为客观和科学的评价,同时也是翻译理论研究的一条重要门径。
五、关于“反批评”
以上是从批评家的角度论述翻译批评,是鲁迅关注的重点。但在鲁迅看来,所谓批评,这还只是整个翻译批评事业的一个方面,而另一方面则还包含了译者对于批评家的“反批评”。这两个方面是相互相成的,所以鲁迅是将其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上一同加以论述的。他一方面要求被批评者要有“容纳批评的雅量”,另一方面又要求批评者“敢于自省察,攻击,鞭策”。说明批评与被批评都应考虑到,才能科学完整地把握批评这一课题。
关注“反批评”是鲁迅在中国现代翻译史上的又一开拓性探索。他指出,“批评者有从作品来批评作者的权利,作者也有从批评来批判批评者的权利。”并说:“批评如果不对了,就用批评来抗争,这才能够使文艺和批评一同前进。”这种“反批评”,也是促进翻译批评健康发展必不可少的。鲁迅意识到,批评界在幼稚的时候,其批评“不是举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将这些放在眼里,就要自命不凡,或觉得非自杀不足以谢天下的。”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来自对方的批评,被批评者就应该“完全放开,而且自己看书,自己作论,不必和那些批评针锋相对。”又说,“读者渴望批评,……但中国现在,似乎应该暂作别论,……凡中国的批评文字,我总是越看越胡涂,如果当真,就要无路可走”。因而他一再表示,自己“不相信中国的所谓‘批评家之类的话。”所以要矫正那些“速成和乱评”式的批评风气,就“必须用批评的批评,只在批评家的名目上涂上乱泥,并不是好办法。”17这里显示出的正是鲁迅的一种“反批评”的精神,也更加说明翻译批评中批评与被批评,都应该重视起来并加以系统研究,如果忽视“被批评”一方的研究,那么一些幼稚的,不确切的批评就会对翻译事业的发展起到相反的作用。如鲁迅当年对梁实秋的反批评,就是一次成功的“反批评”范例。鲁迅不仅捍卫了他的“硬译”理论,而且澄清了理论上关于“可读性”“翻译读者”以及“输入新的表现法”等重大问题。因此,翻译工作有时为了自身的发展,也就需要有适当的反批评。翻译与翻译批评,正是在这种批评和反批评的充分开展中明辨是非,从而得以发展的。当然,“反批评”不仅是被批评者的“抗挣”,也应是译界共同关心的课题。比如说我国新时期的翻译批评出现的恶俗化、庸俗化现象,批评界充斥着一种廉价的褒扬之风与溢美之词,就须要译界同人共同来“抗挣”,才能树立起翻译批评公正的形象,使翻译批评真正走向规范化和客观化,回归翻译批评的自身。
开展反批评,有时不免要有“笔战”,这种现象是非常正常的。因此,鲁迅就大力主张“应该注重于‘论争”,即如他和“茅盾、郭沫若两位,或相识,或未尝一面,或未冲突,或曾用笔墨相讥,但大战斗却多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这表明鲁迅是既重视学术上的争鸣,营造一个健康的学术氛围,同时也始终以正确的心态参与论争。从鲁迅与梁实秋有关翻译的论战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们的论争中虽夹杂了某些政治上的因素,但有关译学上的问题,鲁迅的观点却是很明确的,其阐述和分析也是很客观的。如鲁迅对其“硬译”思想的阐述,从“硬译”的界定、内涵、作用、原因以及对象,并且以翻译史为依据,阐明了“硬译”独特的功能,使人不得不信服其理论上的严密。
为了正确说明批评家与被批评者的关系,鲁迅曾形象地将二者比作“厨师”和“食客”。他说“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颇有些像厨师和食客”,二者缺一不可,“厨司做出一味食品来,食客就要说话,或是好,或是歹”,一概拒绝“食客”的批评,厨司的技术也许很难长进。同样,作家如果拒绝一切批评,批评家也“一律掩住嘴”,这看似“文坛已经干净”,然而文学的发展,“所得的结果倒是要相反的”。18
六、鲁迅的翻译批评实践
在现代翻译批评领域,鲁迅不仅在翻译批评理论上作出了卓越的建树,在批评实践中更是身体力行,为我们作出了楷模。这方面的实绩是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如鲁迅的译文《毁灭》出版后,瞿秋白便高度地评价了其译文的“忠实”和“决不欺骗读者”,同时也将译文中的“问题”一一列举于后,逐条分析,指出其不足。鲁迅看后立即回信,对瞿秋白的批评表示“高兴”,并将译得不妥的地方“赶紧申明改正”。这里体现了两位翻译大师认真对待翻译批评事业的高尚情怀,也显示了鲁迅乐于接受批评的伟大精神。
鲁迅对自己的翻译要求总是严格认真,勇于自我剖析。如他多次指出自己的译文“拙涩”“生硬”“欠贴切”“佶屈聱牙”、沉闷累坠,“亵渎了作者”等,言辞十分犀利。在《表·译者的话》中说:“孩子的话,我知道得太少,不达出原文的意思来,因此仍然译得不三不四。”19在《域外小说集·序》中又说:“我看这书的译文,不但句子生硬,佶屈聱牙,而且也有极不行的地方,委实配不上再印。”19在《鱼的悲哀·译者附记》中还说:他的翻译“损失了原来的好和美已经不少了,这实在是对不起著者和读者。”20甚至在《文艺政策·后记》中说:等到世间有了较好的翻译,“那时我的译本当然就被淘汰,我就要来填这从‘无有到‘较好的空间罢了。”21鲁迅这些话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种过高要求和对翻译事业的精益求精,追求“精品”与“定本”的博大精神的反映。事实上,鲁迅的译作,贴合原文,语言准确,受到译界高度的赞扬。如茅盾就说:“从严格的思想与艺术的评价出发,对近代外国文学作了严肃与认真的介绍的,则开始于我国新文学运动的先驱者和导师——鲁迅。……他的译作第一次以真朴的面目,与我国读者相见。”(茅盾,1950)姜椿芳在《当代文学翻译百家谈·序》中指出:“数十年来,鲁迅的译风成为中国翻译的主要风格,不软不硬,不增不减,竭力做到既译得正确,又传达了原作的精神风貌,为正译闯出一条路来。”(姜椿芳,1983)这些评价足以说明鲁迅译作的质量了。
然而,鲁迅对于当时的所谓“顺译”和“乱译”的批评也是笔锋犀利,毫不留情面的。1931年发表的《几条“顺”的翻译》举出几条看似合情合理但是却显然与事实不符的自然科学著作的翻译为例,指出:“译得‘信而不顺的至多不过看不懂,想一想也许能懂,译得‘顺而不信的却令人迷误,怎么想也不会懂,如果好像已经懂得,那么你正是入了迷途了。”221932年发表的《再来一条“顺”的翻译》,则以1930年8月3日译自日文报纸的一条攻讦共产党对俘虏“以针穿手、以称称之”的报道为例,指出这看似很“顺”的翻译好像很合中国的国情,但是与原文相对,却露出马脚,这马脚在于,同是出于意识形态目的而造谣,却各自因为本国的“国情”不同,而谣言的内容也不同:“文明国人将自己们所用的文明方法,硬栽到中国来,不料中国人却还没有这样文明,连上海的翻译家也不懂,偏不用铁丝来穿,就只照阎罗殿上的办法,‘称了一下完事。”231931年发表的《风马牛》一文,更是严厉抨击了当时“牛头不对马嘴”的翻译和“乱译万岁”的恶劣译风,显示出鲁迅勇于批评的伟大精神和严格对待翻译工作的坚强责任心。但在批评那些翻译态度认真,主流仍然很好的译作时,鲁迅又总是以赞扬的语气肯定其成绩。如在评价曹靖华所译的《不走正路的安得伦》时,赞扬他的“忠于翻译”;在校阅李兰所译的《夏娃日记》时,鲁迅称赞译者能将原作的“丰神传达,而且朴素无华,几乎要令人觉得倘使夏娃用中文来做日记,恐怕也就如此一样:更加值得一看了。”24
由上观之,鲁迅的翻译批评观,总起来看是较为系统的。他虽然没有以独立学科的形式来进行透彻的分析和严密的论证,但他深刻的思想与精辟的见解仍然是我国翻译批评史上重大的理论建树,也是我国翻译批评理论发展史上的重大里程碑。在现代翻译批评史上,鲁迅最大的功绩就在于他通过一系列独到的概念和健实的条理确立了我国翻译批评科学公正客观的优良传统。为指导我们的批评实践和翻译批评事业,建设新时期翻译批评理论体系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注释:
1.文艺批评·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13集第227页.
2.致徐寿堂.鲁迅全集第11集第267页.
3.再论重译.鲁迅全集第10集第378页.
4.月界旅行·弁言.鲁迅全集第10集第125.
5.南腔北调集大家降一级试试看.鲁迅全集第4集第546页.
6.准风月谈·关于翻译(上).鲁迅全集第4集第296页.
7.花边文学·再论重译.鲁迅全集第23集第250页.
8.准风月谈·为翻译辩护.鲁迅全集第7集第193页.
9.为翻译辩护.鲁迅全集第5集第258页.
10.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5集第204页.
11.准风月谈·关于翻译(上).鲁迅全集第5集第258页.
12.文艺批评·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4集第231页.
13.准风月谈·关于翻译(下).鲁迅全集第7集第193页.
14.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10集第245页.
15.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5集第204页.
16.且介亭杂文二集·“文人相轻”.鲁迅全集第4集第103页.
17.且介亭杂文二集·再论“文人相轻”.鲁迅全集第4集第143页.
18.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5集第102页.
19.且介亭杂文二集·文人相轻.鲁迅全集第4集第103页.
20.花边文学·再论重译.鲁迅全集第23集第250页.
21.东方赤子·大家丛书·季羡林卷.华文出版社,1998.
22.花边文学·再论重译.鲁迅全集第5集第504页.
23.五论文人相轻——明术.鲁迅全集第6集第384页.
24.“题未定”草(五).鲁迅全集第6集第386页.
参考文献:
[1]罗新璋.翻译论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鲁迅全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3]李泽厚.中国美学史[A].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4]刘宓庆.现代翻译理论[M].江西: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
本文系天津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翻译活动与中国当代和谐文化建设的互动关系》系列论文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TJWW13-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