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地带》中奈保尔对印度的偏见
2015-04-08杜维平
杜维平
《黑暗地带》中奈保尔对印度的偏见
杜维平
奈保尔一直以中立的观察者身份自居。本文通过对他的印度游记《黑暗地带》的分析,提出了他对印度的看法并非中立,而是带有偏见的。
奈保尔黑暗地带偏见
《黑暗地带》(An Area of Darkness,1964)是奈保尔的第一部印度游记,也是他《印度三部曲》中写得最好的一部。这部书是他1962年对印度社会进行为期一年考察的结果。用奈保尔传记作家帕特里克·弗伦奇的话说,《黑暗地带》“是自印度独立以来出版的对印度最有影响的研究著作”①Patrick French,The World Is What It Is,New York:Knopf,2008,p.214.。然而,这部书一出版,尽管在英国颇得好评,在印度却引起了强烈愤怒。多依奇出版公司在印度的发行商拒绝发行此书。而且,虽然官方没有下禁令,这本书在一段时间内在印度也基本上成为禁书。奈保尔的舅舅卡皮尔迪奥 (Rudranath Capildeo)当时任特立尼达民主党领袖,他还在一次议会演讲中向印度道歉。他说:“教皇保罗六世去印度,把心留在了印度。但是,我们的一个同胞去印度,却把粪便留在了那里。”①Patrick French,The World Is What It Is,pp.230-231.不过,客观地看《黑暗地带》这部游记,我们不难发现,奈保尔对印度社会的批判和揭露杂糅了他长期受英国文化影响而形成的欧洲人眼光。
奈保尔一直为自己是一个中立的观察者 (looker)而自豪,并且认为“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观察”,②V.S.Naipaul,Finding the Centre,Harmondsworth:Penguin,1985,p.11.对事物做客观描述,写自己所看到的。在《黑暗地带》中,我们发现,他所写的不仅有自己所看到的,也有他脑子中已有的。他对印度社会的批判往往带有一种欧洲人的眼光。而他对印度的看法似乎在他去印度之前就已经形成了。
收录在《父子书信》中的第一封信——1949年9月21日写给在印度上大学的姐姐卡姆拉的信——就记录了奈保尔对印度的一些看法,而这些看法在《黑暗地带》中作为成见得到了表现。在这封信中,他告诉姐姐要“保持警惕”,看管好自己的物品,因为印度人爱偷东西。他还提到英国作家贝弗利·尼克尔斯 (Beverly Nichols)。此人把印度写成贫穷、肮脏、平庸而且毫无前途的国家。此时,还没去过印度的奈保尔就认为,尼克尔斯说的都是实话。他还告诉姐姐:“请别受污染。”③V.S.Naipaul,Letters between A Father and Son,Lond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99,p.5.在第二封信中,奈保尔劝姐姐写一本关于印度的书,书名他也已经替姐姐拟好,对印度的偏见已寓于其中:《我的印度之行:不愉快的六个月》(My Passage to India:A Record of Six Unhappy Months)。他还认为这本书会赚很多钱。④V.S.Naipaul,Letters between A Father and Son,p.8.我们在弗伦奇的奈保尔传记《世界如其所是》中还可以找到奈保尔离开特立尼达前给当时已在印度求学的卡姆拉的一封回信:“我非常高兴看到你批评那些该死的、效率低下而又工于心计的印度人。我正打算写一本关于那些该死的人和他们该死的国家的一本书,揭露他们那些令人厌恶的性格特征,对他们进行全方位的批判。”⑤See Patrick French,The World Is What It Is,New York:Knopf,2008,p.214.看来,奈保尔读到的关于印度的书籍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他的此番印度之行也是带着既成的观点的。而在《黑暗地带》的第一章“想象力栖息之地”中,当奈保尔的商人朋友责怪他由于读了太多欧洲人写的关于印度的负面报道时,他却矢口否认。
奈保尔印度之行的第一站是埃及。看到埃及的混乱景象,奈保尔说:“是在这里,而不是在希腊,开始可以看到东方了:行动不讲秩序、喧嚣。一种不安全感顿时袭来,令人感觉到四海之内并非皆是兄弟,行李随时可能被人偷走。”①V.S.Naipaul,An Area of Darkness,1964;rpt.New York:Vintage Books,1981,p.13.在开往开罗的火车上,奈保尔还看到一位身着三件套西装的男士“用舌头娴熟地把嘴里的痰卷成球,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将其取出,把玩,最后放到掌间揉搓掉”。不仅如此,令奈保尔更加惊讶的是,“金字塔已经被当成公厕来用,这一点没有任何一本旅游指南书提到过。”②V.S.Naipaul,An Area of Darkness,1964;rpt.New York:Vintage Books,1981,p.14.虽然他只用了短短的几页描写自己在埃及的经历,但是,埃及之行也增加了他印度之行的“前见”。而他写埃及表面上看是赘笔,其实不然。这里面也大有文章可做。在埃及所看到的景象,使他想起了书本上所描写的东方。开罗在他的笔下被浓缩成一个喧闹而令人烦躁不安的集市 (bazzar),乔伊斯的“阿拉比”(Araby)。
现在回想《阿拉比》这个短篇小说,其中的阿拉比作为“东方”这一象征是何其经典!一个小小的集市,却浓缩了一个东方世界:花瓶、黑暗、吵架 (喧闹)和令人失望。萨伊德没有把它写进《东方学》实在可惜。在《阿拉比》中,“我”是一个想向女孩子献殷勤的男孩,在阿拉比突然对世界有了认识。与《阿拉比》中的“我”在集市上遇到的情况不同,奈保尔遭遇的是一个鞋匠。他没有忘记把鞋匠的长相同《国家地理杂志》上经常出现的东方人对位。但是,鞋匠的活计让他大失所望。埃及使他不满,他宁愿提前躲进船舱里。对埃及的描写尽管短,但是,是对印度描写的浓缩。用奈保尔自己的话说:“为东方作了准备”。③V.S.Naipaul,An Area of Darkness,1964;rpt.New York:Vintage Books,1981,p.15.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同他从鞋匠的长相联想到《国家地理杂志》一样,暴露了自己的先入之见。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对埃及的成见,对印度的看法可能会非常不同。而正是由于有了此种成见,我们才看到,对埃及和印度这两个地理、历史、宗教、文化完全不同的国家,他的描写没有什么两样,好像一个东方学家在写东方。
从雅典到孟买,奈保尔看到,雅利安土地上的人是那么渺小和丑陋。这是一个东方学家的视点,不过,透过谁的眼睛看东方,这对他来讲已经“不重要了”。在印度这片土地上,他只意识到自己是“完整的人”。①V.S.Naipaul,An Area of Darkness,p.16.这与他常说的其他第三世界国家和地区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人” (half human beings)形成上下文。他下定决心不与这些人为伍,保持自我。在印度,无论是长相,还是衣着,他都同印度人没有什么两样。为了区分自己,奈保尔买了一副克鲁克斯太阳镜,他还特意提到了价钱的昂贵。其实,真正把他和印度人区分开来的未必是金钱,拥有金钱只能使他显得像个上层社会的印度人,倒是太阳镜使人想到各种旅游指南上戴着太阳镜在东方国度旅游的西方人。戴上这副西方的“有色”眼镜,奈保尔是否在用欧洲的眼光看人?不管怎么说,已经学会看人的奈保尔把印度人定位在他者的世界。太阳镜的牌子在英文中是“骗子”(crooks)的意思,在此处也不禁叫人产生联想。奈保尔特意提到镜架是印度产的,这多么容易使人想到他只有印度人的躯壳?“我是由特立尼达和英国构成的。”②V.S.Naipaul,An Area of Darkness,p.46.奈保尔如是说。言外之意,印度在他的身份构成上是不沾边的,只要不把他同印度扯在一起就行。不过我们还需注意的是,奈保尔性格中是否有更复杂的成分。墨镜使人们看不到观察者的表情,表情不是没有,而是被掩盖起来了。看来,奈保尔戴上墨镜,未必仅仅是为了区分自己。
除了带太阳镜,奈保尔还不时地注意通过语言来使自己同印度人划清界限。保罗·泰鲁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对《黑暗地带》进行分析时,他引了两段话来说明奈保尔同印度的距离感,其中的一段为:
印度人不能正视他们国家所面临的问题,这对他们是有益处的,否则他们就会被他们所看到的惨相逼疯。他们没有历史意识,这对他们也有益处,要不他们怎么还会继续蹲在废墟中?而印度人又怎么能够阅读他们国家最近一千年的历史而不感到气愤和痛苦呢?③V.S.Naipaul,An Area of Darkness,1964;rpt.New York:Vintage Books,1981,p.212.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从他引这段话的上下文来看,距离感并不是指这段话中强烈的讽刺口吻 (其实,讽刺在这里已经是一个立场的表现了),而是指“他们”一词在句中的频繁使用。①在原文中作者共用了六个“他们”(包括they、them和their)。不过,如果把泰鲁和奈保尔当时的亲密关系考虑进去,再加上印度评论界对这部作品的评价,②印度对《黑暗地带》比较反感,诗人内西姆·伊奇基尔还编了一本批判《黑暗地带》的随笔论文集。见法·德洪迪:《奈保尔访谈录》,邹海伦译,《世界文学》2002年第1期第116页。我们就会感觉到,出于某种原因,他也可能对例子筛选都要谨小慎微。比如,在说明奈保尔与印度距离感这一问题时,他没有举出下面这个可能更具说服力的例子:
印度人到处排便。他·们·多半在铁轨两旁排便。但是,他·们·也在海滩上排便;他·们·在山上排便;他·们·在河岸上排便;他·们·在街道上排便;他· 们·从来不寻找遮蔽处。③V.S.Naipaul,An Area of Darkness,1964;rpt.New York:Vintage Books,1981,p.74.
这是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的遗漏?恐怕只有泰鲁自己知道。不管怎么说,这段泰鲁没有选的引文更值得我们在此多说几句。在我们/他们这一二元对立中,他们是处于边缘地位的,而奈保尔想做的还不只是把“他们”置放在“他者”的位置上。在上段引文中,“我们”和“我”是缺席的。它是故意缺席,因为“我”是不可能与他们为伍的。而“他们”一词的有意重复也叫人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距离感,同时,这种修辞性重复也暴露出奈保尔已经走出了客观描写的中立价值立场,尤其是当它同不停转换的场景结合起来的时候,就有一种把印度人拿出来“展览”的味道,叫人看到印度人是多么大煞风景。我们还应该看到,通过描写“他们”/“他者”,奈保尔与他的西方读者共同形成了“我们”的感觉。相比之下,甘地在谈到印度人的这一“陋习”时则用了“我们”,他没有考虑把自己从中括除。
对于一个陌生的国家,怎样才能保证有所发现?在《寻找中心》中,奈保尔坦诚地说:“起初,失败的可能总是有的——什么也发现不了,面对一系列事件和遭遇无从下手。这给每一次到达都增添了赌徒式的兴奋。我的运气不错;可能是我使·它不错。”①V.S.Naipaul,Finding the Centre,1984;rpt.Harmondsworth:Penguin,1985,p.12.着重号为笔者所加。能“使”自己的运气不错,意味着运气是和主观努力相关的,不仅仅是要靠偶然的机遇去“碰”,它还可以被制造出来。既然运气可以被制造,那么,发现和问题也就可以被制造,就像新闻也可以被制造一样,而这种制造本身并不简单地是为了制造而制造,它的背后往往有着某种微妙的理由。奈保尔写《黑暗地带》背后也是有金钱交易的。在写给特立尼达家人的一封信中,他说:“这本关于印度的书令我感到很不安,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写;而如果我不写,我就得偿还多依奇五百英镑。唉!”②See Patrick French,The World Is What It Is,New York:Knopf,2008,p.224.在接受《文学评论》记者法·德洪迪 (Farrukh Dhondy)采访时,奈保尔也曾经披露过《黑暗地带》的写作背景:“(在印度)我看到的事物似乎只是在重复,而我没有想到这会是一本书的素材。我并没有感到我的旅行中会有一本书要写出来。此后有整整三个月我什么也没有做。我面对着可能要把安德烈·多伊奇预付的五百英镑定金还给他的局面,所以,我写了这本书。”③法·德洪迪:《奈保尔访谈录》,邹海伦译,载《世界文学》,2002年第1期,第116页。事先拿了人家的钱,往往就要不得不屈服于一纸合同,按照人家的意图去写作,因为出版社为了迎合读者的趣味,在作品的观点、文笔等方面总是对作者有所交代。④在写作《一个黄金帝国的失落》时,奈保尔违背了出版商的意图,结果出版商拒绝出版这部作品,使他在经济上遭受了巨大损失,精神也受到了巨大的打击。See V.S. Naipaul,The Enigma of Arrival,1987;rpt.New York:Vintage,1988,p.102.;法·德洪迪:《奈保尔访谈录》,邹海伦译,载《世界文学》,2002年第1期,第125页。仅仅为了完成任务而写作,往往难免“为赋新词强说愁”。有的时候原因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甚至还要复杂。《黑暗地带》是一个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人写第三世界,它为英国的帝国主义实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泰晤士文学增刊》的编辑们这样写道:“从奈保尔先生的写作来看,在最近几年,令人感兴趣的是,我们的文学和我们的批评所全力关注的似乎与在印度这样的国家生成一种健康的新意识真正相关。这么多教师在国外工作,就是怀着这样一种信念。并且他们将会高兴地发现,《黑暗地带》所写的东西几乎不用证实。”①Selwyn R.Cudjoe,V.S.Naipaul:A Materialist Reading,Amherst: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1988,p.87.英国殖民者撤离后,印度依然愚昧落后,这就是奈保尔揭露的事实。英国人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给黑暗地带送去光明的信念又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不管怎么说,在《黑暗地带》中,奈保尔留下了“制造”发现的痕迹。前面提到的让鞋匠补鞋一事就可以看出,他的目的不是补鞋,而是想了解阿拉伯人是否诚实。而最明显的,当属该书开始所描写的带酒通关那个场景。迪桑那亚克 (Wimal Dissanayake)认为这一章稍嫌冗长,并且奈保尔的行为有点夸张。②Wimal Dissanayake and Carmen Wickramagamage,Self and Colonial Desire:Travel Writings of V.S.Naipaul,New York:Peter Lang,1993,p.51.但是,这一段是没有赘笔的。同许多优秀的小说家一样,奈保尔对作品的开始非常注意,尽量让它传递更多信息。他明知孟买禁烈酒,却带了两瓶,无论帮他通关的那个人怎样劝阻,他都不愿把酒瓶藏起来,结果酒被查封。所以,后来就有了取酒时对印度官僚体制低效的发现、自己被愚弄和歇斯底里发作。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发现有他自己对法律明知故犯的功劳。刚一踏上印度国土遇到这件令人沮丧的事,也为后来的发现产生了影响。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奈保尔的首次印度之旅充满了既成观点。和其他欧洲人写的关于印度的书籍一样,他笔下的印度也是贫穷和肮脏的。他不仅带着偏见去印度,为了完成写作,怕发现不了问题,他还制造问题,并且注意与印度保持距离,保持自己欧洲人的自我。不过,从下文的分析中,我们将会看到另一个奈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