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不是一切
2015-04-07杨帆
杨帆
1
萍笑着对我敲字:我又要昏了。2012年2月22日,萍选定这天做她的好日子,她和一男青年的。
看到这么多2,我顿时迷惑,问她,结婚是不是2再加上昏。萍大笑。
上世纪90年代,在师专图书馆前她搂着我脖子,作势亲亲的照片,还在相册中。在那张照片里,我在那天丢了的手套,黑红格子,厚厚的毛手套,还好好地躺在我脚边。那冬天是真的冷,到处是雪,没来得及化,太阳没完全出来,我们就四处游荡。校园里唯一的主道,一个冬天加一个春天,我和萍源源不断地走来。我们认识是因为两个男生,他们是哥们。读一样的课本,追不同的女生,甩人或被甩,喝酒哭泣,他们消失在白雪皑皑的路上。
那年萍在外语系,优等生,是笑声不绝,天真不过的女孩。格格节节叽叽咕咕。白皙的脸,在冬天总是喷红的。一天里好多次,或好多天一次,她穿过诸多宿舍走廊,扎进我床帘里。手心是热的,吐出的水汽是热的,对未来的眺望是热的,那些毕业前夕的秘密与厮混,以及九江冬天的雪,和萍根本是同一个词。
她去了南方。几年见一面,萍容貌未变,习性不改,换了一个世纪换了一个城市她还是那个萍。周身犹如涂上了防腐剂。故事同行踪,断断续续地来。天南地北地来。见缝插针地来。千秋万代地来。萍一向独立不羁,天真,娇媚,自负,开着一个外贸公司,不太管,随时想关闭了遁往加拿大。这样的话她向我宣布多年。直到遇见该青年。
萍计划着为他生一个孩子。重新装修了公司。她不再提加拿大。不提要与我去北京,过四处漂泊的日子。驰骋江湖,快意人生,那些话犹在耳边。挡住水的是岸,接纳风的是天空。料想是一位优异青年,造成萍的重度昏厥,足以承担这昏厥。
情人节这天,萍发来她的婚讯。仿佛回应哪里传来的忐忑,我翻看起她几年前写过的一些话:女人需要记住,爱一个人是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愿意为你自己的决定负责任,你就会释放出一种非常非常强大的磁场——让你自己快乐,让身边人快乐,幸福的磁场。
我祝萍擒人快乐。在她的磁场里,总是能幸福,去不去哪里,实在没什么关系。
2
那年四月,苇君来京探我。苇君是报社“五人帮”的老大,美女之首,是那种贤德与率真兼备,甜美与霸气并重,通达与尖锐共存,守旧与时尚厮杀,危机重重的人物。
照例是公干,当晚回。那年我正在鲁院学习,她说要不是有我在,不一定成行。这天全交给我,相约穿菊家的红袍,相约798。想起王菲那英的《相约98》了,“绵绵细雨沐浴那昨天昨天昨天激动的时刻,你用温暖的目光迎接我迎接我从昨天带来的欢乐欢乐”。想起去年居然没去过798,仿佛就为等苇君来。
798没有想象中的艺术,又如何。这个有阳光又有雨的下午,我们走着,逛着,被人误当喇嘛,导演,模特。美好的一天,因为这美好的女子,共有的那些过往。
苇君带来了她在菊家淘的那件当初让我口水不止的绝版红袍,送我。千里迢迢送来的,还有我的一袋书信,一脸笑吟吟,还是那个我爱着并敬重着的女子,外圆内方,宠辱不惊,同我毫无道理地相惜,毫无缘故地相近。并不总在一块,不总想起,不远不近,一回头,她总在那里。可能我们是有一些相交的部分,有更大的风牛马不相及,这就是我们的情由和缘故吧。
五人帮是我去报社那年起来的,05年,或06年,由于记不住名字,一律喊美女。一排呼啸来去,结下厚厚情谊。假日,撇下各自家小,聚会时而有之,远门不时为之。熟女年节,学生时代,俨然恍惚。当初多少自诩美女者,申请加入此帮。多少老江湖远眺传说该帮的存在与可能。四女虽为报社老人,面貌粉嫩,每每回望,历历在目。话多而快的张颖,热辣与颓废交替的女文青;话多而慢的桑凌雁,最能干也最爱脸红的商界潜者;话少有力的邹伟军,集团首脑与田园诗人的混合物;话快气长的罗文霞,歌坛老江湖兼管家才人。诸多乐事,趣事,糗事,一一播放。
我们说,奋斗,为爱。
我们也说,开一间酒吧,过醉生梦死的生活。
我们还说,一起去哪个地方,结伴度过余生。
好在聚会还在继续。我不在,刚好凑一桌麻将。到老了,总归要去挂个桌角。
3
饶姐应该是报社最美丽的女人。魔镜见到她,宁可碎掉,也不愿向皇后撒谎的。最初我认定她是一位公主,自小外婆对她施行非常严格的教育,走路抬头挺胸,端着一口气。说话如何,吃饭如何,一切都有规矩。我想象不来年少的她是否有过叛逆期,仿佛不应该有。甚至青春期。我觉得她生来就是这副模样,穿老式的典雅呢裙,刚好过膝。英伦短发,仪容精致。她长相略微西式,举止是中式,并不给人冲突感。她的一对大眼睛略微凹陷,显出一种惊奇的神情。这仿佛也是公主特有的,她永远带着微笑,带着惊奇、和善,跟你轻言细语讲着什么。一转身,你只记得她的气息,几个语气词,以及你的愉悦,根本不记得你们谈了什么。
她有一个很贴切的名字,饶丽华。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她。不需要端着,她就是淑女,一种现时的稀缺动物,濒临绝种。
既然我这样谈论她,不能不说到她优美的仪态,来自从小习舞的训练。我想我同她的亲近,除了她的美与亲和,还因为外婆和舞蹈,这两样共同的心头爱。上次见面,她坐着还能将一条腿掰到紧贴自己的脸颊。身材苗条,手脚纤细,走路也像在跳芭蕾。若把她推入好莱坞的黑白镜头里,不管悲剧,还是歌舞剧,她都能顺势演一出自己的戏。
我进副刊那年,她已调到广告部。之前我读过她作为副刊编辑给一些图片配的小诗,那些句子真动人。她也写散文,写人物传记,从不投稿。我想那时未见到她本人,就已对她心生爱慕。总是路遇,匆匆讲上几句话。她讲她在深夜的灵感,至今记得她那种电光石火的情绪低语,除了诗,那会是什么?讲她在广告界的压力,以及她要摆脱一切,去北京深造舞蹈的事。去国外的农庄干活,换取食物和住宿,度此余生,也是她从杂志上舶来的,令我一度神往。我们热烈地探讨文学,绘画,摄影,舞蹈,讨论办杂志、拍电影的可能,还在狂热中跑到一个偏僻的楼盘,订下两套相邻的小房子。房子带院子和地下室,种有许多花树和草。两个人做的梦更加具体:打通我们的地下室,把它粉刷成一个什么格调,颜色,布置成哪种风格,装什么窗帘,搞成一个放映室,和一个读书间。我俩练瑜伽,读书,观影,印刷,或者还有别的可能。当然,两个房子中间有墙,院子之间有花树。生活与艺术之间有篱笆。我们认为距离,也是一种艺术。
饶姐的生活我从未进入,如同她不打听我的日常。丈夫常年在外,她独自带小孩十余年,这是报社有目共睹的情景,她从无怨言。仗着我们的友谊,我冒昧地表达过惊讶。是不是上帝在造出一样美好的事物,必要捎带一个曲折命运?饶姐的眼睛因为哭泣,阅读,一度视物不清,做过手术。她抚育儿子,操持公婆家事,以及抵抗工作的不适和辛劳。我们这样界定过她在广告部的意义:不沉溺在艺术里,通过行动达到酸碱中和的生活。
饶姐就此成为女王。正如她在《十月》杂志上谈我小说创作的一句,“她知道自由非强者不能消化。”由公主到女王,这里面有她的行动,有上升和嬗变。 若用蒙太奇手法表现,我试图用一个惊艳的表情,还是一声模糊叹息?她身上仿佛叠加了梅里尔斯特里普、张曼玉的影子,仿佛在说,美,不是一切。
那时我们绕湖散步,记得她谈起一些学者,国内思想交锋,国外体制文化,我是完全不了解。我排斥政治和哲学,但我以偏狭的爱国主义同她争辩着,非常激烈,她节节后退,用她素来圆润的语气试图向我传达什么。那一刻的饶姐非常陌生,她的略微老式的呢裙,复古小圆领口,优雅的步调,连同她的诗句,都是假象。她在湖边林荫道上说的话打碎了我的梦,那个春天的午后,现在想起还让我感到脸红。如今我在微博上,有机会向她承认我当年的浅薄,热烈而纯洁的愚蠢。距离她的言说,我的领悟,已是六七年后。
她读过的书大概很多很杂,那么多的时光,除了读书,就是等待。我觉得她就是一个小说人物,她常带着微光出现在漆黑夜里。那时我写不了她。对于摆在我面前的美好事物,唯有沉默不语。必要有了距离,我才记起言说。陈世旭先生曾赠我一幅墨宝,只有两字:忘言。我极喜欢,因为我爱陶渊明,那一句“心远地自偏,欲辨已忘言”。如今我们地远心不远,还常想起我们在那些日子里的约定。
只是,我们还会相遇在舞蹈的殿堂、农庄的草甸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