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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文艺反映论与建国后我国文论的历史缘分

2015-04-03丁国旗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文艺理论列宁文艺

丁国旗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北京 100732)

列宁文艺反映论与建国后我国文论的历史缘分

丁国旗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北京 100732)

反映论对促成我国文论的现代转型发挥了重要作用。建国后17年的文学观主要是反映论和认识论的文学观;新时期之后,伴随对“工具论”、“文艺为政治服务”等的反拨,文学反映论遭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质疑与冲击,一些新的富有创见性的理论主张也在不断的质疑声讨中被提了出来,最终使我国文论在建国后实现了一次重大转型;然而,90年代中期,我国文艺理论界所出现的“文化研究”思潮,又让一些学者对反映论问题发生了新的兴趣。本文相信,对反映论思想的深入研究与探讨,必将会为我国文艺文化事业的健康发展提供更多的理论资源。

列宁;反映论;中国文论;缘分

反映论不仅在20世纪中国文论中占据着主流主导的地位,而且在推动20世纪中国文论的现代进程中也起着一个支点的作用,中国文论在20世纪的每一次进步与变化都与反映论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尤其是建国后,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的每一步发展与演变都没有离开过反映论,无论是对它的巩固与神化,或是对它的反思与改进,抑或是对它的放弃或是在新的语境中对它的重新认识,可以说,反映论始终处于中国文艺理论的核心位置。对60年来列宁反映论在我国状况的探讨,可以比较清楚地勾勒出我国文论60年发展的基本面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30多年,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的翻译出版工作进入崭新的阶段,翻译出版的列宁文艺论著,较之全国解放前,数量更多,内容更加充实完备,译文质量也更高。概括起来说,当时出版的有关列宁文艺论著的书籍,有综合本、专集本、合编本、回忆录四类。①关于列宁文艺思想在中国的翻译介绍情况,可参见刘庆福:《列宁文艺论著在中国翻译出版情况》,《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4年第4期。而新时期之后,1988年由杨柄编选的《列宁论文艺与美学》由漓江出版社出版,该书分上下两卷、总计140万字,是当时由我国理论工作者辑录、编选的,不仅在书的编排体例上具有自己的特色,而且也是材料最丰富、最完备的一部列宁文艺论集,被称为文艺理论的一项“大工程”②参见吕德申:《学习、宣传列宁文艺思想——读〈列宁论文艺与美学〉》,《文艺理论与批评》1990年第5期。,受到了理论界的高度评价。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反映论学说与古希腊的恩培多克勒提出的“流溢说”、德谟克利特提出的“影像说”、培根的“知识就是存在的映像”、洛克知识来源的“白板”说、费尔巴哈认识的“镜子”说等,都有着一定的关联,同时更直接得益于马克思、恩格斯关于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的思想。恩格斯说:“我们的意识和思维,不论它看起来是多么超感觉的,总是物质的、肉体的器官即人脑的产物。”③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319页。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批判马赫的“感觉的复合”理论时强调,“任何人只要略为留心地读一读《反杜林论》和《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就会看到许许多多的例子,其中恩格斯讲到物及其在人的头脑中,在我们的意识、思维中的模写等等。恩格斯并没有说感觉或表象是物的‘符号’,因为彻底的唯物主义在这里应该用‘映象’、画像或反映来代替‘符号’”①《列宁全集》第18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4、35页。。

“反映论”这一术语是由列宁最终确立并使用的。认识不仅反映现象,而且反映本质和规律;不仅反映当下的现实,而且以目的、计划、预见等形式对现实的发展作“超前”反映;不仅反映世界,而且通过实践改造世界,这些都是我们关于反映论的基本认识。列宁关于反映论的著作主要是1908年完成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1895—1916年期间所写的有关哲学的读书摘要、评注、札记和短文,后来于1929—1930年汇集出版的《哲学笔记》等。列宁所提出的文学的“党性原则”,可以看作是反映论的深化与更高的在创作上坚持反映论基础上的世界观要求。反映什么,写什么,这是党性的体现。

毛泽东文艺思想与列宁文艺思想有着明显的承继关系,有学者指出,文艺与生活、文艺与人民、文艺与革命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主体,都是直接从列宁文艺思想继承、发展而来的,对中国革命文艺的发展和繁荣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②赖干坚:《毛泽东对列宁文艺思想的继承和发展》,《龙岩师专学报》1999年第4期。季水河在《毛泽东与列宁文艺思想比较研究》一文中认为,毛泽东与列宁的文艺思想具有相似的理论图景,其理论命题是基本相同的,都由反映论的文艺本质论、阶级性的文艺属性论、工具化的文艺作用论、大众化的文艺方向论、“两种文化”的文艺遗产论所构成。③季水河:《毛泽东与列宁文艺思想比较研究》,《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毛泽东文艺思想与列宁文艺思想的这种亲密关系,必然影响到我国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基本内容。实际上情况也正是如此。应该说从1942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直到建国以后,我们的文艺理论基本思想的确立与建设都始终围绕列宁的文学反映论思想展开,是在反映论框架下的理论建构,同时与苏联文艺的实践发展也有着明显的一致性。

40年代到50年代中期,关于反映论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问题,在前苏联学术界和文艺界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对我国知识界也产生过深远影响。尤其是在50年代全国学苏联、学马列主义的高潮中,哲学界、文艺界也进行了热烈讨论,始于1956年的“美学大讨论”将这次讨论推向了高潮。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派美学——其实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美学,蔡仪先生称之为“新美学”——作为其中重要的一派参与了这场美学大讨论相关问题的论争,蔡仪认为,“美在于客观的现实事物,现实事物的美是美感的根源,也是艺术美的根源,因此,正确的美学的途径是由现实事物去考察美,去把握美的本质”④蔡仪:《美学论著初编》(上),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97页。,在他看来,“艺术是以现实为对象而反映现实的,也就是艺术是认识现实并表现现实的”⑤蔡仪:《美学论著初编》(上),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页。。因而,他对现实主义推崇备至,认为“现实主义才是最正确的创作方法”。蔡仪的认识论美学观点贯彻于其美学原理及文艺学等著作中,蔡仪的认识论美学是在对旧美学——以朱光潜为代表的直觉主义美学的批判的基础上确立起来的。朱光潜认为美不在于客观事物,而在于人的主观直觉,蔡仪则把美学置放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与蔡仪观念相近的还有李泽厚,他认为,美是客观的,但客观性不是事物的自然属性,而是社会属性,是“人化的自然”,“只有在自然对象上‘客观地揭开了人的本质的丰富性’的时候,它才成为美”。⑥李泽厚:《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页。李泽厚在当时坚持的也是“美感是美的反映、美的模写”的反映论,所不同的只是对美的客观性的理解,蔡仪把客观性的根源放在自然属性上,而李泽厚则放在了社会实践的过程之中。有论者指出,就当时“美学热”中的四家——蔡仪(“客观”论)、高尔泰(“主观”论)、李泽厚(“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论)、朱光潜(“主客观统一”论)而言,蔡仪、李泽厚是将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奉为中国美学原理建构的方法论基石,而朱光潜则选择了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⑦夏中义:《青年马克思与中国第一次“美学热”——以朱光潜、蔡仪、李泽厚、高尔泰为人物表》,《文学评论》2011年第5期。其实,就当时的讨论以及此后的发展情况来看,实际上李泽厚的理论也是以马克思《手稿》为理论资源的,同时还有蒋孔阳等人,他们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为哲学基础,提出了美的本质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美感是历史积淀与社会实践的产物,并对艺术中的形象思维和典型创造进行了深入研究。可以说,《手稿》研究推动了中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哲学基础从机械反映论到实践论的转变,这个过程经历了较长的时间,直到80年代“美学热”之后,对实践美学的讨论仍然没有停止。

总之,建国后十七年的文学观是反映论和认识论的文学观,我们从当时蔡仪、霍松林、周勃、蒋孔阳、李泽厚、以群等文艺理论名家在当时发表的意见中就可以明白这一点;我们也可以通过探讨建国后文艺界领导人文学观念中的反映论思想、建国初期几次文学批判运动的深层原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实践、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的二结合、50年代苏联文学理论教材及文论对中国文学理论的影响、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双百方针”与“文学是人学”的提出等事件中明白这一点。强调文学的本质是认识,即“文学是……的反映”的观念成为当时一代人的基本认识。而进入“文革”之后,随着“文艺黑线专政”论(“黑八论”)、“革命样板戏”及其理论、无产阶级创作的“三突出”原则、英雄人物塑造的“高大全”理论以及“极左”文艺路线的批评实践等的确立与推行,文学反映论日益走向僵化的阶段,彻底陷入机械唯物论、庸俗社会学的泥潭之中。

新时期之后,对“工具论”、“文艺为政治服务”等的反拨,成为相当一个时期内文艺理论研究的重要课题,文学反映论一直面临着来自各个方面的冲击。有学者将这种冲击总结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79年至80年代初,在“文学与政治”以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体系”两场讨论中,有人怀疑反映论在文艺理论体系建设中的主导地位。第二阶段是1980年至1983年,西方现代派文学及其思潮的渗入,构成了对反映论的强大冲击波;其中三个“崛起”,即1980年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1981年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和1983年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是这一阶段的代表作。第三阶段是1984年至1985年,倡导“老三论”、“新三论”等科学方法的借鉴的“方法论热”,试图从研究方法上促进与强化文学观念的除旧布新。第四阶段是1985年至1995年,建立在不同哲学基础之上的文艺主体论、本体论、价值论、实践论和生产论等杂然纷呈、论辩飞扬,对文艺反映论进行了全面包抄式的“围攻”。①张凌聪:《近十年文艺反映论论争概观》,《杭州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应该说,这一梳理比较全面地概括了反映论在新时期以后所经历的处境和变化。

对反映论的批判,是从批判列宁《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的反映论问题开始的。就理论上讲,对列宁反映论质疑的主要原因有这样一些:一是受西方“列宁学”的影响,认为列宁继承的是恩格斯的机械唯物主义;二是认为列宁在著作中关于认识论的观点是前后不一致的,后来的《哲学笔记》对其《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是一种否定;三是用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削弱列宁的唯物论反映论,从而提出列宁文艺思想过时论的看法;四是用“西马”文论家对反映论的否定来质疑反映论;五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出现被统称之为西方现代派的各种艺术流派的影响,导致了反映论阐释能力的失效。如,当代的某些西方资产阶级“列宁学”家,对列宁的反映论发出种种责难,认为列宁没有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认识活动,仍然停留在直观反映论的水平。②石宝华:《浅探新版〈哲学笔记〉中的反映论》,《内蒙古社会科学》1993年第1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列宁把“感觉看作是外部世界的映象”,不是坚持唯物论,而是“滑向了二元论”;列宁关于“改造世界必须首先正确地反映世界”的论断,则忽视了人类改造客观世界的能动作用。他们指责列宁是“只要反映不要创造的机械论”。③御民:《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列宁的反映论的攻击》,《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6期。而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对反映论也带来了挑战,有学者就认为,现代科学的发展把反映论的缺陷全面地衍射出来,“鉴于反映论与现代科学发展越益抵触的事实和理论基础本身的脆弱,可以断言它的确已经处于一种行将过时的历史时刻”④佘正荣:《反映论的当代危机》,《贵州社会科学》1989年第2期。。

当然,针对关于反映论的质疑和批评,有不少学者都扛起了捍卫的大旗,对一些批判与质疑进行了反驳。如王铁林通过对反映论三个不同历史发展阶段——朴素唯物主义反映论、旧唯物主义反映论和辩证唯物主义反映论——所呈现出的共同的一般原则,以及现代科学的新成果进一步证明了能动反映论原则的正确性等的分析,反驳了学术界对于反映论的质疑与“反映论”的终结说。⑤王铁林:《反映论:历程、原则和命运》,《甘肃理论学刊》1988年第5期。郑伯农也认为,“我们反对把唯物主义反映论庸俗化,决不意味着要从根本上否定反映论。文艺必须反映人民群众的斗争生活,必须帮助人民推动生活的前进,这是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一条重大原则。”⑥郑伯农:《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音乐研究》1983年第2期。这样的文章有很多,潘翠菁《能动的反映论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基石》(《高校理论战线》1993年第2期)、李准《文艺创作要坚持唯物主义反映论》(《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2期)都是这方面的论述。当然辩解的力量在于要面对问题提出符合历史与现实的思考,像董剑南《还是应该提“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唯实》1983年第2期)、崔自铎《正确评价反映论——兼论反映论与实践论的统一》(《理论月刊》1987年第7期)等文章都对此作出了富有启发的探讨。

机械的反映论也好,能动的反映论也好,它们都是反映论,这是无法改变也很难改变的事实,而这种反映论给中国文艺所带来的诸多负面影响也是难以改变的。由于“‘反映论’始终联系着一系列阴暗的历史记忆与想象,过于沉重的历史债务,已然堵塞了它改进的空间”①黄平:《“文本”与“人”的歧途——“新批评”与八十年代“文学本体论”》,《当代文坛》2007年第5期。,因此,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质疑反思与辩解之后,寻找新的理论话语——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理论话语——来解释文学并扭转反映论不良影响的任务就历史性地摆在了文艺理论工作者的面前。于是,走出对“反映论”清算的藩篱,一些新的富有创见性的理论建构被提了出来。而这些理论的提出,让我们真正看到了新时期之后理论界的激情与冲动、理论家的活力与智慧。

围绕文学“主体性”问题的论争,是80年代诸多论争中影响较大、也是开始时间较早的一次论争,与80年代发生的其他文学论争一样,这些论争都试图建构一种新的文艺理论体系,并都将反映论作为他们批判的主要对象。1985年7月8日刘再复在《文汇报》上发表《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之后,在《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和1986年第1期上又分两次发表了《论文学的主体性》这篇长文,从而引发了一场关于文学“主体性”的论争。刘文的基本观点是:文学的主体包括作为对象主体的人物形象、作为创造主体的作家和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和批评家。文章探讨了各种主体性的实现途径,概述了文学反映论的基本发展轮廓及文学主体性不断强化的历史,并对机械反映论进行了反省,从而说明了主体论在整个艺术过程中的历史地位。

在对刘再复的文章持反对意见的论者中,为首的是老资格理论批评家陈涌,此外还有陆梅林、敏泽、程代熙、姚雪垠等富有影响的理论批评家、作家。陈涌认为:刘文明确地把马克思主义所阐明的关于文艺问题的许多本是文学艺术最根本最深刻的“内部规律”的基本原理(例如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关系等)直截了当地认定是“外部规律”,不仅在理论上不能成立,在实践上也会带来有害的结果,依此逻辑只能导致“纯形式”、“纯美”、“纯艺术”,而使艺术走向绝境。他的“主体性”理论,离开社会实践,谈论人的受动性和能动性,不是回到机械唯物主义的直观反映论,就是走向唯心主义。②陈涌:《文艺方法论问题》,《红旗》1986年第8期。陆梅林在《评一篇耸人听闻的报导》(1986年7月1日《文论报》)中,对陈涌的观点作了全面充分的肯定。而敏泽的批评则更为尖锐:从根本上说,刘再复不是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而是以“人本主义”的观点来研究和宣传“人和人道主义问题”的,其主体性理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篇“关于人的自由、博爱的宣言书”。③敏泽:《论〈论文学的主体性〉》,《文论报》1986年6月21日。不久,敏泽又发表《文学主体性论纲》,提出了自己的文学主体性理论,详见《文艺理论与批评》1987年第1、2期。对刘再复文章提出批评的,还有杨柄、郑伯农、丁振海、李准、陈燊等人,具体观点与上述文章大体相近。

当然支持刘再复“文学主体性”理论的也大有人在,王春元、何西来、杜书瀛、陈辽、徐俊西、林兴宅、孙绍振、董子竹、梁志诚、程麻、杨春时等等,都撰文表达了支持的观点。如董子竹从当代世界发展趋势强调,文学主体性的讨论,不仅是“前几年关于马克思主义‘人’的理论的讨论的继续”,“还应是全球性关于‘人’的观念大裂变中的一个有机组成”。④董子竹:《历史的进步与文学主体的增强》,《文论报》1986年11月21日。杨春时从文艺理论自身发展需求认为,主体性理论的提出,“是新时期十年对于传统文艺理论反思的结果,是对几十年文艺实践经验教训总结的产物”,也是建立和完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体系的“历史要求”。⑤杨春时:《充分的主体性是文艺的本质特征》,《文艺报》1986年8月2日。何西来认为:这一理论,是论者“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指导下,对文学理论的一个一向被忽视了的方面所进行的大胆探索”,“它上承50年代巴人、钱谷融等人受挫的理论开拓,跨越了一个重大的文化历史断裂,并且接续了新时期几经沉浮的以周扬等人为代表的人道主义的思考和反省”,“单是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有意义的。”⑥何西来:《对当前我国文艺理论发展态势的几点认识》,《文论报》1986年6月11日。王春元、董子竹、徐俊西、程麻、杨春时等人还在他们的文章中对陈涌的批判文章进行了反批判,认为陈涌是从因循守旧的视角看待现实,往往表现出“历史决定论”倾向,又由于离开马克思主义实践观来理解反映论,理论观念仍停留在新时期以前的水平,已无力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发展提供新的“能源”。①王春元:《文学批评和文化心理结构》,《红旗》1986年第4期;徐俊西:《也说文艺的主体性和方法论》,《文艺报》1986年6月21日;程麻:《一种文学批评模式的终结》,《文论报》1986年7月21日;董子竹、杨春时的文章见前。

在批刘和挺刘队伍中还有不少学者介入争论,限于篇幅,这里不再多说。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争论中有些学者从第三方角度所提出的一些观点值得重视。如易中天在《重新寻找文艺学体系的逻辑起点》中就认为,只有在超出了论争的问题自身之后才真正具有理论价值和美学意义。在他看来,双方的争论都没有“越过反映论雷池之一步”,都在反映论的既有之意中进行。②易中天:《重新寻找文艺学体系的逻辑起点》,《江汉论坛》1987年第3期。陈传才也在《马克思主义与艺术主体性问题》中认为:主体的活动,其实就是审美反映与审美创造相统一的实践活动。既不能离开认识(反映)论去虚构艺术的“本体”、研究艺术的“本体”,也不能无视艺术本体中主体的地位与作用。必须重视对艺术主体的主观因素(感觉、观念、思维方式)和客观因素(肉体、自然力、社会本质)的有机融合及其独特的创造机制的研究,以促进社会主义文艺的繁荣与发展。③陈传才:《马克思主义与艺术主体性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

如果说以上的诸种探讨,使我们比较完整地看到这场争论的状况的话,那么王若水的文章则将这场讨论引向了更为深入的理论讨论之中,同时也引发了一场新的争论。1988年5月8日,王若水在安徽省芜湖举行的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第五届年会上发表讲演,就反映论和文学主体性等问题对刘再复提出了质疑。他赞成刘再复对长期以来广为流行的机械反映论的批判,但不同意把这种机械反映论看作几十年来我们的现实主义文艺理论的基础。他认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作家的主体性,而在于他们接受了些什么,如果自觉自愿地接受了错误的东西,他们就可能和笔下的人物一起异化掉。当人在客观上还不成其为主体时,文学就应当努力去揭示他们是如何失去自己的主体性的,而不能主观地去赋予。王若水还对刘再复关于文学功能的理论提出了批评。他说,对文学的功能必须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不能夸大。人的价值的实现,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的实践的问题,而不能简单地归结于文学自身。正是在这篇文章中,王若水所明确提出的几个论断引发了新的更为热烈的讨论,如,认为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这本书只是强调现实的客体性,把反映了解为摹写、摄影,这种观点的基础是主体和客体的僵固对立,“马克思的观点与此不同”;“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坚持的直观反映论的观点,是我们无法为之辩护的”。④该讲演后来王若水以《现实主义和反映论问题》为题发表在《文汇报》1988年7月12日、8月9日;另见《文艺理论研究》1988年第5期。从实际情形来看,本文对列宁的反映论或许不太公平,因为列宁的反映论并不只是直观的机械的反映论,即使他的反映论与马克思的有所不同,但也并不是背离。当然由于列宁写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特殊背景,它的确造成了后来人们的机械直观反映的认识后果,这也是客观的事实。或许正是这一原因导致了关于这一问题的持续争论。

郭值京针对王若水认为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所论述的反映论是直观反映论的观点,明确表示了反对,作者探讨了《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成书的时间及历史背景以及阐述的实践理论等问题,批驳了针对《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虚无主义态度。⑤郭值京:《列宁的反映论是直观反映论吗?》,《文艺理论与批评》1989年第2期。陈涌也认为,不能离开《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背景来谈它,列宁在这部著作里没有解决主观和客观、意识和存在的全部关系问题,但这些问题在后来的《哲学笔记》中得到了充分阐发。他认为,王若水、刘再复他们的那种人道主义,以及与此密切联系的主体性、主体意识的思想,不但是唯心主义的,而且至少带有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⑥陈涌:《也论现实主义和反映论问题》,《文艺理论与批评》1989年第1期。陆梅林认为,王若水从哲学上否定了列宁的反映论,重板子还是打在现实主义的文艺理论上。他有针对性地从哲学基本理论层面对王若水文章中所提出的看法与观点的错误进行了批驳。⑦陆梅林:《哲学上的狐步舞〈现实主义和反映论问题〉一文读后》,《文艺理论与批评》1989年第4期。马蓥伯也撰文认为,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竭力否定和抵毁列宁的文艺思想,背弃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已经给文学艺术事业带来了严重的危害。⑧马蓥伯:《列宁文艺思想的伟大现实意义》,《江苏社会科学》1990年第4期。与本次讨论相关的文章主要还有稽山的《“桌子”问题及其他》(《文艺理论与批评》1990年第1期),杨春时的《也谈文学主体性与反映论问题——与王若水同志商榷》(《文汇报》1988年9月20日),膝云起的《是反映论还是先验论?——答王若水同志》(《南京政治学院学报》1987年第4期),姚志安的《不能夸大主体性,否定反映论——评王若水的〈现实主义和反映论问题〉》,陈守礼、徐瑞应的《关于列宁和反映论问题——与王若水同志商榷》(《文艺理论与批评》1989年第2期),尹旭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反映论》(《宁夏社会科学》1990年第6期),蒋少华的《从反映论到存在论——评一种关于文艺学哲学基础发展的理论》(《文艺理论与批评》1989年第5期)等。这些文章都有自己非常独特的建树,如尹旭在文章中认为,“用‘实践哲学’来概括马克思的哲学虽有新意却经不住认真的推敲。王若水与杨春时同志在谈到反映论时,仅仅着眼于‘物质事实’,似乎反映论只是一种对客观事物的物理属性进行反映的理论。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误解。”蒋少华认为,“走向存在主义,走向绝对的主体中心,对于文学反映论的核心命题——‘反映现实’自然就要彻底抛弃。”文章批驳了杨春时试图用实践论否定反映论,并把存在论作为文艺学哲学基础的观点。

这场围绕“主体性”以及对王若水相关问题争论的学术讨论,引出了许多问题,既有对过去模糊的问题的清理,同时也有对未来的建构,像杨春时所提出的实践论以及存在论问题,在进入新世纪之后又有了许多新的发展,由朱立元等掀起的“实践存在论美学”的讨论至今仍是方兴未艾,这是值得我们去进一步思考的。

除文学“主体性”的论争讨论外,比较重要的还有钱中文、王元骧、童庆炳等先生所提出的“审美反映”与“审美意识形态论”,对于这一问题的相关讨论持续时间较长,影响巨大。与“主体性”讨论不同,这次讨论是在基本遵循反映论原则的前提下展开的,李世涛在《钱中文的“审美反映论”论析》一文中认为,在尊重“反映论”哲学基础的前提下,钱中文强调了审美因素之于文艺反映的重要作用,提出了“审美反映”的概念,赋予了“反映论”新的内涵。①李世涛:《钱中文的“审美反映论”论析》,《北京科技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童庆炳也在文章中认为,“文学所反映的生活是整体的、美的、个性化的生活。这就是文学内容的基本特征。”②童庆炳:《关于文学特征问题的思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6期。1984年,童庆炳出版的《文学概论》(上、下卷)进一步系统化了他的“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审美反映”的思想。王元骧对于审美反映的阐述更多地是从哲学的视角展开的,他认为,文艺不同于科学就在于它是以审美情感为心理中介来反映生活的,这种反映方式不是分解的而是整体的。③王元骧:《反映论原理与文学本质问题》,载《审美反映与艺术创造》,杭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1987年,钱中文发表了题为《论文学观念的系统性特征——论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的论文,正式确认“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的观点,该文在厘清科学主义的缺陷与人本主义回归的基本情况后认为:“从社会文化系统来观察文学,从审美的哲学的观点出发,把文学视为一种审美文化,一种审美意识形态,把文学的第一层次的本质特性界定为审美的意识形态性,是比较适宜的。”④钱中文:《论文学观念的系统性特征——论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文艺研究》1987年第6期。1988年,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也辟专章“文学活动的审美意识形态的性质”,进一步表达了他对这一理论的成熟理解,认为文学审美意识形态性质是对文学活动的特殊性质的概括,文学是交织着无功利与功利、形象与理性、情感与认识等综合特性的话语活动。⑤参见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修订版)第四章,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审美反映”论与“审美意识形态”论都是在反映论的框架下展开的,正如王元骧的一篇文章的标题所显示的那样“立足反映论,超越反映论”(《立足反映论,超越反映论——谈我对苏联文艺学模式的认识历程》,《杭州师范学院学报》1996年第5期),对文学审美属性的重视,使文学自身的问题成为文学关心的问题,对文学的政治功利性进行了消解,对那种纯认识论(或者说是科学主义)的苏联文艺学模式是一种突破。

除以上所述内容外,新时期以后在走出文艺的认识反映论的诸多探讨中,值得一提的还有孙绍振所提出的文学“价值论”、姚文放等对“中介论”的探讨、何国瑞等对“生产论”的探讨、王振武等对“选择论”的探讨、郁沅等对“感应论”的探讨,其他还有“创造论”、“物化论”,等等。⑥详情请参见相关学者的著作论述,这里不再一一列举。这些理论都立足于文艺本身的性质,不再拘泥于从反映论来解释艺术的本质,大大拓展了文艺学研究的思维方式,丰富了人们对文艺创作的认识与理解,在揭示与发现文艺特殊规律方面作出了各自的贡献。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八九十年代大量西方文论的引入,反映论作为一个备受诟病的文艺理论问题也慢慢成为中国建国60年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今天虽然还能看到有关反映论研究的文章,但与80年代那场大讨论相比,它的确已经不再成为热点问题了。

列宁的反映论并不是直观的反映论,这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仅仅从理论探讨来判定反映论与中国文论发展的关系这场公案,怕是很难彼此说服的。以理服人,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情,关键要看你的道理是针对怎样的事实。90年代中期在我国文艺理论界所出现的“文化研究转向”这一事实,让很多学者对反映论问题又重新发生了兴趣。有学者认为,新时期30年我国文论的走向是:由改革前“反映论”一家独大主导文坛到上世纪80年代“主体论”、“审美论”等流派的百家争鸣、众声喧哗式解说,再到上世纪90年代后,在观念分化、多元竞争的基础上,渐次呈现出来的一种走向交流对话、综合创新的发展态势。①彭海云:《从“审美反映论”到“综合创新论”——对文艺学30年发展历程透视及建设的思考》,《文艺评论》2011年第7期。现代科学技术革命的成果和现代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都向马克思主义反映论提出了挑战,但同时也为反映论的进一步发展带来了机遇。为此,有学者甚至提出了发展反映论思想的十大路径,以期让反映论在文学活动中重放异彩。②徐龙福:《论马克思主义反映论的历史命运——实现历史性超越的发展道路》,《甘肃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应该说,本文的确提出了一个需要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那就是在新的信息科技时代,以电子计算机、微电子技术、信息技术等为先导的一系列高科技群的带动下,尤其是网络虚拟世界对人的生活与认识都有所改变的条件下反映论的深化与发展问题。有学者指出,“反映论的文学观、工具论的文学观、人本主义的文学观都是内在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体系当中的,它们构成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基本支点。”③泓峻:《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支点及其相关问题》,《中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或许这就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从历史的经验教训中总结出来的一个结论性成果。反映论决不是一个理论问题,对反映论的理解与探讨也只有放在现实需要与历史选择中才可能更好地认识它的价值、它曾经起过的作用、它在未来可能发挥的重要作用。当然,对反映论的探讨也须放在世界文艺史中,才有可能对它的未来作出更多的期待。从亚里士多德著名的摹仿说开始,文学是一种反映的思想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文艺理论家们的视线,因此,作为一个世界性的文艺理论问题,本文也希望反映论及其相关探讨,能为中国的文艺文化事业提供更多的理论支撑。

(责任编辑:陆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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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3-0017-06

2015-01-13

丁国旗(1968—),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美学和文学基础理论研究。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20世纪中国美学史”(项目编号:12&ZD11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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