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的鸽子
2015-04-03高国镜
高国镜,原名高国敬,北京门头沟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顺义区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曾在《北京文学》、《中国文化报》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红气球》,长篇小说《花祭》、《八百岁少年传奇》、《几度杏花红》,诗集《中国菊》等五部,少儿文学集《金丝猴奇遇孙大圣》等,小小说集《摇落红枣的少女》。散文集《太阳照耀我们》获全国第五届冰心散文奖。
关望养鸽子的时候,也许没想到鸽子能改变他的命运。但他用鸽子铺就的仕途,还是让他一路青云。他左手一抖红手绢,鸽子就飞上蓝天;右手一挥黄手帕,鸽子就落向碧野——伴随鸽子放飞的人生,似乎每个片段都很精彩。鸽子一打盹儿,他就知道鸽子在做什么梦;他给鸽子戴过那么多足环,却没想到自己会戴上手铐……
——题记
脑瓜比鸽子眼睛转得快
官运比鸽子翅膀飞得快
灰色收入像鸽子来得快
逮人比鹰抓鸽子还要快
——关望自嘲
1
关望从小就喜欢鸽子,爱养鸽子。成了鸽子大王后,他时常摇晃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引以为豪地说,我天生就有养鸽子的瘾,这叫天才和天赋。我这辈子是为鸽子而生。他打打口哨、拍拍巴掌,招来一群鸽子不新鲜;听说他打个嗝儿、放个屁,都能引来鸽子围着他转。传说他的眼睛简直像彩超机,鸽子还在蛋壳里,他就能照出雌雄;他和鸽子对眼对得眼睛小了一圈儿,红了两分,可放鸽子放得目光又多了几分神采;更神的是,有一次一粒沙子进了他的眼睛,他急得直抓挠,鸽子飞上前将沙子啄了出来;有一回他挠头皮,鸽子就给他叼下来几片头皮屑;他对鸽子释放仁慈的时候,会给死去的鸽子弄一座坟墓;心狠嘴馋的时候,他能双手抡着菜刀,梆梆,同时将五只乳鸽的骨肉剁成肉泥,烙饼吃。更绝的是,鸽子从蓝天上降落的时候,他能猜出哪对鸽子是急于落地踩蛋还是觅食。他饥饿的时候,鸽子带他找过花生地;他干渴的时候,鸽子领他找到过山泉水。有一回他生病住院,想鸽子了,正想回家看鸽子,他的几只鸽子却飞到窗外,探视他来了。
照算卦先生说,关望此生和鸽子有缘分,他的前生就是一只鸽子。命中注定,他将得鸽子的济,发鸽子的财;他这一生该下鸽子了,鸽子也该下他了。他将终生报答鸽子,鸽子也将终生报答他。他苦也在鸽子里,乐也在鸽子中。关望听了这些话,就嘿嘿地直笑,就把手中的鸽子吐噜一下,放飞了;飞走的鸽子很快又飞回来了,落在他脑瓜顶上,转着圈儿,还咕咕叫着。他把鸽子看得比自己高。至于旁的人,他就不一定认为有他高了。尽管他的身高才一米六五,搁在人群里找不着,但他又算得上那方土地上的一个高人,起码论养鸽子,那绝对是个高手。不过,他这一手高超的养鸽子技艺不外传,所以这小说也就不会涉猎此类内容。若想养鸽子,还是去看他主编的养鸽内刊《信鸽苑》吧。
关望最初养鸽子的时候,其实就是为了玩,照他说是瞎养。那时他听见鸽子咕咕的叫声,觉得比任何音乐都动听;他看见扑啦啦飞到天上的鸽子,心里就痒痒,俩眼就不够使,就手舞足蹈的,恨不得飞起来,跑到天上抓住一只鸽子,或者是干脆与鸽子比翼齐飞才过瘾。他见了鸽子,那脸真正是成了笑疙瘩。
关望养的第一对鸽子说是野生的岩鸽。那天,他和弟弟妹妹去姥姥家。姥姥家在东大山下的山沟里。哥几个走在半道上,听见山崖上不时传来鸽子的叫声,他就站住不走了。他那一对大眼睛转来转去,盯住一个悬空的山洞不动了。那一刻,有两只鸽子叼着食物,飞到山洞里;随后,那对鸽子又从山洞里飞出来,在山上划拉一圈儿,分明是觅到了食物,然后就又飞回到洞里去了。那鸽子如此频繁地飞出飞进了几个来回,他就跳着脚,手指着那山洞,叫着,鸽子窝,里面有小鸽子。咱们掏鸽子去!
他把弟弟和妹妹全当做他脚下的梯子,踩着他们的肩膀,爬到了山洞口。他一伸手,就抓出来一对毛茸茸的乳鸽,那鸽子长着鹅黄色的奶毛,赤裸裸的,有几分丑陋。但正是这两只“丑小鸭”,把他的一生都带入了鸽子飞翔的天地。如果要寻根的话,那两只鸽子就得算他后来的鸽子的祖辈、父辈了。
他用偷来的红高粱和绿豆把一对鸽子养大了。鸽子大了就不白吃闲饭了,它们展翅飞出去,叼回了满嗉子的红高粱和绿豆,甩到他事先预备好的清水盆里。他人生的第一大收获就是那对鸽子和鸽子搬运回来的田野里的粮食。这鸽子实在是太可爱了。望着这对鸽子,他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他将那鸽子捧在手上,望着鸽子那柔软的、灰色的、又带着多种斑纹的羽毛;望着鸽子那红红的锛子、红红的爪子,他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鸽子更美丽的东西了。那一对鸽子肯定是兄妹,就像伏羲女娲那样,是为了繁衍后代吧,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尽情地踩上蛋儿了。
鸽子鸽,一年十二窝。从此那一对鸽子的后代就子子孙孙没有穷尽了。几年过去,关望家的房顶,就被鸽子占满了。那青瓦房顶是死气沉沉的,是那鸽子让它有了活气、生气勃勃起来。鸽子叫声不断,起落不断,鸽哨不断,交配不断,下蛋不断,孵化不断……那情景就是关望永远看不够的一道活灵活现的风景了。
这些鸽子虽然好看,好像是个玩意,可也毕竟是一种负担。鸽子们没少偷偷摸摸往回鼓捣粮食,但也消耗不少粮食。每当关望回到家里,鸽子们就扑啦啦飞下来,落他一身,院子里又落了一层,都张着小红嘴,想寻觅点充饥的东西。如果有的是粮食倒也罢了,问题是没有那么多粮食喂鸽子。但鸽子还是好鸽子。虽说是野种,却都养得一家一屋的,团结得可以,真正是鸽子不嫌家贫,没有私奔的没有投降的没有四散逃跑的,反而又招回来了不计其数的野鸽子。这鸽子的队伍就愈发壮大了。为此,关望成日里笑得乐疙瘩似的。可他的爹娘却有点讨厌这些鸽子了。娘弄来半盆大米准备淘洗了,蒸饭吃,那米盆却被鸽子包围了,米粒差点被抢个精光。夏日里想在院子里吃饭,却吃不消停,还招来太多的埋汰。鸽子毛落到炒土豆丝里,鸽子粪落到面条碗里……把一家人气得都冲着鸽子骂娘,关望想乐也乐不起来了。后来他从骂鸽子的声音里,仿佛听到了骂自己的声音。很少生气的他也生了一股闷气,把饭碗一撂,不吃了;手嘴并用,招呼着他的鸽子,让跟他走,放鸽子去。
爸望着他的背影,气头子不打一处来,嘟嘟囔囔说,听说有放牛、放羊、放马、放蜂过日子的,没听说有放鸽子养家糊口的;老大不小了,成天玩鸽子,真是个混混、败家子!嘿,以后可咋办?
2
那天他出去放鸽子,碰上了贵人。夕阳尚未落下,好大的一轮,红艳艳的可爱。初春的麦地绿油油的,他就双手捧着个脑壳,直挺挺素面朝天,卧在麦海里,望着天发呆。周围是一只只不断移动的、沐浴在夕照里找食吃的鸽子;偶尔,有些鸽子也会啄几嘴麦苗吃的。那一刻,他却连看鸽子的心思也没有了。想想,自己还真是二十好几了,可就没个正经事干;家里是有几亩地,可勤快的父母却不用他侍弄那些麦子、玉米。他等于是个闲人。说来他也算个高中毕业生,可他的学业分明是混下来的。上小学的时候,他就肩膀头上带着鸽子去上学,老师把他的鸽子没收过好几回,有两回差点给他摔死。上中学了,他还是离不开鸽子。好几次,他的鸽子满教室里飞。老师让他和鸽子一块滚出去,罚他的站。鸽子也算和他同甘共苦,站在他脑瓜顶上、肩膀头上,一同接受阳光的考验。上高中了,他不敢往教室里带鸽子了,却总是望着窗外想鸽子,盼着鸽子从他眼前飞过。反正他是听不进老师讲课,在他耳朵里,老师讲课的声音还没鸽子叫唤好听哪。不过他也有一技之长,善于说顺口溜。如此混下来,他自然也就没考上大学,就回家务农去了,就糊里糊涂到了今天。有鸽子陪伴着他,他一直乐呵呵的。不料,今天却遇到了点不痛快。这让他有了暂时的苦恼,觉得他还不如一只鸽子快乐。
而正在这个时候,田间土道上开来一辆歪歪斜斜的大屁股212吉普车,扬起一溜尘土。此时正是地气上升季节,那道路显得过于松软和暄腾,因而吉普车走着走着,一个轱辘忽然陷进泥土里,光打转,且越陷越深。看到这情景,关望一骨碌爬起来,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奔上前去,双手扒着车屁股,两脚蹬着弓子,嘿嘿地使了几下劲,将那车给推出了凹地。
车走出低谷就停下了。车上走下来的人不是司机,而是麻区的文化局局长,简称胡局。胡局叫了一声好小伙子,就伸着大手,向关望握去,连声说谢谢。此时胡局眼前一亮,这小伙子他似曾相识;更让他眼前一亮的,是麦田里那些密密麻麻的鸽子。胡局自语了一声:有了!他先问关望: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哪村的?
关望笑嘻嘻地说:名叫关望,家住关庄。他还一指不远处那个掩映在白杨绿柳丛中的村庄。
胡局也笑了说:你这小伙子说话挺有意思啊。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对了,我也见过你。关望真正是笑眯眯的了,你是胡局。没忘吧?乡文化站长带着我去县影剧院演过节目,我的节目是从我的袖筒里飞出来了十只鸽子……你还发给我一个红证书哪。
哎呀,我找的就是你!胡局拍了关望几下肩膀,说,你是个养鸽子的,我这正找鸽子哪。
那天,胡局手舞足蹈和关望谈了三五分钟话,看似挺神秘,还有点交头接耳,怕人听见似的。事后关望还觉得胡局啰嗦,不就是想用我的鸽子烘托一下气氛吗?说白了,叫雇我的鸽子。
关望最初似乎还不大情愿出租他的鸽子,说这鸽子是从山洞里钻出来的,是农家院里飞出来的,没见过大世面;弄到广场上去,晕头转向地飞不回来了。那胡局拍着他的胸脯,直说小伙子你可真逗,你只要叫鸽子,哪有放出去飞不回来的!何况,我又不是白用你的鸽子。一只鸽子可是给你三块钱哪。你上哪儿找这好事去?后来关望可就想开了,就不由得偷着乐了。两只手不断地伸出缩回,盘算着掐算着,就知道那鸽子不是鸽子,而是银子了。于是他的手和胡局的手握在了一起,这事就谈成了。
原来,新来的麻区区长谭深,刚上任几天,就发现麻区的当务之急,是应该先修建一个广场。据说,他是偷偷请风水先生看了的,麻区若没这么个广场,各项事业都发达不起来。于是,在一个半月之后,府前东街的一片居民楼就在爆破和大型机械的合力下,轰然倒下,全部被拆除了。用了不到百天时间,就建成了一个两万平米铺满大理石的大型广场,名为和谐文化广场。只是这广场里不见什么文化,最大的看点就是屹立在广场中央的那块所谓鸽子石。听说这鸽子石光运费就花了几十万,石头的身价有说一百万的,也有说三百万的——那是一块重达几十吨的、形似神也似的白灵璧石鸽子,绝对天然。据说之所以从千里之外弄来这么一块石头,就是让人们都知道麻区人爱好和平、爱好鸽子。这广场刚刚落成,将要剪彩。就在今天的上午,谭区长找到胡局,指示他搞几百只鸽子放放,把剪彩仪式搞得热闹点喜庆点,搞出点声势搞出点名堂来。谭区长的一连串搞字,最终的任务就落实到胡局身上了。胡局就转着搞鸽子。这好事儿就落到了关望身上。细想想,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儿吗?关望就眯着眼乐着,心里说,我的鸽子要给我挣钱了,一只三块?一只鸽子上天那么一飞,转两圈,就是三块钱?这赚钱也忒容易了,鸽子的出场费比我的出场费还高哪,我给人演了一回节目,一分钱也没给我。关望冲着他的鸽子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回要把你们拉出去,派上用场了。嘿,我宁可三年不吃绿豆粥,今天也给你们撒把绿豆吃。想到激动处,关望不由得脱口而出:
飞吧,飞吧
我的鸽子
向着青山飞翔
向着蓝天歌唱……
胡局听到此处,问关望:你会写诗?
关望笑嘻嘻地说:这诗我随口就来。
胡局说:行啊,小伙子。说着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的话可就更近乎了。更近乎的话让关望感到好笑,又不敢笑;有点紧张,又觉得也没啥紧张的。反正是觉得胡局这人挺直爽,比较好交朋友,头一回打交道,就没有遮遮掩掩,没有拐弯抹角,一看就是个直截了当的爽快人。胡局问他你有多少鸽子呀?他说他有178只。胡局的一只大手在空中翻了五下,说就算你250只鸽子吧?他问二百五?胡局说二百五。他说我明明是178只鸽子,咋就成了二百五了?胡局说,咱俩让它成二百五,它就能成二百五。胡局又含蓄地向关望解释了一番,内容却比较直白,说是养鸽子这事你比我内行,广场上放鸽子你可能就没我在行了。一大片鸽子放出去,好大的一片,谁数它呀?数也数不过来。谭区长也不会数它呀。所以,我说是多少就是多少。你这178只鸽子那天都上阵,我就给你按250只报,说白了,就是按250只给你钱,这你明白了吧?不明白你就是二百五了。
关望听到这里,眯细着眼笑了,还真透着几分二百五劲儿。他似乎不相信地说,这不是弄虚作假吗?胡局说,现在干啥事都鸡巴这样。小伙子你要不愿意、不开窍,算球的了;咱们区养鸽子的有的是,我非得租你的鸽子?这话可把关望吓了一跳,他赶忙说,我愿意我愿意,胡局,你说多少就多少,那多了还不是对我有好处?胡局反问说,光对你有好处?那你也得给我意思意思吧?聪明的关望说,明白。你多报的数,换来的钱我不要;我就要我的实际鸽子数挣来的钱,行吧?胡局说有你的。胡局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俩成交。28日早上,你把你的鸽子都给我弄到和谐文化广场去。
几天以后的28日,也算是关望人生中第一个精彩的一天了。在那天9点18分的那一刻,他的178只鸽子顷刻间飞上蓝天,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和焦点。他关望似乎也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和焦点。他望着那个所谓万羽和平鸽升天的瞬间,先是笑盈盈的,后来就泪花花的了。他真想放声高歌:鸽子呀,我的鸽子!
那天,好多人站在灵璧石鸽子前,和他的鸽子一起照了相。他亲眼看见,谭区长和胡局也一起照了相。他也想和那些大官们合影,但想想自己的身份,没敢张罗。
当他得到一笔不小的钱后,开始笑吟吟的,后来又泪花花的了。他自语,以后我啥也不干了,就养鸽子。不管胡局领了多少钱,他是绝对按178只鸽子、每只三元钱留下的租金。即便这样,他还是想从中再给胡局提点成,怎么也得提三成。要不是胡局,他的鸽子上哪儿抖抖威风、展展翅膀,就能挣回这么一笔钱哪?但他不会知道,胡局是按四个二百五,从谭区长那里领来的鸽子的租金。不过,有手里这沓人民币,就够关望乐上三天的了。他点钞票的声音,就像是鸽子飞翔的声音。
3
关望掂量出这钱的分量之后,他一连叫了几声胡局。然后他就知道这钱的用途了。他先想到要买一对好鸽子。他虽然养了一大群鸽子,但这鸽子毕竟是山洞里钻出来的野鸽子繁衍而壮大的,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土鸽子,他总不能让这土鸽子代代遗传吧?他打算逐渐淘汰一批从根儿上说是野生的鸽子,而更换一批比较稀有珍贵的鸽子。这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要用这钱铺路子。路子在哪儿啊?想想他的前程,还真渺茫起来。放鸽子是有乐趣,可放一辈子鸽子就不一定是乐趣了。那一刻他似乎才明白,他不能放一辈子鸽子。总得找点事干呀。找啥事干哪?让谁给找事干哪?他的眼前就晃来晃去,全是胡局的影子了。对了,他要好好打点打点胡局。眯缝着眼琢磨一下,偷偷地一笑,就觉得胡局是他的大贵人,是他以后还会用得着的人。这次搞剪彩,用了他的鸽子;下次搞庆祝活动,还用他的鸽子或者不用他的鸽子,那结果就不一样了。想到此处,他借着灯光,包了一个他认为还算沉甸甸的红包;又借着月光,拿着手电,照准了一些鸽子,便伸手抓住,放到一个纸箱子里。本来想把这些鸽子杀掉,直接送鸽子肉,可又下不得手,不忍心,干脆送活的,人家爱吃活的爱吃死的,还是愿意养着,就由人家处置去吧。
关望于那天的傍晚,骑着家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架上绑着一箱子八只鸽子,奔城里去了。关庄距离人们习惯说的县城八华里。一路上鸽子咕咕直叫,他的心里也一再打鼓。毕竟是第一次给人送礼呀,又是给胡局那样的大官送,真还有点紧张。后来就不紧张了,笑呵呵,满面春风的样子。那鸽子的叫声,似乎是代表他发出的歌声了;说得不雅一点,屁股后边鸽子叫的声音,像是他在咕咕放屁,挺有意思的。
胡局见了他的红包和鸽子,直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这小伙子,你闹这个干啥呀?你不闹这个,以后要有放鸽子的活动,我也忘不了你。后来还是觉得不落忍,就不由得问了他一句,你也不想往出走走,就在家养鸽子了?他支支吾吾,说是走是想往出走,可往哪儿走啊?胡局就说,那就先养你的鸽子吧,有好事了我想着你点。
此后又有过多次好事,还是放飞信鸽。那谭区长最爱看放鸽子的场面了。活动不在于大小,哪怕是搞个一般庆典、一般剪彩,谭区长也愿意弄点鸽子热闹热闹。这就给了胡局一个机会,也给了关望一个机会,还给了他的鸽子一次次出场的机会,当然也是挣钱的机会。如此这般搞了几次,关望的钱就来得多了,胡局的钱也来得多了。两人越走越近乎,就成了利益共同体。这关系就处得很微妙。胡局就觉得关望这小伙子,行,够意思,够义气,够哥们。关望也觉得胡局这人行,也很够意思。这胡局太像一个导演了,关望的鸽子就像一群演员,胡局要不用他的鸽子,他的鸽子就像演员没戏可演,自然也就没出场费可拿。要用他的鸽子呢,那就是鸽子飞上蓝天、银子落进腰包的美事。自然了,每一次鸽子参加庆祝活动,都有以一当十的功效,有一回居然把200多只鸽子,说成了2000只鸽子。反正是鸽子没人数,钱是有人点的。当然了,谁也晓得见一面分一半的道理。关望岁数不大,可是深谙此道。灵,他也就灵在这里。每当他把钱让给胡局一部分之后,他便笑眯眯的,那才是偷着笑呢,心说,他那么大的官儿,能让我吃亏?
那些天,关望的心里忽然像装了一群鸽子,一刻也平静不下来了,总是想飞的样子。这家里他还真不想呆下去了,想找个事干,可又找不到合适的。学了三个月的烹饪,其中就学了一手料理鸽子的手艺,但没学完,他就不学了,心说,我一个放鸽子的,哪忍心在红案面前杀生、鼓捣这些飞禽走兽啊?于是就卷铺盖回家,这辈子也不想当厨师了。还是放鸽子过瘾、来劲。于是就又回家放鸽子了。却不料,这回当爹的和他闹僵了,提出来分门另过。他说另过就另过。爹问他要啥?他说啥也不要,就要他的那群鸽子。爹还是没亏待了他,把五间土坯瓦房分给了他。他就一个人另过去了。他把五间房的三间,全当成了鸽舍。鸽子吐噜噜飞出飞进的,倒是挺热闹。可他静下心来一想,就觉得放鸽子终归不是个长法,他就又想到了胡局。
那晚借着月亮地,他按照做叫花鸡的做法,一连将八只鸽子处死,就地取材,弄了八团黄泥,将鸽子包进去烧了起来。鸽子的香味弥漫开来,他望着天上的星星,想哭。当他把那八个大泥球子送给胡局的时候,他说我给你做了几只叫花鸽,你尝尝吧。
胡局独自磕开叫花鸽,品味美味的时候,眼泪花都转了。他自语一声,这小伙子我要不帮帮他,我就对不起他了。他把剩下的七只叫花鸽,一股脑都给谭区长送去了。
不久后的一天,胡局带着几个文化口的人亲自去关庄看望关望。关望见了这些人物,就不知道姓啥了。他那绝对是受宠若惊。而他的热情,又绝对是让别人盛情难却。他要拿出曾经学过的厨艺,露一手,款待登门看望他的文化界人士。他一狠心一咬牙,一连杀了28只鸽子,亲手做了一顿鸽子宴,包括烤乳鸽、炖乳鸽,还有鸽子肉馅的盒子、蒸饺。这些人在麻区当了多年的文化人,居然没有吃过这么纯粹的鸽子宴,也算是大饱眼福、大饱口福。酒还没喝足,嘴里还含着鸽子蛋,胡局可就说出了关望最想听到的话:关望啊,你不是张口就能来几句诗吗?你现在就来两句;就当我们几位是考官,考考你,你真要出口成章的话,咱们区文化馆可缺写作的人才,我就给你想想办法,把你借到文化馆去。
关望故意反问:那我就不养鸽子了?
胡局说:该养鸽子还养你的鸽子。养鸽子也不影响你写稿子呀。甭说别的,你给闹两句。
关望便和诸位碰了一下酒杯,先干为敬。然后他便随意地说了几句:
天上的鸽子
折断了翅膀
落进人的口腔
香不香?
食客们几乎是异口同声:香!
胡局直竖大拇指说:你这话稍加改造,就是绝妙的三句半哪。人才!再来两句!
于是关望就又顺嘴说:
吃了鸽子肉
不胖也不瘦
喝了鸽子汤
弹琴绘画写文章……
掌声响起来,经久不息。胡局借着酒兴,把一只大手向桌上一拍,说道:关望,有你的!就冲你这几句话,我给谭区长磕头,也要想法把你弄到文化馆去!
一个月后,关望于黎明中放飞了一群鸽子,他望着鸽子,先是笑吟吟的,后又泪花花的了。那一天,他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到文化馆报到去了。关庄的人知道这事后,羡慕和嫉妒兼而有之。说是老关家可烧了高香了,他家老大玩鸽子玩到文化馆里去了,比上了大学还强哪。
关望是被借到文化馆的。谭区长表态,适当的时候给他“转非”,让他吃上皇粮。霞光里的鸽子太美了。关望想起他的前程,也是用前程似锦去形容的。他冲着鸽子说:
鸽子飞翔在蓝天
我飞翔在文化馆……
关望被借到文化馆后,编到了文学组,任务是写诗、写快板。组里一共六个人,他见谁都叫老师,可几个月后他发现,这老师还不如他哪。他若是说起顺口溜来,那合辙押韵的句子随着吐沫星子就溜出来了,连谭区长听着都舒服,说他是诗人。他还亲自登台表演过节目:“咱们区,不一样,各行各业快快上;咱们区,在大变,不信睁眼看一看……”他还有一样绝活,看着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却能一拍屁股拍出十几只鸽子来。这绝对是个人才呀!这么着,谭区长就亲自拍板,给他办了农转非,一年多就让他端上了铁饭碗。那是实实在在的事业单位编制,当时和公务员没什么两样啊。为此,关望又杀了一些鸽子,请了一些客;本来想把谭区长也请上的,但谭区长临时有事,未能赴宴。事后,胡局亲自带着他,提着他挑选的20只鸽子,到谭区长家里看了看。两瓶茅台酒可是胡局献出来的。这么着,他和一区之长也就有了近理儿。谭区长鼓励他,年轻的诗人好好写吧,好好写写咱们麻区。他的表态是,只要您发话,我能把咱们麻区写飞喽。还当即感叹了一句:
麻区、麻区
谭区长带着我们争第一……
关望真正是写稿子、养鸽子两不误。刚到文化馆一年多,他的诗就能登上报刊了。这是有些人一辈子也求之不得的事。在文化馆挣钱不多,可是自由,不用坐班。关望骑辆自行车,天天到文化馆转一圈,就又骑着车歪歪扭扭走了,说是采风去了,下乡去了,其实可能就是回家鼓捣鸽子去了。这似乎谁也管不着。
关望的鸽子队伍有所精简,有所优化,但也还是在不断壮大。鸽子在发展着。他有时候去卖鸽子,有时候又去买鸽子。折腾来折腾去,这鸽子就常常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跑到他兜里去了。工资拿着,奖金揣着,偶尔还有稿费领着,但这都是小头,此后他挣得最多的钱都是从鸽子身上来的。这事有时候他藏着掖着,有时候干脆就露一手。这年头你还怕挣钱吗?养鸽子挣钱,也算是光荣的事。据说连谭区长都在大会上表扬过他。
关望那分明就是个人物了。连谭区长都看着顺眼的人,看着他顺眼的姑娘也不会少。最后得到他的当然只有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也是文化馆的,名叫杜鹃。听说杜鹃是人事局局长的妻侄女。杜鹃这姑娘没别的本事,小屁股一扭,跳个舞还是行的。杜鹃就把关望迷住了。一年之后,两个人就结婚了。那婚宴才叫别具一格,实实在在的百鸽宴。连喜面的卤,都是加了金针菇的鸽子汤。要说那一天,关望也有心痛之处:杀了那么多鸽子,哪能不心痛啊!可有胡局给他主持婚礼,西服领带的他,也就乐得笑疙瘩似的了。鸽子是失去了不少,可是美女也得到了一个;那穿着婚纱的新娘子,在他面前不就是一只翩翩起舞的鸽子吗?婚礼前放飞了几百只鸽子,那场面壮观得可以;婚礼上,他数了一顿快板,新娘跳了一个舞,然后他又抱着新娘一连晃了十八圈,那也算是绝对的精彩一幕了。他这个养鸽子的,就乐呵呵地走到了今天。这光景不赖。他的父母也乐得咧着豁牙嘴,觉得不赖。事后,关望还想放鸽子庆祝一番。
4
时光又过了半年,关望的媳妇、杜鹃的肚子就显得膨胀起来。此时关望有了一些个想法,文化馆这差事确实不赖,可也有一些个不如意之处,馆里30个人,就他们一对是两口子,楼道里常常碰上他媳妇杜鹃的大肚子,有点别扭;何况,这文化馆是个科级单位,想往上升升都难。后来他和杜鹃嘀咕了几回,说是想调调。于是他便拎着四只鸽子、两瓶酒,找到了胡局家里。胡局的痛快,让他没有想到。胡局说,你到局里来写材料吧,给你弄个副科级。可先说明,你用顺口溜写材料可不行,你不坐班也不行,光鼓捣鸽子也不行。他就乐了说,我听你的还不行?胡局。
就这么简单,关望的屁股拧了一个过,就跑到局机关坐着去了。为此,他又收拾了十几只鸽子,又请了一桌客。三个月后,他的“千金”落地。一个月后,又有几十只鸽子的头落地。他为自己的小闺女办了一个风光的满月。这回可不是纯鸽子宴了,只是象征性地一桌上了一盘烤乳鸽。其他的酒席,据说是事后让一位乡长买单了。他到了局机关,多少有一些权力了,有些乡镇的人就免不了关科关科地巴结他一回。他的日子就更活泛一些了。他为闺女取名关飞鸽。关飞鸽满月的时候,也算是收了不便公开的一些礼金。那天,自然是又放飞了一群鸽子。他把小闺女举到头上,望着盘旋的鸽子,那小闺女似乎也要伴着鸽子飞翔了。
人这运气要顺了,那就比放出溜屁还顺利。就那么一眨巴眼的工夫,关望就从一个副科长熬到正科长了。官儿不是太大,但毕竟是文化局业务科的科长啊!于是他就总是透着满面春风的表情。家里外头的,就过得很开心。回家抱抱小闺女,放放鸽子,再和杜鹃温存一会儿,那就是难得的天伦之乐了。那日子就很有个奔头了。不过,诗他可是基本不写了。写惯了千篇一律材料的人,诗的灵感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难免和杜鹃开句玩笑:就冲你那一身肉,这辈子爱你没个够。杜鹃却反问了他一句:爱我,你能给我啥呀?我不还得和你天天回关庄,住那土坯房去?房顶上成天价扑啦啦飞着鸽子,鸽子咕咕叫个没完;连闺女飞鸽都以为鸽子是叫她姑姑哪。
那一刻,关望一向乐观的脸咯噔沉了下来。他说:你要这么说,我还真得好好养鸽子,也好早一日弄到楼房啊。不过我跟你说,这弄房最好是等等,福利分房的政策听说是快取消了,可末班车咱俩应该还能赶上,我就是等这个末班车哪。叫我说,目前弄房倒不急,急的是多铺铺道儿,多维下几个人,这官儿再往高里升升,有了高官才有厚禄;弄个一官半职的,还怕没房子住?
杜鹃把屁股一扭,说了一句:那就等着高升吧。反正我不管你高不高升,我就想着住高楼了。这家伙,成天价跟一群鸽子住在平房里,憋屈得很。一阵风把门吹开了,几只鸽子随风飞了进来,弄得满屋子都是尘土。
那一刻关望一拍屁股说:我找胡局去,让他给咱们房子。
关望随手抓了一对鸽子,掖到大衣兜里,就骑着那辆破旧的飞鸽牌自行车,一溜歪斜地找胡局去了。一路上他还真想了一些事情,忽然就觉得有些亏了。没少拿鸽子肉喂人家,如今虽也弄了个科长,可这科长管啥呀?穷衙门,除了两千多元工资,也没啥油水。这辆破自行车,就充分说明问题了。原来以为自己是个富人,这嘎吱乱响的自行车,分明呐喊呻吟着他是个穷人了。他还没有自己的汽车。不用深入地一想,就知道只要当了文化局的副局长,就有小车可坐了。这么想着,他就知道到了胡局家里,该说什么话了。上一次放飞鸽子搞庆典,报了3000只鸽子,按三元一只,应该是9000元,我关望是一分也没要,这事我办得够意思。凭这一条,你胡局凭啥不想着我呀?
关望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攥着两只鸽子,敲开了胡局家的楼门。进门就问胡局,你是现在啃它呀,还是等两天?晚上要吃,我这就给你杀了它。话是笑嘻嘻说出来的,又似乎透着杀气。胡局就把两只鸽子接了过来,走到阳台前,将推拉窗户推开,只把手一张,就把两只鸽子放飞了,回头说,关望这是你的鸽子不是?是你的鸽子它会飞回你家里去的。以后你别往这儿逮鸽子了,想吃我上你家吃去,还是你做的鸽子味儿地道。这楼房里,吃啥活物也吃不香。
关望恰好借着这话茬说:楼房不好?胡局,那你就分给我一套不好的楼房吧!
胡局把一支大中华弹出来,说:你先抽支烟,有话咱慢慢说。
这话说了不出一个月,关望家三口子还真分到房子了——那是所谓的末班车的福利房啊。两人才拿了一万多块钱,就分了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大是不太大,可是太便宜了,就等于是白捡了一套房子。
房子分得便宜,装修可是花了不少钱。关望的房子装修与众不同,他把南北阳台全打成了高级的鸽舍,把一间卧室弄成了鸽房,打算在乔迁之喜的时候,将鸽子也迁移过来。他从小就与鸽子为伴,听惯了鸽子的咕咕声,失去了那声音,他是会睡不着觉的。说来杜鹃也是好媳妇,没敢说这房子不让鸽子住。也许她知道,这房子若没有鸽子住的份儿,就没有她住的份儿了。关望没什么,也不能没有鸽子。何况他许愿,等下回鸽子卖了大钱,我给你买个大氅穿。
搬家的时候,人是只搬来了三口子,鸽子可是搬来了两百只。这一下子这栋楼都热闹了。有街坊四邻从心里反对关望养鸽子,但也无济于事。关望还跟人说,谁说不让楼房里养鸽子了?大狗小狗都可以养,鸽子也照样可以养。他还在搬家后的三天之后,人模狗样地在阳台上放了一阵鸽子。说起他驯鸽子,那真是有一套。这鸽子只在楼房里住了三天,他一挥手中的红手绢,把鸽子放出去,鸽子就形成很大的阵容,飞出很好的造型;他又一摆手里的黄手帕,招呼了几声,鸽子就扑啦啦全部飞回来,飞到他的楼里来了。那一刻他笑着,就觉得这场面透着十足的惬意。他再次把鸽子放出去,让白鸽在蓝天上风光了一番,就又一挥手,把鸽子召唤回来了。
关望的另一部分鸽子,还在关庄平房里住着;一天他要抽出两段时间,去平房里喂鸽子、放鸽子。好在这都是乐在其中的事情。高兴了他会咧着嗓子唱一句:
鸽子呀鸽子
在天空中翱翔……
想让杜鹃随他跳几下子,杜鹃却跳不起来了。自从生了孩子,杜鹃小屁股变得磨盘似的了,腰也变成了水桶腰,任凭再吃减肥药,体型也青春不再、苗条难觅了。杜鹃还责怪关望,都怪你,月子里天天让我吃鸽子肉、喝鸽子汤,把我给撑肥了,再也瘦不下去了。关望笑着说,你就算成了杨贵妃,也是我的不就行了!杜鹃说,我跳不了舞了,可怎么办哪?关望说,杨玉环那么胖,不照样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吗?你要想减点肉,咱俩多出去放几回鸽子,不就有了?
小闺女关飞鸽说:爸爸,我也去放鸽子。
于是关望就觉得生活太有意思了。
5
关望在仕途上又进一步或者说大翻身,是在胡局倒下或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之后吧。胡局本有专职的司机,却常常自己驾车,悠然地出去转转。却不料,那天该出事,咔嚓一声,就险些弄个车毁人亡。说来胡局也是命大,那小20万一辆的轿车报废了,他可是又从车里钻了出来,但一条腿是彻底折了。到医院住了100多天,本以为得残废了,但还好,最后还是站起来了。这期间,多亏了文化局的一群哥们姐们伺候他。特别是关望,三天两头宰一只鸽子,煮了炖了,给他送到病榻前。那瓦罐里的鸽子汤,实在是香,也实在是有营养。这汤自然是没有白喝,那胳膊腿就在这鸽子汤的滋养下,渐渐恢复了功能。此间,胡局常常泪汪汪地攥着关望的手,说一句,关望,我忘不了你呀!关望只说你就好好养病,不用想别的。然后又问胡局,解不解大便,他给接着。胡局就又泪涟涟的了。泪水流到飘溢着鸽子汤的瓦罐里。
胡局出院后,似乎也没大的变化,人是变得更白更胖了,只是脑袋上多了一顶似乎永远也摘不下来的鸭舌帽,那帽子的作用是掩盖额头上那块吓人的三棱子伤疤。他似乎总怕风把他的鸭舌帽刮跑,常常习惯性地拽一下帽檐;再有就是他的腿脚,不细看看不出来,细看的话,那走路的姿势就多少有点残疾的味道了。
胡局大难不死,本来就是个热心人的他,变得更加大慈大悲起来。他说,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人把我救活了,我得好好报答人家呀。于是,凡看望过他的人,给他送过大小红包的人,跑前跑后伺候过他的人,他一个也没忘,都变着法地一一报答。原来文化局没有食堂,中午饭还得回家吃去,这回他搞了一个食堂,一天三顿饭,都可以在这儿吃,白吃,那才叫免费的午餐哪。伙食标准不太高,每人每天三十元,但四菜一汤还是有保障的。这是他为大伙谋福利。具体到每一个人,他能给争取个什么长,就给提个什么长,副科提了仨,正科提了俩,还有一些个科级待遇、局级待遇的。真正的副局长就提了一个,那就是关望。组织部的一纸发文传了过来,这关望的职位就升了半格。人们很快便改口,不再称他关科,而称其关局了。他当然是笑模悠悠的,似乎更显得平易近人了。谁高升了谁请客。这活他可没落下。他一气杀了二十多只鸽子,凑了两道菜;其余的菜,比鸽子好与赖的,就不值得一提了。酒是五粮液,一桌人可是都没少喝,干了三瓶。胡局本人就干了一瓶。他感叹他大难不死,好多事这回是想开了,人活着算鸡巴啥呀,不知道哪一会儿就嘎嘣玩完了。只要有条命,就放开点,想玩啥玩啥吧。说着就把一杯酒倒进了瓢一样的嘴里。然后一拍桌子,对关望说,这顿饭我买单!以后我天天请你们,我都不冤——我是在你们的关照下,又死而复生的呀!
那天,以胡局为首的一群文化官员,吃喝得也还算尽兴,吃饱喝足,他们把少一半山珍海味装在脑袋里,带走了;把多一半鸡鸭鱼肉剩在桌子上,留下了,然后就打着酒嗝,红头涨脸地钻进各自的轿车,直接开往关庄,到关望的平房院里,尽情地放了一会儿鸽子。鸽哨在天空中沙啦啦回荡的时候,人们的血液也随着酒精的浓度沸腾起来。看鸽子不过瘾,他们就集体去歌厅看“鸡”去了。
关科成了关局。关局分管印刷、扫黄这类工作,那工作量可就不算小了,麻区一百多家印刷厂,几十家歌舞厅之类的娱乐场所,还有上百家网吧,出售音像制品的专卖店等等。管的地方多了,捞的油水自然也就多了。原来还不大了解,闹了半天,这文化局副局长那也是个肥差呀,肥得流油。
自从关望当上副局长后,就透着忙,照他说是脚丫子都快朝天了。杜鹃和他开玩笑说,你像鸽子一样飞得了。他就扒拉了杜鹃的胸脯一把,算是亲热了一下,说,我还得出去。一个小时之后,他歌厅唱了一阵子歌,然后就钻到小姐的怀里去了,抱着白花花嫩生生的小姐,比抱着他的鸽子还过瘾。之后,这就成了他的家常菜了,一天不到歌厅消遣消遣,就心眼痒痒的过不去。他还编了几句顺口溜,可是没有说给杜鹃听,只是自己想起来,觉得挺有意思:
泡了大妞泡小妞
洗了大头洗小头
泡了身子泡了脚
泡得浑身轻悠悠……
关望出去得多了,回家的机会就少了。家里的媳妇基本用不着,床也用不着多少,饭也用不着多少了。每天,不是他请人家,就是人家请他。他讲话,我管着一个区的娱乐场所,我要没处玩,别人就更没处玩去了。不过,玩什么,也顶替不了玩鸽子。鸽子依旧是他不可缺少的爱好,不可缺少的寄托,永远放弃不了的牵挂。他无论干什么,总还是忘不了回家侍弄鸽子的。有一个文化站长,背后给他编了几句顺口溜:
关局关局
白天玩鸽子
夜里玩鸡……
后来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的脸不是一点没红,但一笑了之了。他心说,我玩鸽子玩鸡?还有比我玩鸽子玩鸡玩得更欢的哪。我他妈守着一群如花似玉的鸡,我不玩白不玩;不玩人家也得说我玩了。说着,他还是不安地在办公室里走了一阵子。
当上副局长后,他的办公室也换了。虽说只有两间房,却也透着阔气和文气,尤其是透着鸽子气。几幅画上都少不了鸽子。一排书柜和格子里,摆了大量的鸽子工艺品,根雕是鸽子,奇石是鸽子,连他的两幅镀金照片,也是与鸽子为舞的精彩瞬间。他的老板台上,有一对玉石的鸽子;茶几上摆了一对景泰蓝的鸽子。这都不算什么,让他引以为豪的是,每天上午大约十点钟,都有两只雪白的鸽子飞到他的窗前,来探望他。打开窗户,鸽子就飞进来,与他亲昵半小时,然后就又飞走了。这点享受,谭区长都羡慕,都得不到。
关望的日子于紧张中透着悠闲。此前他早学会了开车。刚当上副局长,就给他配了一辆车,但没配司机,这局里的几个副局长都是自己开车。后来者居上。他把着方向盘行驶的时候,就像一只狗叼着一个烧饼那么轻松自如。他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句:还是当官好啊。他天天把车开到家里去,媳妇闺女也沾了光,带上她们出去溜一圈也是常有的事。鸽子也沾了他车的光,一高兴了,就扑啦啦,落到他的车身上,锃亮的黑色轿车上落了一层白花花的鸽子,倒也是一道不错的景观。但即便如此,也激发不出他诗的灵感了。当年他有写不完的诗,如今一句也不想写了。诗的稿酬忒低,价值不对等。他发表过一些顺口溜,有一首才给了五毛钱稿费,最多的一首才给了三十块钱稿费。想想这诗人的称号,感觉亏得慌。可想想如今当了副局长,或许与那诗有关,又觉得不亏了。那一刻,他还想给谭区长写一首诗。似乎不该有的想法就有了。望望隔壁,隔壁就传来了一声很响亮的放屁的声音——可想而知那老板椅上胡局的屁股是怎么尽情地怒放了。那边是他的上级,人家那才是一把手,一支笔。虽说他是个副局长,可报销一张发票,也得找胡局签字去。俩眼一挤咕,杂念就产生了:人说不想做官的屁股就不是好屁股,我要能够坐到正局长的位置上多好啊,省得他指使我了。
如此想来,就觉得更有必要给谭区长写首诗了。最好是再请个画家,给谭区长画一幅好画;再找个书法家,给谭区长写一幅字……想到天花乱坠的一步,听见隔壁的胡局在拍墙,就知道是在招呼他了。
胡局在真皮沙发上问他,最近有啥想法呀?他的脸差点一红,却笑了,他不敢说他刚才的想法,只说是,没想啥。不过,胡局,你肯定有机会往上走走吧?也该走走了。
往哪儿走啊?
许久,关望才说,胡局,你要真想走走,我带两只鸽子来,你许一个愿,我把鸽子放飞,鸽子往哪边飞,你就适合往哪边走。胡局,我这鸽子还真灵验。胡局说,你那鸽子是神鸽子?那让你的鸽子给你测测,你适合往哪边走啊?关望笑着说,我就适合在你的隔壁,在你的西边。胡局,我这副局长的屁股还没坐稳哪,还怕你给扳了哪,我哪有别的想法呀?说是人挪活,可我要是一挪,可能就是死路一条了。
胡局又一本正经地说,关望啊,叫你关局才是,你应该有想法。一大早谭区长找了我,让我搞文化产业,还说要给我二百五十亩地,问我能干什么,能引进多少资金,能引进什么项目……你帮我参谋参谋,咱们能干点什么呀?这谭区长可是逼上我了,咱们区地不多,可他总嫌卖得少,他还说要给文化馆一百亩地,让文化馆的人搞创收哪。你说我能无动于衷?你这脑子放鸽子放得透亮杯似的,给我出出主意,这也算是咱们文化局所有人的事。有了好点子,我中午请你吃鬼子料理、生鱼片去。
关望一挤咕眼,一乐,上边一摸头发,下边一放二郎腿,中间一欠屁股,似乎是有高见在胸了。可他的主意没说出来,又憋回去了。他说,胡局,这事想好了我再对你说吧。
这个时候,那一对常常光临的雪白的鸽子,又从远处飞过来了。
6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关望独自一人钻到谭区长的办公室里去了。可不是空手去的,礼物也算别具一格。芳香的樟木盒子里,是一对地道的白玉鸽子,雕刻得活灵活现、欲飞欲叫的样子,那四只眼睛是恰到好处镶嵌的四颗红宝石。看上去,那俩小家伙,还真是玲珑剔透、晶莹圆润,乖巧得让人想摸又不敢摸。谭区长那俩大眼睛,自然就喜欢上了这玩意。一再问这东西多少钱,关望一再说无价。展开一幅画,画面上还是几只鸽子,不懂画的人,也知道出自大家手笔,因为那鸽子就透着一个字,活。这画谭区长也挺喜欢。看那落款,知道这鸽子是希腊的鸽子,那橄榄树是希腊的橄榄树,这透着洋味的画,无疑就更值钱了。关望要把画直接挂在墙上,谭区长说先卷起来吧。俩玉石鸽子也先掩盖起来了。怕来人看见。随后关望又献出了一件宝,从红木盒子里拿出了一件雕刻精美的黄杨木的木雕,一块岩石上,错落有致地蹲着几只造型各异的鸽子。谭区长看了,额头又亮了三分。他说了一句,你呀,关望,我该叫你关局才对,你不愧是个养鸽子的,怎么什么上面都离不开鸽子呀?
关望笑了说,咱这是和平年代,讲的是和谐和气,这鸽子不就是和谐的象征吗?
谭区长也笑了说,你这话我爱听。和气生财嘛,和为贵。我就不待见瞎捣乱、瞎折腾的人。得,你这几件礼物哪,看来你是费心思,我要不收下哪,肯定搞得你也不好受。先不说别的了。我半个小时后还有个会,有话你就直说。咱俩也不是相处一天半天了,别客气。
用了不到十分钟,关望可就把他的想法一一倒了出来。谭区长并不记录,只是扳着手指头,数着一二三。这一是想成立一个信鸽协会;二是要办一个会刊,就叫《信鸽苑》;三是要搞一次鸽子大赛,以鸽为媒,为平台,引进项目和资金,振兴麻区经济;第四是最大的一条,文化局牵头,搞一个几百亩规模的养鸽基地……谭区长听了这话,兴奋得一拍桌子,说你这都是好主意呀,你可不愧是个诗人,这脑子好使啊。搞文化的人,那就得动脑筋。文化,什么叫文化?什么都是文化。前几天我们参观了一块石头,话说糙点,那石头就像一根驴鸡巴,人家管那叫性文化,连女孩都上去摸去,骑去……这一块石头给当地引来了多少银子呀!喝酒,叫酒文化;吃饭,叫食文化;弄鸡巴一块石头,就叫性文化,蒙人的钱,招人浪……你这养鸽子,那就叫鸽文化。弄,我支持你!我先给你一百万起动资金,你那协会先小筹备着,会刊小办着,鸽赛小比着。到时候我给你剪彩去。不过,那个养鸽基地,可得上会说说。还有,关望啊,咱办事得讲究程序,不能倒着来,你这想法好是好,我这心里也有谱了。但你得让你们胡局找我,让他给我打报告,该怎么批,我再怎么批。放心,胡局你俩关系不也不错吗?一切都没问题。我知道该怎么办。去吧,你还要学灵活点,把咱们区的文化事业和你的养鸽事业做大做强。得,我得开会去了,你也回吧。
关望驾车回文化局的时候,有飞的感觉。他心说,这礼可没白送,谭区长要给我一百万哪!君无戏言,这可是个大数啊。
说来,关望从谭区长那里出来,还没有回到文化局,身为文化局长的胡局就知道关望钻到区长的屋里去了,也知道关望不是空手去的。胡局的耳目就这么灵通。区政府有什么风,会有人给他传过来的。当他通过手机,得知关望找区长的事情后,立刻就显得不那么安宁了。他在地上来回踱步,抓耳挠腮的,连连问着自己,他干啥去了哪?他干啥去了哪?窗外有鸽子飞来,他一阵没好气,把一盒大中华香烟抛到纱窗上,将鸽子吓跑了。他又坐回到老板桌前的老板椅上,摇来摇去的;那滋味似乎比残疾人坐着轮椅还难受。胡局总以为,他和关望是不隔心的;关望有今天,还不是他胡局牵线搭桥,充当了伯乐的角色?可这些天他仿佛觉得,看似直率阳光的关望,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他、背着他。他连续地抽着香烟,吞云吐雾的,嘴上还嘟囔着,你不就是一个养鸽子的吗?我要不把你弄上来,你还在麦子地里爬南北垄哪,刚走到这一步,你就想迈开我,自己搞小动作了?嘿,不信你水大还漫过桥去?看来我得防你一手了。你还背着我找上区长了?嘿,也许呀,还真不应该啥都告诉你。
胡局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还真就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了。那屁股底下的老板椅,自有舒服的感觉,可又有动摇不定、身心不安的感觉——他干脆从老板椅上抬起屁股,转悠了两圈,就把那一轮屁股放到太师椅里去了。关望当上副局长后,老觉得没啥送给胡局,就从旧货市场,淘换来这一对太师椅,虽说不是什么古董,但毕竟是真打实凿的黄花梨木,是个东西。关望敢光明正大地把一对太师椅直接摆放到胡局的办公室里,说明他办事不是个藏着掖着的人,也说明他对我胡局是忠心耿耿的。此时睹物思人,他又怪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多疑了?想想那关望,也算对他不薄,他也是利用关望成就了一些事情的,是不是不应该怀疑关望、怪罪关望哪?如此想来,他似乎又释然了。自语一句,他关局就算找到了谭区长,还能怎么样啊?他会颠覆我?夺我的交椅?感觉又没那么严重了。分明听到隔壁有人在开门,他知道是关望回来了,便故意拍着墙叫道,关局,过来一下!
关望赶紧过来了。见了胡局,似乎有点不大自然。胡局有意问他一句,干啥去了?目光直对着他的脸,胡局就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读懂了什么。这脸相不对呀!在这个笑疙瘩面前,我还真别太天真了。他想一杠子插过去,直接问关局,刚才找谭区长干什么去了?但又一想,哪能这么问哪?还是动点心眼,讲点策略吧。胡局拍着另一张太师椅说,过来,坐下。这是文化馆刚送来的小金桔,你吃几个。
关局似乎有点异常的腼腆,没去坐太师椅。确实是多了个心眼儿:我怎么能和胡局平起平坐哪?他有几分唯唯诺诺的样子。胡局说,你的太师椅你还不敢坐?来呀,就算咱俩有福同享吧。
关局便坐了上去,显然是有意识地用金桔堵上了嘴。胡局却要让他的嘴一嘴两用,便问他,你知道太师椅为什么叫太师椅吗?又问他,太师椅为什么是两个而不是一个?还问他,太师椅和龙椅的区别在哪里?这自然是难不住他的问题。接下来的问话,可就让他有点为难了。关局,谭区长很支持咱们的工作,咱们也该表示表示,给谭区长送点什么吧?你说,送点什么好啊?
关望吭吭哧哧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说了几个字,还是别送了吧!
胡局说,那就听你的,别送。
那一刻,胡局当然看出了关局的心思,看来他还是心里有鬼呀!如果他是为了麻区的文化事业刚刚送过礼,他能隐瞒吗?嘿,这养鸽子的还真动上心眼了。
7
半个月后,胡局把一只刻着鸽子图案的银色盒子送到了谭区长面前。谭区长把盒子打开,捉出了两只白银的鸽子,又捏出了一对白银的鸽子蛋,这里里外外的一堆银子,其实也不过八两重,但谭区长看了,分明觉得沉甸甸的,够分量。他直拍着胡局的肩膀说,你看你,真想得出来啊!有啥想法?说。
胡局沉思为难了半天,还是把他的想法吐露出来了,谭区长,我这个文化局长也当了好些年了,您看我有没有可能再往上走一步啊?
谭区长沉思了半天才说,再挪一步,你就是真正的副局级了;恕我直言,难呐。不过,有机会的时候,我帮你说句话还是可以的,但作用大小就难说了。你也知道,提拔的事在书记、组织部那边。人往高处走,咱俩说句实话,谁都嫌自己的官小,可大官又有数,谁上去也不容易。何况,你已经五十出头了吧?当然,我会想着你,你也没少支持我的工作。我呐,对你也算尽力了,你出了一次车祸,我给你更换了一辆不错的新车,还给你换了电梯楼房,怕你腿脚不便。当然,帮人无止境,以后我还会……
胡局听到这里,就很惭愧地把鸭舌帽又拽低了一些,说,谭区长,您对我的恩情,我儿子、孙子都报答不完。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觉得我确实该知足了;只要我这个文化局长的宝座稳稳当当的,我就愿像儿子、孙子一样为您效劳。说着,胡局站起来,就要告辞。
又半个月后,关望把一个同样是刻着鸽子图案的铂金的盒子送到了谭区长手里。这盒子打开后,随着谭区长的手飞出来的可就是一对纯金的金鸽子,两枚纯金的鸽子蛋了。那一刻,金光似乎迷住了谭区长的眼睛,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连连说了两句,你这个关局,想事是想得高啊——你那鸽子的事业,可该往大里做了。
我……关望似乎有为难之意,问了一句也许不该问的话,谭区长,有您的支持和鼓励,我恨不得明天就让麻区的上空飞满鸽子……可是,谭区长,我怕胡局他会束缚我的手脚,他毕竟是一把手啊!
这你放心。谭区长说,要不这样吧,你回去后把胡局给我叫来;不,不用了,还是我给他打电话吧。
关望走后,谭区长没有立刻就给胡局拨电话,而是把玩着那两对银鸽子和金鸽子,真正是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他还小声地问自己,银鸽子金鸽子,哪种鸽子更珍贵哪?胡局、关局,你们这俩兔崽子,可让我偏向你们哪一个呀?
电话铃叮铃铃一响,吓得谭区长一哆嗦,赶忙拉开抽屉,将那几只用金银铸造的鸽子扒拉到抽屉里;抽屉里的一叠叠钞票,似乎过于抢眼,他呱嗒一下就把铜拉手的抽屉关上了。抓电话的时候急躁了点,把一颗金色的鸽子蛋碰落到地毯上,骨碌碌滚出了好远。他上前先踩住鸽子蛋,才又用手抓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胡局抚摸着胸前的缅甸玉貔貅挂件,正皱着眉头琢磨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关望。这玉石貔貅是关望从云南给他带回来的。这显然是个东西,真东西;可这关望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个好东西哪?习惯性地拽了一下鸭舌帽,却触摸到了额头上那块三角伤疤。而离鸭舌帽并不遥远的大腿上,留有永远不可磨灭的创伤——这些能预报刮风下雨的伤疤,却不能预测出人生的风云。想到这一步,心头隐隐作痛的他,有所释然了。他对自己说,我都死过一回了,还有啥想不开的?我还怕啥呀?别说是这辈子还弄了个毬大的官儿,即便啥官儿也不是,能这么活着,也比出车祸死了强啊。想到车祸,他就又想到了关望;想到了关望给他接大便、给他送鸽子汤的情景……他忽然就觉得,那关望对他分明是不薄的呀!而今关望背着他找了几回区长,找也找了,还能怎么样啊?愿意跳腾就让他跳腾去,他还真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去?鸽子的材料,想变成凤凰,也难。想起他给谭区长送的那对银鸽子来,心里踏实了许多。
那天,他还来了诗的灵感,想起了两句诗,不禁吟诵出来:
鸡鸭鱼肉谁最香
难忘关局鸽子汤……
这顺口溜很让胡局兴奋,他拍着墙说,关局你过来一趟,听听我这两句诗怎么样?
手机铃响了,谭区长让他马上过去一趟。
胡局在谭区长那里,只听到了几句话,你要大力支持关望的鸽子事业,让他做大鸽子文章;鸽子也是文化,鸽子也能振兴经济,养鸽子不属于玩物丧志,也不属于不务正业。就这些话,咱们要齐心合力,共同给力,让鸽子成为咱们麻区的一个闪光点。
这话胡局没有贪污,如实转达给了关望。但胡局明白,这个结果有关望单独行动的作用。他知道关望想飞,而且有人支持,他就不拦了,拦也拦不住。可他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格外关注着关望的行动。
8
人有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姓啥,是因为忙的、累的、美的、疯的、浪的。那一阵子的关望,倒是没忘了他姓啥,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叫他关局,这姓就等于有人给提醒了,就不容易忘;连杜鹃和小闺女有时候都叫他关局,他还能忘了自己的尊姓吗?但那大名叫啥是常常忘了的。这也怪不得他,因为好长一阵子,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就如此快地、风风火火糊里糊涂地过来了,运气是太好了,什么也挡不住,就像风一样,呼呼地往他身上刮。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家就买了一辆车,是三十多万的那种什么越野大吉普。这车他开得不多,他有公车,车是给杜鹃预备的。接孩子、逛商场、买条黄瓜什么的,都用得着。除此,他还买回来了一对藏獒,据说是纯种的,是从西藏雪山上淘换来的。旁人不懂得纯不纯,就看得见那是俩纯黑的蠢家伙,透着傻劲、愣劲、蛮劲,走路的姿势都招人讨厌。鸽子也添了几对,照关望说,那可都是趁大钱的鸽子,比金鸽子都贵。他还说,他卖了两只名贵的鸽子。小雪那天没下雪,他可是给他媳妇杜鹃买回了一件裘皮大氅,划去一万,那大氅还九万八哪。人家说那大氅贵。他则不屑地说,贵啥呀?两只鸽子钱。人们就觉得这眼前站着的哪是关局呀?这是高人里的高人,玩鸽子能够玩上天的大能人哪。至于被裘皮大氅包着的杜鹃,在文化馆人的眼里似乎也身价百倍了。不过,奉承和诽谤、羡慕和嫉妒往往是并存的。有些女人在杜鹃的背后,难免说一些不好听的风凉话,再好的大氅,不也是后边包着屁股、前边包着小肚子吗?洗澡的时候不也得脱下来,光着身子的时候都鸡巴一个德性。穿得好穿得厚,不如肉挨肉。汉子天天找鸡、媳妇夜夜守活寡的滋味也不好受。
一条大氅也就是一条大氅,就算是一条金钱豹,看三天也就不算新鲜了。还有新鲜的事是,文化馆还有寄人篱下,或者是住着一室的小房,也有在农村住平房的,可人家关望家就在一年之内,又换了两套房,说来也不是换,就是买。得来容易的那套福利房,早就变成纯鸽子窝了。关望又在城中心买了一套168平米的大三居;这房装修完,住了不到两个月,他又买了一套两百多平米的复式楼,上下两层,顶层养鸽子,另一层人住。这套房子,他还是比较满意的。房子便宜,不过求了一回镇里的头头,就给他拿下了八万。当时这房子的总价也不过40万,按现在说,那就快叫白捡了。
想想这一串美事,关望不偷着乐才怪哩。他成天乐疙瘩似的,似乎啥愁事也没有,见了鸽子都想亲嘴。见了媳妇,杜鹃可就靠边站了,他不大和杜鹃亲热了,虽然给杜鹃买了大氅,与杜鹃的距离却远了。不知道杜鹃晓不晓得,关望还是觉得歌厅里的小姐更有滋味更有意思。
家底越来越大。关望总是说,发家是因为养鸽子,挣了不少钱。有知情的人却说,关望在两个歌厅、两个网吧里都有股份;有一家不小的饭店,还有他的股份。这就只能是传说了。不过,他的弟弟和妹子都在城里开了歌厅倒是真的。
自从那天谭区长给他打了气、撂了底儿之后,他就下定决心,要把这鸽子文化、鸽子事业做大做强。
9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麻区养鸽协会,在百鞭花炮的响声中、在千人的掌声里、在万余鸽子飞翔的天空下隆重成立了。成立文联的时候,谭区长都没出面,这回谭区长亲自出面,亲自讲话。一对激灵的鸽子,始终蹲在谭区长的肩膀上,让谭区长的讲话很尽兴。成立仪式上,关望成为当之无愧的养鸽协会会长。他的讲话很有激情啊,拿手好戏顺口溜又出来了:
鸽子在天空中翱翔
给我们的麻区插上翅膀
鸽子给我们和谐
鸽子给我们力量
啊,让我们飞吧飞吧
向着明天高高地飞翔……
谭区长很喜欢这首诗,当场表态说这歌词稍加修改,就能做咱们区歌的歌词——咱们麻区就是要腾飞,就是要飞翔!于是那广场里就掌声雷动了。精彩的一幕是关望呼喊出来的。那一刻他可算神了。弄一把哨子对到嘴上嘟嘟一吹,就唤来了千八百只好一大片的鸽子,那鸽子遮天蔽日的,就从远处飞过来了。鸽子在人群中盘旋了三圈,留下了一些羽毛和鸽子粪,便又在关望的口令声中刷啦啦飞走了。这场面让多少人都目瞪口呆了。谭区长就冲着那鸽子对关望说,这就是团结的象征,力量的象征!
关望又给了谭区长一个惊喜,谭区长的奥迪车开走的时候,两只鸽子一直尾随着谭区长的车远去……
养鸽协会成立了,胡局可是快被气得倒下了。在成立仪式上,堂堂的文化局长胡局,居然没有被摆在应有的位置上;说来倒不如别邀请他去,他去了,反而倒惹他生了一肚子气。据说是也怪胡局,他似乎是低三下四地问关望,让他干点什么?却不料,关望随口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你就给小鸽子们看看衣服吧。他所说的小鸽子,就是那300个扮演鸽子的小朋友。他们演节目之前,需要把外罩脱下来,换上专门给他们制作的所谓鸽子服装,关望就是让胡局给这群小朋友看他们脱下来的衣服。据说当时都快把胡局气死了。他想立马走人,又怕甩下谭区长不合适,于是只好憋着委屈,坚持到把节目演完。那个时候,他望着那一大堆几百件火红的学生服,心里却是冷的、凉的、寒的。他觉得自己不该干这种差事,这不是成了关望的一条狗了吗?好一个关望啊,我从麦子地里把你提拎出来,你他妈刚成立一个破鸽子协会,就把我甩到一边了。想到此处,胡局一时巴不得钻到那堆校服里,再也不想出来了。鸽子协会的名誉会长是谭区长,副会长有好几个,顾问还有好几个,可这人名里居然没有他胡局!唉……
胡局的心肝都在隐隐作痛。
胡局感到被冷落得快要死的时候,却恍惚看见,关望拿着几个刚从火堆里刨出来的叫花鸽,笑眯眯一步步向他走来,于是他的心就又热了起来;合着眼看着关望捧着鸽子汤向他走来的时候,他的心就又滚烫了。他还是觉得,这关望也是个热心人,对他也算不赖。论年龄,关望小他一轮,得算是小弟弟了。这么想来,他又原谅了关望一时对他的不恭。可他这个文化局长,毕竟算个文化人,什么事都讲究来回思考。此时他又看到了风月宝鉴的另一面,那看似美女的东西,是不是就是他的要命鬼哪?他想到了很精彩也很可怕的两句话:谁知你那叫花鸽,是不是糖衣炮弹?谁知你那鸽子汤,是不是迷魂汤?
胡局把鸭舌帽压低,不愿再想。给司机拨了一个手机,让赶紧接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找不到胡局了。谭区长都到位了,胡局要不来,这饭可怎么吃呀?这百鸽宴是关望为鸽子协会的成立特定特设的,就算是谭区长,平时也吃不到这种地道的鸽子宴,而这陪客里,本应有胡局,可关望还真把胡局给忘了。到了豪包他才想起来没叫胡局,于是赶忙钻到洗手间里,给胡局打电话,可谭区长恰恰就在洗手间里小便,但他没有看到,只是叫着,胡局,你快来吧,谭区长都到了!那边的回答是,我已经吃上了,不去了。关望又说,胡局我求求你,你得来陪陪谭区长啊!
一刻钟后,胡局才到位,连说谭区长对不起,请原谅我来晚了,罚酒三杯吧!
谭区长大度地笑了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吃,目的是为了做大鸽子这篇文章——来呀,为了做大鸽子文章,开喝,开吃!
酒桌上,胡局和关望在区长面前,谁也没显得低那么一等。也许他们各自的心里都有个小九九,哼,我还给过谭区长俩银鸽子、俩银蛋哪;嘿,我还给过谭区长一对金鸽子,还有俩金蛋呐。似乎有这金银垫底,有这美酒壮胆,就不怕区长什么了。
饭后,关望要去结账,胡局说,账我已经让司机结了。你请客,我买单,行了吧?嘿,这文化局我还算一支笔哪,这饭算文化局请的,不算你养鸽协会请的。
关望钱是省下了,但觉得很没面子。
又过了半个月,麻区养鸽协会的会刊《信鸽苑》印制出来了。首印一万份,全部是进口250克铜版纸彩印,上面花花绿绿印了几百只鸽子的标准像和鸽子眼睛。顾问是一区之长,主编是关望。据小道消息,这本杂志关望名正言顺得的编审费是五千元,而印刷费的回扣是五万元。当然了,他关望不那么爱财,他是少不了给胡局、谭区长这类人物送点的。他知道,没有这些人的支持,他的会刊也出不来。他为这会刊搞了一个首发式,当场卖出了三千多本,凡信鸽协会会员都人手一本了。想指望鸽子发大财的人不在少数,这本会刊就是一本养鸽的真经,是鸽子爱好者的必读读物。这本杂志也很让关望风光了一阵子。在这杂志面前,胡局却有点灰溜溜的,像一只受了气的瓦灰的鸽子,因为在这杂志上没找到他的名字。他背后还骂了关望一句,忘本的东西!哼,养鸽协会没挂我的大名,这会刊又没落我胡大伟的名字?我当初不用你的鸽子参加庆祝放飞活动,你能有今天?你别鸽子肉吃多了,忘了我是你的领导!
关望看出了胡局的心思,第二期《信鸽苑》送到胡局手里的时候,胡局发现他的名字落在了关望的后面,排列顺序为:主编:关望;副主编:胡大伟。这让胡局高兴了一阵子,但还是有点别扭,嘀嘀咕咕的,感叹我一个正局长的名字,怎么就落到副局长名字的后头了哪?有点不可思议,又觉得合情合理。论养鸽子,人家关望绝对是内行,鸽子一撅尾巴,他就能知道是公是母,是想发情还是想排便。我懂什么呀?如此想来,倒也觉得他不应该和关望争这个前后。不过,他关望要动摇我的宝座,我可就不应该再做等闲之辈了。嘿,谁跟当官有够,谁跟钱有够啊?他关望虽说是我的下级,可靠养俩破鸽子,早搂足了,风头也出得可以了,这回又当了什么会长、主编,他无疑是要冷落我呀!如果说鸽子真是文化,那文化局长是我,这鸽子的事也得归我管呐,这倒好,全成了关望的了。想到这里,尤其是想到关望让他给小鸽子演员看衣服的事,他更加窝火窝气窝心窝囊……怎么想也觉得不顺心的时候,他忽然一阵头晕眼花,眼前的一切都转了起来,浑身哆嗦,半边身子和半边脸一劲打颤,有一种痉挛的感觉。他想叫一声什么,却没有叫出来,随着那本精美的杂志啪嗒落地,太师椅里的他也侧歪到了地上,摔倒的声音可是不轻。那边的关望听到声响,受惊的鸽子一般窜了过来,扑向嘴斜眼歪流哈喇子的胡局……
10
事后,关望确实幸灾乐祸地说了不止一次,人算不如天算!胡局得的是中风,好在保住了一条命,但要命的是,那被汽车撞折过的腿不再拄拐杖,而今是靠一条棍子一拉一扯地走路了;曾经讲话口若悬河的人,而今是半句话也说不利落了。照有的人说,人是半废了。至于胡局本人,见了熟人除了会哭,就不会干别的什么了。很可怜可悲的样子。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完了。好多人指望着他能够好起来,但一年之后并无大的起色,人们给他那病情的评价是:蹲住了。
胡局倒下了,关望借此站了起来。在一个不错的天气,组织上找他谈话,那一刻他的印堂和天庭过于发亮——官运临头了。谈话十天之后,关望就当上了文化局的正局长。上任那天,他把自己养的所有鸽子都放飞到天上,为他歌唱为他祝贺。他望着鸽子,又是先笑吟吟,然后又泪花花的了。他感叹一句,我关望也有今天!
新官上任三把火。关望上任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他和谭区长说过的,搞了一次信鸽大赛。那个活动的规模不小,又是在麻区和谐文化广场搞的。上万尾信鸽凌空腾升,形成了好大的流动风景。请了多名著名演员,前来献艺助兴。据说演员都是关望亲自请的,他明码标价,在每一个演员的出场费里,提取了一万元的回扣,说是得给有关人打点打点。不知道是不是与他打点有关,那一天他当上了鸽王,他的鸽子也当上了鸽王——他的一只信鸽在麻区和谐文化广场放飞,据说是飞到了日本,又从日本飞回到麻区和谐文化广场那块鸽子石上,尽管累得吐了血,但成了遥遥领先的信鸽冠军,随着槌起槌落,那只鸽子最终拍得人民币十八万元!
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刻呀!那一刻关望实在是有所失态,居然叫了一声:鸽子万岁!
这场信鸽大赛,据说是引来了一点八亿的资金。大赛过后的半个月,麻区养鸽观光园便奠基了,谭区长亲自剪彩,挥锹铲土。又是上万尾信鸽飞上碧空的壮观场面。那一刻关望凝望碧空,只说了两个字:精彩!
养鸽基地占地500亩,起名为麻区信鸽产业观光园。这产业园不知怎么就成了处级单位,主任由关望兼着,此后的一系列事情,都由关望说了算,主抓。
说来也是巧了,这信鸽产业观光园的基地,恰好就要把关望他们老家关庄占了,也就是说关庄要拆迁。关庄有他五间平房,房里房外都是鸽子。原来他没有想到,拆这个小村他会发财;因为这一群鸽子,他还会捞一大笔钱。关望的脑瓜就是灵啊。听到拆迁的信儿之后,他第一时间先雇人在院子里铸了两座假山;这成本几千元的假山,拆迁的时候怎么也能弄几万。他把好鸽子都逮走了,留下的鸽子大多是几十块钱一只的菜鸽,有的就是他新近买来的。听说拆迁的时候,一只鸽子赔偿三百;他的鸽子金贵,他打算要到五百一只。就算按一千只算,又得赚不少。财源滚滚的机会来了。
拆迁队伍进村了。百年老宅、甚至几百年的老宅,都要化为乌有,变成信鸽产业观光园了。关望也不是不怀旧,但想到这个产业园他是主任,他就第一个带头签了字。此后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当时他那五间房、半亩地的大院,只给了七十万块钱拆迁补偿。当然,那里的事情他明镜似的。他就是要带这个头,让人们都领到最低的拆迁补偿。这里面是可以有手脚的。
不过二百户的一个村子,十天之内就拆得稀里哗啦,只剩下两家钉子户,死活不签字,不让拆迁。谭区长动用了法院和公安局的力量,将钉子户拘留起来,铲车才让他们的房子轰然倒下。那一股烟尘,就像爆发了两颗原子弹。
信鸽产业观光园正式动工了。动工那天,放了几万元的花炮和几万羽鸽子。那一刻,关望才觉得他是这个天地之间一条好汉子、一个人物。他还学着伟人的口气,背了两句毛泽东诗词: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那天,他望着产业园的图纸,还有沙盘,亲自给谭区长指点着、解说着:谭区长,咱们区的农民上楼,鸽子也要上楼了;这鸽舍都是六层楼,清华大学设计的,多合理呀;你看这草坪,大,开阔,那鸽子得有觅食、散步的地方啊;这一共是二十座假山,想想,鸽子落满了假山,场面可观;谭区长,这还有两条人工的活水,得给鸽子弄个洗澡、饮水的地方啊;还有,谭区长,你看这个大广场,上万平米,这要是放飞鸽子,那阵势,就算盖了吧;这儿还有一个奇石园,准备从全国各地搞点奇石,包括太湖石,摆在这里;还有鹿园、鹤园、犬园、孔雀园……至于这信鸽产业观光园的大门口,有一对汉白玉的巨石鸽子,那家伙大气、和气、提气呀……
谭区长听了,眯眯直笑。算是与关望笑在一起了。临走前,他抓住关望的手,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干,把这产业园弄成天下第一大养鸽产业观光基地。
11
三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关望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鸽子说了人话,说的是:关局,危险,跑吧!又说一句,谭区长也危险,让他也跑吧。那鸽子还将一张纸条递给关望,让他速给谭区长写一封信,给快速送去。于是关望便在那纸条上写了两个字:快跑!然后,他将那封信拴在鸽子腿上,让鸽子给谭区长送去。可这鸽子刚飞出窗户身上就着火了,鸽子惊叫着,向高处飞去,像一团火球,飞了几下子,就一头跌落在大海里……见此,关望哎呀一声,就被吓醒了。
而此时此刻,他的大祸也临头了。
就在那天晚上,反贪局的人把他给带走了,他似乎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他。
关于他的传说,当然不少。有人说他家的鸽子从鸽子窝里叼出来了多少万元的人民币,撒得满楼区都是,弄暴露了;也有人说,从他家搜出来了上千万的人民币;还有人说,他是被人告了,仅他老家关庄拆迁,还有信鸽产业园的工程回扣,他和另外一个人就弄了几千万之多;说是建一座假山,其回扣就是三万……
同一天晚上还抓走了一个人,那就是谭区长。至于为何被抓,据说是谭区长上任之后,仅修那个和谐文化广场,就受贿近300万;光那一只灵璧石鸽子,他就得了30万的回扣。有人在那石头上曾经用血写过四个字:“喝血”广场;还有,在信鸽观光产业园这块地皮上,他受贿就不下三千万,还有……如此这般的传说,只能叫传说;要证实这传说的真假,还得找谭区长和关望。
那天在拘留所里,关望真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后悔后怕,失望绝望。望着窗外小小的一方天空,他感叹道:唉,弄多少房子管啥呀?弄多少票子管啥呀?这回,那些房子我也看不见了,票子也花不上了;可怜我的小闺女,也见不着爸爸了;可怜我那些鸽子,谁给我喂养啊?可怜我的杜鹃,怕是得成了别人的老婆了……
关望简直想大哭一场,但他没有哭。他关望毕竟是关望,他是当过几天二把刀诗人的。那一刻他居然有兴致,说出了一段顺口溜:
一不小心就捞了太多的外快
一不小心就陷入了腐败
早知今日进牢房
养一辈子鸽子也不赖……
关望想把他这段话对别人说说,可是,在吃过那一顿饭之后,他再也说不了话了。传说,有人给他的饭里下毒药,就是不让他说话了。那一刻,他多想看到一对飞翔的鸽子呀!可他已经不如一只鸽子了。他想笑,却哭了;哭都哭不出声音来了。想说一句完了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但没有鼓足勇气。能活还是活着吧,也许有一天他还能摸摸他的鸽子,还能吃一顿鸽子肉馅盒子。
至于谭区长,有人又说他那不叫被捕,算双规。传言他被双规八个小时后,独吞了一只金鸽子,想吞金而死,可没死成;也有传谣,他和关望遭到了同样的迫害,不知道给他吃了啥,反正他是有嘴说不出话了……
那一天,鸽子在天空中自由飞翔。
据传,胡局也在被抓之列,但却迟迟没抓。他的确也还像没事人一样,天天戴着鸭舌帽,拄着拐杖,一扯一拉地出来,有探听风声的意思,虽然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是从杜鹃的嘴里得知关望被抓了。听了那消息,他比抽羊羔疯还要命,比刚中风那会儿还愣怔。他断断续续发出了一些感慨,那意思是,关望啊,我把你害了,我要不把你弄出来,你在麦子地里放鸽子,上哪儿贪这么多去?说完,他就望着天空,寻找天上的鸽子;从那以后,他时常站在街头,用一个固定的动作,来回地寻找天上有没有鸽子。想起关望来,他常常泪流满面,感叹的话语是:关望啊,你连看鸽子的自由都失去了;我还好,还可以天天出来看鸽子……于是他就天天看天上的鸽子。但天上的鸽子少了,甚至一个也看不见了;于是他就想到了关望那些鸽子,那些鸽子都到哪里去了呐?有一天他听杜鹃说,那些鸽子都卖了,连裘皮大氅都卖了,也好还账啊;虽说关望贪污了不少钱,可因为鼓捣鸽子,也欠了人家不少钱。但他用两万块钱买来的一对鸽子,是连一千块钱也卖不了啦。人被抓进去了,他的鸽子也不值钱了。依然被别人称为胡局的胡大伟,真的是为谭区长和关望唉声叹气,也真的是为自己庆幸。当了多年文化局长,要说也小贪了点,可没弄栽了,这不知道是该感谢他的运气好呢,还是该感谢他中风好,免去了牢狱之灾?照他的老伴说是他的心眼好、心态好,自己少爬了一个台阶。人家踩着他的病体上去了,才被弄进去了,他可是还能在外边直眉瞪眼地看鸽子。
那天,关望可怜的小闺女关飞鸽,天真地在作业本上饱含泪花地写了一封信。信写好后,她抓了一只鸽子,把信绑在鸽子的腿上,对鸽子说:你把这封信给我爸爸送去吧。就抚摸了一把鸽子,将鸽子放飞了。
鸽子茫然地飞了出去,久久地在天上徘徊着,却不知道飞向何方。杜鹃还埋怨闺女:鸽子又没去过监狱,怎么知道你爸爸在哪儿啊?
关飞鸽听到这话,急得抽泣上了。她泪眼蒙眬地望着天上的鸽子,她的妈妈杜鹃也望着天上的鸽子。那一刻,关望白发苍苍的父亲指着天上的鸽子说:关望你个兔崽子,你飞多高是个高啊?搂多少是个多呀?这回弄进去了吧?话没说完,一口血喷出来,就栽倒在地上了……老伴惊叫着老头子,就扑了上去。他们那一对开网吧和歌厅的儿女,也恰好赶了回来……
鸽子依旧在天空中盘旋……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