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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黑河寻找

2015-04-03孟澄海

岁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嘉峪关黑河

孟澄海

我走进青海祁连。那是一个巨大的山谷,除了石头、松林、灌木丛莽外,还有冰川和雪。冰川呈现纯白或冰蓝,还有微微紫晕,阳光折射后留下幻影,仿佛童年的梦。雪线一律挂在山腰,明亮、炫目、洁净、清幽,从不见人类活动的印痕。那个月牙般的小城就建在谷底,河滩上矗立着楼房,汽车往来,但没有嘈杂和喧嚣,好像是茂密的塔松过滤了噪音,只剩下天籁。游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背包客赶着往河边走,那里的水很清,能看见白云、雪峰投下的影子。

黑河的源头就在县城东端,几条小溪淙淙汇聚,消失于远方。我看见一座标示着黑河源的巨石雕塑,上刻流水、如意、宝盆和龙碗,但无文字说明,寓意神秘,不明就里。附近岸边堆积着玛尼石,都写有经文,许是藏传佛教的咒语或谶言,也不可知。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喇嘛在水边静坐,盘腿,冥想,那样子就俨然是一株柳树或者水草,从根性上远离了红尘。可我没有发现寺庙,抬头,只能望见山崖的云岫,还有漫步在坡地的牦牛与山羊。据说此地的牧民离世之后,都要被人抬着渡河,来去三趟,借此照见自己的灵魂。水之源,有神灵的镜子,前世和今生,今生与来世,都可纳入黑河的清波涟漪。

在格萨尔走过的地方,已找不到他的踪影。问当地居民,很多人早就忘却了那个吐蕃时代的英雄,萨格尔传说的来龙去脉,全然杳如烟尘。不过,就在县城附近的山洼里,我竟然遇到了一处破败的墙垣,荒草披拂的废墟,被当代人命名为格萨尔王城,我想,那只不过是为招徕游客,虚拟了一个景点而已。其实,最真实的还是黑河,只有那一脉流水能穿越时间的旷野,留下记忆和回望。

新月升起时,跟马阿訇拜谒牛星山拱北。阿訇言,拱北就是墓地。这里埋葬着先贤胡塞尼之后裔温买莱,他是伊拉克人。公元1219年,元太祖成吉思汗第一次率军西征,将版图扩展到中亚地区和俄罗斯,建立了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当时,阿拉伯、波斯等国家的穆斯林随元军来到了东土中国,而温麦莱则远赴祁连山区传教,他病逝后就葬于牛心山下……阿訇娓娓道来,连时间、地点、场景都记得清楚。没有附会什么离奇故事,仿佛他就是亲历者,过去的一切均刻入脑海,成为记忆化石。

月光落下来,如雾,氤氲一片淡蓝。在淡蓝的背景里,我恍惚看见阿訇的影子,悠悠飘进黑河,像一瓣雏菊。

我在想一个问题:一种信仰,它的源头在何地?归宿又在何时?

在张掖

黑河静静地流过张掖。

岸上的沙枣树已经千年,有的死去,有的兀立荒漠,枝干横空,挑着孤独的花朵。

古渡。落日。西风。芦花……那些苍凉壮美的意境,早就沉睡于某个时空,成为纸上凭吊的符号,无人再能唤醒它们的灵魂。一个黄昏,我看见兰新铁路上的火车飞驰而过,车轮碾压黑河大桥,发出轰鸣。那种声音尖锐、沉闷、疼痛、刻骨铭心,仿佛从地下传来,透过岩层、黏土,在无限浩茫的时光里凝固,幻作一声地老天荒的叹息。

铁路沿着河岸延伸,流经敻古的河水默然不语,不断将波纹放大,照亮了火车的每一扇窗口。旅客的脸庞倏忽闪过水面,若凋零花瓣,刹那间就消失于虚空。一条古老的河流与一列当代的火车相遇,然后擦肩而过,留下无解的隐喻。

张掖是河西古城。远在汉代,武帝开拓边疆,派张骞凿空西域,从那时起,张掖就成了商贾云集的地方。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西域僧侣把佛教传入张掖,于是便有了金塔、木塔、水塔、火塔、土塔,而众多寺院也相继建成,香火缭绕,梵呗声起,俨然佛国景象。张掖大佛寺是元世祖忽必烈的诞生地,后又有西夏皇后驻锡,一时名声远播。千年过去,大佛寺如今已进入了商品经济大潮,卖门票,成立旅行社,还有导游前呼后叫,当然,这一切看重的都是游人的钱包。至于真心礼佛的香客,却是寥寥。我在那个寺院里溜达,听见屋檐上的铁马叮当作响,还有几只鸽子,懒洋洋踩着灰色瓦片,来回踱步,呢喃咕咕,所有这些声音,都传递着一种寂寞和落魄。我发现泥塑的大佛一手枕于头下,一手自然下垂,似在冥想。我倒觉得佛的样子是在倾听。听什么呢?是门外世界的聒噪,还是流过红尘的黑河涛声?

张掖多水,古有半城芦苇半城塔的美誉,历代陇右文人都曾在这里驻足,赋诗填词,将那些芦花水月、落霞孤鹜弄进平仄的诗行,留下世代传颂的名言佳句。但我就是找不到诗意,或者说,面对城市美景的时候,目光一直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游弋、飘忽,总感到那里的高楼大厦在压抑和吞噬着我的灵性,让我变成了一块砖头或石子。

我坐下来。我的对面就是胡家园子。还记得多年前在张掖师专读书,每个周末,就约几个诗朋文友,趁着薄暮来到胡家园子开会。那种组织类似于诗社,但又不完全是,反正大家可以斜躺横卧在梨树之下,或讲相思爱情故事,或读一段顾城、舒婷的诗歌,梦想有一天成为诗人,带一个红颜知己浪迹天涯。往事历历,到现在,胡家园子早已不复存在,人们砍去了梨树和杏树,建起了火柴盒般的楼房,梨花杳杳,难觅芳综,那一泓芦苇荡里的黑河水,彻底埋葬了我们的诗魂。

荒  原

秋天的午后,我一个人,带着孤单的影子,在祁连山麓的荒原里行走。

黑河就在身边。我能感觉到水的气息,湿润、清凉、阴柔,像女性的手掌,轻抚着我的面颊。我注意到那里的一片湿地,浸染了白花花的盐碱,如泪痕斑驳。有一些野花在阳光里开放,蕊柱迎风震颤,招引着蝴蝶和蜜蜂。荒原很静,黑河也很静。寂静的时光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虚幻的光点,摇晃不定,忽隐忽现。没有树木遮挡,视野开阔辽远,目光里依次出现的是:河滩、丘陵、羊群、骆驼,还有暗蓝的雾气,乌鸦和鹰投在大地上的阴影……

来到一处汉墓群旁边,我停下了脚步。历史上,这里就是霍去病与匈奴交战的地方,铁马秋风、黄沙白草的古战场,现在只剩累累荒冢。在河西走廊,这种埋葬汉家将士的坟墓甚多,但绝少有墓碑铭志,无名,也就证实了死者的卑微和渺小,想来,深深的窀穸里面也没有什么惊世宝贝。尽管如此,汉墓还是被人盗掘,坟丘周遭到处开着窟窿,雨雪经年灌注,仿佛瞎子的眼瞳,充满了绝望。

祁连山区是匈奴大帝的地盘,那些手握鸣镝的胡人曾长河饮马,弯弓射雕,在黑河两岸风光了数百个年头,后被汉武帝的骠骑将军驱逐,从此杳无音踪。因为那次战役,霍去病也便横空出世,登上了人生的峰顶。霍去病死后被陪葬茂陵,坟墓仿祁连山修建,巍峨雄壮,可谓尽享哀荣到了极致。但霍去病没有把战死沙场的将士带回八百里秦川,那些无名尸骸永远留在了黑河荒原,一将功成万骨朽,这句话是诗,也是历史悲情的总结。

那夜,我在临近黑河的一家旅社里住宿,虽离城较远,却安静。店主是一个女子,妖娆,野性,叫人想起那个年代的胡姬。房客少,无事可做,她便拿来一壶温热的烧酒跟我对饮,三杯过后,我微醉,她却兴致浓烈,滔滔不绝地讲起荒原上的故事,说人,也说鬼。人就是当地的盗墓贼,作恶多端,结局都有报应;鬼则多为女性,或为狐狸,或为野兔山羊,都是生灵幻化,有灵性,有味道。

酒精穿肠,头晕,无眠。凌晨起来,推开窗,外面的荒原依旧一片死寂,挂在祁连雪峰上的弦月还没有落山。

黑水国的金月亮

黑水国是一处古城遗址。地方史载,两千多年前,小月氏驻牧张掖,在这里修筑了高大的墙垣,并置宫殿、祭坛、屋舍于其中,遂成为煌煌都城。史书为后人所著,对黑水国的记述只有寥寥几十个文字,且语焉不详,有夸饰的成分。那个年代,作为游牧部族,其皇城宫殿不可能有巍峨壮观、金碧辉煌的建筑,充其量只不过是毡房帐篷改换成泥土夯筑的屋子,再附带建几座佛塔、寺院之类,多添了些木梁椽柱而已。

人们热衷谈论一个遗址的前身,比如它的兴盛,它的华丽,以及它当年的酒肆瓦舍、笙歌乐舞,似乎总是通过虚构与想象,让光阴深处的繁华诗意再现,藉此来满足一种回望历史的怅然心情。但我更喜欢废墟。因为只有面对废墟,才可以看清时间的真实身影,那是西风冷雨般的东西,它可以覆盖和掩埋一切,包括朝代、宫城、金钱、权力,乃至生命和灵魂。

我去寻找黑水国。

坐车,渡黑河,在一个叫永明乡的地方落脚,再穿过荒滩,便抵达那个遗址。时值晚秋,凉风瑟瑟,能看见不远处的残垣断壁间有荒草摇曳,一群乌鸦栖息在墙头,无声无息,像是身穿黑衣的巫师,在那里默想或祈祷。野花凋零,白杨独立苍茫,风里夹杂着尘土、落叶,吹过来,卷过去,一片凄清、萧瑟气象。

遗址上有人,是某个电视台的员工,他们聚在这里拍摄什么宣传片。我注意到,镜头前的一男一女就相偎坐在土墙下面,背向荒原,头朝祁连山,做出一副眺望远方的姿势。我想,几千年都已过去,历史渺若云烟,他们能望到时光的背影吗?

沿着坍塌、倾圮的城堡走了一圈,想搜寻一些远古遗留下的东西。比如瓦当、残陶、铁器、铜钱、破碎的瓷器、锈迹斑驳的箭镞之类,但我什么也未见到,目光逡巡之处,除了黄土还是黄土。墙上的土剥落下来,在那里堆积成小小的丘陵,丘陵之上又长出荒草、蓬蒿,变成了蚂蚁和瓢虫的家园,而昆虫会很快死去,尸骸再次被黄土覆没。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永恒和不朽,也只是一个谎言。我听过一则与黑水国有关的传说:从前,有一个牧羊人在黑水国附近放羊,他的一只牧羊犬每天一到黑水国就不知去向,牧羊人觉得非常奇怪,想弄个明白。有一天,他悄悄跟随牧羊犬到了残破的城垣下,只见牧羊犬钻进了一个水洞,他也随着钻进去,原来洞里像一个宫殿,每一道门里都堆满了金银财宝,一直走到第九道门,也是最后一道门,见正中方桌上摆着一个金月亮,牧羊人欣喜若狂,想把金月亮带回家,可是,当他刚一拿起,室内顿时一团漆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只好放下,室内又恢复了光亮。牧羊人出洞后,做梦都想取回金月亮,但一夜之间,风沙埋没了所有一切,他再也找不到进口……

故事表层的意思似乎颇明确,就是告诫人们不要贪财,奢望天上能掉下馅饼。但往细究,又觉得深意存焉,它其实暗示了遥远年代黑水国消亡、沉没的真实原因:生态恶化,风沙侵袭。

最早来黑水国遗址探险的是俄国人彼得·科兹洛夫,再后来是英国的斯坦因,还有中国的于右任、裴文中、贾兰坡……

他们都相继离世了,当年是否为着那个金月亮而来,不得而知。人死之后,生前生后的事情都被时间解构、坍塌、风化,一切恍如废墟。

临泽风景

过临泽县,扑面而来的是庄稼和树木,小麦、玉米、谷子、水稻、杨树、槐树、垂柳、国槐……所有的植物都在秋阳里闪烁,或碧绿清脆,或金黄灿烂,偶尔从高处飘下几片落叶,绯红里透着莹紫,且有露珠点染,美丽得叫人心疼。

梨园河从雪山中流出,在宽阔的盆地里漫游,冰蓝,清澈,像一个梦境。梨园河是黑河支流,再往下走,就汇入黑河浩瀚的怀抱,仿佛流浪的孩子找到母亲,那种欣喜与快乐,都在此地的河湾里漾起浅浅涟漪,让笑意从波纹间露出,含蓄,温婉,无拘无束。

临泽的小枣著名,我买了一斤,放嘴里咀嚼,酸甜,还带着淡淡的清香。那个卖枣的大妈笑着说,吃枣就意味着早生贵子,多吃多生,人丁兴盛。可惜我已年过百半,再没有生儿育女的念想,所谓瓜瓞绵绵只能寄托于后代。

绕道三台村,观赏丹霞地貌。临泽丹霞是中国最美的丹霞之一,其气势之磅礴、场面之壮观、造型之奇特、色彩之斑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惊叹。游客多,还有外国人,说是刚从西安过来。我注意到他们的神态,都带着困乏疲惫,但兴致依旧不减。西安兵马俑是陪葬产品,虽造型逼真,气势宏伟,但终少不了死人的气息。相比之下,丹霞却是纯自然的产物。一亿多年前的第三纪,由于青藏高原的造山运动,大地隆起,出现了色如渥丹,灿若明霞的地貌,尔后被人发现,成为地质世上的绝顶奇观。站在观景台上遥望,四面都是赤橙黄绿蓝的线条与图案,抽象古奥,宛如印象派笔下的世界。游人大呼小叫,举着相机拍照,以丹霞为背景留影,也许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风大,沙尘飞扬。我发现,在丹霞地貌的色彩中,唯有赭红最为炫目,似血从地心深处漫漶而出,又突然凝固,有种淋漓流淌的动感。但凡美的事物都产生于痛苦,丹霞也当如此,在岁月远方,当血红的砂岩形成之时,犹若女人分娩,伴随的肯定也是惊天动地的疼痛。

离开临泽时,顺路去探访昭武村。史书载,昭武是古月氏的姓氏,共有九族,也叫昭武九姓。我走访了几个农户,他们对这些却一无所知,有人还拿出发黄的家谱,而且言之凿凿地断言,他们的先祖在山西,家居洪洞大槐树下。他们所言若真,那么这个地方的土著应为明朝洪武年间的移民。

昭武九姓,最终连一姓也找不到。也许,在他们祖先的上游,血缘就像流水漫溢河岸,分叉流淌,去向不明。

站在嘉峪关城楼上眺望

嘉峪关就是万里长城的西北端点,出关,再西走,便到了塞外,西域茫茫。

黑河流经戈壁,却绕开了嘉峪关,与长城擦肩而过,遥遥相望。也许是流水的柔弱和温婉,接受不了这雄关险隘的狂野与粗粝,她选择了另一条路途,继续往前流淌,寻找属于灵魂的辽阔、宁谧、静美的世界。

沿着台阶,我登上城楼。看过去,隐约发现远处的烽燧,突兀,高绝,在空旷的戈壁上迎风独立。狼烟散尽,烽燧已没了那种睥睨一切的伟岸,唯剩下孤独与落寞,属望千秋,地老天荒。如果再远眺,那里就是苍茫的西地平线,目光尽头是迷蒙如幻的黄沙白草,西风落日。

嘉峪关城以内城为主,黄土夯筑而成,西侧以砖包墙,雄伟坚固。内城开东西两门,东为光化门,西为柔远门,意为以怀柔而致远,安定西陲。门台上建有三层歇山顶式建筑。东西门各有一瓮城围护,西门外有一罗城,与外城南北墙相连,有嘉峪关门通往关外,上建嘉峪关楼。据说关城内曾建有文昌阁和戏楼,供守边将士在那里谒拜孔子,诵读诗书,默记经典,当然还可以在闲暇时看戏,听听或婉约或刚烈的秦腔唱段。我想,如果剔除了附着于建筑之上的战争血腥,那些冰冷的砖瓦土石,也许还能触摸到隐隐的文化余温。

史书载,嘉峪关城是明代冯胜所建。其人是朱元璋的开国元勋,后来因贪财被杀。他的身后,除了留下几段文字之外,就是这座著名关城。嘉峪关巍峨耸立,默然面对流逝的岁月,冯将军却早没了踪迹,在时光的洪流中,即使他的肉身和灵魂能够复原、轮回或再现,也最终会成为虚无缥缈的幻影。

我的头顶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书:天下第一雄关。据说是晚清重臣左宗棠的笔迹,字写得雄浑苍劲,彰显了一代封疆大吏的胸襟和气度。左宗棠曾任陕甘总督,数次西来,登临嘉峪关城楼,为平定新疆动乱,还从这里抬棺出关,英雄气概,令人陡生敬仰。我猜想,他登上城楼的时候,也一定会眺望黑河,拍击栏杆,抒发长河饮马、剑指西域的豪情。

讨赖河从嘉峪关流过。朋友告诉我,那是黑河最大的支脉。天地造合,众流汇归,再往西去,就到了居延海。那个浩茫的湖泊就是黑河最后的归宿。苍天一样的额济纳居延海,有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的胡杨树,为黑河守望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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