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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房子

2015-04-03范永康

岁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村房子

范永康

高中快毕业,高考还有两个多月就要来临时候,你踢完足球,大汗淋漓地回到教室上晚自习。你在书桌里发现了一封浪漫色彩十足的情书。信的结尾是用很潦草的拼音或是英文组成的,你费了很大周折才拼出读音是“潘菲”。潘菲是班级的团支部书记,也是本县计委主任的女儿。

那阵子,你的确经常是心潮难平,辗转反侧,爱情似海水一样涌入心房,彻夜难眠是家常便饭。说实在的,开启你爱情情愫的不是潘菲缠绵悱恻的情书,而是你后排座位的学习委员陈小村每天都让你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几次。你也发现,那封信似乎被谁拆开看过。

不知是谁告的状,头发斑白的校长陈长风亲自把你叫到他的办公室。陈校长刚刚从骨干教师位置荣升上来,朴素着装,络腮胡子,面目表情严肃却亲切。他和你父亲一起在文革时期下放到名叫历井农场的地方劳动改造两年,那时他已年近30岁,兜里常揣着一张学生装的女子照片。有一年秋天他在乡下感冒病重无钱医治,求一同下放的爸爸把刚分的小米去街里卖了,爸爸最后嫌丢人没能践行,以至于他不久就娶了房东的女儿当媳妇照顾他,不知他的婚姻是幸福还是悔恨。陈校长在办公室里用浸满酒精的眼睛瞪着你,好像要报复他找了农村老伴似的。他最后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江帆牌香烟,不知是吐浓雾还是在叹气说:认真听课,什么事上了大学再说。你至今不会抽烟,但是你还是愿意闻空气中飘动的烟草味,有一种亲切、温暖的节日气息,不知道和陈校长那口江帆烟雾有关没有。

高考结束后,初考排名第一第二的你和陈小村都发挥失常,你们都只考取了哈尔滨一个一般院校。学校押在你们身上的希望破灭了。这下子可坑苦了陈校长,初考之后他曾跑到教育局长那儿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发誓:本学校今年一定最低考上北大清华各1名。现实的结果是本来已经步履蹒跚的校长又苍老了许多,他怀着遗憾心情引咎辞职,以至于教育局准备分给他的处于县中心三室一厅的房子成了海市蜃楼。后来,教育局念他劳苦功高,还是在县里给安排了一间稍小的却是独门独院的北京平房,使他全家七口人轰轰烈烈搬离住了二十几年的郊区草堂。

你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怀旁骛导致了陈校长悲剧性的结局,内心倍感内疚。

四年以后你和陈小村大学毕业后一起分到了离省城不远的一个新城里。小村被分到市里一所高级中学当英语老师,传说教师的地位在不远的将来会一跃万丈上高楼,收入也会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你被分配到市政府一个综合经济部门,冠冕堂皇地居庙堂之高。

你的主任是皮肤洁白个子不高很有风度的胖子,两天后他把你用电话叫到他办公室,伸出大而温暖的手拍拍你瘦弱的肩膀,说了一大串带不字的鼓励话语:“小伙子真不错,有困难不要不好意思说,刚毕业都不容易,我不会坐视不管的。”提前一年分配到一个办公室的小孙,曾悄悄和你说:别听那老犊子的,他貌似憨厚内藏奸诈而且风流成性。你今天觉得,主任和小孙说的奸诈与风流实在联系不上。你内心发热,眼睛发潮,泪水在眼眶里一直打转,真想去亲吻一下他那宽广辽阔像故乡呼兰河一样的前额,内心突然觉得你和小村明年结婚的房子见到了的曙光。

你本想在本周日的晚上到主任家登门拜访。可是周五下午一上班,小村来电话传来坏消息:说你从前的邻居,爸爸下放时候的难友,刚上任不久就辞职的陈校长溘然长逝在县里家中,享年52岁。小村打电话时声音呜咽,说校长还不到六十岁,年富力强正当年,走得实在太早了。当年陈校长既是校长又兼任高中物理老师,对你和小村经常业余指导,费尽心血。你和小村连夜赶回家乡看望了陈校长夫人,她拉着你们的手悲痛欲绝,你们一边一个搀着她渐感不支的身体,望着单位分给他家的一面青的平房,你们一阵阵地心酸难过。

告别仪式那天,秋季的冷雨整整下了一天。火化那天去世的人太多,站在殡仪馆院内等待告别的人们身心备受煎熬,一阵阵地心焦。陈校长的昔日学生,你所工作城市的新城华大公司家电分公司潘总经理秀发飘飘、风风火火地闯进馆长室,才排上了号。等到陈校长骨灰被装进雕龙刻凤的小房子,你突然内生悲催,感到任何人的一生终局都不过如此,殊途同归,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潘总经理料理完毕,走到麻木不仁、神情沮丧的你面前,洒脱地抬手摘掉金边变色眼镜,向你伸出洁白如玉的右手,斐然一笑。你脱口而出:潘菲!

潘菲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却在市里招工时候考入了县商业局。工作三年后,竞聘到和你一个城市的新城商业公司工作,因为出众的协调能力,见多识广的社会经验,很快就当上了商业局下属家电分公司的总经理,据说还是集团副总的候选人。

有一天,你到家电公司看看是否有彩电冰箱一类的家用电器,因为明年初你就要和小村正式成婚。你在商场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巡视了一圈又一圈,在为没有发现一台任何牌子的冰箱彩电而沮丧时,潘菲从经理室急匆匆走出来,看似出去办理一件很重要的事。她看到你,惊喜万分,拉住你的手走进了经理室。

潘菲俨然已是成熟出众的商业领袖,向你娓娓道来犹如电视里的广告用语:华大公司是市政府投资的全市最大国有公司,是下设家电公司、化工厂、塑料厂、香肠厂、啤酒厂以及家具厂等十几个实业公司的集团,生产设备大多引进荷兰、德国和日本技术,产品远销国内外。她边说边在油光锃亮的地板上走着滑步,手舞足蹈,神采飞扬。一会儿,她拉开老板台的抽屉,拿出两盒烟来,把一盒红塔山扔给你,从一盒蓝摩尔里弹出一支用嘴咬了出来,用桌子上一只金黄色18k金的防风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一个蓝圈悠然飘向棚顶。

她冲着神色茫然的你滔滔不绝,大谈生意经,似乎忘了问你来做什么,工作咋样,生活如何。后来知道你来意,她告诉你说,电视冰箱都不是问题,你结婚时候一定都能保证,你朋友来了我也会尽力帮忙,同学之间到社会上是最真挚的感情,最珍贵的财富,别谈价格和金钱,就谈感情和友情。说得你深感羞愧,血往头上涌。潘菲似乎没感觉到你情绪与表情的变化,还以为你是故人相见心潮起伏呢!

到最后,她一脸真诚地说,她的公司虽然财源滚滚,生意兴隆,可是缺少一个像你这样学管理的大学生当助理,直说了吧,就是缺少一个关系可靠的副总。就拿你说,市政府虽然名声很好,权力不小,工作举足轻重,可是挣钱太少,经济拮据,住房难有,到退休了也不过是当个科长处长而已。她的话句句是理。你听了不由自主说了句:房子确实难找啊。

“房子我帮你!”潘菲仗义疏财的气势让你顿时感动取代了羞愧,感激充满了内心。

主任说啥也不相信你到了结婚登记要房子的年纪。你百般解释说你小时候生在农村,村里学校,上学要到二十多里路以外的公社去,所以你十二岁才上小学一年级,现在都已经超过晚婚晚育年纪了。主任听了,好久一点表情也没有,闷头吸着茶花牌香烟。

单位分房子的前几天,主任派你到离苏联只有一湖之隔的小村子,去外调小孙入党的社会关系。所调查的对象是小孙表叔的岳父,据说是抗联小分队的队长,腿上和肩上布满了日本鬼子的枪伤和刀痕。小孙和你同庚,比你早毕业上班一年,他千方百计想和主任女儿结婚,因口吃严重,丧失了和主任女儿相处的机会。主任虽然待小孙如同己出,但最终未成眷属。你的老科长悄悄告诉你说,要是抵达外调的小村,需要乘火车换汽车,最后可能还要坐狗爬犁什么的,远啊!

你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那个叫孙家铺子的小村。当你找到在一间土房办公的村委会,向一位类似村长的官员递上有主任签字、盖有单位朱红大印的介绍信时,对方用被旱烟熏黄的粗糙大手,拿起介绍信端详了半天,然后憨厚地冲你笑了笑,把旱烟袋的铜锅在炕沿上敲了敲,说了句:老吴头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怎么才来?

等你风尘仆仆赶回单位,单位的房子已经分给了小孙,理由是他结婚登记了,媳妇已经有了临产的迹象。在分房会议上,主任盛赞了小孙为工作兢兢业业,一再推迟婚约,以单位集体为重,是年轻人的楷模,更重要的是该同志积极靠近组织,是追求远大理想的好同志。不像有的年轻人,刚参加工作没结婚,就登记向组织伸手要房子,你为社会做什么贡献了?你是尝到过石油会战时的苦了?你还是为这个城市贡献一砖一瓦了?

你和小村登门拜访了主任,在他家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小村痛哭流涕,详述工作单位远,没有房子不能成婚,影响教育众多孩子甚至会误人子弟。主任听完了,依旧点燃一支烟,挥挥手说,先回去吧,谁困难大,谁贡献多我心里清楚;再说,房子指标就这些,分房子是有标准的。你看着他漠然的眼神,咬着牙站起来,很想在被你誉为呼兰河的前额上打一组组合拳以解心头之恨。小村惊恐万状扯住你的手说,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你回到机关单身宿舍,躺在为新婚准备的崭新被子上一阵阵地难过。同室的另一位财政局的同事携娇妻回五常老家结婚去了,临行在室内唯一一张油腻腻的桌子上扔了一大堆米老鼠糖,并留下一张纸条:米老鼠的商标已经被美国收回去了,这是你吃的最后一批国产米老鼠。这种劝法让人如鲠在喉。你把宿舍反锁上,在屋里昏睡了好几天,谁敲门也不开。隔壁宿舍里打了好几天的麻将依然在“哗啦哗啦”,骨头牌声响让你更加心烦意乱。三天后,小村砸碎门上的玻璃,哭泣着把香肠和面包从铁栅栏塞了进来,很像电影里探监的镜头。

主任最后答应明年为你解决一套楼房或者平房,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单位分来的年轻人太多,现在机关分楼刚刚排号到1970年参加工作的。同时,他让你参加由机关团委和工会组成的前线慰问演出团。你说你不会乐器演奏,办公室铁柜上的吉他是同学寄存到这的。主任阴沉了脸说,你别耍小聪明,小孙说你为他弹过友谊地久天长。

演出团的总编是刚从省艺术学校毕业的女孩子,留着长尾巴的头发,鸭蛋形脸是流行的美女,微笑常挂在脸上。你讨厌她上蹿下跳的样子,看她张狂的样子,仿佛年底能拿到奥斯卡金奖或者类似张艺谋得的什么国际奖似的。有一天,在众多乐器混杂中,你有一组D和弦没有情愿使劲按到位,她马上停下来说了句:吉他手睡着了吗?你单位没别人啊,怎么把你派来了?你真想把吉他扔到地上一走了之,可是她走过来,指尖温柔按住你的手,一段一段演示应该有的和弦,竟使你鬼使神差地安静下来。

你后来在白雪皑皑大草原上的井架下的板房里演唱了一首自编自导的吉他曲《家的小夜曲》,歌词大意是:工作久了,生活常了,不要总呆在家里。房间里没有新鲜的空气,走出来,走到阳光下的井架旁,你会幸福万分。你的歌词语无伦次,你的曲调软绵无力,你无论如何也唱不出真情奔放的情怀,此刻你没有心情。面对一群头戴安全帽、憨厚可掬的石油工人,你内心有一种无法抵御的情感:有了房子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如果我有了房子,我会请假一周,拉上窗帘,一丝不挂在家,清闲散漫,胡作非为。你能做什么?不知道。

你的科长是一个诚实的老头,这年头诚实的人已不被别人重视和钦佩了,他自己也常这样自嘲,可是江山易改。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又很神秘地对你说,他找了熟人,为你物色了一间平房,有时间去看看。你惊喜若狂,因为单位又在外地调来一个岁数比科长还年长一岁的科长,听说是主任一位女同学的哥哥,年底分房估计又要泡汤,这事你一直没敢和小村说。

周日,科长领着你在楼区里穿行,越过本市最宽阔的铁人大道,走过一片平房区,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一个冰面将要开化的泡子边,你内心真的感到冬天快结束了。在一间土房面前科长停下来。你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房子不大,大约一间半,里面是丢弃的废旧塑料盒和报纸。房子窗子没有玻璃,房盖也能见到高远的蓝天和白云,很像爸爸和陈校长在家喝酒聊天时说的当年劳改时候居住的牛棚,只不过这里没有干草和牛粪混合的味道而已。这就是主任经常说的干打垒吗?泡子里水面上有两只灰突突的不知是家养还是野生的鸭子,依然旁若无人地游戏着,春江水暖了。

科长看出你的失望,他看着远方的天,说了句:“孩子,先度过难关再说。你觉得行,我找采油井队的同学帮你收拾收拾。”

他的一句孩子让你泪水充盈,你一辈子都感激这位被寒风吹得直哆嗦的热心肠科长。其实,他内心也不是很舒畅,不适合走仕途的道路,一直做他的老师生涯更合适。在国外,他似乎去教堂做主教或做慈善事业会更有发展。

在回单位的途中,你遇到了一个公共厕所,全国卫生城评选马上要来联合检查,本市主管卫生的副市长亲自到现场组织粉刷和装饰。红砖琉璃瓦,对称格局,很像市机关高级平房。你想,要是没人使用,你可以随便改装,完全可以成为一套很好的住房。前后通透,透气孔可以改成厨房的排烟部分,右边可以改成宽敞的客厅,左边是浪漫的餐厅。厕所外的花坛可以改造成一个小菜园,种青椒柿子茄子等蔬菜,再栽上两棵李子和樱桃树,再养点鸡鸭鹅狗一类的乡村动物,一片爽心悦目的田园风光。

你为了安慰小村也为了表白自己正在为房子奔波,答应有时间去看那间没有窗户和暖气的房子,你希望她在科长帮助完善之后再去。可是小村实在等不及,她阴沉多天的脸色恢复了青春与温情,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不管你是否声明房子实在太糟,不完善不能居住,她还是决定马上就去看房子。

当兴奋异常的小村看到那间水畔住房,你惊呆了!房盖已经铺上了油毡,窗户钉上了塑料,打开门,一股热气冲了出来,此刻你发现屋里已经住进去“哇啦哇啦”听不懂的外省民工。小村的脸在阳光下,眼泪沿着脸颊奔流下来,肩膀一阵地抽搐,不知道她是为房子太烂而哭泣,还是为房子被占而伤心。你内心突然地感到一阵阵的无助和空荡,怅然若失的心里滋生出失去才是美好的感慨。

你伸出右手想要拂去小村脸上的泪痕,她一转身有点踉跄地疾步而去。你在衣兜里的左手用拇指使劲地把中指掐破,鲜血流了出来,你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痛疼在心里。

你打电话给潘菲,说下星期准备和她谈谈。她那边欣喜地笑着说,今天,今天你就过来呗,这里都忙不过来了。她可能是喝酒了,嗲声嗲气地说她要去广州订购彩电、冰箱等家用电器,如果你现在去的话可以把飞机票退了,晚几天再去。她最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或者咱们一起去。

后来,你双手插兜气宇轩昂地走进主任办公室。他此刻正在看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见你连门都没敲就进来颇感惊讶,故作镇静地你有什么事?你跨上一步,死死盯住杂志的封面标题,其实你什么都没看见。主任慌乱地拉开抽屉,双手一搂,杂志、金丝边眼镜、连同桌子上的钢笔一起慌不择路掉进抽屉里。你心里暗暗笑了。

“你要干什么,你?”主任外厉内荏地问。

你真的笑了,尽量心平气和说:“主任,我想换一个别的单位。”

“为什么?”

“那个单位结婚能有房子。”

“哪个单位?“

“你管的是不是太宽了点?”你的血突然往上涌,不知不觉凶神恶煞起来。

主任老奸巨猾,香肠般的手抽出一支万宝路牌香烟,也是镀金防风火机,点燃一支烟含在嘴里然后拉着长声说:小伙子,你刚毕业,还是太幼稚了一些。告诉你,单位缺你这样的人才,我也爱惜人才,你去哪都不行。”

看到你怒目圆睁,有些扭曲的脸,他并没有害怕,接着说:“你就得在我这单位呆着,至于房子,你要是这样,永远都没有你的!”

你脸色变成了猪肝颜色,攥紧右拳跳了过去。你并没有去揍他,只是用拳头抵住他那颗油光可鉴的头,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王八,我操你八辈祖宗!”

你怒气冲冲撞开大门,看见小孙一脸诡异的神态站在门口,你没有理他,疾步而去。

潘菲开着一款新型蓝鸟车来接你,黑色外资牌照00002号,据说一号车是另一个机关公司总经理苏某使用。潘菲说,在广州一带时兴小车号,8字车牌得需要几千块钱人情才能拿到。她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调着音响声音。音响里是一曲你不知道名字的英文歌曲,曲调优美而感伤。她眼圈有点黑紫,似乎是休息不好再加上画了眼影。

你心想,既然要闯荡商圈就不能再像书生一样地活着了,应该尽快进入角色。“潘总,我们每年销售额能有多少啊?”你说的我们,包括公司收入,当然更想知道你的薪水。

“这个数。”她举起一个手指。

“十万?”

“不对。”她眼波轻挑。

“哦,一百万啊!”

“no!”她娇羞嗔怪的样子你逐渐适应。

“一千万!”你吃了一惊,同时也知道她没能理解你问话的全部意思。

她点燃了一支香烟,娓娓说:“赚钱很容易的,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但愿你学的经济管理专业能有用武之地。”

蓝鸟犹如步履轻盈的少女,轻快地在光滑如镜的街道上伴着音乐飘舞着。你不由自主地正了正衣襟,心想:忘了从前,开始新生活。

初夏。城市空气中氤氲着丁香花味道,有些烂漫,有些暧昧。整个城市的商品依然是前所未有的匮乏。冰箱脱销、彩电脱销、洗衣机脱销,你想结婚难上加难;火柴、毛线、食盐紧张,你想正常生活几无可能;菜刀、鼠药、绳子紧俏,你想自杀都必须费尽心机。整个家电公司能卖的都卖了,柜台上、库房里都空空荡荡的,可是人们仍如潮涌,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你的副总经理办公室电话铃声响个不绝,从前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一下子都成了你熟得不能再熟、亲得不能再亲的至诚亲朋。连小孙都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礼物都准备好了。你说,结婚?和谁结婚啊?他说,不和你开玩笑了,有点事,电视到货了给哥们留一台,弟弟要结婚,什么牌子、什么价格都行。这个弟弟是说他是我弟弟,还是他另外的弟弟?你笑了也开玩笑说,你下个月第一个星期天结婚,可以把礼物送到陈小村那。电视嘛,一个月内差不多就能到货。

其实,你和小村已经办完了离婚手续,是她提出分手的。你实在不忍心回顾你们从街道婚姻登记所走出来的情景,你欠她的房子恐怕永生都难以还上,她也不需要你还了。

潘菲眼睛充满了血丝,电话告诉你说一千台彩电就要到了。你拿着刚学会使用的大哥大手机惊喜万分地说,一千台彩电就能获利50万元啊!潘菲在电话那边说,你别高兴太早了,一千台冰箱也要签合同,要汇预付款,连同彩电付足款项需要500万元,其中一半必须要现金支付。你抓耳挠腮说这可怎么办啊?潘菲故作严肃说,你可是经营副总,你应该想办法。你心里知道她早已有筹款途径,就笑着对付着,等她说出办法。潘菲后来说南方来了一位商业厅的何处长,住在华凌大厦1013房间,手里有现金,大约400万,星期天准备和他洽谈签约。你说咱们卖给他什么?你似乎听到她咬牙切齿说:卖给他几龙柴汽油。一龙就是一列车,一列车就是60罐。你觉得潘菲在白日说梦。她电话里说,周日咱们一起去。

星期天。你在华凌大厦10层会议室度过了最辉煌的一天。你和潘菲并肩坐在一起,对面是从南方来的何处长及一个助手。早已草拟的购货合同经过简单商议,又经过几处修改后,你在皮夹里的合同书上,按照潘菲的旨意想都没想,执笔,签名,并伸出右手食指压在红泥印上,此刻雪白的合同自己名字上飘上了你的鲜红指纹。身边,有照相机闪光灯闪耀着你的青春、风采还有梦想。

在何处长做东的酒会上,他感慨万千说他还有十个月零十三天就退休了,真想在退休之前为家乡人民办些好事,为国家经济再做一点贡献。潘菲举起高脚杯,里面红酒微波荡漾,说:何老,为国报效精神可嘉可赞,我们同怀爱国敬业情怀,让我们为南北精诚合作成功干杯!

你看到潘菲春风得意谈笑风生的魅力,同时,你也隐约感到何处长假如清贫一辈子的话,有可能在谢幕之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有谁说过,人改变一生只是一天时间。你猜测,你改变一生,或许就是签字画押按指纹的一瞬间,下笔时刻,你对幕后台前已无法掌控,对今后发展更是一无所知。凭天由命是你最好的选择。

你和潘菲到广州订货时,在旧物古董市场看到一幅油画,你买下来想送给小村。七月份,南方绿树成荫,热浪冲击着你的灵魂。

回来后,你用了一下午时间给小村办公室打电话,她好久才回了电话说:“我要结婚了,别再联系,记着过去就行了。”没等你说什么电话就放了。

实话说,你内心没有太难受,虽然有点委屈和内疚,但能听到她的声音你内心就已经满足。你拿着电话,呆呆地听了半个小时嘟嘟嘟的电话忙音,心中升起许多从前往事。屋里一片漆黑,外面已是灯火辉煌了。桌上,卖家言之确凿绝对真品塞尚的油画《普罗旺斯的房子》,此刻神奇般地舒展开来,让你进入一个无法说清的亦真亦幻空间。

一声刺耳手机铃声惊得你一抖,你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在门口沙发上拿起手机接听。潘菲说,你在屋里搞什么鬼,座机一直忙着。你说大学同学在国外发展了,想来投资开桑拿洗浴饭店和五星级宾馆,咱们有什么招商引资政策啊?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真的假的啊?男的女的啊?晚上在新苑西餐厅请你吃饭,现在过来吧,别开车。

等你坐在茶色西餐厅小单间里,才感到没什么兴致,你要了杯咖啡。潘菲连忙对服务员说,来瓶五粮液,52度的。

施特劳斯溜冰圆舞曲并没有使你清爽起来,窗外是灯光阑珊,飘起了绵绵的细雨,情侣们依偎在一起,烂熳色彩浓烈起来。你想起和小村刚毕业时,第一个月开工资就跑到这儿来每人喝了一杯咖啡和吃了一份甜点,快乐地享受了异国般风情的夜晚。

“你怎么顾虑重重的啊?”潘菲眼神透着疑惑。”

“不瞒你说,我似乎感受到了不安气息。”

“别瞎说,你已实现了自我价值。”

“我有什么价值啊?”你用勺搅动着杯子,咖啡有点苦,你不想加糖。

“你不爱我?”潘菲用浑圆的手臂揽住你的脖子。

你笑了笑半真半假说,爱你,也爱整个世界。

服务员倒酒的姿势优美动人,清冽的酒一杯一杯进入身体,浓郁搅乱了思绪,身体滋生了温情。

潘菲说我们走吧。她在菜单上签字。

推开门的时候,你回头问:去哪儿?

她柔情似水地一笑说你别管。轿车行驶在霓虹灯照耀的街道上犹如步入舞池。

她领你走进一座楼房,开门,进屋,辉煌的室内布局让你局促不安。

“这是我的房子,不会有外人来的。”她脱掉外衣,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放在你对面的茶几上。把电视打开,里面是电视剧《渴望》的插曲:好人一生平安。你很喜欢这首歌,小村愿意清唱。她走进卫生间,一会儿,里面的水龙头哗哗作响,热气从门缝飘逸出来。

你喝了一大口啤酒让自己冷却下来。换台,里面是音乐频道的外国歌曲:请你说你将永不。你将永不什么呢?童年时代你永不说谎,少年时代你永不落后,对爱情你说将永不变心,对人生你说将永不沉沦和堕落……你喝了一杯又一杯美国蓝带,味道好极了。你还是胡思乱想,想起少年看过无数次的《红灯记》,那里面没有爱情和婚姻,只有李铁梅在有情况的情况下在窗上贴上一只剪纸红蝴蝶。你在这玻璃上贴点什么,为什么想贴点什么?联络员暗号是我是卖木梳的,有桃木的吗?有。要现钱。王连举举起二十响的驳壳枪,对着自己的右臂扣动扳机的时候还是革命者。你想对准自己按手印的食指猛砍一刀,然后说按指纹的不是你……

“喂,你来一下!”

你走进卧室,红色灯光昏暗,体内的血液如激流。卧室里那幅油画是真品还是赝品你想冒充侦探。此时时刻,背后一双酥软光滑的手臂挽住你的腰际,脊背后面是一双柔韧弹力十足的乳房抵住了你。

客厅里缥缈着歌曲,主题大意是:

——请你说你将永不

一个月后,是你主动走进公安局的。何处长知道了买油款已经汇出去买冰箱和彩电了,而且柴汽油谈判是潘菲借石油公司计划处处长的办公室洽谈的。他知道真实情况后,差点从华凌大厦十楼上跳下去,他选择了报案。

潘菲没有等到彩电和冰箱,就亲自去厂家催货。临行前,她让你先应付何处长,不行就先躲一躲,并关照了进去也没什么,咱们是经济往来也不是经济诈骗,顶多两年保你出来就行了,外面的事由她负责。就好像家里家外,屋里屋外分工这样简单和轻松。

你是趁着夜色进去的,值班的警察惊喜万分,憔悴的面容放出了光彩,要先给你带镣铐。你说,既然主动进来就没想跑,不然多费事。警察口里称是,办好手续,就非常客气地把你用汽车送到很远的一座看守所里,他说,你先好好休息吧。背后的铁门沉重地关上,你感觉那门至少有两吨重。

等你一觉醒来,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屋里虽不宽敞,但两张床很干净。对面床是个老者,正在看着你,惊讶说,这么年轻咋的了?他告诉你说进这样房间只有经济要犯,才有这样待遇,并自诉他与别人做生意被一位貌似青嫩的孩子骗去100多万,那孩子说是副市长的侄子。“你们市里不是真有一个姓王的副市长吗?在单位说不清,就到这来说了。到这来其实也说不清了。”他自慰地笑了笑,继而又安慰你说,正式判刑就好了,每天都有放风时间。

你心里感到好笑,好像他进过多次监狱似的。你很想说,你是骗人他是被骗,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再细想,老者是好意,就又真挚而宽容地笑了。

铁窗上忽然落上两只麻雀,你一动不动地深情望着它们,很怕惊飞了它们。老者指着麻雀说,它们不会跑的,它们的窝就在窗户右侧。

你此刻忽然记起一位朋友的诗歌《原野上的房子》:

安静下来以后

我就像一座沉默的房子

暮色是一只大而温柔的手

它从西边伸过来抚摸我的头发

安静下来的我

只有一种简洁的思绪

这只是一缕炊烟

为第一颗星星升起心灵的长歌

在望不到远方的城市里

我仍旧能感到

我是开阔的、原野上的一座房子

并且有你在这房子里

让我不用做梦就能够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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