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恋
2015-04-02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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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恋爱可谈,偶尔的夜晚,我会和朋友在酒吧消磨时间。
酒量始终不成气候,只要两小瓶喜力,就会微醺起来,然后,便开始想他。有一次,想得厉害,走着走着,忍不住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了起来。像个失恋的小女生。
【竟是个这样入眼的男子】
高中的时候,我常去文涛那里吃午饭。
文涛是我哥,在外贸局做文员,住单位的单身宿舍。
那天我去时,文涛他们几个年轻男子正在聚餐,桌子上摆了一堆快餐盒。我站在门口,正不知进退,文涛说,正好,去帮哥哥们煮点面吧。
燃气灶放在楼道,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锅,热气腾腾,水已经开了,但我发觉锅太小,面条太长,放不下去。无奈又掉头进屋,问,有剪子没?
找剪子干啥?文涛不解。
面条太长,我理直气壮,不剪开怎么放进去?
话没说完,他们哄堂大笑。然后有个年轻男子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牵着我的胳膊把我牵出去,把半包面条放进水里,很快软软塌下去,都装在了锅里。然后他伸手把我毛茸茸的短发揉乱,真有你的。
我躲开他的手,抬起头瞪他。
便愣住了。竟是个这样入眼的男子。帅气的五官,不羁的眼神。
忽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下意识地,我深呼吸。
他已经回了屋里,跟着他们吆三喝四。我独自对着一小锅面发呆,直到水扑出来,手忙脚乱地关了火。
把面条端进去,锅放到地上,在他旁边挤了个空坐下来。他起身盛了碗面,嘀咕,好像不怎么熟,小瓷,没做过饭吧?
我不说话,看着他,他竟知道我的名字。
他继续逗我,来一杯?小姑娘没喝过酒吧?
我还是不说话,却忽然迅速出手,一把抓过他面前的杯子,仰起头一口把里面剩余的半杯酒喝光了。所有人目瞪口呆,他张着嘴巴紧张地看着我,不知道怎样收拾闯下的祸。半晌结结巴巴说了句,哥,哥逗你的。
我却笑起来,然后身体一晃,跌到了他身上。
【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他】
因为那次醉酒,我旷了一下午的课。但那以后,我去文涛那里吃午饭的次数明显增多。
经常会看到他,我叫他彭帅,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叫哥。
我才不管。
偶尔他们也聚在一起下馆子,吃吃喝喝,碰巧了就带着我,只是他会把每个人的酒杯都看得很严,防备着我,再不让我喝。
他是疼我的吧,只是那疼,和我想要的疼不一样。我17岁,他24岁,并不把我当女人。
有时候喝着酒,他们也会拿他开玩笑。慢慢地,我把他的故事串了起来:他同局长的女儿宋菲是高中同学,他读了中专的营销,宋菲去了省城读大学。他毕业时,借了宋菲的关系进了外贸局,并在两年后从小职员做到了供应处的小领导。等宋菲毕业,他们就会结婚了。
知道后,我不再去文涛那里了。
半年后,彭帅果然结婚了。那个宋菲,为了他放弃省城的工作,回来去了一家银行。
我的话越来越少,好像因为赌气,在认识了彭帅的那一年,我从163厘米一直长到了170厘米。
那年夏天,我拿到了青岛海洋学院的录取通知。
母亲絮叨很多天,干吗非去那么远,真是的。
没错,青岛距离陕西的这个小县城很遥远。可是好像只有距离,才能让我透过来气。
读书的学校很美,青岛也很美,学哥学姐说,这里是谈恋爱的天堂。
可是我一直都没有恋爱,甚至连宿舍里最不好看的豆豆都出去约会了,我还是一个人晃荡。周末的时候,跟着一个登山协会的去爬崂山,爬到一半时,就找一小块平地坐下来看海。
半山腰处,常常是雾气缭绕,我相信这样的山顶,会有能够穿墙入室的崂山道士。
可是这样美的生活,我快乐不起来。心里有一处,小小的一处,阻挡在快乐到来的路上。很坚实,没有出口。
大二的时候,一个追我的男生说,认识你以后,我的日子在单恋中度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
单恋,我的心就被这个词轻轻撞击了一下。有点疼啊有点疼。
就这样过了4年。家乡发生了许多改变——文涛结婚生子,并且戴上了眼鏡。县城慢慢变大,每个假期回去,我都有到新地方的陌生感。而当初红红火火的外贸局却破产了,文涛找了家私人的公司,没黑没白地上班、加班,养活妻儿。彭帅呢?我已经没有他的消息,很久很久,就像我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他。
临近毕业,文涛打电话说,海边城市机会多,如果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别回来了。又补充一句,妈也是这个意思。
生活越来越现实,逼迫得人只能先选择生存,再选择其他。
就这样,我在青岛留下来。应聘的第11家公司给了我一个机会。公司在山东路和江西路交叉口的一栋高高的写字楼里,做出口贸易。
【我像住在一个孤单城堡里】
过去报到时正是4月底,路边的樱花,一树一树开得丰盈。走在树下,我感慨万千,这样的城,有什么人不能忘记,有什么伤不能抚平。
于是,我开始学着合群,跟一帮年轻的同事混。闲了,去聚餐、泡吧或者K歌。不管干什么,总离不开酒。何况青岛的啤酒名扬天下。
几年后,又一次面对酒杯时,我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我抓起杯子仰头把那杯啤酒灌下,咕咚咕咚,不管不顾。
一桌的人全都目瞪口呆。然后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小瓷,你没事吧?
就是在那一刻,想念的感觉以我想象不到的强烈卷土重来,将我一身一心覆盖。我张着嘴巴摇头,喃喃地说,没事,我没事。可是我却忽然哭了,哭得他们都手足无措。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众失态。以后,再没有过,后来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并没有认识的人看见。我像住在一个孤单城堡里,别人走不进来,我也走不出去。
櫻花又开了两次。两年后的春天,又是满树满树的樱花含苞待放的时候,一个春意浓浓的夜晚,我和同事小渔在海边的“廊园”酒吧一人拿着一小瓶喜力耗着光阴时,依稀觉得有人静静站在了身边。
他从哪边走过来的,我不知道,但我忽然感觉到了,一转头。
6年后,彭帅那张几乎毫无变化的脸,依然让我感觉到窒息。
我站起来,偷偷做了个深呼吸,唇角微微翘起。
小瓷,真的是你!他先开口,声音很大,充满惊喜。你长高了,这么高了,还是那么瘦,大姑娘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我笑起来,彭帅,你怎么来这里了?声音平稳,脸上的表情一如17岁的时候遇见他,有点无所谓。可是我听见我的心,快要跳出我的身体。
我……来出差。他没有纠正我对他的称谓,6年后,23岁的我和30岁的他,终于越过了年龄的界限,可以平等对视。
这时,一直仰着头打量我们的小渔开口,你们,朋友啊?
是我哥以前的同事,彭帅。我介绍,我的同事小渔。然后我坐下,靠里,给他腾出位置。招呼服务生拿酒。
心里波澜壮阔,表面不动声色。那么早的时候在他面前我就会装,现在,我更会了。我礼貌地问他,这些年,还好吧?
他笑笑。过得去,单位解散后,我自己开了个小公司,做点农副产品出口……那笑,不再是我曾经熟悉的邪邪的坏坏的味道,分明有丝无奈浮在唇角。
嗯,你比文涛强,他跟着别人打工,很辛苦。我递酒给他。
会想到吗?6年后,我和我恋着的男子,终于邂逅,却只用世俗的口吻谈论生活。
小渔却还是看出什么端倪的表情,自作主张地先行离开了。她一走,我和彭帅,忽然沉默下来。过了一小会儿,我有点心慌,拿起酒来跟他碰。
他按下我的杯子,别喝了,你没酒量。
你怎么知道?那次又不算。
那也别喝了,女孩子,喝多不好。他把杯子从我手里拿出来,放到一边,唤了一声,小瓷。他问,这么多年,是不是把我忘了?每次见到你哥都想问你,可是……
他不说了,自己把酒喝了。
我一下就装不下去了。他的一句话,轻易卸下了我习惯多年的伪装。
彭帅。在他用一种略带忧郁的眼神看了我半天后,我脱口说,那时候,我喜欢你。可是,你没有等我,你不肯等我。我说,彭帅,我恨你。
【从单恋跌到了热恋】
在和彭帅重逢后,我相信了一句俗气的话: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的,现在彭帅是一个人,他离婚了,两年前,曾经因爱他而放弃了前途和繁华都市的女子,终于为她的放弃后悔了,她自以为是的爱情碰到了现实,被碰得灰飞烟灭。失去了原有工作的彭帅,只是三两个人合伙搭起了一个所谓的贸易公司,合适的季节收购点农副产品,运气好的话赚点钱,谈不上事业……这样的彭帅,不是她要的。可是,我不在乎。
去年开始,彭帅跟青岛一家公司谈了几笔水果业务,这次来,是签合同、拿预订款,那天晚上事情办妥,他无意中转到了这家在丛林深处的酒吧……而我漫长的、长达6年的单恋,也在这个曼妙的春天的夜晚,正式结束。还有我习惯沉默的年代。
彭帅走后,我完全变了一个人,话出奇地多了起来,还总是偷笑,要么发呆。事情来得太快又太好,我要好多天才慢慢接受并相信这是真的。
小渔第一个窥出我的改变,数次追问,我终于告诉她详情。
小瓷,你疯了?小渔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浪漫有余,现实不足。小瓷,你不会因为他回老家,去县城图谋发展吧?
实话说,这个所谓现实的问题,我还没有想过。我觉得这对我根本不是问题。当初我来青岛,并非这个城市是我所愿,不过是为了离开他。现在,回去也无所谓。何况彭帅说,他会努力向我靠近。
所以,小渔说什么,我不在意,我正热恋,迅速地从单恋跌到了热恋,每天要打电话要发邮件发信息……顾不得其他。
半个月后,彭帅再次来到青岛。他想我了。当然,顺便可以谈谈业务。当然,我会跟他一起。彭帅开玩笑,身份正好,女朋友兼秘书。我真赚。
他说什么我都高兴,很傻的小女孩那样高兴。
却真的担当了他秘书的角色,彭帅想接一笔猕猴桃的出口业务,有些外文资料,刚好我可以帮他翻译。
业务顺利谈成,彭帅眼里是喜悦,小瓷,他说,是你给我带来的运气。
我只笑不语,享受他看我的目光,欢喜,惊喜,爱怜,依赖……
这个男人,现在,他是我的。他终于成了我的。
【我甘心为他改变】
半年后,我也搬离了公司的小公寓,彭帅租了大一点的房子,离公司不远,离海不远。他留在青岛的时日也渐多,甚至开始筹划把公司开在青岛,家乡那边,做个基地……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只是听,并不发表见解,我好像来不及考虑这些,我只在意他。
也开始频繁跟他去谈生意。慢慢地,他为我添置了新的行头——礼服、职业装、高跟鞋、品牌内衣、成套的高档化妆品……
小渔的态度完全转变,啊,小瓷,他竟是个绩优股。
但这个绩优股,还是当年那个揉乱我头发不让我喝酒的一脸单纯坏笑的男子吗?
我忽然想了一下,但立刻就不想了。我爱他。于是,我学会了穿高跟鞋,穿那种很贴身很显身材的小开口的礼服,化淡妆,拎镶着水钻的手袋,小步走路,低声说话,小口喝水……很淑女的样子,很不像我。我是穿着牛仔裤和球鞋长大的。
有次,一个客户当着他的面夸我,像个职业模特。对方说,呵,彭先生好福气,小瓷小姐才貌双全。
我微微笑,謙虚而礼貌。彭帅骄傲地握握我的手,附到我耳边叫我,宝贝。
宝贝,不是不好听。可是,我还是喜欢他叫我小瓷。
当然免不了会有酒,这样的场合,有时候酒杯比茶杯还要大。
一度,彭帅并不让我喝,即使客户要求,他都会委婉替我拒绝。实在拒绝不掉,他便替我,以二抵一。彭帅酒量不小,只是架不住这样喝,一来二去,醉的时候多。
有时候真的看不下,便试探着要自己喝,若是啤酒,三两杯总还是应付得过去。他比我更坚决,生意可以不做,酒,我可不能让你喝。
年少时的那次喝多,他始终记得。
是因为这样吧,因为他始终如一地疼我,我甘心为他改变。甘心为他。
意外,却还是发生在酒上了。
【很清晰很清晰的疼】
2015年元旦后,彭帅待在青岛没有回去,为一笔大的生意做准备。他说,做完这笔生意,我们就可以买房子,可以在青岛开自己的公司了。
但他不知道,其实这样我已经满足。
最后一次关于订单的协商依然在饭桌上,彭帅备了很贵的酒,我则穿了7寸的高跟鞋,并第一次戴了略略绚丽的首饰。
彭帅志在必得。而做陪衬,我也要做得合格。
客户是小个子的香港人,英文说得比普通话流畅,因此,我做彭帅的翻译。
我同彭帅先到,等了片刻,香港人和助手过来,看到桌上的酒,眼睛一亮,然后抬头看见我。眼睛更加亮起来,小瓷小姐,你今天很漂亮……很,性感。他眨一下眼,好酒配美人,今天你可一定陪我喝两杯。
我笑,笑得略显牵强,客套话说了几句,落座,服务生开始倒酒,至我跟前时,彭帅礼貌阻拦,她不会喝。换茶水吧。
香港人笑,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彭先生,这么好的酒,小瓷小姐不喝多没情趣啊!
彭帅顿了顿,坐下来,没有继续阻拦。
面前的高脚杯,晃晃悠悠倒进去大半杯。香港人是铁了心要我喝,小瓷小姐若是喝了,这笔订单我签了。
说的是英文。
彭帅转头小声问我,什么?
我站起来,我知道对方,他在乎的不是其他,不过是我这样一个,被他赞美为漂亮性感的女子,是否愿意给足他面子,在他面前放低身姿。
我对彭帅说,你让我喝了,订单他签了。
彭帅一愣,你跟他说,我替你,喝多少都行。
除非你不想要这笔订单。我不跟他多解释,我看透这个香港小男人的心思。
彭帅不说话了。我端起来酒,唇角微微翘起来。抬手的动作却很慢,好像在等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等到,每个人各怀心思,沉默地看我。于是一仰头,像第一次喝酒那样,咕咚灌下。太急了,一口呛出了眼泪,52度的白酒,登时蒙了。
后面的事情不太记得了,听到香港小男人絮絮叨叨,还有彭帅附和的笑。我坐在高靠背的椅子上,身体努力向后靠去,天花板上灯光闪闪,像夜晚的繁星,煞是好看。
彭帅没说错,我真的没酒量,半杯就醉了。
那天晚上醒来时,彭帅在我身边坐着。我看着他,忽然觉得陌生。
要喝水吗?他低头问。我摇摇头。他的眼神里有太多掩饰不住的喜悦,小瓷,你这杯酒喝得真值。
值吗?我看着他,问自己。
他到底还是让我喝了,终于让我喝了,在庞大的利益面前,一杯酒,其实真的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怎么那么难过呢?难过得像丢失了全世界。
看样子,以后,还得培养你点酒量呢,他似是开玩笑,你一杯酒顶我喝两瓶……
我的心就开始疼起来,像第一次穿很高很细的高跟鞋时脚的疼,像第一次用眼线笔画眼线戳到了皮肤的疼,像第一次戴戒指勒到了手指的疼……都是很清晰很清晰的疼。
想起7年前,每次他左躲右闪地防备着我拿酒杯时小心的眼神,想起他单纯的坏坏的笑。
原来,他已经不是曾经的彭帅,他被一个女人和生活改变成了另一个人,模样还在,表情还在,可是骨子里的东西已经改变了。而我想爱的,却恰恰是曾经那个没有改变的他。
在我爱上他的时候,他爱着别人,在他爱上我的时候,他变成了别人。
原来这么多年,这始终是一个单恋的故事,原来这么多年,我始终在单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