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求晚年的闲居生活*
2015-04-02黄阿明
黄阿明
(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彭定求晚年的闲居生活*
黄阿明
(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康熙年间长洲彭定求状元进士及第,钦点翰林,其仕途本可一路通达,致身宰辅。然而,淡薄的性格脾性、身体的健康条件以及仕途中的切身经历,令其深刻认识到宦海的凶险诡谲,遂毅然辞官归里,从此过着闭门谢客、养生读书静坐的闲居生活。像彭定求这样的江南士绅不是个别情况,而是一个普遍现象,一定意义上反映的是清初江南士绅阶层的一种存在状态和一个时代的侧影。
彭定求;晚年;闲居生活
彭定求(1645—1719),字勤止,号访濂,又号复初学人、南畇老人,晚号止庵,清代苏州府长洲县人,康熙十五年(1676)会试、廷试皆第一,授翰林修撰,历官日讲起居注官、国子监司业、翰林侍讲。康熙三十三年(1694),浩然而归,开始了长达25年优游林下的闲居生活。康熙五十八年(1719)卒,年75岁。将彭氏仕宦与闲居生涯两相对照可以发现,在其生命历程中存在一个科名赫赫、宦迹萧然、长期闲居的吊诡现象。其实,在清初江南地区像彭定求这样的士大夫不乏其人,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社会现象。因此,探究彭定求这一典型个案人物,可以让我们看到清初江南地区的仕宦、学者型人物的一种存在状态,藉以更深刻理解明末清初这一特定时期的江南士绅阶层及其所处的时代。
一、短暂仕宦生涯
彭定求六岁入小学,十一岁“即知敬重,端拱持念日有常,即知返躬自警省”;十六岁习制艺,“诸老先生交口器诵之”,定求更是“温温自克益谨,治业益勤”(《奉政大夫翰林院侍讲赠光禄大夫吏部右侍郎加一级彭公行状》)[3]394。总的来说,彭定求自出生至二十三岁其父彭珑出知长宁县为止,他的求学状况基本是出入于塾师与庭训之间。
康熙十一年(1672)可能是目前所知彭定求最早参加江南乡试时间的记载。其弟子王哲生谓康熙壬子彭定求中江南乡试[4]404,彭定求自撰《生圹志》亦云“康熙十一年中江南乡试”[5]396,罗有高《行状》更是言明彭定求是举江南乡试第二十二名[3]395,主考是户部郎中詹推圣,同考是沈允范、刘滋。[6]乾隆《长洲县志》记载,康熙十一年壬子科解元为宜兴陆舆,长洲中式三人,其一即彭定求。[7]228次年,彭定求会试不售而归。[6]
由于丁忧之故,至康熙十五年(1676)彭定求才第二次参加会试,结果会试、殿试第一联捷,钦赐进士及第,初授翰林修撰。翰林院素号清华尊贵,为辅相养资储望之地,若非变故,身登宰辅指日可待。然而初涉宦海的彭定求不久便遭受痛头棒击,卷入了清初历史上有名的康熙十六年顺天科举案。虽然最终康熙皇帝对此案做出宽大处置,定求并未受到处分,但对他来说却是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打击。[8]
康熙十九年(1680)正月,彭定求“以病乞假”[6]归觐。乾隆间,罗有高所撰行状云“公官翰林才四年,遗荣味道之志决于此矣”[3]395。定求家居年余,康熙二十一年(1682)入都,“补原官”,仍入翰林院。康熙二十四年(1685)正月,充日讲、起居注官,纂修《两朝圣训》,分撰《春秋讲章》。十二月,晋升国子监司业。定求在国子监司业任上,与祭酒翁叔元相得益彰,励志振刷,尽革积弊,岁三周升翰林侍讲,然定求“念长宁公年日高,久作归计”[6],改官三日,即投牒吏部,援省亲例乞归。将抵里门,闻其父彭珑讣告,遂循制丁父艰,俄而继妣袁安人亦殁,复丁继妣之忧,前后三载。服阙后,彭定求告病展假,养疴又二年。康熙三十二年(1693)冬销假补官,然彭氏“静究人情,深悔一出”(《生圹志》)[5]397。次年闰端午,上疏请归得旨,浩然去都还里,遂有终老林壑之志。[6]
纵观彭定求短暂的仕宦生涯,翰林前后八载,国子监三载,通计居官十年余。王喆生称,先生志节高迈,不二时超,“自通籍后,在朝列未及十载,年方逾艾,蘧请急归里,杜门读书,深究性命之旨”(《座主彭访濂先生七十寿序》)[4]374。康熙四十四年(1705)南巡,于扬州开局校刻《全唐诗》,定求“首蒙简任,又分赐御书”,以示优渥,“先生专意编摩,往来邗江二载”,事竣即归,不改初心。康熙五十二年(1713),玄烨六十寿庆,定求赴阙朝贺,康熙帝赐宴畅春园,又赐夔龙格水池松花石砚一方,礼毕即归[4]404,自此不再复出,过着优游林下的闲居生活。
二、杜门谢客
彭定求居翰林院四载,已是倍尝恩宠荣辱,目睹了宦海的凶险诡谲。康熙十九年(1680),彭定求以病假名义乞归,禀其父彭珑曰:“儿归愿杜门读书如童子入家塾时,不问户外一事,以补从前悠谬。”彭珑颇为高兴,亟检授案头先儒诸集予之,且谓学者舍“居敬穷理”四字外别无入门之径,宜沉潜绎,“尤以《四书五经》及《孝经》、小学、《性理大全》,须臾不可释手”(《敕封国子监司业显考一庵府君事状》)[5]424。定求晚年自编《归田集》亦云:“余以樗栎之质,朴质无文,筮仕词馆,徒惭尸素,每思蚤息田间。”[5]282由于诸般原因,彭氏宦海两入两出。晚年闲居既久的彭定求在回首十年宦海生涯时,不禁感慨“达官原险境,拙政事闲居”(《有感二首》)[9]126,尝云:“回首此生昏宦误,可能脱迹洗尘埃。”(《上大茅峰二首》之二)[9]126又云:“十年误逐春明梦,落月残铠怕蚤朝。苎帐布衾容稳卧,野人乐意十分饶。”(《弄笔三绝句》)[90]42由此可知,晚年彭定求对十年仕宦生涯颇多悔意。①此外,彭定求在文集中也多处表达这种悔意。比如,《南畇文稿》卷一《〈归田集〉自序》云:“癸酉冬勉复北行,一就旧职,则病且更作,筋力早衰,自料无能仰副摛藻衔华之任,若复怀禄苟容,滋人疑忌,不亦进退失据哉。因决策投牒往返,才及数月,见者无不讶而惜之。然余中心自幸一官虽微,言旋信宿,亦如欧阳子所云……当策蹇于修门洎息,游于故里,啸歌落落,如鸟之入林而语,鹿之纵埜而鸣,有不能自已者。噫,失之东隅,收诸桑榆,终自悔其知己之晚矣。”又,《南畇文稿》卷十一《与林云翥书》云:“仆赋质弱,虽自幼喜读先儒理学书,而始则濡首于应举,继则混迹于从仕,几至汨没性真,赖天之灵,困心衡虑,深知游宦之为累,决策引退,乃得详讨先圣先贤遗书,而洗涤习染之旧,然恨不得屏迹深山,捐弃尘累也。”
定求归里后,基本上过着杜门谢客的生活,非关民生利病决计不入公门。门人唐孙华云:“吾师葑溪彭先生……年甫强壮,早赋遂初所居南畇草堂,场圃在前,杂植花木,读书吟咏其中,不殖家产,不问有无,泊如也。”又云:“(先生)门下士往往登显位至公卿,地方大吏多式闾造门修资师之敬,而先生以道自重,非关民生利病者,未尝有言也。”(《〈南畇诗集〉序》)[9]1乾隆《长洲县志》则云:“(定求)谢病归,葺舍旁兰园数椽,读书静坐,课子孙其中,自号南畇老人。”[7]317其实,这些记述皆是就彭氏休致闲居生活的大体情况而言。
康熙三十三年(1694),在彭定求五十生辰之际,亲朋有言循例为其祝寿,被其婉谢,并撰《五十生日谢客约》以答。在《谢客约》中,定求详细申述了不可以生日受贺的七则:一,康熙帝自“慈宁宾天以来,万寿令节停止朝贺”,上行下效,此草偃之臣之分也;二,父母俱亡,生者哀痛,何可为宴乐罪属忘亲;三,生日系母难之辰,定求生当离乱,备极危险,十四岁而母殁,回忆生平得见慈颜者曾有几日乎?呼抢无地,正在悬弧之期;四,定求丧母后,赖祖母恩勤鞫养,得至成立,定求生于五月初九而祖母亦殁于是月初十,在祖母讳前一日反当庆生祝寿,亦哀乐乖节;五,平生薄躬不肖,恐有负君亲愧师友,时值此际,去日多来日少,正当侧身补过,岂可靦颜燕笑;六,若室家聚顺白首齐眉亦常事尔,而定求早丧荆妻,已长埋泉下,形单影孑,子女顾其父而思其母,何忍居之晏然引觞自快;七,草土余生再入阙廷,羁栖旅舍,粥而食,艰难风尘,如欲置酒高会,实非力所能办而徒辱亲朋。因此,定求希望亲朋曲谅其隐衷,莫复强求,并立誓“自此后,每逢十年,俱遵此约”[5]463。可以说,《谢客约》是彭定求表明自己心迹的告白书。
不过彭定求归里的头几年,并没有完全隔绝与外界的活动联系,仍然参加一些应酬和公共宴游活动。康熙三十四年(1695)端午,在亲朋鼓动下,定求随众赴金阊门观龙舟竞渡:
我年五十端阳度,不逐水嬉观竞渡。今春徂夏日键关,绳床竹几供朝暮。几回掉首却花筵,比邻亲串敦邀赴。觞咏差无败意人,兰桡还向金阊路。金阊路畔游人哗,凌波泛棹趋如鹜。(《竞渡行》)[9]9
有时,彭定求甚至还主动发起集会,如康熙三十四年长夏无事,定求检阅高攀龙年谱,一时兴起,竟主动招邀友邻汇于草堂,举行豆腐集会[9]10。不久,定求第二次于草堂再举豆腐会[9]11。康熙三十五年(1696),嘉定友人贻赠定求晚菊三十本,欢喜之下,彭氏招邻友于草堂赏菊吟唱,所谓“南荣一夜晚香寒,侵晓邀宾入坐看。荒径也当金作靨,温颜相对玉为颜”(《招邻友草堂观菊,用餐英二字二首》)[9]24。
但也正是从这一时期起,彭定求开始推却社会活动,闭户谢客、远离尘嚣,“寓居葑溪,萧然键户,谢却交游”(《施一山藏稿序》)[5]286。康熙三十四年正月初四,吴中缙绅相约于西园举行公会,邀定求参加,彭氏以新年斋禁未赴[9]2。同年孟夏,里中缙绅数举酒社,彭氏俱未赴会,因此有“一从止观静中操,隔屋西家酒债逃”(《孟夏园居遣怀四首》)[9]8之句。前辈缪彤念斋先生居里期间,主持同人月会,此前定求一直是该会的重要成员。定求归里后,同人月会每次举会之时,念斋先生皆邀其参加,但定求皆未赴会,以致在念斋先生病逝后,定求在所撰挽词中表达了无尽的愧疚之意[9]27。友人邀约定求共同赏梅,定求借物言志,作诗四首谢客冶游[9]6。康熙三十四年中秋,定求借将前往彭氏祖茔守护墓庐的机会,再次表达了谢客之意[9]12。
然而,这种闲居的生活状态随时可能为世俗打破,定求从内心深处发出了“闲居犹苦客尘侵,把臂谁堪共入林”(《闲居三首》其一)[9]26的担忧,遂向世俗朋侪宣布:“洛涘老人夸结社,沧浪迁客惯行吟。何如石洞逃名者,猿鹤依依岁月深。”(《闲居三首》其二)[9]26彭定求意识到应该更坚决地断却与俗世尘嚣的往来状态,他说:“宴坐闲房百虑休,年来真合罢交游。”(《竹饭至茧园二绝句》)[9]42显然,键户闭关谢客是彭定求在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并因此郑重立下《闲居谢客约》:
宾朋会聚,姻戚周旋,高情雅意,良足铭戢。而贱躯多病,杜门岁久,疏懒成癖,稍涉酬应,便增疲惫。每当亲友折简招邀,未能匍匐追随,窃恐临期告辞,坐以不恭之罪,因敢沥陈鄙悰。伏冀一一垂谅,惟不在所戒之列者,敬当趋赴如命,则周行获示,好我无量。[5]462
在这种情形下,招邀彭定求前往参加集会的邀请大为减少,前往南畇草堂登门拜访的亲朋也日渐稀少,定求开始过着慵懒、闲静、恬然的独居生活,不用忙于各种不必要的社交应酬,所谓“只合移床聊自远,未须倒屣漫相迎”(《书叹》)[9]88。彭氏有大量的诗作记录下了自己闲居的生活,这里聊举数首以见:
谢客
蓬蒿坚卧径荒芜,稼客书宾一例无。岂厌敲门来啄木,空烦劝酒命提壶。
寻山正好身犹懒,望月将圆兴转孤。
檀板金尊行乐地,可能偃蹇厕潜夫。[9]38
悠悠
悠悠便与世相忘,物态纷如固粃糠。
堂下牛过犹免爨,山梁雉作更回翔。
蓬门自带烟霞近,虚室还消岁月长。
久矣往来无热客,炎歊未敛亦清凉。[9]59
六十生朝感怀四首(其四)紧闭柴门刺罕通,交流零落各西东。
对床往岁怜同叔,登垄经年泣邵公。
虚室自萦香篆白,臞颜不借玉疁红。
余生愿得归根处,姑射山头畏垒中。[9]96
由上揭诗作可见,彭定求自谢客以来,镇日闭户独居,过去往来的亲朋同道也日渐疏于走动,过着简单的藜藿菜蔬的物质生活,精神上却恬淡悠然。即使在新春岁交之际,亦往往如此,“桃符懒复换蓬庐,隐几焚香爱独居”(《新正书怀三首》其二)[9]45、“闭阁深思过未除,流光又叹隙驹如”(《岁交诗二首》其一)[9]86。渐渐地,新旧岁交之际,键户谢客成为晚年彭定求闲居生活的惯例,“斋居引领迓东皇,减觉晴窗昼漏长。谢客署门成岁例,思亲隐几感年光”(《春朝》)[9]169。在这样闭户谢客状态下,彭定求度过了二十五年。定求五十三岁时云:“三年林卧俗尘稀,方外寻交计转非。”(《偶吟七绝句》)[9]3六十岁时云:“十年心迹谢尘嚣,紫府真人幸复招。”(《上元日云间道上咏怀》)[9]92六十五岁时复云:“自庚午迄今二十一年,惟甲戌补官陪祭祈谷坛斋宿衙门,丁亥扬州校诗候迎御舟,设祭寓斋,俱不出赴讌集,余岁则键扉独处,谢绝人事,实与居忧无异。”(《献岁斋居谢客约》)[5]464
在彭定求二十余年的闲居生活中,闲居却不离群索居,仍与一些知交好友保持着密切往来关系,主要有其门生昆山王喆生、大文学家尤侗之子尤珍、邻人新安流寓汪太翁、汪泰来诸人。王喆生,字素岩,号醇叔,康熙二十一年(1682)二甲第六名进士,授官翰林院编修,授职甫三月即请急归,奉侍节母,晨昏瞻恋,有终焉之志,逮至慈闱之毕已逾二十年矣,喆生年已六十,其笃行醇儒,“尤致精于易学”(《王素岩七十寿序》)[5]311。喆生仕宦时间比定求还要短暂,闲居时间比彭氏更长,前后四十余年。彭定求与王喆生以顺天科举案相识相交,脾性相近,仕宦辙迹亦相似,同为博洽醇儒。喆生精于易学,而定求晚年亦精研易学,故二人情谊相交四十余载。定求云:“余与君周旋四十年来,同方合志,从无几微扞格。君每过余草堂,青灯白雪,烹蔬酌水,讲论斐亹。余亦爱君之林园萧旷,驾轻舟,携襆被,风月悠悠,如置身于曲水辋川之畔。”(《王素岩七十寿序》)[5]311可见,二人关系非同寻常。王喆生是彭定求晚年闲居世界里南畇草堂为数不多的常客之一。“兀坐感流光,沉绵病如疻。忽报仲宣来,忻然一倒屣。相对清昼闲,且得扁舟舣。刮膜怀金鎞,荡胸涤尘滓。纡步南园蹊,短榻忆栖止。”(《喜醇叔至》)[9]67这首诗记述了康熙四十年(1701)春,王喆生突然出现于南畇草堂,令彭定求喜出望外,“忻然一倒屣”、“相对清昼闲”、“纡步南园蹊,短榻忆栖止”,造访者能受到如此礼遇,在彭定求的晚年生活中极其罕见。又,康熙四十七年(1708)立春,王喆生前来草堂探望彭定求,定求留喆生住宿夜话,有诗云:“屏除岁冗户长扃,得枉兰交棹且停。蔬具也堪充客箸,草堂犹自带春星。”(《立春素岩至夜话》)[9]142长期键扃的南园,因为王喆生的到来而“带春星”,可见彭、王相交之深洽投契。
尤珍是大文学家尤侗之子,尤氏父子同为著名的文学家、学者,亦皆彭定求深交知己,更妙的是彭、尤两家隔水相望。尤侗长定求二十七岁,尤珍较定求小两岁,彭定求为尤侗晚辈,与尤珍则为平辈。珍,字谨庸,号沧湄,康熙二十一年(1682)与王喆生同榜进士,入翰林院。康熙三十二年(1693)迁春坊右赞善,次年乞归。[10]同年,彭定求致仕归里。由于共同的志趣,相似的仕途履历,加之两家近邻,两人甚相得契,尤珍更是彭定求闲居时期过往南畇草堂、备受彭氏欢迎的座上佳客之一。
徽州歙县汪舆图,字河符,号义斋,祖上以经营鹾务流寓吴门,晚年键户谢客,彭定求与汪义斋脾性相投,相交二十年如一日,定求称独得义斋汪太翁,“气谊中孚,知其为忠信笃敬之君子,始终不渝如一日”(《诰封奉直大夫义斋汪太翁墓志铭》)[5]370。
在彭定求闲居期间,除却曾奉敕赴维扬主持《全唐诗》书局外,户外活动是就近散步和山行游赏,室内活动主要是读书、静坐、品茗、赏花。彭定求的就近山行游赏是围绕以太湖的东山光福祖茔为主要线路展开的,每年一二次定期或不定期前往玉遮山房山居,顺便短途山行。这是彭氏晚年生活的重要母题,自成一个讨论主题,且存而不论。
散步是晚年彭定求重要的室外活动,活动范围以南畇草堂周边空间为主。对此,彭氏留有大量诗作。比如,定求常至南园西边附近烧香桥边闲行散步,“陌上黄云覆欲齐,闲行只爱小桥西”(《南园闲兴六首》其一)[9]22,“又趁秋阴净,闲行到石桥。溪流全未减,林叶半将凋。洗眼浮岚入,披襟爽籁飘。一声欸乃处,引起采菱谣”(《烧香桥晚眺》)[9]40。定求还经常在南畇草堂与彭家茧园之间闲步、静坐、小憩(《步至茧园小憩》)[9]49。在南畇草堂周边闲行或至茧园休憩是彭定求晚年闲居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三、养生读书静坐
彭定求晚年之所以选择林壑闲居的方式度过,直接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他本是质朴内敛之人,不善交际,拙于应酬,彭氏云:“余少驽,怯闇人事,里闬间不善交游,每见鸡坛征会,宾朋意气之盛,辄俯首屏息,不敢仰视。”(《尤谨庸自订稿序》)[5]284这使彭定求养成了闲静、淡泊的气质操守,门生唐孙华说“先生性乐闲静”(《〈南畇诗集〉序》)[9]1。
另一方面,彭定求的身体健康状况较差也是一个客观事实。定求自幼体弱[5]443,二十六岁时千里驰赴粤省,营救其父云客公①定求之父彭珑,字云客,号一庵,顺治十六年进士,十年后出知广东长宁县。在任期间施仁爱民,廉能自谨,以忤上官,上官乃与前令合谋倾陷之。康熙九年事发,定求多处营救,且携仆一人,跋山涉水四千余里,驰赴粤中,事解,父子同归。,“备历忧患”,埋下种种病根,“既入仕籍,宿疾屡发,乞假调理,血气早衰久矣”(《六十生朝感怀四首》原序注文)[9]96。对于自己的早衰迹象,定求内心甚是惊惧,而他致仕归里后,闭户谢客也是为了安心养病养生。定求云:“谢客多缘病,岩栖涤俗尘……养病频年酬对稀,敢云参过箭锋机。形衰要使神常啬,才短真宜俗与违。补过未知今日是,随尘却首霎时非。衡扉昼掩黄鬓惫,为道山人櫂未归。”(《与尤谨庸书》)[5]445
闲居期间,彭定求诸症不时迸发,虽无大疾,却也小病不断,这在彭氏诗作中仰俯可见。根据其在众多诗作中提及的病症,(慢性)肠疾、眼疾和足疾是长期困扰他的三大顽症。彭定求肠胃不太好,经常患发肠胃疾病,诗云:“无事方知白日长,药卢茗椀伴匡床。泾云滞雨蒸残暑,清露濡花酝晚香。洗耳欲听巢父语,浣肠合受华陀方。自嗟尘网遭沦谪,点检山栖志未忘。”(《无事》)[9]38-39康熙三十八年(1699)康熙帝南巡,彭定求、尤珍等至虎丘、山塘迎接銮驾,时定求方患疟疾,又同时患肠疾,容颜消瘦。他在诗中解嘲道:“颜瘦损诗钵,肠枯怯酒甔。”(《虎丘山塘同沧湄夜泊》)[9]81
随着年事日高,晚年彭定求还患有严重的目疾、足疾等症。《南畇诗稿》卷八《草堂遣兴五首》其二云:“帘钩飞絮带罘罳,瘦骨凌竞转自持。已识委形原槁木,须知著物总骈枝。羞将鸦迹烦疲腕,厌把蝇头眩病眵。铜井杨梅将烂紫,又催篷艇去寻诗。”[9]78从这首诗的内容来看,六十岁不到的彭定求当时身体消瘦、枯槁,精神疲惫,而且还患有非常严重的眼眩之症,因此定求自嘲“病眼不知鸜鹆舞”(《南园漫兴》)[9]85。
脚疾是晚年彭定求又一严重痼疾。彭氏晚年之所以镇日端坐,除静坐修心这一层涵义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患有足疾,行动不便。在静坐诗《山归兀坐》中,彭定求有“已经病却渊明足,一任责来子羽头”[9]84之句。而《脚疾》一诗则可见其足疾的严重:“卑湿南方甚,浸淫困积霖。已淹陶令疾,难遇越人针。长日惟坚坐,幽居惯独吟。尧夫四不出,真是坐隅箴。”[9]159由于江南地区湿润的气候环境,患上脚疾不难理解。患有脚疾的彭定求不可能四处频繁走动,只能长日坚坐,过着幽居独吟的生活。其实,行动不便、步履蹒跚的彭定求,时常想念远方的故人,但他又害怕宁静、恬淡的生活被自己打破,因此他不无矛盾地发出“离梦也知寻素友,报书终怕入长安”(《疏懒》)[9]89的独白。
此外,随着年龄的增长,本就体弱的彭定求的身体抵抗能力大为下降,各种疾病可能随时来袭。如康熙三十六年(1697)四月,彭定求由于内火上升,患发了比较严重的口腔溃疡,他说:“羸躯久矣失培栽,胜取丹心复似孩。已分支离安拙疾,犹延疥癣压轻炎。”(《疡疾》)[9]32又如康熙四十八年(1709)秋冬季节转换之际,一时不慎,遭受寒气侵袭,染上肺病,“宿雨凝寒肺病侵,老来一倍损春心”(《病怀二首》)[9]183。
由于健康状况日益糟糕,彭定求时常发出“衰疾骎骎至”(《谢友人赠丸药二首》其二)[9]88的感叹,静对漠漠逝去的春晖,无奈自己却是“厌厌病怀蹙”(《仲春望日入山探梅雨中写怀》)[9]143,他甚至慨叹“岂料耆年剩病身”(《立春日为先君讳辰,泫然志感》)[9]104。后来,即使是固定往来的友朋也无法保持经常的走动了,自己因为“穷年兀坐病蹒跚”,只能依靠尺素往来问候[9]193。晚境的彭定求益发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甚至梦见先祖为其诊脉,“慰语久之”①“七月二十七日将曙,梦先祖至一柏山房为定求诊脉,慰语久之。又梦先君坐衣言堂上观书消夏,如三十年前光景。呜呼!音容久隔,欲如梦中相遇亦岂易得,乃于一夕并见二亲。异哉,幽通志故也。谨识之以示后人。”参见彭定求:《南畇诗稿》卷九《癸未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6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然而,尽管定求通过闭门谢客“萧闲养病身”(《老境》)[9]240,可是其身体状况依然只能勉强维持着,“秋窗最好蚤凉时,老病筋骸勉自持”(《秋窗》)[9]204。愈到晚年的彭定求,其身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日甚一日。
彭定求归家以后,一方面谢客闲居,一方面注重养生之道,尤其是在其家居之后,曾经的知交好友接连谢世,更增加了他自我养生的意识。定求曰:“余自甲戌告归,杜门屏迹,细数同辈,十年间物化颇多,敢不自惕?”(《六十生朝感怀四首》其二)[9]96其实,在致仕归家后不久,他便表达了养生的心迹,还特别请画工绘了一幅庐山咏真洞天图,“绘图以托志焉”(《题咏真小洞四首》其一)[9]2。
彭定求养生的理念是以食疗为上、药疗居其下,配合静坐养心之道。彭氏深知药疗不如食疗,食疗不如修性养心之理。所以,他养生的首要原则是若能食疗则尽量不药疗。彭氏自云:“懒将药物补羸衰,闲策茶勋几碗持。”(《试茶和放翁韵》)[9]32友人从远方给定求寄来新的武夷茶和六安茶,在他看来,对于养病喝茶比吃药更有疗效。同年,彭定求因内火爆发溃疡,他认为这主要是因饮食荤腥过多所致,“药里纷纭莫浪开”(《疡疾》)[9]32。远方的故人知道闲居在家的彭定求疾病缠身,频频寄来药丸,但是定求对于吃药治病却持谨慎态度,“衰疾骎骎至,端宜服食良。故人情独厚,名药惠频将。验自长桑录,调来抱朴方。颓颜如可驻,稳坐白云房”(《谢友人赠丸药二首》其一)[9]88。
彭定求的食物疗法,首先是从致仕归家后节制饮酒开始的,婉谢乡闾里社各种集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减少饮酒,而且再三表明谢客斋居期间恪守不饮酒这一原则。彭氏诗作中有不少止酒诗,如“秫田从此懒教耕,甘负多情旧麹生。非为独醒从正则,不须分饮及公荣。一盂白粥香饧滑,半箸黄韭玉瀣清。猛省涪翁坚誓在,薄躬无力愧修行”(《止酒》)[9]22。
关于彭定求止酒之事,在其晚年生活中曾有过一段小插曲。康熙五十一年(1712)有馈赠西洋酒者,定求言道:“略试之,作恶殊甚,益坚酒戒。”(《有饷西洋酒者,略试之作恶殊甚,益坚酒戒》)[9]196因此,即使偶尔参加一二小饮集会,他亦再三告诫自己,“未须谋社饮,烂醉伤心脾”(《秋尽日陈氏斋中看兰菊小饮,分篱字韵》)[9]61。定求杜门谢客独居期间,在知交好友登门来访之时,兴致所至,亦会小酌一番,然竭力自制,“徘徊便为流阴惜,休儗倾壶学醉翁”(《伏日陛交至草堂消暑,用放翁北窗闲咏及病起小饮韵二首》)[9]69。
其次,在饮食方面戒掉荤腥,以素食为主,斋居期间则完全素食。彭氏在两份《谢客约》中列出了素食、斋居的情况,《闲居谢客约》第二条云:“素志淡薄,幼持斗斋,比岁尤爱素食,或以长斋太苦,因于斗斋外复增几日,大约每月必半月斋也。斋日止宜静坐焚香,并不饮酒,殊难赴席。”[5]463定求六十六岁《献岁斋居谢客约》亦云“不饮酒,不茹荤,不见客而已”[5]464。大约在五十岁,彭定求开始戒荤食素。康熙三十七年(1698),定求作《戒杀歌》一首,歌曰:
我生夙世山泽臞,茹芝饵木依丹炉。
无端一念堕尘浊,人间臭帤纷相汙。
犹幸弱龄半斋食,隐隐旧梦烟霞孤。
偶然置身鼎俎侧,鼓钟空为爰居娱。
洊历幽忧更猛省,道在藜藿良非诬。
因喜周颙持禁笃,尚诮钟岏作议疏。
踌躇入山愿未遂,或愁衰病蔬肠枯。
枯鱼干肉佐饱饭,食单一例肥薰无。
徐无鬼已厌葱韭,卢怀慎但蒸葫芦[近不食鸭]。
鸣窗方想元谈进[鸡已久戒],叱石便疑仙
踪俱[羊肉亦戒]。
未忍肥嚼稻田雀,不须生斫篿江鲈。
鹅群休换书甘拙,蟹螯弗持酒懒沽[家禁烹蟹]。
蛙当鼓吹怜就捕,蛤现梵相悲遭刳[唐文宗剖蛤,中有大士形]。
人言钓弋圣弗废,五辛具戒非吾儒。
要知疏水寻常味,推广仁术由庖厨。
逢著便吃误人语,漫作达观嗤拘拘。
冤衔刀几了不畏,万钱一箸供羶腴。
贱子自知福命薄,敛手敬谢郇公徒。
君不见受羊李相崖州逝,啗牛杜叟耒阳徂,
富贵贫贱均一概,老饕之赋何为乎?[9]42-43
可见,彭定求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戒鸡、羊,过了五十之后又接连戒鸭、蟹、蛤等荤腥,全部以素为主食。他反复言说自己喜好时蔬素食,“我非肉食人,素心嗜藜藿”(《土物时尝》)[9]51、“心清惟淡食,文退并捐书”(《沧湄谓余闲居之乐,窃未敢当,书以代简》)[9]56、“肉食平生本乏缘,更宜暑月绝荤羶”(《夏秋之交,素食累月,见者力阻,赋以谢之》)[9]80,或有客请其品尝荤腥之味,定求亦是“敛手谢献酢”。定求斋居中最爱的菜蔬是豆芽菜,后来听友人说黄山有一种名曰珍珠菜的时蔬,心中甚是艳羡之[9]186。赴扬州诗局途中,舟次镇江,僮仆见邻舟从者割肉自啗,而自己因主人惯来素食而买时蔬,于是面有沮色[9]83。
然而,闲居在家的彭定求尽管非常注重食疗法,注重素食、斋居和养生之道,但他依然无法阻抗各种疾病侵蚀的天道规律,因此药疗在彭定求晚年的生命中占据越来越重的内容。彭定求在五十岁之际,药物对他来说似乎还不那么重要,诗云:“茅屋半椽归旧主,墙头冷药故依依。”(《正月二日雨中茧园独坐》)[9]2然而由于身体机能的下降,病情痊愈的时间延长,即使采用药疗,往往亦是疗效不佳。“游仙枕上机真息,行药阶前疾未平”(《早秋即事三首》)[9]70,便是这一情况的真实记录。在六十岁以后,服药成为彭定求晚年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在《病怀二首》中写道:“春愁黯黯疾难平,紧闭柴扉理药铛。”[9]84在《漫兴三首》中亦写道:“久矣幽居畏叩门,焚香洗药度朝昏。”[9]105可见,洗药草、理药铛在晚年彭定求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他甚至直白地说,茶铛药臼就是他余生的寄托,“茶铛药臼寄生涯,采菊仍宜小隐家”(《草堂菊下留友小酌,用放翁戊午九日韵二首》)[9]179。悠然自在的生活里,渗出些许淡淡悲凉。
众所周知,彭定求为清初理学名家,其远绍陆王之学,近承孙夏峰、汤潜庵,平生最为服膺推重阳明先生。[3]395-397明清时期,学界门户依傍极其深重,程朱之学与陆王心学对峙,壁垒森严。大凡推崇程朱之学者必贬斥陆王心学,重陆王心学者必轻程朱之学。定求抛却门户之见,不排斥程朱之学,而是试图调和陆王心学与程朱理学。其好友杨瑄说:“朱陆异同,理学心学之辨,争胜角立,纷纭轇轕而未有已。愚窃惑焉。试观近代人物,如邹东廓、罗念庵、张阳和、刘念台诸先生,其学界祢阳明,而祖象山者也,卒能羽翼六经,干城名教,清风亮节,皎然与日月争光。世未尝少有訾议,而何病夫陆王?故论学者不当区别门户,以概其为人,而当体验身心,以得其所以为学。千途万辙,一致同归于吾友彭公,信之矣。”(《彭南畇先生墓表》)[5]252定求在继承、汲取宋明理学思想的同时,也继承了他们那套修身养性的工夫:静坐、斋居和读书。
致仕归里后,彭定求一方面调养多病的身体,养生健体;一方面决心精研宋明先正理学,在“商量绝学追千古”(《竹饭至茧园二绝句》)[9]38的期许下,“只合洗心从旧学”(《三日文星阁下作》)[9]4,闭门谢客、独居读书静坐成为闲居时期彭定求最主要的生活内容。
彭定求的静坐,发轫于仕宦时期。康熙十九年(1680)第一次家居,便开始了掩扉独坐,静读宋明理学遗著,“一一将身子对照,方觉针砭入骨,双泉缪先生又示蔡文庄公《密箴》藏本,触目瞿然,益知君子慎独工夫”(《重刻蔡虚斋先生〈密箴〉序》)[5]265。大概是缪曰芑出示其父所刻蔡清《密箴》启发了彭定求萌生慎独静坐修养心性。其诗文稿关于静坐的内容,约占全部诗文集三分之一篇幅。根据这些记录,可以知道彭氏静坐的每一个片断。
彭定求辞官归家后,即开始践行静坐。《无事此静坐六首》其一云:“无事此静坐,默存识自然。半趺随地结,一榻几时穿。养性归安宅,治生耨寸田。晚闻吾自愧,挥手谢尘缘。”[9]9
彭氏初尝静坐体验,很快意识到养生养心养性须从静中来的道理,养心是养身之本[9]57,“养心即是养身”(《静坐消暑词四首》)[9]169。为使静坐收到最佳效果,定求制订了静坐七规[9]28,还发起静坐会,“相期复七遗规在,净友携来坐浃月”,自注云“欲招周子彦介为静坐约”(《简醇叔》)[9]59。多年以后,彭氏追忆往昔,甚是怀念当时静坐会之故友,作诗《初夏维扬卞子用霖至,同步南园小憩精舍,用家羡门少年宰昔年寓南园诗二首韵同,沧湄追和》以志。
在践行宋明理学家静坐工夫的过程中,彭定求约从康熙三十七年(1698)开始泛览内外之典,又引入佛家趺坐禅修、道家静功之术。《新制絺幮二首》云:“四壁萧疏户昼扄,颓然寄迹小龛形。底须尘却王公扇,何事风当满氏屏。香岫作云浮坞白,林霏如雾入帘青。道人休夏真无事,聊为重探内景经。”[9]38“内景经”即《上清黄帝内景经》,是一部道家养生经典,又称《玉书》。因此彭氏云:“闭阁深思过未除,流光又叹隙驹如。炷香地已成丹室,晞发时惟诵玉书。”(《岁交诗二首》)[9]83此外,定求诗中还称此经曰“黄庭诀”(《郑汉崔进士闽中病,归殁于钱塘,挽词二首》)[9]64。正是由于受到道家养生术的影响,定求自康熙三十九年(1700)夏习道家静功,结趺打坐。《岁交诗二首》云:“重溜迸来高枕后,长檠续到半趺余。愁心合遣随年往,会得虚平道自居。”[9]83《独坐》云:“几回半结跏趺坐,千息绵绵默自持。”[9]244《叠前韵四首》其三云:“懒换桃符户不开,结趺爱向小窗来。仙岩不少登真侣,凡骨何能长圣胎。”[9]103《澄观居独坐》云:“结趺键小洞,行饭倚西轩。颇觉神襟爽,曾无容屦喧。”[9]153
此外,彭定求还有夜深静坐的习惯,无论是每年定期赴祖茔玉遮山房小居(《玉遮山房夜坐》)[9]99,还是在扬州诗局主持校订《全唐诗》的那两年,定求一直坚持静深夜坐[9]130。他甚至还有辟谷的经历,《病怀二首》云:“食减似宜从辟谷,颜臞只合待餐芝。”[9]《冬窗病中自警八首》又云:“辟谷无能须量腹,栖岩未遂且键关。”[9]194
辞官归里后的彭定求,曾经感慨韶华流逝,人生易老,“长对古人书卷外,微观今我寝兴间”(《冬日闭关吟四首》)[9]34。又云:“读古便知贫有味,洗心自觉病无魔。夕阳移处加深省,莫负愁窗雨露多。”(《题壁自警》)[9]87可见彭定求对于逝去光阴的遗恨,在闲居之际便立下奋起直追的决心,“莫将垂暮景,漫浪任蹉跎”(《题坐右》)[9]192。晚年彭定求以潜心儒家理学著作、语录为主,兼涉佛道二氏。关于彭氏阅读儒家著作,他有不少自述,如“老境萧闲养病身,摊书兀坐息流尘”(《老境》)[9]240、“六经密密持身义,一气深深造化原”(《雨窗独坐》)[9]88等等。《周易》可能是彭氏精读的一部儒家经典,定求自云:“好向床头勤读易,闲中消息悟盈虚。”(《叠前韵四首》其一)[9]103其诗作中有不少是谈及读《易》的记录,如《草堂秋思用放翁韵》云:“但得冥心游混沌,便堪随处对羲皇。炷香读易年华晚,看破人间蹴鞠场。”[9]40通过长期精研易学,定求深刻认识到养生与养心、虚与实的辩证关系,其《静坐消暑词四首》云:“养心即是养身时,中实中虚一坎离。读易庶知斋戒义,要从密地得修持。”[9]169此外,宋明理学家著作也是彭氏案头枕边常读之书。他说心神清净闲适之时,正适合诵读白沙先生诗作、康斋先生日录。愈到晚年,定求日益返璞归真,越发认识到儒家原始经典的深刻性与重要性,每岁岁首都会以“日诵四书为课”(《谢客独坐次放翁山园杂咏四首》其三)[9]235自我警示,同时也告诫时之学者“书休泛读重对箧,语要精思别置床”(《五月杪归坐草堂,天方亢旱,百忧交集,因成杂感十首》其一)[9]137。正是在这样的环境和境界之下,定求关于理学的诸多阐发,多为时人所推重,以致友人称颂他在理学方面具有倡导之功,他却自谦地认为,自己不过是悠然与古圣贤相对,“但期从此改过迁善”(《与董观三书》)[5]445而已,何敢以理学倡导自居!
彭定求在晚年闲居时期所读之书虽以儒家经典、尤以宋明理学为主,又出入于释道二氏,但与其说他泛览佛道二氏之书,毋宁说他是读了大量的道家之典。在定求的诗文著作中在在可见其阅读道家经典的记录,却甚少见其阅读内典痕迹。除《上清黄庭内景经》外,彭氏还广泛阅读其他道家著作,其云:“真图看绘壁,道书披满床”(《眠起随宜》)[9]51;“读罢南花隐几闲,神人忽现藐姑山”(《雪窗独坐》)[9]48;“喧喧交路休相问,且惜余阴读老庄”(《晓起》)[9]104。显然,彭氏广读道书一方面是为了养生,另一方面也为打发晚年闲居生活的孤寂情感,他自言:“断杯却肉槁枯如,瀹茗焚香读道书。岂谓欢娱堪送老,且将寂寞竟逃虚。”(《斋居》)[9]126其实,彭氏阅读道家经典、结趺静坐并不奇怪,宋明理学家的静坐修心养性工夫本就源于释道二氏。
闭门谢客、闲居、静坐,既是养生、养心、养性的好方式,亦是研读儒家经典的绝佳状态。彭定求在致林云翥的书信中曾说,虽自幼喜读先儒理学之书,但早年忙于科举功名,其实理解并不深刻,迨至引退之后,键关谢客,方能沉潜经术,覃精理学[5]443。而安宁的闲居环境,正好给定求潜研理学提供了条件。定求在《与顾畇滋书》中说:“秋杪冬初,贱体顿觉衰惫,日惟掩关谢客,细思现前宝地,舍却静之一字,更无从著脚,熟读贤昆季东林晰疑诸篇,阐发正学,的是颠扑不破。”[5]441又,定求在答尤珍的信中说道:
承谕及弟近日学问,不觉益增愧汗!伏念逾艾几年,流光如驶,早衰之质,良可惊惧。若不切实锻炼身心,一旦与草木同腐,岂不虚负造物生成大德乎?……既而知谈悟者失之蹈虚,谈修者失之滞实,流弊所至将使孔孟遗矩为之荡然,则束发受书,白首颠踬,必遭鸣鼓之攻,叩颈之责矣。用是以归,而求之有余师之义,纂先儒之格言,讼薄躬之夙咎,先从义利界限猛省回头,而戏言戏动,每每故态易萌,故日来仍以紫阳主敬立教为颠扑不破,实无暇于群居聚语,自名洒脱也。道不同不相为谋。看来除却“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二语,便是玩时愒月,毫无寸补。[5]445
在信中,彭氏将自己身体健康状况,对理学的态度、志趣与理解,以及自己晚年的决心和皈依都一一作了详尽阐述,可谓夫子自道也矣!
综上所述,康熙年间状元及第的彭定求钦点翰林,本可身至宰辅之境,在历经短暂的仕途生涯之后,毅然辞官归里。在长达25年的晚年生命历程里,定求基本过着闭门谢客、养生静坐读书的闲居生活。然而彭定求并非个例,与其往还的江南士夫大多有着和他相似的经历。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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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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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695(2015)05-0067-09清中叶,长洲彭氏家族为“三吴望族”(《彭珑传》)[1]173,以理学与文学著闻于世,科举声名显赫,时人云:“国朝文治蔚兴,宗工辈出,而海内言理学、科目者则必举长洲彭氏云。”(《〈芝庭诗文集〉序》)[2]436长洲彭氏家族世代隶属军籍,“仕不过七品”,族中并无功名出众之人。入清以后,顺治十六年(1659)彭珑中进士,长洲彭氏蘧然崛起,发展成三吴望族,闻名遐迩。在长洲彭氏家族兴盛过程中,康熙十五年(1676)状元彭定求是一位极其关键的人物,起着上承其父彭珑、下启其孙启丰的重要作用。
2015-04-20
黄阿明,男,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明清制度史、社会经济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