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景观”的现代建构、重塑和开发
2015-04-02王强
王 强
(闽南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福建漳州 363000)
在诗性文化的孕育下,中国的众多景观都生发出浓郁的诗意。黄鹤楼、寒山寺、沧浪亭、雨花台……,众多人文景观依凭其无穷魅力,向古往今来的文人雅士发出召唤,吸引他们慕名前来,或游历、或雅集、或隐居。而流连于此的诗人墨客又竞相题咏,留下数不清的诗词歌赋和浪漫传奇,使之成为诗意的集结地。本文所界定的“诗意景观”着重指的是那些经过诗性观照和摹写的景观,更宽泛一些则包括与诗人相关的景观,比如诗人故居、墓地等。简而言之,“诗意景观”指的是出现在诗歌作品中或与诗人相关的景观。需要指出的是,诗人故居和墓地等景观虽然与诗人相关,却未必因此便具有诗意。可是,游历其中的观者在凭吊诗人时,诗人的作品自然成为一种萦绕心头的“潜文本”,诗意情怀就可能激荡观者的心胸。而且,诗人纪念景观的布局和风格通常与其作品的意境相契合,一些诗人的生活环境甚至被直接写进诗歌作品当中。比如杜甫草堂与其著名诗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是如此。总而言之,与诗人相关的景观总会与诗人的作品发生千丝万缕的关联,从这个意义上讲,将与诗人相关的景观纳入“诗意景观”的名下亦未尝不可。
正如布迪厄所指出的:“一部艺术品只是对那些掌握了文化能力(亦即可以译解符码能力)的人来说才会是有意义的和有趣的。”[1]真正懂得欣赏诗意景观的人通常具备较高的艺术修养。诗意景观的价值并不在于华丽的外表,而在于其内在的诗意。游览诗意景观与鉴赏诗歌、崇仰诗人是一个相互确证的循环过程:一方面,诗意景观可以印证观者对诗歌和诗人的想象,加深观者对诗歌和诗人的理解;另一方面,经典的诗歌和富有魅力的诗人又可以激发读者参访诗意景观的兴趣。诗意景观与诗歌艺术是互文共生的文本,诗意景观的游览与诗歌艺术的鉴赏通常由同一主体来完成。因此,诗意景观的命运常常与诗歌艺术维系在一起。
一、传统建构与现代重塑:作为“历史重写本”的诗意景观
诗意景观的建构与特定历史时期的地方文化密切相关,“我们需要将文学作品间的关联放在历史背景下研究,进而解释某一地方在特定时期内含有的‘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2]59中国古典山水诗堪称传统诗性文化“情感结构”的重要表征,由它建构出来的诗意景观同样折射着古典情韵。泰山、西湖、大雁塔、岳阳楼……,众多诗意景观都成为凝结着传统人文理想的精神符号和意义空间。千百年来,一些声名显赫的景观不断被赋予新的意涵,获得不同的诠释,成为意识形态话语争夺和各种“情感结构”意义竞逐的场所。譬如黄鹤楼景观的诗意书写,崔颢以一首《黄鹤楼》独步诗坛,流传千古,几乎成为后世难以逾越的标杆。李白的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就道出了这种“影响的焦虑”。当然,李白的诗句其实是曲折地完成了对黄鹤楼的赞颂,同样汇入黄鹤楼景观诗意建构的历史对话当中。经过反复涂抹、改写,笼罩于景观之上的诗意日渐庞杂繁复,透过它可以辨认出“地理景观如何随着文化的逐步发展将不同时期的变化记录下来,留下自己独特的痕迹。这些痕迹积累起来可以成为一个‘历史重写本’(palimpsest)。”[2]28作为“历史重写本”的诗意景观,在不同“情感结构”的支配下而不断刷新自身面目。不过,有些经典性景观可能被一种主导性的表意符号所垄断,其文化形象便趋于定型。传统“情感结构”对这些景观保持着强大影响力,无形地抵抗着继之而来的现代诗情所施加的颠覆力量。
尽管中国新诗的萌生受到古典诗学的滋养,但它内容与形式上的异质性却非常鲜明。“现代性”的植入使得新诗焕发出崭新气象,“变化的中心就是‘现代性’(modernity)这个概念,它是产生于工业化的情感结构(a structure of feeling)。城市因不断扩展而变得无法了解。……城市因此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世界。”[3]67事实上,都市地景成为新诗抒写的新宠,除旧布新的先驱者郭沫若、李金发、艾青、朱湘、卞之琳、孙大雨、徐迟等人纷纷将视线投向都市,一些崭新的诗意景观由此应运而生。郭沫若的《上海印象》、李金发的《忆上海》、艾青的《马赛》和《巴黎》等等,呈现了光怪陆离的都市意象,开拓了新诗的创作视域。不过,现代都市的变革日新月异,那些进入新诗的景观转瞬就成为历史遗迹,因此,这些诗歌更像是城市形象变迁的档案史料,如此建构的诗意景观也只能尘封在历史烟云中,无法成为读者寻访和指认的现实对应物。
当然,现代诗人还是描摹了大量仍旧存世的经典景观,比如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艾青的《古罗马的大斗技场》、舒婷的《神女峰》、韩东的《有关大雁塔》、伊沙的《车过黄河》、欧阳江河的《傍晚穿过广场》等。其实,这些景观之所以进入诗人的视野,一是因为这些景观往往见证过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成为诗人面对历史感发抒怀的寄托;二是因为这些景观曾被前代诗人反复书写和吟咏,积淀下丰富的象征意义,现代诗人有意翻新出奇,荡涤旧意境,创设新格局。在这些经典景观之上,传统的象征修辞早已深入人心,现代诗人身陷“影响的焦虑”之中,以新的诗意对景观进行重塑。以韩东的《有关大雁塔》为例,诗人呈现了凡俗小民登临大雁塔的真实感想与态度,描绘出荒诞无聊的庸常世界中普通人的精神图景,从而剥离了加诸大雁塔之上的种种神圣的文化想象,对这一历史胜迹予以冷静而惊心的解构。已成为新诗名篇的《有关大雁塔》成功跻身于大雁塔的诗性书写史,并成为其中戛戛独造的“异类”,与之前围绕大雁塔的风雅叙述形成鲜明对照。
位居西安大慈恩寺的大雁塔由玄奘法师主持设计建造,气势恢宏,庄严雄伟。唐代以降,新科进士及第,都要登临大雁塔题名赋诗,留下了千古传颂的“雁塔题名”之佳话。诗人白居易高中进士后曾写下了“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大雁塔深得众多著名诗人的青睐,杜甫、岑参、高适、储光羲和薛据等曾偕同游览,留下吟咏大雁塔的名篇。杜甫诗的慷慨悲歌:“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岑参诗的浩大气象:“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负载着大唐气象的大雁塔,堪称中国传统的地标性文化景观。其实,大雁塔不仅受到古代诗人的礼赞,它也是现代诗人笔下的重要文化意象,与歌咏大雁塔的历代诗文构成潜在的互文关系。冯至的《登大雁塔》、杨炼的《大雁塔》和于坚《长安行》组诗中的《大雁塔》都给予大雁塔深情的凝视。相比而言,这些诗歌并未对作为文化象征的大雁塔进行消解式重写,因此它们对大雁塔的塑造都不及《有关大雁塔》更加醒目。《有关大雁塔》则在跨时空的诗意碰撞中对大雁塔进行了颠覆性的文学想象,为之增添了独特的诠释和观赏维度,参与到这一诗意景观的重塑进程。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新诗经典地位的确立,这些作品对景观的塑形能力会逐步增强。
舒婷的《神女峰》同样对诗意景观进行了成功的改写和重塑,诗作的主旨在于反叛传统女性守贞的观念,对神女峰这一“望夫”形象的代言符号提出质疑。末尾点题的两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彰显出鲜明的现代女性意识:追求酣畅淋漓的本真生命体验。这就与神女峰传说那凄苦的献祭悲剧划清了界限。
神女峰又被称作望霞峰、美人峰,是巫峡十二峰之一,因其“纤丽奇峭”的形状貌似美丽少女而得名。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许多关于神女峰的神话传说。同时,自屈原《九歌》中之一章《山鬼》发端,文学史上状写神女峰的诗篇便层出不穷。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塑造出“巫山神女”的生动鲜活的形象。其实,传说中神女峰的寓意多种多样:从与楚怀王梦中同寝的神女,到助禹治水的瑶姬,再到望夫守贞的渔妇。但是,这些关于神女峰的文化想象都受到男权礼制的约束。叶舒宪把“高唐神女”称为“中国的维纳斯”,将其指认为中国古代的“爱神”:“爱神在中国不能以公开的、意识的形式得到社会集体的认可,她只能以潜隐的形式而私下存在于集体无意识中,那便是有关‘神女’或‘山鬼’之类的种族记忆吧。”[3]313然而,高唐神女毕竟只能以“隐形与幻化”的爱神形象低调示人,关于她的传说自然受到封建伦理道德的规制。最终,“封建伦理用以判定女性人格的两个根本对立的尺度——淫奔与贞洁,终于将中国的维纳斯割裂、肢解了。”[3]321作为“爱神”的神女只能退隐到人的潜意识里,而经过道德升华,神女便以“美神”的姿态“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作为男权凝视的客体而被固定在高高的祭台上。显然,舒婷的《神女峰》正是对这一节烈忠贞的神女形象的颠覆和解构。在思想解放、观念更新的当代,女权主义思潮风起云涌,《神女峰》所标举的女性情感主张更加深入人心,因而受到现代读者的普遍接受和认可,由此也进入到神女峰景观诗意重塑的作品阵列当中。如今,题写《神女峰》名句的诗牌已经在景区现身,直接楔入游客的凝视当中,更为直观地参与神女峰景观的诗意重塑。
无独有偶,镌刻徐志摩《再别康桥》诗句的诗碑也于2008年7月2日安放于英国剑桥康河西岸,成为剑桥景观的新亮点。《再别康桥》对异国美景的诗意描绘,引发了读者对剑桥的美好而浪漫的想象,成为孕育“诗意剑桥”的重要文本。诗碑进驻剑桥,标志着《再别康桥》对剑桥景观的塑造发生了由隐而显的变化,同时也是中国新诗文化影响力不断增强的一个注脚。
迈克·克朗指出:“文学作品不能被视为地理景观的简单描述,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塑造了这些景观。”[2]55因文学作品而声名远播的地方不胜枚举。中国新诗不仅重塑了众多诗意景观,同时也推介了许多原本默默无名的边远地景。在《行走的年代》这部新近出版的小说中,作家蒋韵形象地呈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诗人建构诗意景观的图景: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游历的年代,诗人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在某条黄尘滚滚的乡村土路上,在某辆破烂拥挤污浊不堪的长途客车上,在一列逢站必停的最慢的慢车车厢里,都有可能出现一个年轻的充满激情的诗人。他们风尘仆仆,眼睛如孩子般明亮。那些遥远纯净的边地,人迹罕至的角落,像诺日朗、像德令哈、像哈尔盖,随着他们的足迹和诗,一个一个地,走进了喧嚷的尘世和人间。[4]
小说的这段描写并非虚构,而是历史的真实写照。因为与杨炼、海子和西川的新诗结缘,诺日朗、德令哈和哈尔盖确实扬名天下,并成为众多爱诗者心目中的圣地。西川就曾自豪地对记者表示:“听说,有人知道德令哈是因为读了海子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有人知道哈尔盖是因为我写了《在哈尔盖仰望星空》。”[5]其实,新诗不仅让这些地方出了名,而且还赋予其文化内涵,以诗意建构了这些地理景观。西川诗歌中的哈尔盖是青藏高原上“远离城市的荒凉的地方”,之前并未受到文人墨客的垂青,而西川却在此仰望星空,发出了意绪悠远的浩叹。对于哈尔盖的诗意建构来说,《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具有开创之功,并由此占据了影响后世的制高点。自此,哈尔盖便被西川的超现实的神秘诗思所笼罩,令人难以忘怀。事实上,对于哈尔盖和德令哈这样从未领受过诗情浸染的边远之地来说,《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和《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就具有了元典的价值,它们静待着后来者发出诗意的争鸣,加入到对这些景观的诗意铭写中。
诗意景观的名气往往与建构它的诗歌和诗人的知名度相关。与古典诗歌相比,中国新诗经典性的确立尚未完成,因此中国新诗对诗意景观的建构仍处于进行时。总体而言,这是一个持续发酵、逐步定型的过程。随着诗人知名度的提高以及新诗经典性的增强,新诗在景观诗意的塑造和建构上的作用将得到逐步显现。
二、商业编码与浪漫凝视:作为观光地标的诗意景观
“在所有文类中,诗歌与政治、文化、经济的直接接触点,拥有最大的横截面。直率地说,诗歌可利用率和被利用率是最高的”[6],因此,近年来,诗歌在商业活动中的出镜率越来越高,“诗歌经济学”正在走俏。其实,如果善加利用,诗歌能够有效提升旅游等产业的文化品位。在旅游凝视中,景观诗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某些情况下,注视的目标仅仅是表明以前曾在某地发生过某个事件或某种体验的标志。马康纳认为,旅游中通常都有一个神圣化的过程,这个过程让某个特殊自然制品或文化遗物成为旅游仪式的神圣物件。”[7]15显然,诗意正是景观神圣化的途径之一,它使得景观与日常环境区隔开来,并使得景观成为游客凝视的目标。在各地大力推进旅游观光业的当下,景观之上的诗意是一笔丰厚的无形资产。诗意景观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通行策略下日益受到重视,并逐步融入城市形象塑造、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的布局当中,被打造成城市的人文地标,成为文化观光的重要载体。因海子诗歌闻名遐迩的德令哈位于柴达木盆地,而柴达木就试图将海子诗歌文化与当地旅游产业紧密结合,塑造德令哈“诗意的栖居”、“吟游诗人的驿站”的旅游文化形象。清高的诗人、雅正的艺术正成为商业征用的热点资源,景观的诗意建构中到处可见商业编码的痕迹。其实,在市场力量所向披靡的时代,诗意景观注定难以独善其身。不过,对于诗意景观的可持续发展来说,商业元素的介入并非洪水猛兽。合理的商业开发可以提高诗意景观的知名度,扩大其文化辐射力。这无疑可以促进诗歌的传播,为诗歌艺术的发展注入活力。
迈克·克朗指出:“诗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它包含了特定时期的社会背景,又将其传达到另一个社会。大湖区因华兹华斯而闻名,许多人到那里去感受他所描述的那种美。所以他的诗所具有的深刻意境影响了当地旅游景观,以及后来的国家公园,直至农业生产。”[2]58优秀的诗歌是重要的文化遗产,在其流传的过程中可以持续地影响和塑造它所描述的地理景观。杜甫之于成都浣花溪景区,恰似华兹华斯之于大湖区。位于成都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因诗人杜甫闻名遐迩,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处著名圣地,先后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4A 级旅游景区和国家一级博物馆,当之无愧成为成都的人文地标。杜甫诗歌深刻地影响并塑造了浣花溪景区的风貌。杜甫草堂的修缮和复原工程,以及围绕杜甫草堂规划、拓展的浣花溪历史文化风景区,部分参照了杜甫诗作的描绘,致力于呈现诗歌的意境,并因此散发出古雅的文化气息。此外,当地还以浣花溪公园为载体,以“中国诗歌发展史长廊”的主题创意,构筑起一个由诗歌大道、诗人雕像、诗歌典故园、新诗小径、诗歌广场、游人诗墙等多种布展形式组成的诗意空间。
相比而言,古典诗词名篇对景观的形塑作用比较显著。而且,与古典诗词相关的诗意景观往往以其历史悠久和知名度高而受到各地的重视,成为文化产业借重的力量。当然,中国新诗也在逐步累积知名度,发挥文化影响力。坐落于石河子市的艾青诗歌馆自1998年开馆以来,累计接待海内外观光者已达百万人次以上。借重艾青诗歌的经典定评和广泛影响力,艾青诗歌馆声名日隆,2008年,艾青诗歌馆晋升为国家AAA 级旅游景点。2012年7月30日,德令哈市举办中国首届“海子青年诗歌节暨海子诗歌陈列馆”开馆仪式,2013年5月8日,“海子茶馆”又在德令哈红火开张。这些崭新的文化地标成为纪念海子与德令哈诗缘的见证。而拥有神女峰景观的重庆巫山在打造“中国恋城”的城市形象和旅游品牌的过程中,主要倚重灿烂丰富的古代诗文传说资源,但也同时将舒婷的《神女峰》等现代诗歌纳入其论述体系。2012年12月巫山县举办第六届国际红叶节,依然着力彰显其源远流长的诗歌文脉,并试图借重现代诗歌文化资源。为此,巫山县与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合作,共同举办第四届“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并将之作为第六届国际红叶节的重头戏,盛情邀请海内外诗人到巫山采风,以绚丽的诗笔描摹巫山胜景。据论坛主席吕进透露,因为神女峰的缘分,巫山县委“特别希望舒婷出席”此次活动[8]。相比而言,厦门鼓浪屿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这个美丽的海岛是诗人舒婷反复描摹的地理意象,因为这里就是她的居住地。鼓浪屿一度将舒婷的住所标注在旅游地图上,来来往往的导游都会领着一帮游客在舒婷家的巷子口讲述《致橡树》。舒婷几乎成为鼓浪屿的旅游形象代言人,诗人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不过,众多与新诗相关的诗意景观的价值并未得到充分的认识,因而陷入被埋没和损毁的尴尬境地。于坚发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尚义街六号》,以口语写作的语言特色和呈现生活的鲜活质感而名列当代中国新诗经典的榜单。《尚义街六号》堪称日常生活的即景和写真,其中的人物和场景都是真实存在的。尚义街六号是八十年代于坚和诗友聚会、办诗刊的据点。随着《尚义街六号》引起轰动,这座不起眼的“法国式的黄房子”立刻增添了无形的文化重量。“在《尚义街六号》发表之后,许多人特地跑到昆明来寻找尚义街6 号,他们都把那当成了诗歌的一处圣地来朝拜。”[9]然而,这样一处重要的诗意景观却并未得到善待,最终被俗世的尘埃所掩埋。丛小桦在《在昆明和于坚去看尚义街六号》中发出透着愤慨的悲鸣:“我们来到尚义街/看到的门牌已经重新编号/新六号由东向西拐过了街角/老六号变成了一个收费厕所/如今城市的排泄器官无孔不入/强行插入一个诞生智慧的缝隙/却从不被认为是什么暴力”。
在文化界看来,尚义街六号的失落无疑是令人遗憾和伤感的悲剧。2003年10月,《南方周末》曾刊发《寻找尚义街六号》的报道,追怀和凭吊这一消逝的诗意景观。文章分析指出:“尚义街6 号在这座城市的声名,仅仅散播在一些文化人,包括传媒人当中,对于诗中提到的一些人物,他们甚至都能说得出一些有意思的段子来。至于更多的市民,对这一处已经在中国乃至世界华人圈子中都小有声名的所在,他们知之甚少,尚义街6 号,对于他们来说,普通得就像昆明道旁的法国梧桐。”[9]尚义街6 号的遭遇,恰好折射了中国新诗边缘化的处境。其实,尚义街6 号这一文化符号已经具备商业价值,即便不把它作为文化遗迹加以保护,也可以纳入文化创意产业的规划当中,达成文化与经济双赢的效果,以避免诗意景观自生自灭的结局。
处于边缘化境地的中国新诗,能否适当地放低身段、依赖行政和商业力量进行突围,是新的时代语境下值得诗界认真考量的一个选项。事实上,近年来各地以诗歌为主题的节庆活动丰富多彩,成为“节会经济”的一大亮点。在此过程中,诗意景观的建构也搭上顺风车,迎来新契机。2007年8月,在时任青海省人民政府副省长的诗人吉狄马加的策划之下,由青海省人民政府、中国诗歌学会主办的首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在美丽的青海湖畔绽放。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是“诗意青海”文化形象塑造的组成部分,是提升青海旅游文化内涵和知名度的重要举措。对这一政府诉求,吉狄马加直言不讳:“最重要的还是通过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打造一个青海的文化品牌;通过诗歌节的举办,吸引更多人来到青海,使青海为更多人所了解,成为一个桥梁或窗口”[10]。诗歌节的举办无形中为青海湖染上了葱茏的诗意,与此同时,实体性诗意景观的营建也纳入规划和实施当中。2009年8月,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期间,一座与当地民俗和自然风情融为一体的诗歌纪念墙在青海湖畔落成,诗歌墙镌刻有《青海湖诗歌宣言》、数十位世界杰出诗人的肖像以及诗人签名。而位于湟源县丹噶尔古城的昌耀诗歌馆也在众多诗人的见证下开馆。2011年,青海湖诗歌广场开工建设,项目包括青海湖诗歌墙延长工程、十二部世界史诗雕塑以及中外著名诗人石刻像等内容,为青海湖又增添了新的诗意景观。在政府的主导下,青海湖诗意景观的建构与地方形象和文化品牌的塑造紧密结合,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与青海湖诗歌节运作模式类似,罗江诗歌节也在当地政府的行政主导和扶持下于2006年诞生。中国首座诗歌博物馆——罗江现代诗歌博物馆在第二届罗江诗歌节期间落成,馆藏众多珍贵诗歌史料,呈现出一部系统和立体的中国诗歌史,成为当地一道独特的诗意风景。
在争相举办诗歌节庆活动的同时,各地围绕“诗歌之乡”冠名的博弈也日趋激烈。湖北秭归依托其作为“屈原故里”的得天独厚的优势,向世人亮出了“诗人县”的文化名片,并于2011年6月被中国诗歌学会授予“中国诗歌之乡”的称号。而在此前,浙江新昌、安徽宿松、河南荥阳、湖南益阳等地已经加冕“中国诗歌之乡”的封号,浙江海宁被冠名“中国诗人之乡”,成都龙泉驿区则获颁“中国乡村诗歌之乡”的称号,四川达县北山乡则争得“中国·达州诗歌之乡”的头衔。众多“诗歌之乡”大都经常举办诗歌节庆活动,并建设风格多样的诗意景观,对地方整体形象进行诗意化重构,以推动文化和旅游产业的发展。近年来,关于“李白故里”这一封号的归属之争闹得沸沸扬扬。诗圣李白的崇高历史地位以及关于李白的浪漫传说和想象,使得李白成为中国诗人的重要代言符号。在文化产业的推进过程中,蕴含无限商机的李白文化品牌自然成为竞相争夺的对象。四川江油、湖北安陆、甘肃天水以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市等城市纷纷自称是李白的故乡。2003年,江油甚至在国家工商总局把“李白故里”注册为商标。2009年8月,湖北安陆在中央电视台投放的城市宣传片自称“李白故里”,引起四川江油的抗议。安陆和江油两地互不相让,政府高调介入,并声言诉诸法律,使得“李白故里”之争趋于白热化。在“李白故里”的争夺战中,各种关于李白的诗意景观建设项目承载着各地发展旅游经济、打造城市形象的期许,被纳入城市建设的总体规划当中。江油的城市旅游形象定位是“李白故里、华夏诗城”,当地政府以李白故居为核心,以李白纪念馆、大小匡山、戴天山、窦圌山、乾元山、佛爷洞为重点,斥巨资打造“李白之旅”线路,加快李白文化体系的建设步伐。安陆则提出要建设“李白文化展示传播基地”,启动白兆山旅游风景区项目的建设。在政府和市场力量的强势驱动下,关于李白的诗意景观纷纷亮相,尽管难掩其背后的功利动机,但也客观上促进了李白诗歌的传播,弘扬了中国诗歌文化。透过“李白故里”之争可以发现,经典化的中国古典诗词的强大文化影响力,而这或许正是中国新诗的软肋。
在诗意景观的建构中,位于成都的白夜酒吧堪称诗人商业运作的成功范例。白夜酒吧由诗人翟永明于1998年开办,为诗人聚会、诗歌朗诵和诗集发布提供了场所,成为成都著名的文化沙龙和人文地标。“大凡文艺青年去成都,必去三个地方,一是杜甫草堂,是大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的故居;二是望江楼,是纪念唐代女诗人薛涛而建的名胜之地;第三就是当代著名女诗人翟永明的‘白夜’酒吧。”[11]98白夜酒吧弥漫着浓郁的诗意气息,并因此而独具个性,“对于充满着‘斗争’的中国诗坛来说,这里却是当今‘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两者都可以来往并共容的唯一空间。”[11]98翟永明一再声称白夜酒吧是谋生的副业,不过也毫不掩饰其个性化的艺术倾向:“其实白夜的生意并不是很好,虽然有很多人向我提供生意经,但白夜毕竟是一个有点类似于文化沙龙的酒吧,其他酒吧的经营模式也不太适合我。”[12]与其他附庸风雅、唯利是图的商业运作不同,白夜酒吧并不纯粹以盈利为目的,这就为诗意的生长留出了充裕的空间。也正因为如此,白夜酒吧才成为文艺青年游览成都时不可错过的一处诗意景观,当之无愧地跻身“成都风情地图”之中。即便对诗歌艺术一知半解,也可以在白夜酒吧得到诗意的熏陶:“不论是哪一间白夜,都充斥着浓郁的文学艺术的气息,即使是在慵懒的午后来到这里,坐在干净的大玻璃窗后,要杯咖啡,或一小壶英国红茶,翻翻自己喜欢的书,看看墙上某个作家的手迹,观赏一下为你所知或不知的诗人的肖像——她的神情、她的姿态,然后在阳光中闭上双眼,感受一下这一切,你的心情也许会不错。”[11]99在获取商业回报的同时,白夜酒吧孜孜不倦地播撒诗意、感动宾客。这样的诗意景观无疑会点燃观光者的诗心,增加潜在的诗歌受众。需要指出的是,白夜酒吧的诗意并非仅仅停留在装饰与陈设等外在层面,更是由翟永明及光顾酒吧的众多诗人的诗歌与传说汇聚而成的。2009年,翟永明的《白夜谭》一书出版,讲述了白夜酒吧的十年传奇历程,为这一诗意景观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记忆。白夜酒吧还很年轻,其酿就的诗意却已沉淀出醇厚芬芳的味道,钟情于诗歌的人为之陶醉,流连忘返。白夜酒吧的传奇仍在继续,它无疑可以作为诗意景观建构与商业运作双赢共生的借鉴。
对于诗意景观的塑造与运营来说,商业开发既是润滑剂,也是腐蚀剂。美国建筑学家凯文·林奇(Kevin Lynch)提出了“环境意象”的概念,并强调了环境意象的个性的重要性:“一个可加工的意象首先必备的是事物的个性,即其与周围事物的可区别性,和它作为独立个体的可识别性,这种个性具有独立存在的、惟一的意义。”[13]景观的诗意赋予其鲜明的个性,即便那些外表雷同的景观也因灌注着不同诗意而彰显出自己的特色,成为独一无二的“环境意象”,由此不断刷新观者的审美感知和体验。英国社会学家约翰·尤瑞(John Urry)提出两种不同的旅游凝视:“浪漫的凝视”与“集体旅游者的凝视”。“游客的凝视中有浪漫的形式,这种浪漫强调独处、隐私及个人与凝视物的精神关系。”[7]63显而易见,对诗意景观的凝视应当属于此类,它注重观者对景观诗意的审美体验和艺术想象。所谓“诗无达诂”,对同一首诗歌的诠释历来都众说纷纭,何况那些累积了层层叠叠诗意的景观,观者的感悟与解读更是千差万别。基于个性化的视角,人们与诗意景观之间构成了浪漫的凝视关系。不过,在大规模产业化运作的背景下,诗意景观被纳入城市形象和旅游品牌的规划设计当中,逐步受到政治和经济力量的规约。在诗意景观的宣传推广中,景观的主导意象被当作地方的标志性符号提炼出来,加以突出和强化,而景观的诗意由此趋于僵化和定型,限制了观者的个性化想象和多元阐释,阻碍了诗意生成的多样性。而且,过度的商业开发导致市场膨胀、客流激增,景点饱和度持续冲高,诗意景观被置于集体凝视之下,“集体凝视也就意味着需要大批的人群在这些景点,……这些人使这个地方有了气氛或有一种宴会欢乐的感觉。”[7]64而这就势必对景观的诗意造成侵蚀和消解。因此,商业开发对于诗意景观的可持续发展来说既十分必要,又要把握好限度,避免为获取经济利益而扼杀景观诗意的短视行为。
总体而言,在诗意景观的建构、塑造与开发中,古典诗歌与新诗的境遇大致呈现为热闹与冷清的对照。这与二者在社会和公众心目中的定位和评价可以相对应。年轻的中国新诗依然艰难地行进在探索的道路上,其建构与重塑的景观诗意尚有待于历史的淘洗和读者的认可。与中国新诗相关的诗意景观终将走进观者的视野,成为扩大新诗传播和影响的重要载体,实现弘扬新诗艺术与塑造诗意景观的良性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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