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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情·崇雅·尚逸:六朝古琴的审美特征

2015-04-02李修建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嵇康弹琴士人

李修建

(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29)

重情·崇雅·尚逸:六朝古琴的审美特征

李修建

(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29)

六朝时期,以琴为代表的音乐走向审美的自觉,琴与士人发生了密切关联,成为士人文化素养的重要表征。六朝古琴体现出重情的审美意识,琴成为娱心之具,士人在孤独愁闷之际,常以琴遣怀,琴还表达了至深的朋友之谊、手足之情。六朝古琴具有雅的审美内涵,表现为材质之雅、琴人之雅和弹琴场景之雅。在六朝人的文化想象中,琴为雅器,制琴的桐木生长在仙境般的环境之中,弹琴之人需要具有高超的文化素养、独立的人格和高洁的品性。六朝隐士多好弹琴,具有隐逸情结的嵇康等人为琴注入了玄学化的文化内涵,使琴具有了高逸的美学品格。可以说,六朝时期确立了中国古琴的审美意蕴与文化精神。

六朝;琴;情;雅;逸

六朝被视为文艺走向自觉的时代,其中的“自觉”,指的是文艺不再附丽于道德教化的功能之下,而是在文化体系之中具有了独立地位,审美性和艺术性成为文艺创作与欣赏的归趣。这种自觉意识体现于六朝文学、书法、绘画等各个门类之中。以音乐而论,其与士人的关系变得日益紧密,成为六朝士人日常生活中不可须臾离的文化要素。他们不止于日常的欣赏,而且以操演为能事。在诸类音乐之中,以琴最为突出,弹琴成了世族子弟必备的文化技能,所谓“衣冠子孙,不知琴者,号有所阙”①《颜氏家训》卷七《杂艺第十九》。。琴与文学、清谈、书画、围棋等成为彰显士人才情与素养的文化符号。②如谢鲲:“通简有高识,不修威仪,好《老》《易》,能歌,善鼓琴。”(《晋书》卷四十九)公孙宏:“善鼓琴,颇能属文。”(《晋书》卷五十五)段丰妻慕容氏:“有才慧,善书史,能鼓琴。”(《晋书》卷九十六)陶弘景:“读书万余卷,善琴棋,工草隶。”(《梁书》卷五十一)侯安都:“工隶书,能鼓琴,涉猎书传,为五言诗,亦颇清靡,兼善骑射。”(《陈书》卷八)以上数例,将弹琴与学术、文章、书法、围棋等相提并举,以体现其人之文化素养。六朝琴家非常多,宋代朱长文的《琴史》中著录六朝琴人40有余,其最著者,如嵇康、嵇绍、阮籍、阮咸、顾荣、谢安、戴逵父子、王僧佑、宗炳、柳世隆、柳恽等人,远较唐代为多。不过,朱长文所录不全,见于史籍的,如西晋谢鲲、公孙宏、贺循,东晋谢楷,宋世嵇元荣、羊盖,南齐王仲雄、王欣泰等人,皆擅弹琴,都未收入。六朝琴曲亦显隆盛,如嵇康的《琴赋》,其中提及约20首琴曲,有古曲,有新声,还有民间谣曲。六朝士人亦能自造新曲,“创新声,改旧用”③成公绥:《琴赋》,载《全晋文》卷五十九。。在宴饮之时,“奏新声,理秘舞”④傅玄:《正都赋》,载《全晋文》卷四十五。。如戴逵之子戴勃与戴颙,“各造新弄,勃五部,颙十五部。颙又制长弄一部,并传于世”。戴颙所奏之曲,“并新声变曲,其三调《游弦》、《广陵》、《止息》之流,皆与世异”。他还吸收民歌内容,进行改编加工,“尝合《何尝》、《白鹄》二声,以为一调,号为《清旷》”⑤《宋书》卷九三《隐逸传》。。这些琴曲体现了较强的音乐性和审美性。显然,六朝琴人并不因守旧习,而能根据自身的审美需要进行创新,表明了六朝音乐的自觉意识。此外,与琴相关的诗文、论著亦复不少:嵇康、傅玄、成公绥等人皆作有《琴赋》;诗歌中多见琴的踪影;相和歌中有很多琴歌;琴学论著亦有不少。

六朝士人对琴投入甚深,琴不仅在六朝文艺中堪为代表,而且成为后世文人身份的重要表征。因之,我们对六朝古琴审美意识的探究,便具有相当的意义,一方面能够见出六朝美学的独有特征,另一方面亦可藉此理解中国文人的审美情怀和文化理想。综合六朝琴学资料,我们将六朝古琴审美意识归结为以下三点。

一、重情

此处的情,是与礼相对而言的。音乐本是表达情感的艺术,“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①《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页。。不过,在儒家文化中,情总是被限定于礼的框架之内,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情感的表达要合于礼,儒家音乐观体现出了“中”与“和”的审美标准。先秦时期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第一个大转型期,三代形成的封建秩序瓦解,群雄并起,礼崩乐坏,统治者逾越礼制的现象所在多有。诸子对此乱象,开出了不同的疗救之道。孔子奉三代礼乐制度为圭臬,他为礼注入了“仁”的内核,以身作则,动静合礼,以乐教人,周游列国,四处推行这一主张,他对季氏以八佾舞于庭的僭礼行为非常恼火,发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怒言。荀子肯定人性需要耳目之娱,认为“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不过主张以礼节乐。具有平民意识的墨子看到统治者贪图享受,干脆“非乐”,力倡取消乐舞。老子同样对享乐性的音乐持否定态度,认为“五音令人耳聋”,主张清静无为,回归小国寡民的古代社会。诸子皆从社会与政治的角度思考音乐。汉代重建了儒家的统治地位,使音乐复归礼法的框架之内,所以汉代琴学强调道德教化意义,追求中和之美。及至汉末六朝,社会又陷入混乱,儒家秩序式微,玄学思潮大兴,情与礼之间出现了严重冲突。在情与礼之间,与先秦士人对其时溺情毁礼的现状所持反对态度迥乎不同,六朝士人几乎全面地倒向了情的一方。

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诸如大一统政治的崩塌、玄学思潮的兴起、世族社会的形成、士人群体的自觉等等。总之,重情成为此一时代的审美意识,并贯穿于六朝思想、文艺以及士人生命精神之中。在魏晋清谈中,有对圣人有情还是无情的讨论,何晏认为圣人无情,而王弼认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②《三国志·魏书》卷二八《钟会传附王弼传》。大家普遍接受了王弼的观点,肯定圣人有情,而不累于情。魏晋名士王戎(一说王衍),发出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感叹;卫玠“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③《世说新语·言语》。东晋名士王廞登茅山,大呼“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④《世说新语·任诞》。。人皆有情,然而,在不同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下,特定群体的情感结构、对情感的表达方式可能是大异其趣的。儒家同样讲“情”,李泽厚甚至提出了“情本体”的观点。不过,儒家所讲之“情”不同于六朝人之“情”。就后者而言,它祛除了政治和礼教的外衣,这种情感是纯然个体性的,六朝士人发现了个体存在价值,人的情感可以不受礼法之制约,以一种浓厚的体贴态度,对待自然山水、亲人朋友乃至宇宙万物,情之所至,是内在而真切的、自然而率性的。在这个意义上,宗白华先生提出晋人“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⑤宗白华:《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原载《时事新报》1941年4月28日《学灯》第126期,收入《宗白华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73页。。

这种情感结构,不能不表现于琴中。琴首先成为娱心之具。这种观念,在汉代已有产生,如桓谭所说“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⑥朱谦之:《新辑本桓谭新论》,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65页。,琴成为“玩”的器物,体现了其娱乐功能,不过,“养心”之说,更偏重其“禁”和“正”的修身功能。实际上,早在《庄子》一书中,就有对琴的娱乐功能的论说。《庄子·让王》中,载孔子问颜回,家贫为何不仕?颜回答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饘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颜回鼓琴是为了自娱,没有附著道德意义。当然,《庄子》引此则故事,不是为了表明琴的自娱功能,而是意在赞颂内修于己、不以穷通为意的得道之人。《庄子》在汉代湮没无闻,可以说是魏晋人重新发现了《庄子》,并将之作为玄学经典悉心研求,他们不仅在思想观念上深受《庄子》影响,在立身行事上同样如此。魏晋士人将琴作为自娱之物,如嵇康在《琴赋》中所云:“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嵇康认为音乐最能排解人的孤怀。魏晋士人不离于琴,“平昼闲居,隐几而弹琴”①阮籍:《达庄论》,载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33页。,这一行为却无关乎礼,乃是为了媚耳会心,安顿自己的情感。谢安对王羲之说:“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羲之回答说:“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②《世说新语·言语》。生命是一个周期,人到中年,经历和体验到的哀乐之事更显其多,尤其是亲友的离别,“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让人情何以堪,心绪难平。在王羲之看来,音乐恰能抚慰这一哀伤,沉浸在音乐之中,孤怀愁绪能够得到宣发,心神得到陶养。

六朝士人在孤独郁结之际,常以琴遣怀。王粲作有三首《七哀诗》,其二为《荆蛮非我乡》,其中几句曰:“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本诗作于王粲羁留荆州之时(约公元192年—208年之间)。阮籍的《咏怀诗》第一首,起始即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谢灵运的《晚出西射堂》作于永初三年(公元422年)外放永嘉之年,深秋景致,满目忧戚,他在诗句最后感叹:“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王粲和阮籍处于六朝社会最混乱的时期之一,三国群雄逐鹿,王粲逃离中原,避乱荆州,虽负才学,却因貌寝身羸,不受刘表重用,加之久别家乡,荆州又被曹操虎视,非长处之地,前路渺渺,孤闷之情,自不待言。阮籍更是处于魏晋嬗代之际,他对司马氏处于依违之间,终日临深履薄,以酒避祸,愤懑异常。谢灵运被贬职外放,心中亦是郁郁难平。他们在夜不能寐之时,借以排遣长夜孤寂的,便是弹琴。他们所弹何曲,已杳不可闻。不过,流传下来的琴曲中,有一首《酒狂》,正是阮籍的作品。朱权《神奇秘谱》载有此曲,题解曰:“是曲者,阮籍所作也。籍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酒耶?有道存焉。玅玅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③朱权:《神奇秘谱》,载《琴曲集成》(第1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5页。杨伦的《太古遗音》题解更为详细:“按是曲本晋室竹林七贤阮籍辈所作也。盖自典午之世,君暗后凶,骨肉相残,而铜驼荆剌,胡马云集,一时士大夫若言行稍危,往往罹夫奇祸。是以阮氏诸贤,每盘桓于修竹之场,娱乐于粬蘖之境,镇日酩酊,与世浮沉,庶不为人所忌,而得以保首领于浊世。则夫酒狂之作,岂真恣情于杯斝者耶?昔箕子徉狂,子仪奢欲,皆此意耳。”④杨伦:《太古遗音》,载《琴曲集成》(第7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1页。杨伦将阮籍的心迹剖析得很是深刻,可谓知阮籍者也。当代著名古琴家姚丙炎先生以《神奇秘谱》为蓝本,参照《西麓堂琴统》对《酒狂》一曲进行整理打谱,确定乐曲为三拍节奏,重音放在第二拍。乐曲虽旋律简单,然低回激越、反复慨叹,胸中似郁积无数不平之气,无处可发,唯借琴声表白出来。谢灵运说“幽独赖鸣琴”,一个“赖”字,道出了琴与六朝士人日常生活的亲密关系。

琴还表达了至深的朋友之谊、手足之情。《世说新语·伤逝》记载了两则故事,皆与琴有关:

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顾荣与张翰皆为东吴名士,顾荣出身吴郡顾氏,被誉为“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西晋末年,司马睿渡江经营南方,得到了以顾荣为首的江南世族的鼎力支持,东晋政权方才稳定下来。张翰放纵不羁,人称“江东步兵”,曾因想念家乡的莼羹与鲈鱼脍两道美味,毅然辞官返回故里。顾荣逝世,张翰吊丧,直上灵床弹琴,惜乎斯人已逝,再也听不到朋友的琴声。张翰不依丧礼执孝子手,径直出门。其哀恸之情难以言喻,唯借琴声与哭声表白。王氏兄弟的故事更为感人肺腑,王羲之有子七人,以五子王徽之(字子猷)与七子王献之(字子敬)感情最笃,王徽之卓荦不羁,雪夜访戴,爱竹如命,王献之风神洒脱,雅量清贵,书法盖世。二人俱病终,子敬先逝,子猷奔丧,直取子敬之琴来弹,弦音不调,掷地呼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彼情彼景,是何等感伤!子猷月余亦亡,追随兄弟而去,这种兄弟之情,因琴的存在,更添了几多况味。

二、崇雅

汉代许慎《说文》释“雅”为:“楚乌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谓之雅。”则雅本为一种鸟。段玉裁注云:“雅之训亦云素也、正也。皆属假借。”不过,在先秦两汉文献中,极少有雅作鸟讲的情况,基本都是训为“正”。如《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安国注云:“雅言,正言也。”郑玄曰:“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故不可有所讳也。”①[梁]皇侃:《论语义疏》,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8页。《诗经》分风、雅、颂,对于雅,朱熹释曰:“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②[宋]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99页。《荀子·荣辱》:“君子安雅。”王先谦注云:“正而有美德者谓之雅。”③[清]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62页。《荀子·修身》又云:“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毛诗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白虎通·礼乐》:“乐尚雅何?雅者,古正也,所以远郑声也。”《风俗通义·声音》云:“雅之为言正也。”总之,雅皆训为正,强调人的语言、行为,诗歌的内容、曲调,符合儒家礼制和道德规范。

汉代,琴乃有雅之目。如《汉书·艺文志》载《雅琴赵氏七篇》、《雅琴师氏八篇》、《雅琴龙氏九十九篇》;《汉书·王褒传》记“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皆召见待诏”;《后汉书·儒林列传》载刘宣“能弹雅琴,知清角之操”;《风俗通义》谓“雅琴者、乐之统也,与八音并行”等。在这些文献中,“雅琴”之“雅”,同样训为“正”,是与郑卫之音相对的正乐。由两汉而魏晋,琴的地位得以凸显,琴仍被视为具有雅的意蕴,不过,雅之内涵,出现了从道德到审美的嬗变。

“雅”在魏晋六朝广为使用,诸如《世说新语》、《文心雕龙》等文献中,大量可见。或指人物仪表风貌,如闲雅、安雅、都雅、儒雅;或指人物性情器量,如雅正、雅重、温雅、弘雅、淹雅、宽雅、渊雅、通雅;或指文学特色,如典雅、丽雅、雅丽、雅润、雅赡;或指文学才能,如博雅、精雅、雅壮等。雅亦用作修饰语,如雅望、雅论、雅韵、雅人、雅材、雅戏等。在这些词汇中,“雅”皆有审美意义,成为一个美学范畴,有高洁、美好之义,体现出主体深厚的文化素养。显然,先是魏晋人物品藻大量使用“雅”字,以形容人物神情风度之美,由此促进了雅的审美意蕴的生成,进而拓展到了对文艺作品和日常事物的欣赏与批评之中。就琴而言,更是被赋有了“雅”的审美内涵。《颜氏家训·杂艺》赞曰:“此乐愔愔雅致,有深味哉!”琴之雅,表现于多个方面,下面分而述之。

一是琴的材质之雅。琴以梓桐制成,在汉魏六朝以琴为主题的赋或赞中,无不盛称其材质的高贵与难得:

尔乃言求茂木,周流四垂。观彼椅桐,层山之陂。丹华炜烨,绿叶参差。甘露润其末,凉风扇其枝。鸾凤翔其巅,玄鹤巢其岐。(蔡邕《琴赋》)

惟梧桐之所生,在衡山之峻陂。(马融《琴赋》)

历嵩岑而将降,睹鸿梧于幽阻。高百仞而不枉,对修条以特处。(傅毅《雅琴赋》)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夕纳景于吁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顾兹梧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乃斫孙枝,准量所任。至人摅思,制为雅琴。乃使离子督墨,匠石奋斤,夔、襄荐法,般、倕骋神,锼会裛厕,朗密调均,华绘雕琢,布藻垂文,错以犀象,籍以翠绿。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嵇康《琴赋》)

懿吾雅器,载朴灵山。体具德贞,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嵇康《琴赞》)

乃从容以旁眺,睹美材于山阳。上森萧以崇立,下婆娑而四张。(闵鸿《琴赋》)

龙门琦树,上笼云雾。根带千仞之溪,叶泫三危之露。忽纷糅而交下,终摧残而莫顾。(陆瑜《琴赋》)

峄阳孤桐,裁为鸣琴。(谢惠连《琴赞》)制琴需用上好的桐木,上文皆赞梧桐生成环境之高绝,尤以嵇康《琴赋》最为盛称。此桐不是长在平凡的乡野,而是耸立于崇山峻岳之上,下临百仞之渊,吸日月之精,聚天地之气,经惠风,饮清露,婆娑四张。上有玄鹤筑巢,鸾凤翱翔,东有春兰,西有沙棠。“夫所以经营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丽,而足思愿爱乐矣。”④嵇康:《琴赋》,载戴明扬:《嵇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41页。诸人所营构的梧桐生长之乡,近乎仙境,如此环境下生长的梧桐,带着灵性,定是“美材”。再经名匠高超的技艺,砍斫剥削,精雕细镂,藻以华形,用犀角、象牙、宝玉等物装点,如是以来,所制之琴,必为“雅器”。因为材料的来之不易,作为“雅器”之琴,具有了高贵的意味。六朝士人多出自世家大族,最重出身,于是,琴与士人,在身份上正相契合。

由于琴乃雅器,制琴也成为雅事,六朝士人甚至亲自操作,顾恺之所绘《斫琴图》,正可见出这点。《斫琴图》的场景是在庭院之内,绘有14个人物,其中有5个无须小童,或持扇,或背水,或侍立,头扎小髻,明显是童仆,服务于正在制琴之人。另外9人,从其发型、着装及神情来看,皆褒衣博带,面容方整,长髯修目,神情安闲,其身份应为士人而非工匠。最左上之人,右脚踩住木头底部,双手挥动工具,正在刨削一根倚放于树杈上的桐木。左下之人则蹲在地上,雕凿琴板。左三那位士人,策杖徐行,身后跟着一个手持羽扇的仆人。他或许是庭院的主人,来观看制琴的。右边两位士人,相对而坐,其一斜抱琴板,或在调音,其一凝神注视。右边四位士人分成两组,右下三人,皆席地坐在榻上,其中二人斜身专注于制琴,另一人坐于对面,或在指导。右上一人,独坐于一张长形席上,右手食指拨动木架上的丝弦。诸人神情悠然,专注而认真,显然以为雅事,乐在其中。

二是琴人之雅。琴即为雅器,则弹奏者应为雅人。在六朝之世,琴人之雅表现于两个方面:

第一,弹琴之人需具备较高的文化素养。南齐之时,有位张欣泰,他与世祖萧赜少年交好,曾任直阁将军、安远护军、步兵校尉等职,虽为武官,却热衷于文人雅事。他结交的多为名士,闲散之时,“游园池,著鹿皮冠,衲衣锡杖,挟素琴”。遭人举报,世祖大怒曰:“将家儿何敢作此举止!”将其外放,后顾及交情召还,告之:“卿不乐为武职驱使,当处卿以清贯。”①《南齐书》卷五一《张欣泰传》。授予他正员郎。由此可见,在时人的观念中,弹琴赋诗,乃身居清贵之职、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士人所好,武将不得为此。

第二,弹琴之人需具备独立的人格和高洁的品性,符合玄学价值观。如阮籍母死,嵇康之哥嵇喜前来吊丧,阮籍对以白眼,嵇喜悻悻而退。嵇康带着琴酒前往,阮籍大喜,以青眼相加。在阮籍和向秀等玄学之士眼中,嵇喜不忘功名,乃一俗儒,虽为朋友之兄,亦不尊敬,反而相讽。②《世说新语·简傲》云: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嵇康临终一曲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之所以感佩人心,正因为嵇康品行之孤挺高洁。东晋琴家戴逵,富有盛名,武陵王司马晞使人召之,戴逵面对使者将琴摔破,说:“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戴逵之兄戴述亦能鼓琴,司马晞转而召之,戴述“闻命欣然,拥琴而往”③《晋书》卷九四《戴逵传》。。兄弟二人面对王者的征召,一拒一迎,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反应。《晋书》虽对二人不作褒贬,但对照之间,高下立现,正是史家习用的春秋笔法。南齐王僧佑,负气不群,竟陵王萧子良听说他擅长弹琴,希望他能表演一下,王僧祐不肯从命。④《南齐书》卷四六《王僧祐传》。戴逵和王僧祐所表现出的不畏强权的独立人格,正是为人所推重的。阮咸之子阮瞻,为人清虚寡欲,“善弹琴,人闻其能,多往求听,不问贵贱长幼,皆为弹之。神气冲和,而不知向人所在。内兄潘岳每令鼓琴,终日达夜,无忤色。由是识者叹其恬澹,不可荣辱矣”⑤《晋书》卷四九《阮瞻传》。。阮瞻作为琴人,体现出了另一种境界,即“恬澹”。这同样是为人所欣赏的琴学境界,明人徐上瀛作《琴况》,将琴乐分为二十四种况味,“恬”与“澹”即其二焉。其论“恬”曰:“及睨其下指也,具见君子之质,冲然有徳之养,绝无雄竞柔媚态。”阮瞻其人,正是冲然有德之养的人。

三是弹琴场景之雅。嵇康在《琴赋》中对弹琴的时间和场所有大段描述。情景之一,是在高大宽敞的居室中,时维冬夜,天气清冷,明月高照,身着华丽的新衣,心境闲舒,调弄琴弦,鸣琴放歌,有悠然自得之乐。情景之二,是在暮春时节,天气转暖,改换丽服,呼朋引伴,外出嬉游。穿过长满兰花的庭院,登上高高的山冈,走进茂密的树林,坐在高大的树荫下,来到潺潺的溪流边,欣赏游鱼之乐,流连百花之荣,一派欢欣的景色。当此之时,吟咏新诗,弹奏古琴,别有长思慕远之情。情景之三,是在“华堂曲宴”之时,曲宴即私宴也,参与者皆为密友近宾。宴会之上,有美酒,有佳肴,岂可少了音乐?在嵇康看来,在这种场合下,古琴最能助兴,是笙籥这些竹类乐器无法比拟的。

嵇康所论三种弹琴场景,是六朝士人最常经遇的。或静日独居,以琴歌遣怀,如后汉马融喜好声乐,“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西晋贺循入洛阳,经过吴阊门时,独自在船中弹琴,并因而与张翰定交。⑥事见《世说新语·任诞》。或与友朋游览宴饮,以琴曲寄兴。在后两种情形中,嵇康尤其强调共处者的性情与才学:“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吝;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对于“渊静”,唐代吕向注曰:“非深静之志,不能与琴闲居也。”①戴名扬:《嵇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84页。旷远、渊静、放达与至精,正是嵇康的“夫子自道”。嵇康不妄交游,相与者,乃阮籍、山涛、向秀、吕安诸人,皆好庄老,性情旷远放达,玄学造诣精深。嵇康强调琴人需具备旷远的襟怀态度与至精的文化素养,给琴学注入了玄学化的内核,后世古琴美学基本沿袭了嵇康所树立的琴学精神。

三、尚逸

《说文》释“逸”为:“失也,从辵兔,兔谩訑善逃也。”本意指像兔子一样善于奔跑。《玉篇》解为:“逸,奔也。”“逸”在先秦文献中已大量使用,或指“逃逸”,如“马逸不能止”(《左传·成公二年》);或指“安逸”,如“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诗·小雅·十月之交》);或指隐逸,如“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论语》)。在六朝,琴被赋予了“逸”的美学品格,这一审美范畴,又可拓展为互有关联的两点:隐逸和高逸。

隐逸的主体是读书人,或具有相当文化素养之人,所以称之为隐士。他们不应朝廷征辟,不与当权者合作,隐居于山林,过着躬耕自食的清苦平民生活,所以又称为逸民。隐逸乃读书人所作出的自觉选择,多见于时事动荡之时,太平之世亦有发生。中国古代的隐逸之风由来以久,可以说,自有政权以来,就有不愿进入权力旋涡而甘居体制之外的人。《周易》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处(入)世者可称之为朝廷之士,出世者即是山林之士。历代之隐士,见于史籍者在在多有。先秦之隐士,尧时有许由、巢父,夏时有卞隋、务光,商代之伯夷、叔齐,孔子遇到的楚狂接舆、荷篠丈人、长沮、桀溺等,都是隐士。庄子同样是一个大隐士,他坚辞楚王之聘,甘愿曳尾于泥中,而不愿被供于庙堂之上。

汉代逸民更多进入历史视野,班固在《汉书》卷七十二《王贡两龚列传》所载诸人,可视为逸民。班固认识到了他们身份的特异性,他在序言中列举了前代逸民:“自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郑子真、严君平皆未尝仕,然其风声足以激贪厉俗,近古之逸民也。”王贡两龚,皆通明经学之辈,班固所论,重在其德行之高洁。《后汉书》专列“逸民列传”,范烨对于逸民的历史、特征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他首举《易》中所言,“《遯》之时义大矣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对逸民的风格给以高度肯定。他指出,历代逸民颇多,隐逸的原因不一:“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或是为了个人的安危、自我的修养,或表达对社会的不满。范烨还分析了汉代隐士的情况,西汉之时,汉室中微,王莽篡位引发社会动乱,隐逸行为大行其道。东汉光武、肃宗诸帝,征聘隐士,高尚其志,“群方咸遂,志士怀仁。”汉末社会大乱,隐居避世者又大量出现。《后汉书》列隐士19人,在生活方式上,这些人大多隐居深山老林,住在岩穴蓬户,或耕稼,或采药,乃至贫无衣食。有的连名姓都无,如野王二老、汉阴老父、陈留老父。他们在思想上亦趋于多元,有明经学者,如逢萌通《春秋》,井丹通《五经》,高凤为南阳名儒,在西唐山教授生徒。更有好道家者,如向长通《老》、《易》,高恢好《老子》,矫慎少好黄、老,仰慕松、乔导引之术。所以说,魏晋玄学在后汉已现端倪,承续其后。而汝南戴良,任诞毁礼,放纵不拘,亦开魏晋名士放达行为之先。

及至魏晋六朝,政权交替,战事频仍,社会更为动荡,加之庄子的发现、玄学的大兴,其后佛教的渐染,共同促成了隐逸思潮的风行,玄学思想更成为隐逸的精神核心。六朝士人大多出身世家大族,掌控着政治、经济和文化的资本,他们极少有人愿意放弃这种特权,逃到山林去过清苦日子。于是,他们践行了隐逸的另一种形式,即“避世金马门”的“朝隐”。在深受玄学侵浸的他们看来,隐逸不必是避居山林,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玄心。只要有一颗超越世俗的玄远之心,即使身在庙堂,亦可心系江湖,所谓“会心之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涧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②《世说新语·言语》。。他们大倡出处同归,泯合名教与自然之间的差异。由此,六朝士人热衷于登山临水、建造园林,而古琴,亦与隐逸生活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真正的隐居生活无疑是清苦异常的,虽则时常有衣食之虞,但“人情犹不能无嬉娱,嬉娱之好,亦在于饮宴琴书射御之间”③《三国志》卷五九《吴书·孙和传》。,在孤寂贫寒的山中岁月,饮宴是没有的,射御是不必的,唯有琴与书,成了隐士们的娱乐所寄。历代隐士多好弹琴。孔子游泰山,在郕之野外见到隐士荣启期,“鹿裘带索,鼓琴而歌”④《孔子家语·六本》。。南京六朝墓出土砖画《荣启期与竹林七贤》,画中的荣启期,正是手抚琴弦、鼓琴作歌。在《庄子·让王》篇中,孔子问颜回,你家境贫困,为何不愿出仕?颜回答,自己有田六十亩,衣食能够自足,而能使他自娱自乐的,是鼓琴和所学夫子之道。将琴与孔子之道并举,则琴在其生活中的作用实在不容小觑。汉代东方朔在《非有先生论》中指出:“故养寿命之士,莫肯进也,遂居深山间,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弹琴其中,以咏先王之风,亦可以乐而忘死矣。”与上文颜回的表述非常类似。晋代隐士孙登,“于郡北山为土窟居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抚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①《晋书》卷九四《隐逸·孙登传》。同属《晋书》隐逸传的陶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隐士为何唯独好琴?这与上述琴的文化内涵及审美特点有关。琴在汉代具有宇宙论的、道德的和审美的多重内涵,及至魏晋,琴成为士人表达个体情感的寄托。琴一方面被雅化,同时又被赋予了玄学化的精神内涵。值得重视的是,嵇康对琴的玄学化作出了重要贡献。嵇康在魏晋之世虽甘居边缘,但因其才学所在,在士林中声望甚隆,其言行颇具影响。嵇康是个著名琴家,不仅自身好琴,而且创作了多首琴曲,临刑之前一曲《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更是撰写了《琴赋》、《琴赞》等琴学文章,在其诗歌中亦多处有琴。在《琴赋》中,嵇康极力描摹了琴的材质、弹琴的身体语言、琴曲以及听琴的情景所具有的审美特性,其中有首琴歌,曰:“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琴赋》的“乱曰”,即终篇为:“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希。能尽雅琴,唯至人兮。”其四言诗曰:“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营造的是一种超越个体、社会与世俗的局限与束缚,“越名教而任自然”,齐同万物,凌虚高蹈,直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自由无拘的精神境界,显现了心灵的自由和解放。这是魏晋玄学所阐发的庄子“逍遥游”的精神,也正是中国艺术所崇尚的最高精神。

那些潜入山林的隐士,正是“能尽雅琴”、深悟琴之意蕴的“至人”。假托刘向、或是成书于六朝的《列仙传》,记载了古来好琴的成仙者,如涓子:“拊琴幽岩,高栖遐峙。”务光:“耳长七寸,好琴,服蒲韭根。”琴高:“琴高者,赵人也。以鼓琴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术。”寇先:“数十年踞宋城门,鼓琴数十日乃去。”毛女:“得意岩岫,寄欢琴瑟。”宁先生:“宁主祠秀,拊琴龙眉。”这些人,多隐居山中,以琴为乐,终至成仙。具有玄远之心的六朝名士,同样希望成为这样的至人。如西晋豪富石崇,以劫掠发家,奢侈无度,竟也有栖逸之心,他作有琴曲《思归引》,在序言中说:“出则以游目弋钩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这种生活方式,是典型的朝隐。梁代徐勉在《为书诫子崧》中表白自己的生活理想是:“复冬日之阳,夏日之阴,良辰美景,文案闲隙,负杖蹑屩,逍遥陋馆,临池观鱼,披林听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求数刻之暂乐,庶居常以待终,不宜复劳家间细务。”他所向往的,是亲近自然,以琴酒自娱,求得身心的宁静。

“逸”还有“高逸”之义,淡泊名利,超越世俗,即是高逸。高逸的一个重要表征,是琴书并称。最早将琴书相提并论的是《楚辞·九思·伤时》,其中云:“且从容兮自慰,玩琴书兮游戏。”其后大量见于汉魏六朝,如《说苑·建本》:“然晚世之人,莫能闲居心思,鼓琴读书,追观上古,友贤大夫”;刘歆《遂初赋》:“玩琴书以涤畅。”《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列女传·楚于陵妻》:“左琴右书,为人灌园”;《续列女传·梁鸿妻》:“诵书弹琴,忘富贵之乐”;潘尼诗:“成名非我事,所玩琴与书”;陶渊明《归去来辞》:“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世说新语·赏誉》:“戴公从东出,谢太傅往看之。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知其量”;《颜氏家训·涉务》:“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以上数例,当将琴书并称时,皆发生于退隐的情景中,他们所表现出的,是不汲于功名、不关心利禄、遗落世事、恬淡自得的生活态度和高逸脱俗的精神境界。

概而言之,六朝之琴摆脱了道德的附庸,重视审美性的追求和个体情感的表达。在美学追求上,崇雅、尚逸,清、简、静、淡、远等美学特征,在六朝古琴审美中都已有所表露。明代徐上瀛《溪山琴况》论“雅”曰:“但能体认得静、远、淡、逸四字,有正始风,斯俗情悉去,臻于大雅矣。”②徐上瀛:《溪山琴况》,载《琴曲集成》(第10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23页。所谓有“正始风”,即有六朝人玄远高逸的精神境界。可以说,古琴的审美意蕴与文化精神在六朝时期已经确立,后世对古琴美学的拓展,基本依此进行。

(责任编辑:陆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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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5-0042-07

2014-10-22

李修建(1980—),山东临沂人,哲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人类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兼任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秘书长,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美学和艺术人类学。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审美意识通史”(项目编号:11AZD05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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