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新满洲”
——宣传、事实、怀旧与审美
2015-04-02刘晓丽
刘晓丽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打开“新满洲”
——宣传、事实、怀旧与审美
刘晓丽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241)
满洲傀儡国成立不久,就炮制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新满洲”,“新满洲”即“新国家”、“新国民”、“新建设”的“繁荣昌盛”的“王道乐土”,这种意识形态的宣传也伴随着别有目的的“建设”,致使今天“新满洲”的这种意识形态修辞仍若隐若现,以怀旧的、审美的等变式隐现于日常话语、文学创作、历史研究中,为此有必要重返那个时代的场域,透视“新满洲”这种意识形态修辞的来源,揭示其背后的逻辑,也籍此厘清不同语境中的“新满洲叙事”之间的复杂关系。
“新满洲”;宣传;事实;怀旧;审美
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19000千人,发动了“九一八事变”,张学良麾下的东北军19万人,不战而退。日本关东军三天占领了沈阳,一周控制了辽宁省,三个月控制了东北三省。1932年3月1日,日本军政蓄谋已久的“满洲国”被炮制出来,退位清帝溥仪出任傀儡执政;1934年3月1日,“满洲国”更名为“大满洲帝国”,溥仪登基称帝。伪满洲国被日本军政操控把持,但又与台湾、朝韩半岛等日本直属殖民地施行不同的政治组织形式,伪满洲国标举“独立国家”①当时中国国民政府和国际组织——国际联盟都不承认“满洲国”为独立国家。“满洲国”持续14年间,与其建交的国家与地区有:日本、苏联、德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芬兰、克罗地亚、波兰、匈牙利、斯洛伐克、丹麦、萨尔瓦多、泰国、缅甸、菲律宾、梵蒂冈、中华民国南京汪伪政权、伪“蒙古自治邦”和自由印度临时政府。,欲建构一种“现代国家的意识形态”。满洲傀儡国一经组建,日本方面和清帝溥仪及其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等遗老们各怀政治目的筹划构建所谓的新国家的意识形态,炮制出:“新满洲—新国家”“新满洲—新国民”“新满洲—新发展”“新满洲—新建设”“新满洲—新生活”,以及所谓的“繁荣昌盛”的“王道乐土”。为此确立统治方针制定了各行各业的发展规划,有军事部署,有行政统治,还有经济“建设”和文化“规划”。日本当权者和傀儡满清皇室、大臣们借助一切手段塑造民意、虚构历史,进行意识形态建构及宣传,这种意识形态的宣传又与别有目的的急功近利的“经济建设”相配合。“满洲国”结束时留下来很多铁路、建筑、工厂等,致使今天“新满洲”的这种意识形态修辞仍若隐若现,以怀旧的、审美的等变式隐现于日常闲谈、文学创作、历史研究中,为此有必要回到那个时代的场域,透视“新满洲”这种意识形态修辞的来源,揭示其背后的逻辑,同时籍此反思殖民统治与东亚现代性之间的复杂关系。
一、“新满洲”的三种叙事
所谓“新满洲叙事”,是指随着满洲傀儡国一起建构起来的“新满洲—新国家、新国民、新建设、新发展、新生活”的意识形态神话,以“满洲国是近代中国东北地区发展最快最好的时期”为核心内容散见于各种关于“满洲国”的叙事之中。本文拣选这样三种“新满洲叙事”:一种是伪满洲国时期的意识形态建构与宣传;一种是怀旧式的民间追述;还有一种是知识工作者的“科学研究”和“艺术描述”,最后一种常以“客观事实”和“艺术审美”的形式出现。
满洲傀儡国被炮制之时,标举“独立国家”,构建其“新国家”的意识形态是其主要任务之一,日本军方和清帝溥仪及其大臣郑孝胥等遗老们各怀目的,炮制出一套所谓新国家的意识形态——“新满洲”,由此形成一套“新满洲”的叙事。
满洲傀儡国结束于1945年8月18日①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因为当时的通信问题,8月18日伪满洲国傀儡皇帝溥仪在吉林通化宣布退位,伪满洲国结束。,其建构出来的“新满洲叙事”却并未与“满洲国”一道崩塌。伪满洲国的遗迹——建筑、铁路等还在,有人会借此感慨伪满洲国时期的“现代、先进、繁华与富足”。如果你到长春去旅行,爱聊天的出租车司机会告诉你,“吉林省人民银行大楼就是伪满时期的满洲银行大楼。”长春市民有时还会告诉你:“长春很早有抽水马桶;长春曾是亚洲第一个全面铺设煤气管道的城市;长春曾是中国第一个规划环城地铁的城市,很早就有了有轨电车和高速公路;长春是亚洲近代唯一一个一度比东京还先进的城市。”②龙应台在《大江大海1949》(台北:天下杂志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版)一书中也有此类转述。而一些网络博客文章如《历史上东北有多么富足》《我要告诉你东北在历史上有多么的富足》《当年的“满洲国”竟然会是如此的发达与富裕》《解放前东北曾经如此富强》③这些文章来源:http://blog.sina.com;http://www.xici.net/等都渲染了“满洲国”时期的现代、先进与富足。这是一种怀旧式的民间想象。
某些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也在有意无意地说着“新满洲”的故事。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奇鸟行状录》和游记作品《边境近境》或隐或显地描述了伪满洲国的情形。在1994年村上春树的笔下,今天的“长春动植物公园”——伪满洲国时期的“新京动物园”④该动物园始建于1938年的伪满洲国时期,当时叫“新京动物园”,是日本东京上野动物园的20倍大,当时,其面积之大、展出的动植物品种之多,号称“亚洲第一”,兴盛一时。1944冬因美军空袭将园中的非洲狮、东北虎等猛兽杀死。日本战败投降后到1949年,一度成为国民党军队的“练兵场”,后几成废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开始修复工作,1987年以“长春动植物公园”为名重新开放,2008年长春市对公园再次进行改造。该动物园在村上春树的小说《奇鸟行状录》也有描述。,面积大得不得了,动物数量却少得可怜,动物园里的建筑陈旧,形同废墟,“钢筋混泥土建筑物的墙壁像久经岁月洗礼一般凄惨惨黑乎乎的,到处布满令人想起李尔王皱纹的深度裂纹,有的地方甚至已开始崩毁”⑤村上春树:《边境近境》,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24页。。这让村上春树感慨到:让人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七八年前建的,相比较而言,倒是伪满洲国时期的“五十年前的混凝土台基,显得结实得多新得多”⑥村上春树:《边境近境》,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25页。。西泽泰彦是研究日本殖民地建筑的专家,著有《日本的殖民地建筑》等专书,他认为“建筑如实地反映了建造年代的存在,而且建筑是讲述历史的最雄辩的存在”。在《“满洲”都市物语》⑦西泽泰彦:《“满洲”都市物语》,日本:河出书房新社1996年版。一书中,西泽泰彦用图文并茂的形式展示了大连、沈阳、长春、哈尔滨四个城市过去时的结实、典雅的古典式建筑。
历史学家通过“科学”、“客观”的研究也向我们表明了“满洲国”的“发展”,这里只举影响广泛的《剑桥中华民国史》对伪满洲国的描述:“日本控制下的满洲工业从1936年起迅速增长……广义的工业(矿业、制造业、公用事业、小型工业和建筑业)在1936—1941年之间每年以9.9%的比率扩大,与此相比,在1924—1936年间为4.4%。工厂工业的增长甚至更快,结果是,占中国总人口8—9%的满洲,工厂生产额几乎占1949年以前全国总生产额的1/3。”“在满洲建成了4500公里铁路,主要是日本在1931年后新建的……中国铁路,将近40%在满洲。”⑧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7、110页。
这些“新满洲叙事”与伪满洲国时期的意识形态宣传似乎相当吻合——那个时期先进、文明、现代、唯美、发展迅猛。果真如此吗?为此有必要重返历史,勘察“新满洲”这种意识形态神话的来龙去脉,其背后的逻辑是什么?伪满洲国治下的“臣民”又生活得如何?是不是这些所谓新建设、新发展的享用者?不同语境中的“新满洲叙事”是在述说同一个故事吗?
二、“新满洲叙事”的源流及背后
面对满洲傀儡国这个怪胎,我们首先会想到的问题是:为什么在1930年代,在中国会出现一个国中之“国”?而这个国中之“国”恰恰是中华民国成立以来最反对的政治体:“满洲国”是日本强占的殖民地,“满洲国”延用了中国的帝制政体。今天的历史研究告诉我们:1928—1937年是中国近代历史比较稳定、发展迅速的一个时期。北伐成功后,以南京为首都的国民政府推动着新的建设,形成新的气象,各项事业及国人情绪处于积极向上的状态。
伪满洲国何以出现,这方面的研究很多、很细致、很丰富,这里就本文就关心的问题,从另外几条线索来理解这个问题,同时呈现其另一个面相。
第一条线索是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甲午战争,清廷惨败,签订了《马关条约》,向日本赔款2亿两白银①此外,又附加“赎辽费”3000万两、“威海卫守备费”150万两,其实际赔款是2.315亿两白银。,当时清廷每年的财政税收是3—4千万两白银。也就是说,清廷要把6—7年的财政税收全部交给日本。而那时的清廷内部财政几乎亏空,国内外的问题又接踵而来——鸦片战争、天平天国、捻军,中国就这样衰落下来。而此时中国和日本都在励精图治发展现代化的过程中,都处在最需要钱的时候,结果清廷倾囊全部给了日本。日本用这些钱发展军事和教育,回头再一次与中国开战。
第二条线索是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这场战争以日本人获胜而告终,这是近代以来亚洲与欧洲的战争或者说黄色人种和白色人种的战争中,亚洲人第一次获胜,不仅给日本人以梦想,也给中国知识分子想象的空间。与这场战争有联系的是梁启超在1902年写的政治科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这部《新中国未来记》在纸上想象一场中西方的战争,最后以中国获胜为结局,万国来朝。可以说日俄战争实现了梁启超的纸上想象,但是根本不同的是,胜利者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日本人获胜,带来的后果是日本的“大东亚共荣圈”的政治野心,直至对中国东北的侵占,以及对亚洲其他地区的殖民与军事占领。
另外一条线索是1836—1845年“德克萨斯共和国”事件,1836年德克萨斯脱离墨西哥成为独立国家,9年后,1845年德克萨斯共和国要求并入美国,成为美国的一个州。这给日本政治野心家一个政治样本,“满洲国”脱离中华民国独立,然后并入日本国。1930年代,国际上流行的思想观念是民族自觉独立,美国这种政治模式教给日本一种新的政治想象,可以不用朝鲜半岛和台湾岛的模式来统辖中国东北。
还有一条线索是国民政府的国家观念。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标举为现代民族国家。但是实质上,此时的国家领导人的国家观念还处于传统的“天下”观念向“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过渡阶段。“天下”观念,边疆概念模糊;而“现代民族国家”首要的问题是划清国家边界问题。当时的国民政府不是特别注意边疆事务,至少把地处边疆的东北地区的事情看作次要事件,只想借助当时的“国际联盟”来解决东北问题,日本入侵东北组建“满洲国”后,国民政府除口头抗议外,仅仅督促国际联盟来主持公道,没有采取军事行动。②中国国民政府没有积极解决“满洲国”事件,只寄希望于当时的国际组织——国际联盟裁定此事。国际联盟派出“满洲事变”调查团,李顿(Lytton)任调查团团长,1932年10月提交报告书,指出日本关东军并非“合法的自卫手段”、“满洲国”是日本制造的傀儡政权,不承认“满洲国”为独立国家,并建议对中国东北实行国际共管。日本不满国联裁定,1933年3月退出国联。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有“经济实力”、有“政治野心”、有“政体样本”的日本,与持有如此这般国家观念的中华民国相遇,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就在中国成立了一个国中之“国”——“满洲国”。而且他们要建立的“满洲国”不仅仅是一个资源供应地,而是作为其日本国家本土的一部分来建设的,从“设计蓝图”到“实施过程”,都以长久、稳固、唯美为目的。这就如同一个有钱有野心有蓝图的设计师一般,他要设计制造出一个让世界惊叹的艺术作品。吉林省长春市这个伪满洲国的伪都城,其规划以欧洲的大都会为范本,宽阔的街道从市中心四面八方辐射出去,广场多,公园多,建筑物多花岗岩镶嵌——结实壮美。伪满洲国持续14年,根据其理想蓝图的设计,在工业、农业、建筑业、教育和文化方面都按图索骥地急功近利地“发展”起来。在今天的东北,我们仍可以看见那野心勃勃留下的遗迹:西泽泰彦还能拍摄到伪满洲国时期的坚固壮观的建筑,村上春树还能看见“五十年前的混凝土台基”,我们还在部分地利用当时的铁路网络。
别有用心地建设仅仅是“新满洲叙事”的一个源流而已,“新满洲叙事”更重要的源流是意识形态宣传。
中国东北地区,有很多称谓,诸如关外、关东、满洲、东北、“满洲国”、沦陷区等等,每种称谓背后都有着不同的故事。东北地区因地处山海关之北之东,故被称为关外或关东。而自清代以来该地被称为“满洲”。中华民国成立时,一方面要“驱逐靼虏”,一方面要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疆域概念,对于中心来说,这块土地位于东北部,当时的报纸开始用东北代替“满洲”这个称谓。1932年“满洲国”被日本炮制出来后,这个借助于满清退位皇帝建立的伪国家,要恢复清帝时代的称谓“满洲”,同时又要体现日本统治者的野心,便以“新满洲”来称谓这块土地,当时的报刊杂志被明令禁止使用“东北”这个词。与此同时,“满洲国”的统治者开始推行宣传新的意识形态——“新满洲—新国家”“新满洲—新国民”“新满洲—新发展”“新满洲—新建设”“新满洲—新生活”——这里是日本的亲邦、青年的乐土、劳工的伊甸园。当时报纸和文化杂志在建构“新满洲”意识形态方面首当其冲,“满洲国”四大城市的四大报纸——《盛京时报》(沈阳)、《大同报》(长春)、《满洲报》(大连)和《滨江日报》(哈尔滨),利用社论、时事报道和文学副刊等栏目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宣传构建“新满洲”意识形态。社论类栏目,大多数为伪满洲国政界要员的文章,他们依据自己的立场,宣传满洲建国的“合理”、“合法”和“美好未来”等;时事报道宣称满洲建国后的“社会稳定”、“经济迅猛发展”、“民族和谐”等片面时事;文艺副刊,有“应时小说”“文艺评论”等作品,宣传满洲建国、满洲独立、美好满洲。①翻看当时的报纸,意识形态宣传非常显豁,例如,《大同报》(1933年3月1日)刊有一萍(作者)的“应时小说”《五十年后之满洲国》,许诺美好的未来——50年后的“满洲国”路不拾遗、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盛京时报》的“神皋杂俎”栏目(1936年11月9日—19日),连载“如何振兴满洲国之文艺使其有独立色彩”的获奖征文,标举满洲独立、文学独立、独立之后满洲文学的前景等。
文化杂志方面,1939年以“新满洲”为名创办了一本汉语杂志②《新满洲》,1939年1月在长春创刊,月刊,终刊于1945年4月,历时7年,共刊出74期。该刊由“满洲图书株式会社”主办,创刊时编辑人是“满洲图书株式会社”编纂室主笔王光烈,从第4卷11月号开始由季守仁(吴郎)任编辑人,发行人是“满洲图书株式会社”常务理事日本人驹越五贞。关于《新满洲》杂志的具体编辑出版情况,请参见:刘晓丽:《伪满洲国文学与文学杂志》“从《新满洲》杂志看伪满洲国文学流变”一章,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第52-76页。关于《新满洲》杂志的刊名,据李正中(柯炬)先生介绍,《新满洲》的刊名是由日本人指定的。当时的一些中国文人,包括《新满洲》的编辑人季守仁和王光烈在内,对这个刊名非常反感(2005年4月18日,李正中答笔者问。存录音资料)。,《新满洲》杂志后来成为伪满洲国刊行时间最长的汉语文化综合杂志。有人在《华文每日》上撰文说:“这老牌杂志,独占满洲杂志的核心。”③宋毅:《满洲一年的出版界》,《华文每日》第12卷第1期,1944年1月。《新满洲》杂志可以作为打造“新满洲意识形态”的标本来分析。④请参见刘晓丽:《“新满洲”的修辞——以伪满洲国时期的〈新满洲〉杂志为中心的考察》,《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1期。杂志一经创刊,就用一年时间刊出两部长篇小说《新旧时代》和《协和之花》⑤陈蕉影:《新旧时代》,连载于《新满洲》第1卷1-12期,1939年。桂林:《协和之花》,连载于《新满洲》第1卷1-6期,1939年。关于两部小说的详细分析,请见刘晓丽:《“新满洲”的修辞——以伪满洲国时期的〈新满洲〉杂志为中心的考察》,《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1期。。从这两部小说的题名“新旧时代”“协和之花”就可以看出其用意,《新旧时代》用时间序列的对比修辞策略,塑造出伪满洲国建国前的落后、贫困和建国后的进步、富足;《协和之花》用空间序列的对比修辞策略,塑造出日本的文明、亲善和满洲地区的愚昧、野蛮。《新旧时代》《协和之花》这样的小说,许诺伪满洲国的青年一个“美梦”——你可以受到良好教育、到日本留学、娶温柔的日本老婆、在改天换地的“新满洲”过上梦寐以求的“新生活”。
为了让这个美梦更惟妙惟肖,《新满洲》杂志用照片和新闻随笔描绘“满洲国”的“新景观”。杂志有图有文,图以照片为主,主要展示伪满洲国建国后“日新月异”的“新”变化——新建的工厂、矿山和“繁荣”的城市、乡村。常设栏目:“禹甸河山”“满洲的现地”“我们的乡土”“各地通信”等,主要是描绘伪满洲国建设中的风光,为其意识形态服务,即“新满洲”——“新建设”“新发展”“新气象”“新生活”。如:《一日千里的锦州》《第二松花江堰堤建设地——松花江上大冥想曲》《炭都之城的抚顺》《土地开发的延寿》等⑥梅月:《一日千里的锦州》,《新满洲》第2卷9月号,1940。季守仁:《第二松花江堰堤建设地——松花江上大冥想曲》,《新满洲》第3卷5月号,1941年。冰旅:《炭都之城的抚顺》,《新满洲》第5卷4月号,1943年。支羊:《土地开发的延寿》,《新满洲》第5卷8月号,1943年。,这些图片和文章营造出一个“日新月异”的“飞速现代化”的社会景象。
这还不够,要建构出一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⑦刘盛源:《新满洲怎样新的》,《新满洲》第3卷1月号,1941年。的新世界,得重新塑造这个社会中的劳工形象——这里的底层劳工们也“旧貌换新颜”了。疑迟的长篇小说“凯歌三部曲”⑧疑迟(1913—2004),辽宁铁岭人。原名刘玉璋,后改名为刘迟,曾用笔名疑迟、迟疑、刘郎、夷驰等。伪满洲国时期曾先后主编杂志《麒麟》《电影画报》。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花月集》《风雪集》《天集》,长篇小说《同心结》《松花江上》。1948年后,在东北电影厂工作,先后参与《普通一兵》《列宁在十月》《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等影片的翻译工作。晚年创作了反映伪满洲国生活的长篇小说《新民胡同》(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12月)。2002—2004年间,笔者曾多次向刘迟请教伪满洲国时期东北文坛的情况。疑迟“凯歌三部曲”,分别是《曙》、《光》、《明》三部小说,连载于《艺文志》9-11期,1944年。,塑造了伪满洲国劳工的新形象。伪满洲国的“沙岭屯”因为日本开拓团的到来,开荒、播种、修渠、架桥,村民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连村里的小偷和吸食鸦片的人,都精气神十足地投入劳动之中。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别有用心的所谓建设与总动员式的话语建构相互配合,“新满洲”的意识形态就这样被建构起来。
现在让我们转到这种意识形态修辞的背后,探查其深藏的逻辑。前文提到的几部作品,《新旧时代》用时间序列的对比修辞策略,塑造出伪满洲国建国前的落后、贫困和建国后的进步、富足;《协和之花》用空间序列的对比修辞策略,塑造出满洲地区的愚昧、野蛮和日本的文明、亲善。“凯歌三部曲”用日本开拓团的到来,切割出两个沙岭屯——死水一潭的沙岭屯和生机勃勃的沙岭屯。由此落后与进步、蛮荒与文明的二元结构被确立起来,伪满洲国建国前的满洲被分配了落后和蛮荒的一元,而“满洲国”成了进步、文明的一元。其背后的逻辑是,日本拯救了满洲,把落后、蛮荒的旧满洲建设成了进步、文明的新满洲。而且这种二元结构本来是强权者的意识形态观念,却经过伪满洲国的文化规划,在报刊杂志中不断复现,在那些所谓小说、照片、随笔纪事等烘托下,意识形态被逐渐演化成“事实”,而这“事实”又加固其欲张目的意识形态。
三、三种叙事,并非相同的故事
伪满洲国时期的“新满洲叙事”,毫无疑问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宣传。当然这种宣传并非完全虚幻,其中的确有别有用心的建设在,如前文提到的一个有钱有野心有蓝图的殖民者,他们有能力有实力改变这片土地,建起让人们仰慕的高楼大厦和现代化的工厂、矿山和四通八达的铁路网等。那么生活在这个设计的、迅速变化世界中的400多万人又过得如何呢?他们是现代文明的享用者吗?
《协和之花》中的“日满协和”小夫妻是“新满洲”的快乐臣民吧?小说以“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为结尾,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作者桂林是否有意为之,但从文学作品的模式可以知道,爱情—磨难—终成眷属(“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是典型的造梦文学,梦醒时分才是真实生活的开始。桂林略去的故事,有人续写:
看看表正指五点钟/该是宴会时候了/推开厅堂华丽门/见一屋冷寂挤个满/——却是来早了/啜混黄的茶水嚼着无聊/心暗忖——最怕第一人/如今偏这末巧/倘使有人来/我准备一句‘昆邦哇’/然后只剩一掬窘迫的笑①冷歌:《宴会》,《艺文志》创刊号,1943年。冷歌(1908—1994),原名李逎赓,笔名冷歌、李文湘、紫函,辽宁辽阳人。以诗歌创作为主,著有诗集《船厂》(30首诗),益智书店1941年初版,后来台北大化书局1991年再版。
诗人冷歌记述了与日本人共事的满洲青年的尴尬与窘迫。处处小心地与日本人相处,但却总是被日本人怠慢;应邀准时参加宴会,却是“冷寂”的“厅堂”等着他,只能自嘲地“窘迫的笑”。
在“新满洲”生活的劳工们是现代文明的享用者吗?图文并茂的《新满洲》杂志,展示出伪满洲国建国后崭新的工厂、矿山和繁荣的城市和乡村。爵青②爵青(1917—1962),原名刘佩,笔名爵青、辽丁、可钦,伪满洲国著名作家。作品有小说集《欧阳家的人们》《归乡》《群像》和长篇小说《黄金的窄门》《青服的民族》等。1949年后,曾任吉林人民大学图书馆管理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编选的“中国现代文学百家”丛书,收有《爵青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笔下的伪满洲国乡村世界却是另一番景象:
所谓开垦民……像猬集群生的一批饿兽似地……除了壮汉还来回在人群里乱窜,妇女、孩子和老人疲乏得几乎都坍倒在地面上。孩子哭着要奶吃,老人躺着悲鸣,妇女寻找丈夫……立刻使站台上形成了修罗界。③爵青:《新传说》,《小说家》(“艺文志”别辑,1940年),后改名为《溃走》,选编入爵青小说选《欧阳家的人们》。本文引于叶彤选编:《爵青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172页。
由于日本开拓团的到来,农民要离开故乡到更贫瘠的山里去耕作,疑迟笔下“沙岭屯”没有他们的份儿。然而就是同一个疑迟,既塑造了“沙岭屯”也塑造了“施家堡”④施家堡,疑迟在小说《月亮虽然落了》(《明明》第2卷第3期,1937年12月版)中虚构的一个地名。,施家堡的劳工们被军(乡团团长)、政(村长)和学(校长)合伙欺辱,村里的权贵们借助演电影之名,收刮村民的粮财,忍气吞声者有之,铤而走险者有之,所谓的现代文明在败坏他们的生活。王秋萤在《去故集》《小工车》两部小说集中对迅速“工业化”的描述触目惊心⑤王秋萤(1913—1996),原名王秋平,笔名秋萤、王秋萤、苏克、阿柯、谷实、黄玄等,辽宁抚顺人。历任《民生晚报》《大同报》《盛京时报》记者、编辑。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去故集》(益智书店1941年版)、《小工车》(益智书店1941年版),长篇小说《河流的底层》。其短篇小说《小工车》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5)·小说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对两部作品的详细分析,请见刘晓丽:《异态时空中的精神世界——伪满洲国文学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淳朴的农民变成工厂的雇工后,不仅物质贫困,而且生命也得不到保障,精神也随之溃败。
那么来“满洲国”的日本人、朝鲜人和俄国人又如何?读他们在“满洲国”写作发表的作品⑥伪满洲国时期的日系、朝鲜系、俄系作品集,参见刘晓丽主编的“伪满时期文学资料整理与研究”系列丛书”(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中的《伪满洲国日系作家作品集》(大久保明男、冈田英树、西原和海、桥本雄一、史东阳选编)、《伪满洲国俄系作家作品集》(王亚民选编)、《伪满洲国朝鲜系作家作品集》(崔一、吴敏选编)。,除负有日本官方使命的“笔部队”外,那些被日本政府殖民计划裹挟而来的日本和朝鲜人以及俄国人,他们的作品以望乡、哀怨和苦难为主要基调,少见欣欣向荣的生活景象。日本文人无疑要比中国文人有更多的自由,在满洲生活20年的稻川朝二称自已是个“连心的故乡都失掉的孤独者”⑦稻川朝二:《失了故乡的人》,《明明》第3卷第1期,1938年。,他回到故乡——日本水户,被“外外道道”的眼神望着,乡人仿佛在看一个流浪者。他们也不是“新满洲”的快乐臣民。
由此可见,伪满洲国时期的“新满洲叙事”有两个面相,一显一隐,显的是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宣传,隐的是对这种宣传的解构。一面是把“文明”和“现代”带给原始、荒野的新满洲叙事,一面是殖民地人民无以名状的苦难。即便建起了高楼大厦、工厂矿山和四通八达的铁路交通网,但这里并没有所谓享受现代文明的顺民,有的是多种多样或隐或显的揭露和控诉。
厘清伪满洲国时期的“新满洲叙事”的台前幕后,再看另外两种“新满洲叙事”就比较明显了。
那种民间的怀旧式的追述,与伪满洲国时期的意识形态宣传似有相同的叙事结构,只是在时间上存在一个倒转。伪满洲国时期的“新满洲叙事”的时间线索是从过去到现在,过去的满洲是落后的、低等的、贫苦的,而“满洲国”把这里变成了先进的、文明的、昌盛的“新满洲”;怀旧式的民间追述的时间线索是从今天到过去,今天的生活世界如此了无生趣,而过去的“满洲国”领先世界、发展迅猛。这种叙事意味着什么呢?
这种民间的怀旧式的追述,其实与“满洲国”没有关系,而是对当下生活的不满和批评,他们是在抱怨今天的生活,在批评当下的生活境况。了解中国东北1949年以来的历史,我们会知道,今天的东北人有一种不平之气。东北人的生活在1949—1980年间基本上是国内领先的。但是中国社会近30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的老工业基地,因为设备和技术的陈旧、国有企业的式微和改革过程中的矛盾与不公,与经济上蒸蒸日上的中国南方相比,东北人觉得委屈,“我们今天的生活怎么会如此这般不如中国南部地区?”那种怀旧式的民间追述,言说者只想抒发今天的不平之气,他们根本不管不问“满洲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满洲国”是什么存在,他们只想借之来表达对今天生活的不满。就好像,不管人类是否存在过“黄金时代”,人们用这个神话故事来批评此时此地的生活——今不如昔。在东北,抒发如此之感的人,年龄大多在40—60岁,他们是1949年以后出生的人,没有经历过“满洲国”也不关心“满洲国”的历史,他们只是对今天东北经济生活落后于中国其他地区表达不满。我想随着国家政策的调整,重振东北老工业基地,这种民间怀旧式的叙事会自动消散。
那么知识工作者的“科学研究”和“艺术描述”的“满洲国”,与“满洲国”时期的“新满洲叙事”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历史学家经过大量的工作,告诉我们如此这般“客观”的“满洲国”——工业发展迅速、艺术繁荣、建筑坚固等等。就像描述一个与其他人类生活没有关系的乌托邦实践一样,这个政治实践是高效的。今天的历史学向社会学靠近,用抽象的数据描绘人类生活,这样一种描述被称为“客观”,但历史是由人构成的,不仅仅是经济发展或衰退的历史。还有如作家村上春树呈现的是审美式的书写,这种满洲叙事,与历史家的“新满洲叙事”异曲同工,都是把“满洲国”孤立化、对象化,切断其与其他人类生活的关系,只作为审美对象来叙说。
西泽泰彦《“满洲”都市物语》一书的封底照片:主体是坚固宏伟气势磅礴的“满洲国”的建筑,背景是单薄单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的建筑。看到这样的照片,我们感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这不是事实俱在吗——今不如昔?的确,如果我们是来审美的,我们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但是生活不是审美,历史学家不是审美家,历史学家要给出建筑物的周边历史——生活期间的人们的生活细节和质地。仅仅用抽象的数字和建筑抑或其他艺术作品来描述一段生活是不够的,抽象数字和这些宏伟建筑背后的故事,才是“满洲国”的底色。洗净周边环境的抽象描述,貌似中立的“事实”,实际上却是截断一个民族的生活历史,从外部给出社会生活的标准,让苦难的历史变成了经济增长的故事。我们要说,这两种建筑坐落在不同的生活形式中,具有不同的功能和目的,背后有着非常不同的故事内容,而这个故事得从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讲起,从1904年的日俄战争讲起。
(责任编辑:陆晓芳)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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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1-0105-06
2014-11-11
刘晓丽,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理论、美学、当代艺术的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东北文学史(1931—1945)”(项目编号:12BZW119)、教育部2012年度“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项目编号:NCET-12-0188)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