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女孩牵起中泰建交

二哥作为披汶政府的总理私人代表来中国，我以为来玩一个礼拜，就回去跟同学们吹吹牛皮。我记得当时我们从仰光进入云南，中国政府的官员接待我们吃饭，我很不懂事地提要求说：我要喝可乐。接待人员面面相觑，他们不懂可乐是什么，最后用一种深红色的果汁招待了我。辗转到北京后，我们被安排住在北京饭店，这是当时北京最好的饭店，我不懂珍惜，老觉得不够好玩。

来到大北京，幸运“小人质”

不久到了中秋节，周总理和邓妈妈在家里接待我们兄妹，桌上摆满了月饼和鲜果，邓妈妈说：“今天是中秋节，咱们这家人先过团圆节吧。”周总理问我们喜不喜欢中国，我率直地说：“周伯伯，我感到乏味。”周总理耐心地对我们说：“我理解你们的感受，我在日本时，年龄比你们大，我也曾感到乏味，语言也不懂。所以我劝你们抓紧学习好中文课，好吗？”

在周总理的关照下，我们结束宾馆生活，迁入装修好的新居，是一套北京四合院，客厅里铺着中国图案的地毯，卧室里是俄式大铁床，配给的管理员、司机、家庭教师、厨师、清洁工都会讲泰语。我们以“秘密外宾”的身份，改换了中国名字，以“外国留学生”的公开身份，进入北师大附中上学。

一个礼拜变成3年，后来又变成10年、13年，我和二哥没能和父母一起长大，我们的少年、青年时代都在中国度过，但是我们很幸运地在中国伟人周恩来总理的身边长大，是唯一在周总理身边长大的泰国孩子。周总理说：“披汶总理和你们爸爸都是有远见的人，他们把你俩托付给我，来了解中国和她的文明，这样，你们俩将来可以干大事。”周总理日理万机，又要经常出国访问，无暇悉心照顾我们，就把我们托付给廖承志伯伯。

我们到廖家受到友好欢迎，何香凝奶奶还为我们起了中国名字，她说，我们父亲名叫“讪”，发音有点像中国的姓“常”，不如你们兄妹就姓“常”吧，哥哥叫“常怀”，妹妹是美丽的小姑娘，叫“常媛”吧。我们后来经常被廖家接去玩，就以“廖爸爸”“廖妈妈”称呼廖承志夫妇。这样我和廖家结下了深厚感情。

我们来中国一年以后，当时我父亲以为一年之内就能够泰中关系缓解了，他也在积极努力着，结果美国发现我们走得太快了，非常震怒，美国不愿意放弃泰国，结果就把披汶政府推翻了。披汶总理出逃到柬埔寨，后来去了日本。当时披汶总理劝我父亲到中国政治避难，父亲说：“我不想这样，我认为留在泰国能有我的作用。”因此父亲被捕入狱了，最重要的罪状是亲华亲共。我父亲一个人一个牢房，他就在那8年间研究了近代中国历史。父亲把自己最美好的8年丢在了监牢里，就是为了泰中关系。

1958年9月的一天晚上，廖爸爸来看我们，表情沉重地告诉我们，泰国发生了军事政变，披汶总理被推翻，你们的父亲被捕了。我们慌张又难过地哭了，廖爸爸说：“周总理不让你们回泰国去，我们中国政府一如既往地保护你们，让你们兄妹在中国安定生活、学习、成长。”我们兄妹成了当时在中国的最小的政治避难者。周总理知道我父亲处境很困难，还批拨了一笔外汇接济我家里。还指示廖爸爸设法与狱中的我父亲联系，传递周总理的问候和我们兄妹在北京的情况，这给在狱中的父亲极大的精神安慰。

我从1958年10岁以后基本上就在周总理的关怀下，在中国成长。我读了北京师大附中，后高中上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后来考上北京大学英语系。周总理的为人处世，影响了我今生的做人做事，影响了我教育孩子，教育下一代。

遭遇文革暂离赴他乡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也被冲击了。就在那个时候（1967年2月份），我父亲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他刚从监牢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到魂牵梦萦的中国来，看看他10年没有见面的女儿和儿子。

父亲还有一个使命，当时出狱后父亲依然威望很高，美国和泰国政府不让他去中国，怕他不回来，跟中国共产党一起攻打泰国。他没办法，就去找美国大使馆驻泰国的第二号人物，这位公使是父亲的好朋友，我小时候见他来过我们家，他知道爸爸的两个孩子在中国，就问：“西林、望怀怎么样呀？”爸爸说：“就是呀，这么多年没看见他们了，很想他们。”这个美国朋友过了几天就爽快地约父亲吃饭，说：“我看你应该去看你的孩子。”父亲很惊讶：“你支持我去看孩子？”他说是的，“我们现在的问题很大，我们想结束越南战争，从越南撤出来，现在是怎么个撤法，我们想跟中国谈判，我们想以解决台湾问题跟中国开始谈，改善跟中国的关系，我们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如何使中国相信我们，所以，我们希望你去利用你孩子与中国领导人的特殊关系，带约翰逊总统的一个口信给周恩来总理。”

我父亲答应了这个条件，美国帮父亲督办好了护照。父亲从澳门进入，我们去拱北迎接他，那时见到父亲时那种兴奋的心情我至今难忘。父亲带来的美国总统的口信，就是4年后基辛格见周总理时带来的尼克松的口信。当时我父亲向造反派转达了这个口信，结果，父亲被勒令48小时驱内逐出境。二哥呢，竭力帮父亲辩护，也被红卫兵带走关押起来。我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坏了，一个人不知所措，好害怕。那天，一帮红卫兵把哥哥押回家，当着我的面宣读判决书，我当时紧张得要命，误把宣判哥哥“驱逐出境”听成是“立即枪毙”，我一下子晕死过去。

当时我父母见到二哥平安回家了，却没见我，十分着急，二哥也不能准确说出我是否安全，父母心急如焚，吃睡不安。其实我当时晕倒后，被红卫兵抓去关在北京饭店下面一个黑暗的锅炉房里。第二天他们把我带出来，我很虚弱，一见太阳光又晕倒了。他们带我去国际广播电台，用泰文写好了一份我的声明，说我与家庭和二哥脱离关系，站在革命队伍一边，让我读，他们录音。我断断续续地读完，最后我的声音广播出去了，但当时泰国人都不敢听中国电台，我的声音被两个人听见了，一个是泰国安全部，一个是美国情报局，所以美国情报局马上知道我们出了事，是不是父亲带约翰逊总统的口信给周总理出了问题？endprint

1970年，我被周总理帮助改名换姓、办了个旅游证离开了中国，去到伦敦找我的英国男朋友那里。我当时不能回泰国，护照没有了，泰国反共条例第十七条规定，从中国回去的都要关押，查实是共产党的就枪毙。二哥1967年走了以后，我们一直没再见面，也联系不到任何消息。此后，我父亲通过英国各种各样的关系找我，通过英国政府、英国外交部，我的名字改了，他们都没有办法找到我的下落。父亲还亲自来英国一趟，也是空手而归。

在英国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就是我的儿子常念周、常念廖的父亲。他父亲曾在中国是很有名望的外科大夫，他在上北京大学时我们认识的。后来文化大革命时期，他们全家迁回英国，他向我表示了爱意，希望我和他们一起去英国。他们全家都不知道我是什么背景。我当时没有护照，不能回泰国，也不能去别的国家，其实我在中国都算非法居留人物，我也联系不到周伯伯、廖爸爸，我怎么能答应他去英国呢？

可是我这一生真的很传奇，最后家人把我找到，还有个非常戏剧性的情节。当年父亲不是把我和二哥送到中国了吗？同时他又把我大哥送到美国，也是这样一个向美国表示诚意的意思。多年后我们兄妹都觉得父亲这个政治玩得很有意思，可是父亲说：“把自己的孩子因为民族利益和政治考虑送到世界上两个大国去，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剐心的痛啊！”

结果我大哥大学毕业后，在美国国防部任教。有一天他教了个上校学生，这位上校有一天到大哥的家里聊天。大哥说，谈泰国不可能不谈我们家，谈我们家不能不谈政治，我父亲在泰国搞政治整整40年，我们家呀还有一个很大的忧虑，特别是我母亲很忧患，因为我们家因为政治丢了个妹妹，以为死了，其实没有死，现在在英国，可就是找不到啊。

这家伙一下子从醉中跳起来说：“你家的故事让我非常感动，你父亲很伟大，是个了不起的政治家，富于牺牲精神，我决定要为你家做点事，我帮你把妹妹找回来。”这样一个礼拜后，他就告诉我大哥，你妹妹现在跟一个英国人结婚了，她住在伦敦什么街多少号，她现在的名字和她丈夫的名字，都查出来了，厉害不厉害？后来大哥才知道他原来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我大哥马上用电话把消息告诉了我父母。

重归中国来 三代友谊使者

1972年，周恩来总理很成功地推行了“乒乓外交”，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了中国，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外交胜利，两个大国多年的冷战关系解冻了，这给世界和平带来曙光。接着日本首相访华，这两件事情都给泰国一个很大的触动，究竟如何处理泰中关系呢？这个时候，我父亲出面了，他把当时政府的第三号人物、财政部长巴实·干扎纳越（许敦茂）说服了，说现在中国要有一个世界乒乓球比赛，我们派一个代表团去北京参加，打比赛的同时，找机会跟中国官方取得联系，为泰中友好开始一个谈判。巴实部长说，泰国跟中国一直是敌人，没有任何联系，电话、邮局都没通，怎样让中国政府知道泰国政府要派一个参加乒乓球队的政府要员去秘密谈判呢？父亲说：“有一个人可以把这个消息直接传达给周恩来。”巴实问：“谁？”父亲说：“我女儿西林。她现在伦敦。”

1972年9月，泰国政府派一个议员和我二哥常怀，飞到伦敦来找我。那时离乒乓球比赛时间不到10天了，他们托我转一封信给周总理，说泰国乒乓球队里有位政府的第三号人物以顾问身份来北京，他实际上的使命是去谈判泰中关系的，希望见到周总理。我当时就跟驻英国的中国大使宋之光见面，接着请泰国代表见面。因为时间很紧，当时泰中没有直飞航线，得先去香港，进广州再转北京，路上要3天时间，我通过宋大使跟周总理联系上，转达了这个信息，我告诉总理，你一定要把一封邀请信送到英国来，让我二哥把邀请信带回泰国，巴实部长才能以顾问身份来中国。

当时用了不到14个小时，北京就送来了周总理的邀请信，邀请巴实部长、我、二哥陪同一起到北京。二哥他们回泰国出发，我从伦敦直飞北京。1972年9月底，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周总理接见了巴实部长和我们，还有廖承志接见时在场，我担任了这次会面的翻译。当时周总理对巴实部长说：“我们可以给泰国政府时间，我们了解你们的顾虑和难处，我们能等待，我们已经等了20多年了，从他们这么小（指在场的我和二哥）到今天这么大了，再等一两年我们可以等的。关系的建立只能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没有信任就不能建立关系。”

会谈非常成功，成功导向了泰中3年后（1975年）正式建交，为两国关系打开了一个新纪元。泰国政府称这次秘密会谈是1949年以来首次两国高层领导人会谈，标志着泰中两国重建外交关系进程的开始。

从那以后，到1975年建交前，泰中两国陆陆续续的官方与非官方往来多起来，一般泰国访问中国的较多。这都为1975年的正式建交打下了很好的基础。1975年建交的时候，泰国是中国第101个建交国，周总理签署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建交令，签署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管理国家大事了，周伯伯的身体已经不行了。1976年我怀孕，我对周总理说，如果我的孩子是男孩，我要给他取字叫“念周”。周总理说：“你的孩子一定要让他成为一个国际交往的桥梁。”

半个世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也恰是我们家的历史，我可以说，世界上像我们家族这样与新中国有如此渊源的交往的，仅此一家。我们是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在朝鲜战争结束后，就开始跟中国发生关系，而且一直保持良好关系的，这一点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和自豪。我们最大的遗憾是，我父亲和周恩来总理，这对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打了20年交道的老朋友，他们始终没能见过面！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泰中关系来之不易，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是愿望，更需要我们来维护好这友好关系！

（本文选自《冷战国际史研究》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