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一脉海峡情
2015-03-31金克巴
金克巴
她住村东头,阳光腼腆的日子,她跟年纪相仿的老奶奶坐在向阳的墙根促膝谈心。耄耋之年发短不胜搔,遮不住山村的寒意。她习惯在头土裹一条黑纱巾,看上去跟村里别的老奶奶并无二致,当然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卓尔不群的乡村女性。多数人都会懂得如何从平凡生活当中汲取幸福生活的雨露甘霖,田野的馥郁芬芳如风行水上一般流畅,让山村空气变得清新怡人,她们聚首静静地品味当下的阳光。艰苦劳作和劣质生活先后将另一半从她们身边攫去,世上任何海誓山盟都难以让两只手天长地久地牵下去,如今她们大都是年老的孀妇。
毋庸置疑她是有名字的,从前一个乡下女性的名字似乎无关紧要,在娘家叫小名,嫁为人妇有一个姓氏也就足够。当片片花瓣飘落在上帝的煌煌巨著之中,她的名字用一个无比生僻的字眼,描述她生平的一句话会快速溶解在湛蓝的海水一样的书里,从此无人愿意检索。换一个角度,我们每个人一生都可以浓缩成一本书,我们也不把那样多少有些艰巨的任务托付给别人。
对这位老太太而言,历史让人摸不着头脑,说她活在自己的记忆里更熨帖。她像一粒长眠于一片淤泥之下
的莲子,她是作为年轻女人待在他心里,她的名字他必须铭记。四十年后他蹈海而归,他会向人说起他要找一个名字极美的女人,其实那个年轻女人早就死了,只有一个年老女人接替那个年轻女人继续活着。年迈让她的身体机器愈来愈糟糕,譬如她极糟的视力,隔着几米远听到有声息都要问“谁啊”。她的听觉要么不好要么出奇的好,她会隔着大老远的就问“谁啊”。“谁啊”知道她看不到,有时就不屑回应她;或者悄然从她身边溜过,也不向她问好。年轻那会儿她用一掬又一掬的眼泪洗自己的脸,为他,她以为他死了,或者他依然活着,胸膛里却跳动着一颗她全然陌生的心,思与怨的饕餮吞噬着她的心,损毁了她的视力。
一九四五年腊月的一个吉日,她穿上嫁衣,他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喜滋滋地端详着秀发如云,秀色可餐的她。几个月前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然而和平并没有如期而至,战争阴霾正笼罩在中国人头上,一个不是谈婚论嫁的好年景挡不住瓜熟蒂落的姻缘。她的手被她的父母递到那个陌生男人手里,他在外面靠耍枪弄刀过日子,那是一个长年累月都在汩汩流血的岁月。他摸过枪管的手依然柔软,她不懂手相,也来不及细看他的掌纹预示的悲欢离合。她恰巧跟姐妹们一起琢磨过掌纹的奥秘,有一天她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嘟着嘴说,看得出你是个负心人;或者他的手相只是假象,命运的轨迹不会真切地在掌纹上显现出来。我怀疑神启是否真个隐藏在博尔赫斯虚构的一只沉雄的大老虎瑰丽的皮毛之中。他只把她的话当作撒娇撒痴的混合物,一口吞下。两家都在方圆五里的范围之内,她对他知根知底:他家有三间瓦房和几垄散落山间的水田,压根就指望不上过多么丰裕的日子。
接下来几年他穿着一身国军军装,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被撵得东跑西颠,他们的队伍像一堆散架的骨头,无数血肉之躯倒在焦土上,而他侥幸捡得一条性命,跟着惊魂未定的袍泽渡过台湾海峡。
大地上交织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气氛,多数人都沉浸在欢天喜地里面,也有人嗅到鬼神令人发憷的气息。她被卷进令她喘不过气来的高压地带,哭点变得很低。然而在人们对新生活充满憧憬的时刻,她没有理由成天哭丧着脸,难道说还留恋旧社会的生活,暗自酽念抑或轸念那个穿着一身反动派军装的男人。
笑不出来,就连哭泣也是多余的。
在人们欢呼雀跃的时刻,她在命运的漩涡里打转。一九四九年他们的婚姻只存活不到五年就宣告夭折,而他们曾经团聚的日子也寥若晨星。他下落不明,她以为他死了,她只当他死了,她全部的不幸都来自他投错革命阵营。那年头不幸像大头针把她像画中人一样钉在二十五岁的年轮上。她恨过,是他把含苞欲放的她摘下来从此不管不顾,只要她还是一个正常的女人酽浓的忧怨就会不可遏止地在她心里凝结,挥之不去的痛楚分泌出的钙质将它层层包裹起来,不知道它会长成一粒什么样的凝结物。
解放后别人屡屡用异样目光打量她,似乎从前她只道是个寻常的女人,改换新天之后,她身上平添了令人可疑的异质——要小心看待的女人,相对于别人眼里一个潜在的危险女人,弃妇所承受的生活磨难实在算不了什么。她隐约听出她的男人可能逃到海峡那一边,更有可能已经被阎王爷差遣的牛头马面生拉硬扯地掳走。潜伏在活人身体里的死亡种子随时可能萌发出来。只要没有确
切信息,她就不知道占卜他命运的骰子是吉是凶,任何浅显表象的预兆都不足以将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在她内心饱受折磨的同时,跟她相去不远的村庄里一个年轻男人承受着贫困无情的嘲弄,到了十七八岁时还衣不遮体,耕作时一弯腰就露出光腚子,窘迫的情状在他成年后依然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光阴飞快地从墙隙溜走,二十六岁,没有女子愿意走进他的生活。
他和她的命运殊途同归。她被卷进命运强大涡流中不能自拔,独自憔悴,如同带刺的金樱子,垂涎她花容月貌的男人不在少数,却暗暗咽下口水,生怕花枝上的皮刺会扎着自己的手。
待到冰雪消融,媒婆敲响了她家的门,她和他有了永恒交集。不要因为屡次从嘴里蹦出“永恒”或者“命运”这样的字眼而感到羞怯,因为我们再也无力穿越从前,将自己的人生脉络重新整饬一番,也无力将过往交集按照意愿剥离开来。这样理解“永恒”的危机在于:我们会不时以永恒的名义,向谎言的杯子里倒满酒并且喝得酩酊大醉。她和他组建了一个家,就像燕子只需一根横梁就可以在上面宜室宜家。他从众多兄弟的大家庭中分居异爨,这道减法题不费多大的劲,家徒四壁分割成环堵萧然。身为反动军人妻子的她再嫁给一个贫农,不失是个明智的抉择。她身上的温存复苏过来,他不再是“光腚子”,勤勉的小妇人在一间局促的小房间里为他生火做饭缝缝补补。几年之后,贫寒之家就陆续增添几个小不点儿的“光腚子”。
实施联产承包责任的初年,早已不再是光腚子的“光腚子”在野地的水塘与水田之间放养了一群鸭子,他晋升为当地为数不多的“鸭司令”之一。精神矍铄的他,腋窝下夹着一根长竿——他有时也将象征放鸭权力的“权杖”扛在肩上,兀自叼着一支自个儿卷的香烟,他在田间放鸭的当儿,享受着一份悠然与自得,然而眼前的风平浪静并不等同于持久和平,鸭群有时像泛滥的洪水,侵入水稻长势喜人的稻田,注定了放鸭并不是轻松写意的甜活儿。在盛夏,暴雨云砧带来的狂风骤雨将会惊扰鸭群的秩序,其时我们的女主妇再也不能气定神闲地置身于锅碗瓢勺之间,她焦急地来到田野上,看能不能为赶鸭出一点力。他们在惊呼,鸭群发出的嘎嘎叫声在坏天气来临时的天底下听起来急促却弱小。他乱舞的
70竹竿也意味着他开始难以执掌手中权力。一溜左右摇摆的鸭子从鸭群大队伍中分离出来,窜入田间水沟。强劲的风在摇撼水沟旁的杨树,吹拂着稻田波浪起伏,如果水稻能挣脱根部的牵扯,一定能甩起更大的浪头。箭镞一样的雨射向田野上火急火燎的男人女人。我们当地的野地环境制约了放养鸭子的规模,也阉割了放鸭的快乐,不到两年“鸭司令”便扔掉竹竿。
转眼门前的拐枣树已经悄然增添了三十几个年轮,他们一家从并不亮敞的大井院落搬进自家砌起的三间平房里,墙上一半青砖一半土砖欲说新家来之不易。四围是桑梓之属,使得他们的屋舍更像野趣盎然中的点缀。夏蝉在屋后的榆树上怡然自得地唱歌,金龟子有时径直从大门飞进来,最有趣的是山雀在寒夜穿过窗洞贸然来访。总之日子恬淡得像一碗滋润心田的井水。八十年代初,她的老伴撒手人寰,亲人的离去再一次掠夺她的视力,记忆中的世界愈来愈真切。
一九八七年,一封来自台湾海峡的书信飞越千山万水来到她身边,信到手上已经皱巴巴的——她的前夫还活着——她张着嘴愣住了,惊和喜一浪追逐一浪拍打着她的心,她急切地追问读信人,试图透过两张薄纸看清他跟自己全然无涉的生活,他们早就沦为彼此命运的旁观者,至于由谁主导,他们一无所知。
他在台湾脱下军装之后重新组建家庭,主妇是另一个她。他在台湾海峡落地生根,令他魂牵梦萦的却是祖祖辈辈生息的土地,他已经不再指望落叶归根,蹉跎岁月已经一改曾经盘桓心头的愿景。只是时常会记起老家屋后蓊郁的树林,山脚下铺开的稻田,门前碗口粗的枣树。
她关起房门,任凭老泪舔着苍颜。她对他的爱恨早已平复,仅有一颗被人间烟火慰藉的心,然而为什么收到他的信,她的心潮却跌宕起伏。当她再次推开房门,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在他心目里,她一直是他生活在大陆上的亲人,在很久以前是他挥之不去的伤痛。几十年过去,她的名字化作一粒沉睡的莲子,有人说一粒沉睡千年的莲子在适宜环境中还会苏醒。
几十年前她决定把他给忘了。她以为他被我们眼前鲜活的世界彻底遗弃,抑或虽然有幸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却踏上一条归期汗漫的长路。一条狭长的海峡隔开阋墙的兄弟,上善若水,如果咸涩的海水也是至善的,它
不会扮演阻隔亲情的角色。当我们用充满温情的眼神谛视那道海峡,它一定也散发迷人的魅力,海峡会变成一根维系亲情的韧带。
她经常坐在墙根向村口伫望,路向山外的世界延伸,几十米远的路旁有几棵枫树据守在三角形的斜坡上,就势将村口装点得绿叶成阴。从前的春天,喜鹊总是如期而至,在大枫树的枝桠上筑巢,让并不嘹亮的歌声飘起来。后来田间农药织就一张越来越绵密的罗网,就再也难以看见喜鹊振翅的身影。眼下,她试图用双手遮挡住白晃晃的日光,其实她的翘首远望只是徒劳。世上的奇迹在她还是个年轻女人的时候,就那般吝啬,时至今日依然十分悭吝。所以不能不说她曾经的期待早就死去,如今生长出来的是一个由奇迹培育出来的重逢的希望。在日薄西山的时刻,天边有灿烂的晚霞,夕阳蔼然地照拂一株希望的新苗,她心底的一脉海峡情鲜活起来,她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一见曾经的亲人。她怕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遗憾还横亘在心里。有如爱伦
·坡讲述一个催眠的故事:当一个病人濒死之时,身体被催眠术控制,于是他生不如死,在梦中也强烈地希望死去。她不想自己被强烈的遗憾所攫取。
他归来的时候春光明媚,未及蓄水的水田中黄花草绽放得正好,以妍丽的生命已然为肥田作好准备。前几天她的身体还一直微恙,及至他归来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她的一病之躯竟然奇迹般变得轻松起来,似乎挣脱了“病茧”的禁锢。
那天,她看见一个浑身散发光亮的人影向自己走来,其它的光线都是安静的,只为守候一串串跫跫橐橐的足音,尽管在她听来十分陌生。她原以为自己会因为那种囊括人生百味的陌生感而失声痛哭。当她听到对方一句熟悉的乡音,她脸上竟然飞过一抹羞涩的红晕,然后二十只手指缠绕在一起,周围那些安静的光聆听得到手指相拥的声。仿佛亲情的藤萝即便痛失土壤和水分还一直生活在隐形的角落里,只需一米阳光便不可遏止地伸展出来。她感受到一个光亮和温暖的对方,甚至迸发出一个小小恶意:宁愿对方看自己的目光同样朦胧,他透过一片朦胧还能依稀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吗?她平生都没有机缘啜饮一掬神奇的醍醐,进而彻悟:为什么像她那样不懂政治,身上政治属性并不比田野的一枚稗草多出多少的乡间女人,却不能嗅着泥土的芬芳怡然自足地活着。她并未亲身体验过的枪林弹雨一次次侵入梦中,她从地上拾起一枚飘落的绶带鸟的羽毛,她想拭去上面的血丝,当她从噩梦中醒来,手里一无所有。她认为:海峡的水一定是咸涩的,因为饱含着眼泪的味道。
她不愿跟相伴自己大半生的男人谈太多她前夫的事,她内心维系着一个“自我中心”,它源自父母的赐予,消亡于躯体的衰颓。当他回到自己身边,她的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个不停,原来我们平素是如此容易疏忽自己的心跳。他此番回来既是为了跟她重逢,也是为了跟他诀别。隔着四十余年的人世烟尘,她在故土绿叶成阴,他在异乡儿女成行,要是他们之间没有劳燕分飞的曲折经历,大地上的人们都安居乐业,相逢一笑,真好!然而往事只要一经回放,准会把心都拧得紧紧的,让眼泪像
水从海绵里挤出来,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她的泪腺已经枯竭。他想把她生活的场景装进心里,他会在有生之年屡次重构,曾经是他的女人现在生活着的地方。一幢带堂屋的连三间平房,外墙最初是土砖砌成,重建用青砖取而代之。沿着屋后墙根是一条小小的排水沟,不远处有一棵佶屈聱牙的枣树,再过去是蓁蓁的梧桐和分蘖新枝的香椿。要不是接二连三的令人迷失的硝烟战火……
他离开家乡的那天,她只有两行老泪舔着起褶子的脸,田野上有三两只鹧鸪在不停地叫着“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海峡那边也会有鹧鸪在天野之下发出一样的叫声吗?应有,它在海峡两岸牵扯着别样的归心,别样的乡愁。上海市作家协会等主办的“梦在途中”征文开锣上海市作家协会等主办的“梦在途中”征文比赛即日开锣。征文要求:稿件必须紧扣“梦在途中”这一主题,体裁为小说、散文或报告文学,字数在8000字以内。所有投稿作品必须为原创,并且没有公开发表过。大赛时间:征文活动于2015年3月1日华语文学网正式启动,2015年5月31日24时截止。详见华语文学网及相关渠道信息。网站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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