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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一片月

2015-03-31荆歌

雨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玉雕扬州竹子

荆歌

玩古的人,尤其是玩杂项的,应该是都知道江千里这个名字的。明末清初时候的扬州人啊!他名重一时到当年江南几乎“家家都有江千里”。那么江千里何许人也?是清初扬州漆器嵌螺钿的高人。选五彩的贝壳,磨平了,打薄了,镶嵌在漆器上,或山水人物,或花鸟草虫,这本就不易。但要在这个不易的行当独占鳌头,便更不易了!江千里就是当时的一代名匠。他亲制的作品,一定是价格不菲。今天在古玩界,一件江千里的作品,即使只是一只小漆碟,价值也当在几十万元。今天贵的东西,当年必定也是贵的。“家家都有江千里”,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夸张不实之词而已。这只能说明,江千里在当年是何等的红火,人们都以拥有一件他制作的螺钿漆器而自豪。名头大了,山寨货也必定蜂拥而至。想来当年的“家家都有”,其实并非江千里作品吧。不过许多时候,赝品也能安抚一颗饥渴的心。

我是见过江千里作品的。葵口漆碟的底款是“千里”两字篆书章。光看底款当然是不作数的。绝大多数的铜炉,新新老老,真真假假,都有“大明宣德年制”底款。但那跟宣德没毛关系,能到明末已经不错。人们喜欢宣德炉,对“大明宣德”的字样其实也打心眼里并不认真。只要炉是老的,铜质精,皮壳好,手头重,气韵足,就是好炉。嘉兴张鸣岐的手炉,苏州陆子冈的玉牌,又有几样是真的?判断古物的真伪,底款并不是唯一的证据。更重要的是看工艺,看气韵。我在朋友家见到的两件江千里作品,则可以基本断定其真。螺钿精细,人物造型准确生动,线条流畅飘逸,布局疏密有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朋友拿出又一件落款“千里”的螺钿盘,看那上头的庭院人物,虽也有鼻子有眼,但表情呆滞,形体僵硬。两相比较,差距何止毫厘啊!

每当我在扬州街头闲逛,经常会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行姿飘然,脸带古意。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江千里呢?他清雅的脸上,挂着一丝清高和执着的表情。我想,江千里一定是长着这样一副面孔的。

在一个苏州人的心目中,但凡手工艺,还是应该觉得苏州的好。哪怕是京城里名匠的活儿,在苏州老玩家的眼里,也多少是有些不够精到的。粗活儿嘛!但是说到扬州玉雕,却是要让许多苏州玩家都肃然起敬的。它在苏工的精细之外,提供了一种雄浑和大气,同时却又不失雅致。尤其是在玉山子的雕琢上,扬州玉工可谓胸中有丘壑,能举重若轻地将自然山川人物在一块玉石上生动而立体地表现。比如那个乾隆年间的惊世杰作《大禹治水》,就是能令扬州玉工傲立于中国工艺美术史的。到了今天,玩玉成风。扬州玉雕的传统,非但一点都没有丢,反倒被发扬光大了。据说全国级的玉雕大师,扬州是比苏州要多的。虽然大师的多少,并不能完全用来衡量一个地方玉雕水平的高下。但是,它总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扬州玉雕的兴盛。挂件、手把件、牌子,扬州工做得也不差。而在玉山子一头上,扬州工是站到了巅峰的位置上了。扬州本身就像一座玉山子,玲珑而又大气。

有一年,我们一家三口,决定去扬州玩。玩什么?大家一致的目标就是吃。是的,我们去扬州的全部理由,就是去吃。睡一个懒觉,然后挤上一辆人力三轮车,悠悠笃笃地在古意荡漾的大街小巷走。最后走到一家老字号,点一大盆大煮干丝,要各种包子。干丝切得像头发丝一样细,好看!开洋、鸡丝,以及豆腐自身的香,被煮得香气蒸腾而又鲜美无比。我不知道如何来评价扬州的包子。馅是馅,皮子也只是皮子,却有一种特别的柔软和富丽,咬下一口去,竟会有一种感动涌上心头。那是一种既平凡又奢华的体验。能将包子做得好吃的地方似乎不少,但是,能让人有瞬间感动的包子,却只是在扬州吃到。

扬州菜里,我还特别偏爱狮子头。肉丸子能做到这么蓬勃张扬,却口感肥润细腻,真是一绝!在苏州,有个朋友开餐馆的。自从引进了一位扬州厨师,打出了扬州狮子头的招牌,生意竟马上变好了。

扬州八怪,那八个名字,我始终也说不全。只是在印象中,有八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他们既模糊又清晰,既是一个团体,又是各不相干。当然是各不相干的。他们在扬州这个繁华之地,用他们与众不同的眼睛和心思,看这个花花世界,想这个悲欢人世。他们是扬州小巷子里的一块奇石,是墙头伸展出来的一枝蜡梅,是古运河里的一尾鱼儿,是寺庙里的一记钟声,是一弯残月在码头的倒影,是屋前的一阵竹叶风响,是扬州话里的一个古音,是花间的一壶酒,是柳岸的一声鸟鸣。扬州八怪和扬州的风雅,和扬州的烟花三月,和扬州的春梦,和扬州的世俗与才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却又并不顺风顺水,侬情郎意。读扬州八怪,似乎便能读懂扬州。但扬州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八怪中最喜欢的便是金农。他的影响,不是性格,也非才情。何止是那书法中重重粗粗的横笔,如枝如干。何止是那墙头忽然撞见的三两枝梅花,一如巧笑之少女。金冬心,这一团文艺的轻雾,多少年来都是暗香一般在扬州的生活隐秘处浮动。到扬州的,梦扬州的,即使未去扬州的,也能感受到这缕幽香。它可以用来春愁,可以用来悲秋,可以用来欲说还休。

何园的石头最是可人。虽然其他地方的园林,也有假山。但何园的假山,是疏密有致的文章,是奇峰突起的风景,是顾盼生姿的眼风,是耐人寻味的诗句。如云山涌跃,如波涛起伏,如歌声抑扬,如心事浩茫。它的丰富和变化,是抽象的极致,是想象的奔腾。在何园看石头,可以体味人生,可以参透四季,可以心远地阔,可以相看两不厌。

何园的石头,堆得风起云涌匠心别具。文震亨在《长物志》里说,用太湖石堆砌起来的石阶,古时谓之“涩浪”。这个说法真好。就像凝固的海浪一样。这在何园,能有深切体会。石头前世是云,来世是烟,是烟云一类的东西。是烟云的凝固,是烟云飘忽散漫的一个瞬间。看石头,总是不觉其硬,反倒觉出柔软和温情来。中国人爱石头,是有传统的。石头的美,和中国书法一样,是抽象之美。懂得欣赏石头的人,通常也喜欢书法,也会对抽象的艺术有特别的理解。平时最讨厌的就是到了一些美石跟前,导游会说,这个像狮子,那个像马。石头为什么要像驴像马呢?石头是完全没有必要像什么的。它就是烟云,有形而无定形,来去飘飘,聚散依依。何园的石头,就是妙不可言的。它是入诗,入画,入心,入梦的。

个园当然是看竹了。竹子比较野贱,山野屋角,随处可见。但它却寄托了中国文人士大夫的生存处世理想。因为它刚直,它虚心,它清雅,它常绿,它扎根大地。拂云沐雨,叶响如诵经。清高的文人,总以竹子自比。在古玩收藏品中,竹子是非常特别的一路。因为它材质并不珍贵,不像紫檀黄花梨象牙犀角金银宝石。但是,经由文人雕刻的竹笔筒、竹臂搁,却是千金难求的高雅文房。清代苏州人顾珏所刻的一只竹笔筒,曾在香港拍出二千多万元港币的高价。只因其雅,只因其直,只因其质朴,几百年来为文人墨客青睐,歌之咏之,绘之刻之。到今天,竹子以其高雅正直的秉性已然深入人心。

在个园看竹,能够充分领略竹子之美。我曾多次去个园,傻傻地看竹子。看阳光在竹丛后面跳跃,似乎空中舞动着无数金币。雨中看竹,则雾霭缠绵,仿佛水墨画,仿佛郑板桥躲在窗棂后面写生。而当夜幕降临,游客散尽,这时候的竹子,在晚风的吹拂下,沙沙有声。就像时间的脚步,又若哪个书生在屋子里翻动书页。更如蚕食桑叶,亦似山寺诵经之声。在个园听竹,有说不尽的妙处。最终就想裁下一截,制成洞箫。呜呜咽咽,吹出竹子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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