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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岱诗文中冰雪意象的美学意蕴

2015-03-31杨诏棋周新民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咏雪张岱诗文

杨诏棋,周新民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论张岱诗文中冰雪意象的美学意蕴

杨诏棋,周新民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冰雪作为传统的审美元素符号,在张岱诗文中呈现出多样的审美形态,具有自然属性与精神属性。张岱赋予冰雪意象双重美学意蕴,冰雪即是他审美趣味与精神品格的外化,又是他避兵山居时悲凉心境的写照。国破家亡前后时代语境的剧变造成张岱对冰雪审美倾向的差异,而这种审美反差折射出他不可言状的黍离之悲。

张岱;冰雪意象;美学意蕴

DOI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4.014

中国古典诗文创作注重取象,“立象以寄意”,诗文意象多为作者主观情思与意趣寄托的载体。“雪”作为中国传统审美意象之一,自古文人墨客吟咏者甚繁,文化意境深远,妙趣横生,韵味情致不易言状。《瀛奎律髓》与《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等咏物诗选均有“雪类”诗,由此察之,自古“雪诗”为咏物诗的大类。明末清初才子张岱即对“雪”情有独钟,纵观《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张子诗秕》等作品,直接或间接涉及冰雪者,多达五十余篇,可谓雪意逼人。在中国传统审美意象系统之中,张岱偏爱于冰雪,绝非偶然,皆缘于其异于常人的审美意趣与文化性格。“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张岱以雪状物喻人、以雪议诗论文、以雪写景造境、以雪渲情言志,美学意蕴极其丰富。

一、文学视阈下冰雪意象审美之嬗变

冰雪意象进入中国古典诗文,其历经了发轫、发展并臻于成熟的过程。自古咏物之作堪为中国古典诗文创造的大宗,而咏雪诗文作为咏物门类之一,亦随咏物诗文发展而日益彰显其独特的风姿。早期咏雪诗,大概可以从《诗经》之中窥其端倪,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采薇》),《诗经》中写雪的篇什甚多,此类诗篇非专意咏雪,而是渲染氛围、点缀环境,以作陪衬而已,实为写戍役之悲,此时之雪并非独立审美的客体,然可视其为咏雪之嚆矢。

魏晋时期,文学分离于经学,审美特性凸显,进入“文学的自觉时代”,咏物诗文亦渐趋繁荣,“情必极貌以写物”,如“今我旋止,素雪云飞”(曹植《朔风诗》),此时咏雪“多偶然及之”,多状雪之貌,未能融入作者的审美意识。

至南北朝,咏雪大量取喻,雪意象逐渐成为独立的审美客体。如“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世说新语·咏雪》),“玉山亘野,琼林分道”(范泰《咏雪诗》),诗人以“柳絮”“玉”“琼”等事物取比,描摹雪景,写雪之形状、色泽、质地,审美意识渐趋浓厚,审美追求与艺术表现亦渐趋多元化。王夫之《姜斋诗话》云:“征故实,写色泽,广取譬,虽极镂绘之工,皆匠气也。”南北朝咏雪诗文虽有雕镂整饬之痕、穷形尽相之弊,然此时冰雪冰清玉洁的特性已具有寄托象征的意味,如“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作与从弟敬远》),陶潜写雪之时已融入其主观情思,雪之晶莹洁白已成为诗人高风亮节的象征。再如“无妨玉颜媚,不夺素缯鲜。投心障苦节,隐迹避荣年”(鲍照《咏白雪诗》),洁白之雪俨然成为鲍照精神品格与道德情操的外化。

逮至李唐,咏雪诗激增,诸体兼备,如王维、孟浩然、柳宗元等名家皆有佳构,颇为可观,且渐臻成熟。如“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高阙银为阙,长城玉作城”(卢照邻《雨雪曲》),诗人以“胡沙”“汉月”比“雪”,取喻奇崛,富有时代精神与个性色彩,咏雪诗审美范围得以扩大。唐人咏雪,寄托不同,旨趣各异,如“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李白《行路难》),冰雪阻途,实则喻李白仕途多舛。再如“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春雪》),白雪穿树飞花,装点一派春色,俨然为春之使者,在花雪互喻基础之上别创胜境,构思精巧,饶有趣味。

至宋代,针对咏雪陈陈相因、滥用取譬的弊病,欧阳修与苏轼力倡作“禁体物语诗”,“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事,皆请勿用”(欧阳修《雪中会客赋诗》),其意在矫枉时弊,破旧立新,“于艰难中特出奇丽”,欲以人巧而夺天工。如“冻合玉楼寒起栗,光摇银海眼生花”(苏轼《雪后书北台壁》),苏轼将喻雪之“玉”“银”与道家谜语融合,别具新意。再如“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张元《雪》),张元借助神话,想象奇崛,将飞雪视为败鳞残甲,别创胜境,冰雪的审美属性得以扩展。唐宋以降,咏雪虽不避前人取譬用典,然取法唐宋者甚少,而仰慕汉魏者颇多,如“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黄庚《雪》),黄庚赋予雪平等无私之高格,较之一般咏雪之作,韵味更为深厚。至清代,咏雪主张返璞归真,如张岱写雪之作在前人取喻传统之上,既有继承融合,又有创新超越,扩宽了冰雪的审美范围,赋予冰雪丰富的美学意蕴。

二、张岱诗文中冰雪意象的类型

张岱诸多诗文作品直接或间接写到了冰雪,诗文中的冰雪意象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然型冰雪意象即直接写雪,另一类是隐喻型冰雪意象即间接写雪。

(一)自然型冰雪意象

自然型冰雪意象是指直接描写自然冰雪的意象,这类冰雪意象在张岱诗文作品中出现的不是很多,但多为精品,共有十余篇。此类冰雪意象在其诗文作品中主要体现为以雪写景造境和以雪渲情托志。

1.以雪写景造境。如: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横,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湖心亭看雪》)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龙山雪》)

在《湖心亭看雪》一文中,张岱采取白描手法,以空灵的笔调描绘了悠远空灵的西湖夜雪图;而《龙山雪》一文也运用了白描手法,写雪也格外生动,大雪封山,“月不能光,雪皆呆白”,淡月浓雪,作者为我们营造了一种悠远宁静的意境。

2.以雪渲情托志。如:

人鸟尽迷蒙,山河合大地。愿作混沌观,用填缺陷世。(《龙山观雪》)

一幅鹅绫无缁涅,条条水道如轨辙。(《蝶恋花·三山霁雪》)

无论是《龙山观雪》中的山河皆白,人鸟迷蒙,还是《三山霁雪》中的雪山似鹅绫而无缁涅,清寒洁净的雪境都是作者心境的反映,寄托着作者处浊世而不污的情志。

(二)隐喻型冰雪意象

隐喻型冰雪意象是指不直接以实体冰雪为描写对象,而是将冰雪作为喻体来描写的意象。冰雪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冰雪的形状、颜色、姿态、质地等突出的自然属性与其他事物具有关联性,从而为冰雪隐喻意义的延伸提供了客观基础。此类隐喻型冰雪意象在张岱诗文作品出现得较多,共有40余篇。此类隐喻型冰雪意象在其诗文作品中主要体现为以冰雪状物喻人和以冰雪议诗论文。而以冰雪状物中,又可分为以雪喻花(叶)、以雪喻色和以雪喻水(茶)、以雪喻月等类。

1.以冰雪喻花(叶)。如:

庵前老荻飞秋雪,林外奇峰耸夏云。(《秋雪庵诗》)

树头绿雪深三尺。(《兖州鲁府松栅歌》)早在魏晋南北朝时就已开创了以雪喻花的传统,比如东晋女诗人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裴子野的“拂草如连蝶,落树似飞花”,将雪比作柳絮、飞花,鲜活生动,意境极美,此后雪花互喻在历代文学作品中时常出现。而在张岱笔下,取雪飘落之态、舒展之状、洁白之色,以秋雪喻荻花,想象奇崛,超越季节的限制,亦是意趣横生。若说以雪喻花是张岱对前人写雪的继承,那么其以绿雪喻松叶则是发前人之未发,想象大胆丰富,扩大了写雪诗文的审美领域,同时融入了晚明的时代精神和名士的个性化色彩。

2.以雪喻色。如:

雪腴岁月色,璧润杂冰花。(《花下藕》)

花擎八月雪,壳卸一江枫。(《独山菱》)

雪的白和净通常被用来形容白色这单一色调,在张岱诗文中十分常见。张岱或以雪喻藕之白,或以雪喻菱花之白,或以雪喻刃之白,或以雪喻春笋之白,或以雪喻乳酪之白,或以雪喻芍药异种一尺雪之白,诸如此类种种,大凡颜色与雪相似的事物,张岱似乎都可以以雪相喻。

3.以雪喻水(茶)。如:

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白洋潮》)

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兰雪茶》)

以雪喻水(茶)在张岱诗文作品中出现的频率较高,张岱由雪花的外部特征联想到与之类似的事物,如以雪喻潮水、以雪喻泉水、以雪喻茶水等等,设喻奇特,给人以多重美感。在《白洋潮》一文中描写潮水“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借雪之形态、颜色以喻潮水,生动形象,气势壮观。

4.以雪喻月。如:

湖气冷如冰,月光淡于雪。(《三潭印月》)

枝叶扶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十锦塘》)

以雪喻月的诗文十分少见,如李白的“疑是地上霜”,庾信的“山明疑有雪”,以霜喻月,以雪喻月,可谓新奇精妙。在张岱诸多诗文中,雪月往往是连缀一起的,取其二者清冷空灵的共同特性,互相映衬。张岱言“意向言断桥残雪,或言月影”,其以残雪喻漏月,将月影固态化,而又不失流动之美,凸显了月光的清冷皎洁,可谓是别出心裁,无疑是对李庾以霜雪喻月的继承和创新,想象奇崛,可谓是对断桥残雪的新解,具有丰厚的美学韵味。

5.以冰雪喻人。如:

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王月生》)

坚此澹泊心,而厉冰霜气。(《节妇篇为徐太君赋》)

冰雪冰清玉洁的特征,常常被文人用来隐喻高洁的品格,在张岱的诗文中也不例外,王月生虽身处勾栏,地位低下,然卓然傲立,冰清玉洁,“不喜与俗子交接”,其以冰雪相喻,既是对王月生高洁人格的激赏,又是其自身的价值取向。

6.以冰雪喻诗文。如:

多君笔有秋霜气,一卷裁成冰雪文。(《读查伊璜三说》)

冰雪诗文骨,空明禅乘灯。(《计先以志喜三首·其三》)

在张岱以前,孟郊就有诗云:“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携。”雪清洁,“避竖”,冰刚硬,“在骨在神”,这是冰雪诗文的特质,即诗文的艺术品格。“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1]100,张岱以冰雪论诗文,即主张诗文要有神韵和风骨,这是张岱艺术精神的体现。

三、张岱诗文中冰雪意象的美学意蕴

纵观张岱与冰雪相关的诗文作品,无论是实体型冰雪意象,还是隐喻型冰雪意象,都蕴含着深刻的社会内容与独特的个人情思,美学意蕴丰富。

(一)生活品味与审美情趣的体现

细察张岱的诗文作品,便可发现张岱对冰雪情有独钟,虽然诗文作品中直接描写自然冰雪的篇目不是很多,但是间接涉及冰雪的篇目却十分多,可谓冰情雪意扑面而来。在张岱看来世间万物“莫不有冰雪之气”,冰雪既是其独抒性灵的意象,又是其生活品味和审美趣味的体现。

在张岱生活的自然环境中,松树、山水、月光、潮水、沙石等等,都可以以冰雪相喻,体现其独特的审美感受力与表现力。如“湖气冷如冰,月光淡于雪”(《三潭印月》),写西湖之高洁;“镞镞团冰气,棱棱储雪情”(《山中冬月》),写冬月之清寒;“珠能留水艳,绡复带冰寒”(《越中鱼鱿兰今年独盛二首》),写兰花之清丽;“一篇芦花,明月映之,白如积雪”(《西溪》),写芦花之色泽;“闲心怜净几,灯光澹如雪”(《素甆传静夜》),写灯光之清淡,化暖为寒;“乘高泻浪,雪蹴雷轰,下悬百丈”(《百丈泉序》),写浪花之色态;“一片奔云来此驻,雪湿冰团,弱翼难飞去”(《蝶恋花·峭石冷云》),写云之清冷;“剡水归帆,犹带山阴雪”(《蝶恋花·钟湖帆影》),写帆影之色泽;“湖气冷如冰,月光淡于雪”(《三潭印月》),写湖气之清冷,月光之冷淡;“蹩躠步松沙,恍疑是踏雪”(《断桥残雪》),写松沙之质地,化刚为柔。张岱将周围自然环境中相关事物以雪作比,多取其幽冷之美,风骨神韵俱佳。

除此外,张岱还对生活饮食中的食物以雪相喻,体现了其与众不同的生活品味和审美趣味。如“雪腴岁月色,璧润杂冰花”(《花下藕》),写莲藕之雪白;“形如象牙,白如雪”(《天镜园》)写春笋之色泽;“皮断胶能续,鳞宝雪不僵”(《松门白誊》),写白誊之色泽与肉质;“玉液珠胶,雪腴霜腻”(《乳酪》),写乳酪之色泽与形态;“六月歊暑,柿大如瓜,生脆如咀冰嚼雪”(《鹿苑寺方柿》),写柿之生脆;“形如象牙,白如雪”(《天镜园》),写破塘笋之色泽。张岱在明清易代之前“好美食”(《自为墓志铭》),“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谈方物”(《方物》),年轻时的张岱对美食十分讲究,曾作《老饕集》,表达了他的饮食观念。如上所举,在张岱诗文中出现诸多各地的美食特产,如杭州之“藕”、绍兴之“菱”、台州之“白誊”、萧山之“方柿”、山阴之“笋”等等,张岱“日为口腹谋”(《方物》),遍尝各地美食。而细察其笔下所吟咏的美食特点,便可发现张岱常常把美食与冰雪连缀起来,赋予美食冰雪之形、冰雪之色、冰雪之态、冰雪之质、冰雪之味,在张岱看来,似乎饮食不仅仅可以满足口腹之欲,更是一种审美活动,可谓情趣盎然,美妙无限。

除以雪状物之外,张岱还会将自身所嗜之物或触动心灵之物以冰雪命名。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自称“茶淫橘虐”,所焙所饮之茶称之为“雪芽”“兰雪”,张岱诸多诗文均有所涉及,如“光能分荆玉,香能篡雪芽”(《越中鱼鱿兰今年独盛二首》),“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兰雪茶》);所饮之酒亦与雪紧密相关,称之为“香雪酒”,如“乘凉风,携肴核,饮香雪酒”(《蟹会》);所豢之白骡“失足堕壕堑死”,“谥之曰雪精”(《雪精》);所见芍药异种“粉艳雪腴”,名为“一尺雪”(《一尺雪》);所见“在某氏园久矣”之石,称为“雪浪”。

张岱崇尚冰雪,对于身边的事物,往往独具慧眼,善于敏锐捕捉审美对象的个性美,然后加以想象和联想,使之与冰雪连缀起来,凸显事物的冰雪特质,因冰雪本身所具有洁白、莹润的美感,所以再以冰雪状物,则往往呈现出多重美感。自然和生活中的物象缺乏生命的律动,作者在观照自然和生活中,融主体的情思于自然及生活的物象中,赋予其冰雪之气。无疑,以雪状物、以雪命名,想象丰富,俗中生妙,已超出了自然物象本身的审美属性,传达出独特的审美感受,这无疑是张岱生活艺术观念与审美情趣的体现。

(二)生命情怀与人格精神的象征

冰雪空灵晶映,至清至寒,在我国诗文审美符号系统中有着特定的文化意蕴,除了给人超尘拔俗的审美感受外,往往还是文人性情气节寄托的载体。“雪满山中高士卧”,四季轮回,唯有冬天的冰雪可以改变天地的颜色,映照天地人心,正如张岱《石匮书》卷一三五所云:

世间肉汗易冻,而坚不如冰,无其洁也莹不如冰,无其明也判不如冰,无其刚也,而冰之为体,不受纤尘,虽尘埃满盘,而冰之所结止一水晶映,而尘垢皆无所着,则其劲气之肃也。[2]

冰雪是清净之身,“不受纤尘”,以冰雪洗身,则可以保持自身的清洁纯正,如《庄子·知北游》云:“汝戒齐,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云:“是以陶均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冰雪之气则是一种清正坚贞的人格精神,而这正是张岱所推崇的人格之美。张岱描写冰雪的诗文大多营造了一种晶莹空灵、悠远脱俗的雪境,而这种雪境往往是作者内心世界的投射,是其特殊时代语境下情志的写照。如其在《一卷冰雪文序》云:

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在水。[1]101在张岱看来,自然界中的冰雪可以“寿物”,可以“生物”,推广到人的精神层面,冰雪则可以澡雪人的精神,净化人的心灵。细察作者笔下的冰雪世界,莫不呈现出高洁之气,如其小品文《湖心亭看雪》,作者写景如绘画,淡墨疏笔,描绘了一幅宁静脱俗的西湖夜雪图。作者先以高度写意的手法,巧妙地从听觉、视觉和心理感受上再现雪夜西湖奇清、奇寒的神韵。王国维《人间词话》云:“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3]雪后西湖的清寂、冷峭是作者孤独落寞心境的写照。然后,在作者点染之下,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便呈现在读者眼前: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横,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4]

雾凇沆砀,天云山水,上下一白,可谓是湖水共长天一色,极写雪的精神和气象,人于其中,如置身于茫茫宇宙。以“横”“点”“芥”“粒”等量词以状雪湖影子,新奇大胆,以微显著,既描绘了空阔辽远的雪景,又反照出人类的渺小,从而使人产生一种人如沧海一粟的哲学思考。对于张岱而言,西湖是其在世俗世界开辟的一个非世俗的审美空间,是其精神家园。在历经明清鼎革,再来梦忆昔日雪湖幽赏,则不仅仅是对西湖雪景的单纯描写,更多融入了作为史学家和晚明遗老双重身份的他对生命的感喟,正如周作人先生在《陶庵梦忆·序》中所说:“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生活的背景。”

冰雪不仅外在洁白,更为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清净,传达出士人高洁的精神境界。在《湖心亭看雪》呈现出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尘世的混乱与繁杂消失殆尽,冰雪让大地回归到原始的纯净和宁静,而这正是作者在尘世喧嚣中寻求精神慰藉和心志寄托的山水家园。正如文徵明所言:“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者,盖欲假此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5]晶莹洁白的雪在雅文化文本中往往是高尚节操和脱俗情趣的象征,有雪之境是纤尘不染荡涤人欲的,寓意着主体固守本真不甘沉沦,张岱欲借观雪以自明洁清。细察张岱其他写雪的诗文,大多呈现出此种冰雪心境,通过营造清幽澄净的雪境来抒发其高洁性情。如其《龙山观雪》一诗不惜大量笔墨描绘了龙山壮丽空阔的雪景,龙山雪的形、色、态、韵等一一呈现在读者眼前,然张岱置身于“人鸟尽迷蒙,山河合大地”的冰雪世界中并不是单纯的赏雪,而是“愿作混沌观,用填缺陷世”,看似写景,实则是作者高洁情怀的写照,寄托了作者补天的情志。值得一提的是明清易代之后,始终拒绝与清廷合作,在严酷的政治环境和艰苦的生活环境双重重压下,张岱始终以气节自重,坚持操守,不向清廷卑躬屈膝,每以松梅自况,“傲骨尚存,忍霜耐雪”(《快园十章·其四》),松梅傲雪正是张岱冰雪人格的象征。

宗白华先生言:“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观的交融互参,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6]“雪”是高洁、绝俗的意象,在张岱笔下,无论是西湖之冰雪,还是龙山之冰雪,都呈现空灵清洁的特点,而这雪境即是作者心灵世界的映射,人格精神的写照。张岱以雪或雪景作为衬托或象征,心与雪化,澡雪精神,雪的自然属性上升到人的精神境界,进而传达其遗世独立、不随流俗的高洁人格。张岱移情于雪、托志于雪所反映的文化心理,体现了他对人生存在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探寻与思考。

(三)凄冷心境与人生苦难的写照

洁白、晶莹的冰雪除了给人别样的审美感受外,往往又和严寒冷酷息息相关。在冰天雪地的冬季,万物肃杀,冰雪便成为人生困苦的象征。到晚明张岱的笔下,冰雪仍具有苦难的象征意味,隐喻着冷酷的社会环境,如其《山居极冷》二首:

《山居极冷·其一》——

常说山居冷,真成彻骨寒。霜浓篡雪白,冰厚趁溪干。

莽着心俱裂,松药色亦残。佝偻难展足,伸缩一衰单。[1]19

《山居极冷·其二》——

岁岁经冬月,山间别有天。衣单频着絮,座冷再加毡。

涧水连冰汲,园蔬常雪镌。当炉频屠火,燃槁对残编。[1]19

张岱《自为墓志铭》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可知张岱少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然随着明清易代,其选择不事二主、隐居山林,在这样的境遇下取而代之的是贫困潦倒的生活。《山居极冷》二首即是写于国破家亡后,寒冬山中极其寒冷,“霜浓篡雪白,冰厚趁溪干”,霜浓冰厚,使得张岱感到彻骨之寒,然而此时张岱家财已悉数毁于战火,生活贫困,衣食堪忧,张岱“佝偻难展足,伸缩一衰单”,蜷缩身子,仅靠御寒效果极差的粗麻单子来抵御寒冬冰雪的侵蚀。“涧水连冰汲,园蔬常雪镌”,山涧的溪水都已凝结成冰,菜园的蔬菜也被大雪堆封了,虽然多次给单衣添加棉絮,给座位铺毡,却依然抵御不住山间的寒冷,不得不当炉燃槁来取暖,还要多次灭火。“将寒补衲衣”(《和有会而作》),在寒冷的冬天还要亲自缝补衣服,“借衣方卸却,风露悄焉知(《解还友人借衣》),甚至还要向友人借衣蔽体御寒。开始避难寺庙时,则是“焦饭与酸齑,遂与数晨夕。一子又一奴,竟夺三僧食”(《避兵越王峥留谢远明上人》),以“焦饭”“酸齑”勉强糊口,而后竟“山厨常断炊,一日两接淅”(《仲儿分爨》),一家人还常常面临断炊的困境。在这样居无定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山居困境下,冰雪寒冷之气使得作者对山居环境的独特感受和自身的命运遭遇更加强化,无疑是作者命运流离,内心漂泊凄苦的真实写照。

回想山河易主之前,张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好鲜衣”,穿的是绫罗绸缎,“日为口腹谋”,遍尝各地美食,饮食特别精细讲究,时代的剧变使得作者遁迹山林,山居岁月孤寂凄苦。少时张岱居住的是梅花书屋,“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平时“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梅花书屋》),那时居住环境优雅,怡情悦性,“香雪寒梅”是作者审美解悟的对象,然而国破家亡后,张岱面对冰雪,已经没有昔日雪湖幽赏和龙山观雪的雅兴,冰雪也不再有晶莹素雅的内蕴,而是人生苦难的象征和冷酷社会环境的隐喻。在此时此境下,较之朝代更迭前的生存环境和对冰雪的审美倾向已是天壤之别,张岱前后心境反差极大,无疑折射出他国破家亡后内心的凄凉悲苦,这种时代剧变下的凄苦心境在《山中冬月》也体现得十分明显:

冬山原凛冽,月意自孤清。镞镞团冰气,稜稜储雪情。

溪寒流水咽,霜重树枝明。草动疑藏虎,宿鸟屡自惊。[1]67

山河易代,张岱避兵山居,昔日品茗观雪的闲适生活已成过往,山中冬夜寒风凛冽,冰寒霜重,内心异常寒冷孤寂。此时此境下,月已非昔日“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金山夜戏》),失去了那份流动清淡之美,而是孤清冷寂;溪水已非昔日“前有急湍迥溪,水落如雪”(《琅嬛福地》),失去了那份清澈空灵之美,而是在呜咽;树枝已非昔日“树头绿雪深三尺”《兖州鲁府松栅歌》),失去了那份清新之美,而是泛着冰冷之光。国破家亡,清兵追赶屠杀,衣食堪忧,在严酷的政治环境和凄苦的自然环境的双重压迫与摧残下,张岱如一只寻求归宿的鸟,然无家可归,时刻担惊受怕。这样冰冷孤寂的山居环境正是张岱凄冷心境的折射,内心世界已经失去了昔日冰雪审美的趣味,重霜寒冰俨然已成为张岱凄苦心境和人生苦难的象征。

结 语

张岱具有“冰雪癖”,通过对张岱冰雪意象的分析,可知在张岱的诗文作品中具有自然型冰雪意象和隐喻型冰雪意象两种类型,赋予了冰雪多样的审美形态以及冰雪双重美学意蕴。一方面,冰雪洁净晶莹、素雅无瑕的自然属性具有朦胧的审美形态,常常被张岱用以写景造境、状物命名,是其高雅生活品味和审美情趣的体现。同时在张岱笔下,冰雪至刚至清的自然属性往往又上升到精神属性层面,从而时常成为张岱移情托志的载体,是其高洁精神品格和清正气节的外化。另一方面,冰雪至寒至清的自然特性往往与恶劣的环境与凄冷悲苦的心境紧密相连,张岱时常以冰雪的清冷渲染其山居环境的恶劣和内心世界的悲凉孤寂。雪夜西湖幽赏和龙山观雪是张岱早期生活情趣的反映,以雪状物是张岱早期审美趣味的体现。国破家亡后,张岱颠沛流离,昔日闲适生活已成梦境,此时常以冰雪渲染山居生活的孤寂凄苦,隐喻社会环境的冷酷。究其原因,早期锦衣玉食,自然有闲情雅致抒写冰雪之美;山河易主后,张岱衣不能遮体,食不能果腹,在严酷的政治环境和恶劣的自然环境双重逼仄下,困苦不堪,自然而然失去了昔日闲适自在的生活,品茗赏雪已成奢望,冰雪只是其凄苦心境的折射。总之,张岱前半生极其奢华,后半生极其困窘,前后时代语境的剧变造成他对冰雪审美倾向的差异,而这种审美反差传达出他内心不可言状的“黍离麦秀”之悲。

[1]张岱诗文集[M].夏咸淳,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张岱.石匮书卷135[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104.

[3]周锡山.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19.

[4]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M].北京:中华书局,2013:56.

[5]沈子丞.历代论画名著汇编[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252.

[6]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70.

[责任编辑:金颖男]

On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Images of Ice and Snow in the Poetry of Zhang Dai

YANG Zhao-qi,ZHOU Xin-min
(School of literature,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Sichuan 637002,China)

As traditional aesthetic elements,ice and snow show an aesthetic morphological diversity in the poetry of Zhang Dai,with both natural and spiritual attribute.Zhang Dai gives the images of ice and snow dual aesthetic implications,one as the showing of his aesthetic taste and spiritual character,and the other as the portrayal of the feeling when he retreated to the mountains to avoid wars.His aesthetic tendency of ice and snow changed because of drastic discourse changes before and after the fall of his motherland,and the aesthetic contrast reflects his unutterable grief on the fall of his motherland.

Zhang Dai;images of ice and snow;aesthetic implication

杨诏棋(1991-),女,湖南怀化人,2014级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6

:A

:2095-0063(2015)04-0067-06

:2015-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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