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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意象的诗性智慧

2015-03-30金颖男,张荣生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诗性意象诗人

作者简介:金颖男(1984-),女,黑龙江青冈人,编辑,从事编辑学及文学研究;张荣生(1934-),男,江西新余人,教授(已退休),从事美学和文学艺术理论研究。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1.016

古希腊哲学philosophia是由philos和sophia合成的。Philos的意思是“爱”,sophia的意思是“智慧”,合而言之,哲学就是爱智慧。王蒙《说“知”论“智”》指出:

智慧是指人的一种高级的、主要是知性方面的精神能力。“智”强调的是知识与胆识,是能够作出正确的判断、估量、选择与决策。“慧”主要是悟性,是对于是非、正误、成败、得失等的迅速感受与理解掌控。 [1]

一般人看不到智慧的地方,智慧却能看出来,智慧是一种超乎常人的聪明才智。

诗性智慧是人类天性中最为深层的、充满感情的智慧。18世纪的意大利法学家、历史哲学家、美学家维柯著有《关于各民族的共同性质的新科学原则》(简称《新科学》,出版于1725年),维柯在书中首次提出“诗性智慧”的概念,把人类原初状态对世界的朴素理解、体验和认识称之为诗性智慧,原始人类没有推理能力,却充满旺盛的感受力和生动的想象力,维柯写道:

诗性智慧是原始人类“最初的智慧”,或称之为“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是一种如同感觉力和想象力的诗性能力和心理功能,更是一种诗性创造。 [2]

诗的语句是由对情欲和情绪的感觉来形成的,这和由思索和推理所造成的哲学的语句大不相同。哲学的语句愈上升到一般,就愈接近真理,而诗的语句则愈掌握个别,就愈确实。 ①

“诗性智慧在诗歌中必须通过意象来表现” [3],意象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既是认识性的,又是创造性的。诗人主观的“意”和感性客观的“象”组接,便形成袁枚所说的“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夕阳本是外在的物象进入诗人的心灵遂为心象,经过诗人情感的铸造,与意连接,成为意象,表现了诗人对无限美好而又即将消逝事物的流连与惋惜。韦庄《春愁》“自有春愁正断魂,不堪芳草思王孙”,“芳草”已不是外在的,而是与意结合成内在的意象,寄寓了一种离情别绪。

一、诗歌的诗性智慧首先表现为意象具有形象性

帕莱恩认为:“意象一词或许最常指一种心灵的图画,自心灵的眼所见的东西,视觉意象在诗中是最常发生的一种意象。” [4]68因而意象具有具体感性形象的特点。黑格尔同样认为:“艺术也可以说是要把每一个形象的看得见的外表每一点都化成眼睛或灵魂的住所,使它把心灵显现出来。”

杜牧《江南春绝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千里极言江南的广大,莺啼写鸟声,绿映红写色彩,大片绿色中夹杂着红色,这是写江南自然景观的形象美。水村山郭酒旗风,六个意象,意象密度加大,水村山郭写江南的山水和城市乡村,山水村郭互相映衬,突出酒旗在春风中飘扬,面中有点,画出了江南水乡的形象。南朝二字更增添了画面的历史色彩,历史上宋齐梁陈四个朝代崇奉佛教,曾经大兴土木修建佛寺,四百八十只是概数极言其多,随着历史的兴亡,剩下来的楼台只能在烟雨迷濛中存在,此诗的诗性智慧通过密集的形象表现了诗人兴亡之感。

韦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从上阕起句点明题旨,“江南好”,而且从“人人”口中道出,令读者不容置疑。第二句点明游人也应老于江南。三四句形象地展示了江南好的具体内容,只用两个生动的画面形象地展开了江南好的具体内容,到处是澄碧的春水,简直胜过那长天一碧的天空,水天一色,上下通明,那该是多么惬意;在如诗如画的船上听着雨打船篷的声音,那该是多么富有诗意。上阕形象地画出了江南水乡好的特色。下阕从景物写到人物,“垆边人似月”,以月比拟人,画出了江南买酒女子的花容月貌。再用“皓腕凝霜雪”写出买酒女子的肌肤美,也是用两个画面展示江南人物的美好,尽管江南如此美好,诗人却一直思念自己的故乡,由于中原动乱,干戈不息,如果还乡,看到众多悲惨的景象,岂不悲痛到了极点(断肠),含蓄而形象地写出自己忧国忧民漂泊难归之痛,通过意象表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

别林斯基认为:“诗的本质就在于给不具形的思想以生动的感性的美丽的形象。” [5]诗性智慧的重要特征就在于给不具形的思想赋予生动的感性的美丽的形象。

二、诗歌意象的诗性智慧还表现在立意上

王夫之《姜斋诗话》认为: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 [6]146

故作诗务在立意,意不足,诗可不作,无意如山无烟云,春无花草,花无绿叶,月无蓝天,索然无味。

“意”意味着思想的穿透力,诗是诗人思想的体现,心灵中的思想感情通过语言符号表现出来就是诗。诗如果表现了深刻的思想,就具有一种穿透力。思想的穿透力意味着透过现象直达事物本质的力量,还意味着思想震撼的力量。

李白《古风·西上莲花山》: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诗人正在仙界,飘飘欲仙,遨游天外,驾鸿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看到洛阳川、胡兵、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这些触目惊心的现实,诗人忧国忧民之心颤抖起来,对现实诗人没有作细腻的描绘,而是通过富有特征的意象,对天上、人间两个世界进行对比,表现出一种深刻的思想穿透力,这是一种诗性智慧。

杜甫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寥寥十字通过朱门与道路,酒肉臭与冻死骨的鲜明对照,深刻揭示了当时社会贫富阶级的对立,具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思想穿透力。

陆游《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对死者而言,金钱、权力、地位、财产已经没有丝毫意义,所以说“万事空”,“但”字一转,尽管明明知道死去万事皆空,但诗人还有无比的悲哀,无比的遗憾,这悲哀这遗憾并不是个人的、一己的,而是关乎国家关乎民族巨大的悲哀和遗憾,诗人殷切嘱咐儿子,如果王师北定中原,收复燕云十六州,家祭时务必告诉老爸一声,以慰老爸在天之灵。刘克庄在《嘉瑞杂诗》之四中写道:“不及生前见虏亡,放翁易箦愤堂堂。遥知小陆羞时荐,定告王师入洛阳。”诗人不仅活着爱国,死后还念念不忘祖国,这才是真正的爱国,至死不渝的爱国,“死去元知万事空”和“悲”“告”巨大反差所形成的张力,形成《示儿》一诗思想的穿透力,至今还激励着无数的国人。

在当代诗歌中,粉碎“四人帮”后,韩瀚写了一首《重量》: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

重量。

人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这是抽象的思想,诗人用“带血的头颅”“生命的天平”“所有的苟活者”三个意象来表达。沉甸甸的“生命的天平”是核心意象,“带血的头颅”与“所有的苟活者”在天平上不仅在数量上构成巨大的反差,而且重量上也构成巨大的反差。巨大反差形成的对比显示了“重量”这一题旨,张志新烈士抛头颅、洒鲜血,坚持真理的形象跃然纸上。这一思想的穿透力正是诗性智慧的体现。

三、诗歌意象的诗性智慧表现为情感的智慧

意象中的“意”不仅表现为思想而且表现为感情。白居易《与元九书》写道:“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诗作为抒情的艺术,感情是诗性智慧主要动力之一,没有感情,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歌。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郁,不能无所泄。感情作为深层无意识,必须通过意象得到体现。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故人”点明人物,黄鹤楼点明地点,“烟花三月”点明季节,这个鲜丽的意象被前人称为“千古丽句”,烘托出春天的氛围,“西辞”“下扬州”点明事件。一二句叙事,三四句抒情。“孤帆”“远影”“碧空”三个意象写孟浩然乘船辞别黄鹤楼,一般送别,送到门口,送到车站,送到码头,而李白一直伫立在黄鹤楼头,看着船越行越远,看着只剩下帆影,一直看到船消失在一碧如洗天空的尽头,剩下的只有长江水,浩浩荡荡,无止无休地流向远方,借“唯见长江天际流”,诗人的感情也化作长江水流向了远方,“长江”这一核心意象体现的是诗人送别依依不舍的深情,生命如流水,别情如流水。

李白的送别丝毫没有伤感,而是健康的、积极的,名楼、名士赴名城这一瞬间而永恒的情景便成了盛唐诗人旅游豪兴的诗化象征,生动地表现了李白的诗性智慧,因此,保尔·戴密微认为此诗是“带有印象主义色彩的四行诗的杰作之一”。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也表现了诗性智慧,词句如下: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首句三个意象,“枯藤”“老树”“昏鸦”形成一个意象群,枯藤缠绕在老树上,老树上有个乌鸦窝,重点意象是昏鸦,黄昏了,乌鸦得还巢,“枯”“老”“昏”三个修饰语,使“藤”“树”“鸦”增添了衰败、昏暗、凄凉的色调。次句也是三个意象,“桥”小巧玲珑,水流潺潺充满活力,“人家”是重点意象,天黑了,炊烟袅袅,阖家团聚在一起,景象是明丽的、温馨的。第三句“古道”“西风”“瘦马”也是由三个意象形成的意象群,游子在这里走过,西风是秋天的风,点出了秋天是萧杀的季节,重点意象是“瘦马”,长途跋涉,马焉得不瘦,更何况“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说明主人公处于日暮途穷的困境。“夕阳西下”是一个大的背景,将前面三组意象群连结成一个完整的画面,天黑了,主人公将住在哪里?秋天来了,冬天即将来临,主人公的命运会是如何?这些空白要读者去填补。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断肠人”是核心意象,“天涯”则极言故乡之遥远,“在天涯”点明了他的处境,他为何断肠,为何远离自己的故乡和亲人而远走天涯,这也是个空白,形成接受美学所说的召唤结构。

对整个意象系统而言,第一个意象群对核心意象来说是衬托,乌鸦还有个窝;第二个意象群用温馨人家反衬;第三个意象是对核心意象细节上的补充,暗示了断肠人悲剧性的命运。

四、诗歌意象的诗性智慧表现为意象的创新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塔索说过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没有人配受创造者的称号,唯有上帝和诗人。心理学家认为,创造或创造活动是提供新的第一次创造的、新颖而具有社会意义产物的活动。

戴复古有诗为证:

意匠如神变化生,笔端有力任纵横。

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

巴尔扎克谈到创造性时写道:“艺术家的使命在于找出两种最不相干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在于能从两种最平常的事物的对比中引出令人惊奇的效果。”贺铸《青玉案》创造的意象就具有这样的特点,词曰: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唯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采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凌波”出自曹子建《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横塘,贺铸苏州住处,通石湖,景色清幽。“凌波”“芳尘”写女主人公轻盈、风致的脚步,通过这两个意象,女主人公美好的形象跃然纸让。她不经过横塘路,我只能远远目送她的离去,她的青春年华有谁与她一起度过,她大约住在有着月台花谢、琐窗朱户的深闺里,这一切,也许只有春天才会知道。“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是第一个层次,“锦瑟年华谁与度”是第二个层次,“月桥花谢,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是第三个层次,通过三个层次的意象,贺铸创造了一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形象。

下片写春日迟暮,期而不来希望的破灭,诗人只能用彩笔写下断肠的诗句。本来这女孩与诗人并不相识,所以这种漫无目的,若有若无的愁绪,诗人称之为“闲愁”,试问这种闲愁能有多少呢?诗人用“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三个意象来描绘,将无形变有形,化抽象为意象,化不可捉摸为有形有质。

这是一种意象创新的智慧,诗人写愁者多矣,如赵嘏“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般多”以山喻愁;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水喻愁;冯延巳“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以柳絮喻愁;秦观“飞红万点愁如海”以海喻愁,“无边丝雨细如愁”以雨喻愁;陆游“春愁抵草长”以草喻愁,比喻都很新奇,但用的都是一种事物,而贺铸独出心裁,连用烟草、风絮,梅子黄时雨,具有相互联系的自然景物,形容难以排解的闲愁,这是诗歌意象创造的诗性智慧。故罗大经《鹤林玉露》认为,贺方回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

杜甫《登高》诗歌意象的创造也具有诗性智慧,诗是这样写的: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大致写于大历二年(767),时在夔州(奉节)。

首联写“风”“天”“猿”“渚”“沙”“鸟”六个自然物象,用“急”“高”“哀”“清”“白”“飞回”修饰形成意象,意象密度大,情感信息丰富,从仰望到俯视,从耳闻到目睹,从声音道色彩,多层次多侧面地写出夔州秋天景象的凄清和悲凉。

颔颈紧承首联写无数的落木在急风中萧萧而下,而源远流长、无止无休的长江,水流汹涌澎湃来衬托出自己的悲秋。

颈联点出了悲秋这一主旨,抒写诗人秋天的悲哀,离家万里一可悲,在萧条的秋天登高二可悲,作客在外三可悲,常作客四可悲,人生一世不过百年,而自己年过半百五可悲,有病六可悲,多病七可悲,孤独一人登高八可悲,创造性地从八个侧面写出自己悲秋的丰富内涵,描绘了自己坎坷的一生和困境。

尾联写生活的艰难和心情的抑郁使自己两鬓如霜,颓丧的是由于自己的病重,连解忧的浊酒也不能喝了,这就更增加了自己的伤感。

《登高》首联、颔联写景,首联是“起”,颔联是“承”,以秋天自然景色衬托出诗人的悲哀。颈联、尾联抒情,抒写诗人“万里悲秋”“百年多病”,从自然景观转到自己身世,从章法上讲的是“转”;尾联“繁霜鬓”和“浊酒杯”两个具有特征性的意象书写诗人的困境,从章法上讲是“合”,结构严谨。

《登高》不只写出了诗人悲自然界之秋,悲自己坎坷人生之秋,而且含蓄地透露出国家处于危难之秋,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情景交融,意境深远,表现了诗人的诗性智慧。故胡应麟在《诗薮》中认为:“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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