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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楼子》的占筮实例与萧绎的周易情结

2015-03-29宋亚莉

东方论坛 2015年2期
关键词:周易

摘 要:现存东晋南朝梁元帝萧绎所撰《金楼子》,以清鲍廷博所刻知不足斋本为最善,萧绎的不少占决实例见于该书《自序篇》。经由对萧绎占筮实例的分析,可以一窥以萧绎为代表的南朝梁皇室好易、研易,以及受周易思想影响的情况,探知萧绎痴迷周易之缘由,进而全面诠释萧绎的周易情结。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5)02-0108-06

收稿日期:2015-01-25

基金项目: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子海整理与研究”(批准号:10@ZH011)子项目《〈金楼子〉校注与辨析》的中期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宋亚莉(1982-),山东青岛人,青岛大学文学院讲师,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所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文献学研究。

萧绎所著书,今留存可信且相对完整者为《金楼子》,《四库全书》将其划归于子部杂家,言“其书於古今闻见事迹,治忽贞邪,咸为苞载。附以议论,劝戒兼资,盖亦杂家之流”。 [1] (P1569)就版本而言,六卷本《金楼子》现有四库全书本、知不足斋丛书本、子书百家本、百子全书本、龙溪精舍丛书本、丛书集成初稿本等。四库本《金楼子》从明《永乐大典》中辑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今检《永乐大典》各韵,尚颇载其遗文。核其所据,乃元至正间刊本。勘验序目,均为完备。” [1](P1569)可知今存《金楼子》是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录而出,为元代至正年间本。知不足斋本《金楼子·序》有“至正三年癸末岁春二月望日叶森书于西湖书院大学明新斋”款识,又知其为元代至正三年(1343)本。知不足斋本是在四库本基础上,经清鲍廷博、吴骞、朱文藻等人多次校对勘误,其为远胜于四库本的善本,已被学术界公认。 ①随着学术界对子部典籍研究的深入,六卷本《金楼子》逐渐受到研究者重视。本文尝试从六卷本《金楼子》入手,具体分析萧绎之实证占筮,探讨萧绎好易、研易的基本情况,周易思想对萧绎的影响,力求全面诠释萧绎的周易情结。

一、 《金楼子》中的占卜实例

萧绎弱冠好易、研易,同时对周易占筮之术保持着极高的热情,《太平御览》载:“梁孝元凡诸伎术无所不该”,“凡所占决万不失一。” [2](P3228)其擅占之程度由此而知。萧绎的不少占筮实例保存在《金楼子·自序篇》中。

《金楼子》记载了萧绎年轻时颇为自得的占筮实例,即射覆和占雨。先谈射覆。《金楼子·自序篇》载:“余将冠,方好易卜,及至射覆,十中乃至八九。” [3](卷六)可知大约在二十岁前后,萧绎对占卜之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最先将此术用于射覆。古代的射覆是一种类似于猜物的占卜游戏,将所猜对象藏于器物之下覆盖好,通过占筮猜测其中为何物,汉代已有记载,《汉书·东方朔传》载:“上尝使诸数家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皆不能中。”颜师古注:“数家,术数之家也。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闇射之,故云射覆。” [4](P2843)年轻的萧绎对射覆极为热衷。《金楼子·自序篇》载:

尝经至郢州,从兄平西,令吾射金、玉、琥珀三指环。筮遇姤之履。其辞曰:“上既为天,其体则圆。指环之象,金玉在焉。寅爻带乎虎,琥珀生光,在合中央。合中之物,凡有三种,按卦而谈,或轻或重。”又有人名裹襞纸中,射之,得鼎卦,余言曰:“鼎卦上离为日,下巽为木,日下安木,杲字也。”此是典籖裴重欢疏潘杲名与?余射之他验皆如此也。 [3](卷六)

据此可知,萧绎跟随从兄萧恪平西,至少两次进行过射覆。第一次是占物,第二次是占名。占物之例,尚秉和先生《周易古筮考通解》解释如下:“姤上乾,乾为天。天体圆,又为金玉,故有环象”,故推金玉二环,“姤互三乾,又巽数三,故知圆象之物有三种,金玉得二种,余一种因姤本宫乾二爻主寅,姤初爻则为丑,变履三爻亦主丑,丑牛,故曰寅爻带牛。寅为虎,居丑土中,夫虎之生于土中者,必琥珀也。” [5](P241)所谓“姤互三乾”,指本卦是姤卦,变卦是履卦,互卦为乾卦,此三卦上卦皆为乾卦。萧绎此次占物使用了卦象断卦和纳甲筮法,准确的占出了所藏之物,令南平嗣王萧恪为之神服。 ①后一个是占名,襞纸,或为一种带皱纹的纸,将人名包裹其中。所得为鼎卦,鼎卦巽下离上,巽宫八卦属木,离宫八卦属火。离为日为明,巽下离上,即木下日上,故而为杲字。尚秉和先生指出:“此卦以卦象及卦所属五行推”, [5](P224)萧绎言“余射之他验皆如此”,可知其曾多次射覆,且皆能猜中。

射覆之外,萧绎又三次占雨。《金楼子·自序篇》载:

余初至荆州,卜雨。时孟秋之月,阳亢日久,月旦虽雨,俄而便晴。有人云:“谚曰:‘雨月额,千里赤’。盖旱之征也。”吾乃端筮拂蓍,遇复不动。既而言曰:“庚子爻为世,水出生于金。七月建申,申子辰又三五合。必在此月。”五日庚子,果值甘雨。余又以十七日筮何时云卷金翘、日辉合璧,红尘暗陌,丹霞映□,谓亢阳之势,未沾膏泽。筮遇坎之比。于是辍蓍而叹曰:“坎者水也,子爻为世,其在今夜三更乎!地上有水,坎之为比,其方有甘雨乎!”欣然有自得之志。 [3](卷六)

萧绎曾两次任荆州刺史,此处言“初至荆州”,即梁普通七年(526)首至荆州,《梁书·元帝本纪》载:“普通七年,出为使持节、都督荆、湘、郢、益、宁、南梁六州诸军事,西中郎将,荆州刺史。” [6](P113)此时有人以当时流行之谚语预言为大旱,萧绎通过占筮,占得震下坤上的复卦,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结论。所谓“庚子爻为世”,即纳甲中的世爻为庚子爻。“水出生于金”指天干庚属金,地支子属水,金生水。“七月建申,申子辰又三五合”,建申即指七月,五日庚子即指农历七月初五,申子辰三合水局,指的是申子辰三个地支相合且化为水。湘东王所占,不是大旱而是雨水之兆。而后“五日庚子,果值甘雨”,证实了湘东王萧绎所占的准确。

约十天之后,萧绎又进行了一次占雨。引文中的“云卷金翘、日辉合璧,红尘暗陌,丹霞映□”中,金翘,即黄色菊卷曲状花瓣;云卷金翘,言云卷曲有如黄菊。辉,光也;日辉合璧,言日与光相映照;红尘,言繁华的街市。“丹霞映□”疑为“丹霞映日”,梁王筠有“丹霞映白日,细雨带轻虹”之诗句。民间有“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之俗语,晚霞绚烂,乃天晴之兆,故而有人说是亢阳之势,无雨。可见现实展现的更倾向于无雨之兆。萧绎欲占何时有雨,得坎之比。据八宫所属五行,坎宫八卦属水,故言“坎者水也”。坎卦为本宫卦,本宫卦的世爻皆为上爻,坎卦上爻为戊子爻,故言“子爻为世”。言“其在今夜三更”,即子为子时、夜半三更。其变卦为比卦,比卦之《象》曰:“地上有水”。所占的结论是是夜三更有雨,而“欣然有自得之志”,则证实其占筮之确。为了更加证实自己的占筮技艺,萧绎又和擅长龟卜的姚文烈比艺:

姚文烈善龟卜,谓余曰:“此二十一日将雨,其在虞渊之时。”余乃筮之。遇谦之小过,既而言曰:“坤、艮二象俱在土,非直无雨,乃应开霁。”俄而星如玉李,月上金□,雾生犹縠,河垂似带。余乃欣然。 [3](卷六)

龟卜,谓灼龟甲卜吉凶之法。姚文烈的龟甲占卜结果是二十一日黄昏之时有雨。萧绎所占,得谦之小过,谦卦艮下坤上,小过卦艮下震上,据八宫世应图,艮宫土,坤宫土,故而言“坤、艮二象俱在土”,这次比艺以萧绎全胜。

如果说射覆和占雨等具有一定的游艺心态和竞胜之态,那么随着年龄和权势的增长,萧绎将易占其用于军事,则显示了萧绎对易占态度的转变。遗憾的是,或因《金楼子》的散佚,或因萧绎本未将其写入《金楼子》,此部分未见载于今六卷本《金楼子》。我们只能从史书中窥得一二。《南史·梁本纪》载:

帝于伎术无所不该,尝不得南信,筮之,遇剥之艮。曰‘南信已至,今当遣左右季心往看’。果如所说,宾客咸惊其妙。凡所占决皆然。[7](P245)

《南史》并没有记载萧绎如何解此卦,《太平御览》载:“宾客惊其妙,而问之孝元,曰:“艮为门,时在寅,与日辰并,故知之耳。” [2](P3228)萧绎占筮得艮卦,“艮为门”,寅时为五更天。所谓“日辰”,即天干、地支相配合。南信,《太平御览》作“南军何时有信”,而“果如所说,宾客咸惊其妙”,证实了萧绎此次神机妙算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同时,此段引文中有一句话颇值得注意,“凡所占决皆然”,说明萧绎曾多次在重大事件中进行过占筮,惜史料未有记载。承圣三年(554)十一月,即萧绎即皇帝位的第三年,萧绎进行了平生最重要的一次占卜,同样,这次占筮没有记载在今本《金楼子》中,或者,就当时的情状而言,萧绎已经没有时间将其写入《金楼子》了。《南史·梁本纪》载:

十一月,庚子。是夜,有流星坠城中。帝援蓍筮之,卦成,取龟式验之,因抵于地曰:“吾若死此下,岂非命乎?”因裂帛为书催僧辩曰:“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 [7](P242)

流星坠城,或有凶吉,《晋书·天文志》载:“流星,天使也。……长者,其事长久也;短者,事疾也。奔星所坠,其下有兵。” [8](P328)《汉书·武五子传》记载流星坠落乃兵兆之象:“是时天雨,……流星下堕。后姬以下皆恐。……王客吕广等知星,为王言当有兵围城,期在九月、十月,汉当有大臣戮死者。” [4](P2757)知晓天文的萧绎大概已经知道此次流星坠城为凶兆,但又蓍、龟两法并加以占筮,说明此为善占的萧绎极为慎重的占筮,所成何卦,龟式如何,皆不见载,其所言“吾若死此下,岂非命乎”之语,可推知仍为大凶之兆。承圣三年十二月辛未,江陵陷,梁元帝萧绎为魏人所杀。萧绎占筮的“万不失一”,以一种绝望的方式再次得以验证。

二、萧绎对周易的偏好

萧绎对周易的接受,以其弱冠为分界点。在此之前,是学易而不好易;在此之后,是好易与研易。从现有的记载来看,大致在十九岁至二十岁之间,萧绎对周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金楼子·自序篇》载:“余将冠,方好易卜。” [3](卷六)方,说明时间较晚。《金楼子·自序篇》还载:“吾龀年之时诵呪,受道于法朗道人。” [3](卷六)法朗道人即沈僧昭,《南史·沈僧昭传》载:“僧昭,别名法朗,少事天师道士,常以甲子及甲午日,夜着黄巾衣褐醮于私室。时记人吉凶,颇有应验。” [7](P970)可知七八岁之际萧绎师从沈僧昭学道家法术,《金楼子·自序篇》载,年十二三岁之时,“其年末乃颓然改途,不复说呪也”, [3](卷六)其兴趣由道术移作他术,结合前所言将冠之时方好易卜,似可推测,萧绎受学周易在十九岁之前,只是彼时尚未产生兴趣,而二十岁左右,则真正开始爱好周易,与周易纠缠一生。

萧绎好易、研易,不仅收藏且深入研读周易相关书籍,《金楼子》中有所记载。《金楼子·聚书篇》载:“聚得细书《周易》 《尚书》 《周官》 《仪礼》 《礼记》《毛诗》《春秋》各一部。” [3](卷二)所聚之书中先有《周易》。萧绎不仅对周易其书有所收藏,且著有《连山》。《金楼子·著述篇》载:“ 《连山》三秩三十卷。金楼年在弱冠著此书,至于立年,其功始就。躬亲笔削,极有其劳。” [3](卷五)自二十岁弱冠著此书,至三十而立之年完成,此书花费十年之久,亲自删改订正,可知萧绎在其中钻研之深。《金楼子·立言篇》有萧绎对三易的讨论:

按《周礼》:“筮人掌三易,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解此不同。”按杜子春云:“连山伏羲也,归藏黄帝也。”予曰:“按《礼记》曰:‘我欲观殷道,得坤乾焉’,今归藏先坤后乾,则知是殷明矣。推归藏既是殷制,连山理是夏书。[3](卷四)

萧绎以《礼记》孔子之语驳杜预之观点,认为归藏为殷书,连山为夏书,是三易极具代表性的观点。这则记载,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认为“此似连山自序之佚文”,“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贬误篇》曰:‘梁元帝易连山,每卦引归藏斗图、立成委化集林及焦赣易林。’案段氏以此贬是书之误,盖胶柱之见也。” [9]可知唐段成式曾见到梁元帝萧绎所著连山,认为其多抄录前人,价值不大,而后世清代学者姚振宗则认为段氏之说不确。萧绎对周易的一些研究已经引发了后世学者的持续关注,这些是周易学术观念的重要构成。

《连山》之外,萧绎尚著有《周易义疏》。《金楼子·著书篇》载:“《周易义疏》三秩三十卷,金楼奉述制义,私小小措意也。” [3](卷五)所谓“奉述制义”,即说此书主要是奉皇帝之命而撰写,阐述其父梁武帝对周易的见解。《梁书·元帝本纪》载萧绎所著“《周易讲疏》十卷” [6](P136),此处所载《周易讲疏》疑即《金楼子·著书篇》所载《周易义疏》,然除梁书外,无其他可靠史料证明《周易讲疏》为梁元帝所作。《隋书·经籍志》载:“《周易讲疏》三十五卷,梁武帝撰。《周易讲疏》十六卷梁五经博士褚仲都撰。”将《周易讲疏》归为梁武帝所作。然据《金楼子·著书篇》载“奉述制义”,则似可说明此书梁武帝、萧绎皆参与撰写。

《金楼子》不仅记载了萧绎的收藏和研究周易的情况,也反映了萧绎对周易及其思想的接受状况。《金楼子·兴王篇》中,萧绎如此叙述周易的创成:“九年春三月,率六州诸侯朝于殷。崇侯虎又谮之,纣怒,囚文王于羑里。虽有忧患,方修先圣之业,广解六十四卦,着其卦词,谓为《周易》。” [3](卷一)“忧患”是萧绎着重强调的,周易所蕴含的永思艰、若渊临水的忧患意识是萧绎所推崇的,这与南朝梁皇室的弱势、萧绎庶出等亲身经历密切相关。《金楼子·立言篇》还载:“夫言行在于美,不在于多。出一美言、美行,而天下从之,或见一恶意丑事,而民违之,可不慎乎!《易》曰:‘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 [3](卷四)萧绎从周易载“言行,君子之枢机”出发,阐述言行谨慎之重要,此是周易精神与儒家精髓的融合。而言行谨慎,既是周易“惧以终始,其要无咎”的精神内涵,也是萧绎本人最为接受的观点。《金楼子·立言篇》中亦强调“恒德”,《金楼子·立言篇》载:“《易》言:‘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论语》言:‘无恒之人,不可卜筮。’故知人之为行,不可不恒。《诗》言‘无恒之人,其如飘风,胡不自南,胡不自北’者也。” [3](卷四)周易为有德之人开拓门径,所谓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这是儒门易的特点。萧绎以易言君子应以无恒德为耻,进而以《论语》言卜筮之人应有恒德,将儒家的道德修养与周易思想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展现了作为儒士的萧绎对周易思想的接受。

《金楼子》是萧绎思想成熟时期的作品。《金楼子·聚书篇》载:“吾今年四十六岁,自聚书来四十年,得书八万卷,河间之侔汉室,颇谓过之矣。” [3](卷五)从现存《金楼子》中的记载中可知,萧绎最为接受周易思想中的惧以终始、谨言慎行、恒德三个方面的思想。《金楼子·立言篇》等零散反映了萧绎的周易思想,虽未成体系,但弥足珍贵。值得注意的是,萧绎虽接受周易的这些思想,但其真实的人生时常展现了与周易思想与精神的背离,《梁书·元帝本纪》载:“禀性猜忌,不隔疏近,御下无术,履冰弗惧,故凤阙伺晨之功,火无内照之美。” [6](P136)可知萧绎绝非《金楼子》中所自我宣扬的慎言谨行、 恒德之人,这是萧绎人格与文格的脱离。

三、萧绎好易缘由

萧绎的好易、研易,尤其是对于筮术易的热衷之缘由,首先与南朝梁皇室家族崇文轻武之风密切相关。南朝梁以武帝萧衍为中心的萧纲、萧绎等人,文学造诣都极高。萧绎对周易的痴迷,很大程度上受到其父梁武帝萧衍的影响,《梁书·元帝本纪》载:“(梁武帝)虽万机多务,犹卷不辍手,燃烛侧光,常至戊夜。造《制旨孝经义》,《周易讲疏》,及六十四卦、二《系》 《文言》 《序卦》 等义,《乐社义》,《毛诗答问》,《春秋答问》,《尚书大义》,《中庸讲疏》,《孔子正言》,《老子讲疏》,凡二百余卷,并正先儒之迷,开古圣之旨。” [6](P96)“正先儒之迷,开古圣之旨”,校正迷津,阐发新旨,可知萧衍对周易等儒家经典思想的领悟之深。此外,萧氏父子兄弟间还经常展开关于周易的学习与讨论,耳濡目染之下,萧绎对周易之好日益加深。

其次,好易、研易是南朝梁儒士阶层流行之风尚。周易为三玄之一,是南朝上层儒士必研之书,是社会流行之风尚。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载:“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 [10](P127-128)萧绎虽位至帝王,但一直颇以儒士自居,不仅与名士交往,名重当时,而且自己著述丰富,工于书画。《梁书·元帝本纪》:“世祖性不好声色,颇有高名,与裴子野、刘显、萧子云、张缵及当时才秀为布衣之交,著述辞章,多行于世。” [6](P135)萧绎之著述,有《孝德传》《忠臣传》 《丹阳尹传》 《繁华传》《怀旧志》《全德志》《研神记》《贡职图》《古今同姓名录》《荆南志》《江州志》 《金楼子》 等。《古今同姓名录》和《金楼子》 今存。此外,萧绎是梁朝最有成就的画家之一,尤以人物画出色。《南史·梁本纪》载:“帝工书善画,自图宣尼像,为之赞而书之,时人谓之三绝。” [7](P243)因而,好易、研易是萧绎能够成为儒士阶层的重要标志,也是萧绎与周易结缘之由。

再次,结合其人生经历与占筮实例仔细分析,不难发现,周易尤其是筮术易,是萧绎展示自己才能、获得社会认可,进而兴王树威之工具。萧绎在《金楼子·自序篇》中详细记载自己三次占雨,每次皆能得出与时人不同的结论,且被后来的实践所证实。上文曾指出,射覆和占雨是萧绎消遣和展示自己占筮能力的游戏,然而此时身为湘东王的萧绎初任荆州刺史,为何一月之内乐此不疲的接连筮雨三次并详细加以记载?更深层的原因,我们从《金楼子·说蕃篇》似可一窥究竟:

刘辅性矜严,有盛名,深沈好经书,善说《京氏易论集经传》及图谶文,作《五经通论》,儒者得以明事,世号之曰“沛王通论”。明帝甚敬重之,赏赐恩宠加异数,访问以事。京师少雨,上御云台,召尚席取卦具自卦,以《周易卦林》占之,其繇曰:“蚁封穴户,大雨将集。”明日大雨,上即以诏书问辅,辅对深被知遇,诏报曰:“善哉,王次序之也。月为一卦,以当游戏,称为圣王。” [3](卷三)

《金楼子·说蕃篇》此则记载给予了一些合理的解释。萧绎所论述的沛献王刘辅,是光武帝次子,以贤王著称于世。刘辅曾以占雨深被知遇,“月为一卦,以当游戏,称为圣王”,而同样贵为皇室宗王的萧绎,亦多次占雨,实有以刘辅为榜样,欲为圣王之意。此处的占雨,看似游戏,但更是萧绎欲以善占立名树威。同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权势的增重,萧绎在即位前后,将易占用于军事,更是兴王树威之举。

承圣元年(552)十一月十二,萧绎即位改元,称世祖孝元皇帝。身为帝王的萧绎不再轻易亲自占筮,而是重用术士代之占筮。承圣二年,萧绎面临着是否移都的重大决策。《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五载:

(承圣二年)庚子,……又议于后堂,……上使术士杜景豪卜之,不吉,对上曰:“未去。”退而言曰:“此兆为鬼贼所留也。”上以建康凋残,江陵全盛,意亦安之,卒从僧祐等议。 [11] (P5104-5105)

朝野中,是否移都的争论很是激烈,不能定夺之时,萧绎曾求助于占卜。这次占筮不是萧绎所为,而是萧绎授意术士进行的。占卜结果是不赞成迁都,梁元帝“意亦安之”。然而,这是极为蹊跷的一次占卜。首先,萧绎本人极其善占却命术士杜景豪代卜之;其二,此次占卜的结果与前后星占、易占的结果皆相背离。可以推测,这次占卜是萧绎意欲阻止迁都而事先安排的一次占卜,因为萧绎本人并不愿移都建康。原因大致有二,其一,荆湘之地是其封地,更是军事重地;其二嫡庶呈递,萧绎为梁武帝萧衍第七子,正常状态下,他无缘王位。侯景叛梁包围建康,萧绎并未及时救援,之后更翦除兄弟萧纶萧纪,终在江陵称帝,其对于移都建康有所心虚。《南史·梁本纪》所载之后的事情证明了这一点:

武陵之平,议者欲因其舟舰迁都建邺,宗懔、黄罗汉皆楚人,不愿移,帝及胡僧佑亦俱未欲动。……及魏军逼,阍人朱买臣按剑进曰:“惟有斩宗懔、黄罗汉,可以谢天下。”帝曰:“曩实吾意,宗、黄何罪?” [7](P244)

兵围之际,萧绎说出的“曩实吾意,宗、黄何罪”,证实了之前的占卜实为圈套。同样,魏军逼城之前的承圣三年五月,庾季才曾以天象之说上书谏帝迁都,言“陛下宜留重臣镇江陵,整旆还都以避其患。假令魏虏侵蹙,止失荆、湘,在于社稷,犹得无虑”,萧绎此时“知楚有灾,叹曰:‘祸福在天,避之何益!’” [11](P5115)拒绝了迁都的建议。单就此则记载,萧绎似乎安于天命,选择坦然面对现实,实则不然,这也是萧绎对其不愿迁都的掩饰之词而已。因为萧绎其人,非常讲究趋吉避凶,《南史·梁本纪》载其“特多禁忌,墙壁崩倒,屋宇倾颓,年月不便,终不修改”。 [7](P246)总之,称帝前后的萧绎,占筮之术逐渐成为立威树信、辅助决策、实现政治目的的工具。这是萧绎好易、研易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

由于大量相关典籍的亡佚,我们只能从以偏概全,从《金楼子》和史书中为数不多的记载里一探萧绎与周易的相关情况。自年少学易至败亡前占筮,萧绎与周易纠缠一生,其对周易的喜好、研究、占筮之中,有着服务于现实的功利性,即立威树信、辅助决策、巩固其帝王政权。而国亡之际,又将身死兵败归于占筮所得的天命,“吾若死此下,岂非命乎”!实在是不能掌控命运的无奈之言。萧绎的失败有其必然性,首先在于其固守江陵,江陵虽为军事要地,然易为兵家所争;其次在于其多面性格,《南史·梁本纪》载:“性好矫饰,多猜忌,于名无所假人。微有胜己者,必加毁害。” [7](P243)致使属下人人自危。最后,还有梁世弱小、帝王多崇文轻武等因素,绝非仅因萧绎所言之“天命”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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