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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门第:江南士族门阀的文化隐喻

2015-03-29王榆芳

关键词:门第门阀士族

王榆芳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450001)

魏晋以降,士族门阀渐隆。唐末宋初,士族门阀逐渐消融,士人经由科举制度而参政,成就了隋唐以来科举门第,从此经济文化格局大变,重心落到江南,催生了宋元明清江南的“书香门第”。魏晋士族的政治门阀向书香门第的转变实际上暗合了陈启云所谓由“门阀”而“士族”、由“士族”而科举“士绅”这一历史转变的结论[1]。这种以“书香门第”为代表的文化变革是从魏晋六朝开始的,“唐宋变革论”为我们讨论这个话题提供了一种系统的参照,既然是探讨门第变迁,那么就不能忽视隋唐制度的南北朝渊源所在。本文尝试从“文化隐喻”视角分析江南“士族门阀”日益增强的书香门第文化特色,并尝试从“江南隐喻”结构来揭示这种内在转变的历史必然以及其特征、启示,祈请方家指正。

一、门第研究的传统范式

门第研究的正统路径滥觞于制度范畴。在中国传统社会这样一个宗法社会,家族制度经历了十分漫长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士族门阀的兴废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2]。对这个时期士族门阀的研究主要关注的是其依赖的社会形态、典章制度、社会经济、士族家族等方面,且名家辈出,如陈寅恪、何兹全、王仲荦、周一良、唐长孺、田余庆等。传统的观点认为,中古中国属于士族政治时代,或者说是贵族政治的鼎盛时期。而按照田余庆先生的观点,士族的“门阀政治”则独在东晋出现,东晋以后南朝的“士族门阀”与以前存在着不同的特点。其主要区别是前者门阀士族势力得以平行于皇权或超越于皇权,而皇权政治从此演化为门阀政治[3]354-360。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以吴四姓大族与江南东吴政权关系的专题研究向来不乏其例,透露出来的是通过南北士族斗争与东晋政局纠葛的探讨,显示出对吴姓地方士族特别关注。三国的吴政权时代,顾、陆、朱、张四姓大族就与措置江南的孙吴政权密切互动,对地处当时尚属帝国边鄙的江南腹地的吴政局产生深远影响[4]。从东晋开始,吴姓大族在政治地位和影响力方面虽然无法与王、庾、谢、桓等侨姓士族相提并论,可依然成为稳固皇权的一个重要盟友[5]。东晋后期,寒门政治势力异军突起,寒门“世寒素”,能够忝列公卿,多“少好学,有著述之志”,最终“功业可述,学术可称,亦得超拔”。到了陈朝,“主政揽权者,多属寒士”,能够左右政潮,影响后世[6]85,86,93。刘宋政权乃寒门起家,刘裕以布衣之身,实现了高门士族如王敦、桓温者终身努力却未曾达到的目的,成就了代晋自立的伟业,使所有自命高贵的冠族华宵统统拜倒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7]。这其中刘氏一门自身的素质固然起到了中坚作用,与奢靡成风的当政高门自不可同日而语。

新时期魏晋士族研究的成果还是保持着一定数量和质量。例如仇鹿鸣《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8]、《从族到家—宗室势力与西晋政治的转型》[9]、《魏晋易代之际的石苞——兼论政治集团分析范式的有效性》[10]。他沿用政治集团分析学说,对政治动荡与文化转型进行了新的考证,其路子是史料考据派的,无疑他的研究视野灵活许多,敢于对学界名宿如陈寅恪、田余庆等大胆怀疑,因此得出了许多新颖结论,令人眼前一亮。另外,李风华《门阀政治的“衰落”新解》[11]从现代管理学“精英循环”角度论述了门阀衰落的竞争环境问题,给人以别致的视角。

在魏晋南北朝政治与文化活动舞台上,偏安一隅的东晋王朝也许不能成为史家瞩目的重点,但立足江南的东晋却促成了中国史上的一个重要变化,虽则偏霸江南并不是一个现实可供考虑的政治选择,但从吴、蜀两国以南方半壁抗衡曹魏逾半个世纪开始,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展现了中国政治格局从“东西”转向“南北”的可能[12]。不仅仅使政治格局的转向成为可能,而且经济文化格局一举奠定了江南为尊的时代。以“史观派”一向乐于探讨的节点问题士族门阀为例,北人大规模南渡是魏晋南北朝一个重要历史现象,而文化士族扮演着关键的历史角色。从传统意义上的观点来讲,魏晋门阀政治的实现依赖于南迁的侨姓士族。但由于东晋政府重心在南方,“这个北人南下所建立的政权应该是北方与南方,时代与传统两种视角并存。南方旧的政治秩序乃至其固有的文化传统在东晋门阀政治的建立的过程中发挥着怎样的作用,也应该受到重视”[13]。从此,江南问题越来越成为政治文化舆论所关注的主题,尤其是政治中心南移,士人大批南渡,政治合法性的权威在江南地域渐趋稳固[14]。由此,江南所固有的文化传统,越来越为人所重视。也就是从南北朝始,“江南认同”才有了中国文化认同的意义,“江南隐喻”才开始其辉煌的历史基点。士族门阀与书香门第固然有着文化隐喻关系,但是他们的内涵不同,也不是一组二元对立的文化词汇,具有不同的历史影响和不同的历史走向。

二、门第研究的范式转换

门第研究的新路径属于社会文化范畴,这已经与传统的史观范式大异其趣。从“士族门阀”这一老生常谈的课题入手,对士族门阀所涉之江南大族门第进行文化内涵的观察,即所谓书香门第问题。学界对士族门阀向书香门第的转换早有涉及,较为著名的是王伊同《五朝门第》[6]35-45。该书较早论述了士族门第内部的文化风范,并从家教、家讳等方面,论述了士族高门的书香意涵。而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论述了门阀士族的文化面貌,认为门第的发展文化条件有时也能起到决定作用[3]354-360。詹福瑞、李金善《士族的挽歌:南北朝文人的悲欢离合》[15]34-35以为士族门第的形成应具有相当的文化素质,失去政治地位而逐渐演化为书香门第是士族不愿意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惜其语焉不详。

从历史的发展过程来讲,士族门阀的东晋模式逐渐瓦解,侨姓士族失去了与皇权共天下的资格,那时的贵族门第业已成为皇权的附庸和藻饰。那些门第逐渐剥离了与皇权抗衡的政治面纱,换之以逐渐增多的可供利用的江南地方基础,这些门第以书香气息而自存,以权力政治为助翼,逐渐发展扩大。可以说无论魏晋南朝,士族名家“靡不有家教,所以立身处事,有以见异”[6]2。这种“重视子弟人才的培养,或言传身教,或立家诫遗训”[16]的风气,源于“技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的理念,因为读书问学“开心明目,利于行耳”,“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17]。然而,士族门阀终至奢靡,好逸恶劳,纵情山水,不学无术,乃至为积极进取之寒门“新贵族主义”所代替。士族门阀最终退出政治舞台,一方面是寒门崛起,侨姓士族门第已经趋于衰落,关于士族门阀衰落问题的探讨,唐长孺、王仲荦、胡如雷等先生有精辟论述,此处不敷赘述。当然,士族衰落的原因与其衰亡的原因并非一个概念,应该分别研究和分析。经济特权的丧失是士族衰落的主要原因,而门阀士族的衰亡,文化优势的丧失是衰亡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郡姓士族时刻也没有忘记彰显自己文化传统的努力,传统吴姓士族门第逐渐通过与寒门所代表的新型皇权政府相结合,形成了越来越具有文化书香气息的新型门第[18]。

从中国文化内在演进理路分析,书香门第已经成为士族门阀在江南的文化隐喻,至少在江南文化的发展历史上,全国文化界乃至江南士庶在情感上或者认知上,有一个普遍认同的文化现象和传统习俗,表达或象征了一种共享的、潜在的价值观,构成了江南地区的“文化隐喻”[19]。这种隐喻反映的文化特征是理解中国文化基本社会特征的基础,是探索中华文化精髓的关键所在,文化隐喻体现了江南文化群体特有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而“江南隐喻”通过历代文化现象、活动、习俗描述出江南文化群体的情感态度、行为模式及价值观,反映出与中华文化的密切关系。就目前而言,江南文化已经为大多数人认知和情感上认同,后世所津津乐道的“书香门第”越来越频繁成为人们讨论所提及江南文化的代称。从文化隐喻的运作机制来讲,书香门第与士族门阀的“家族相似性”[20],是我们在认知上产生相似联想的基础,二者在一定意义上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书香门第已经成为士族门阀的“江南隐喻”。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后起的重要文化现象,江南书香门第已经具备了众所公认的文化隐喻资格,成为理解传统文化的一种认知手段,为我们开展文化研究提供了广阔的前景。正如前文所引入的士族门阀研究通道,过渡到了书香门第,从文化隐喻的思维方式出发,也算是一种向文化本真状态的回归。

三、开展书香门第研究的启示

士族门第的衰变留下的历史遗产是巨大的文化进步空间。继唐宋文化变革之后,明清江南书香门第气势恢宏,已经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文化单元。他们掌控各种资源,经济上富有,或有权势,或为人望。江南著姓望族,自三国吴姓士族筚路蓝缕,其后雄踞此地,成为陈陈相因的世家大族传统,历时长久。即吴晗所谓江南“一地人文之消长盛衰,盈虚机绪,必以其地经济情形之隆诎为升沉枢纽。而以前辈导絮,流风辉映,后生争鸣,蔚成大观,为之点缀曼衍焉”[21]。由是,江南问题成为一个被广泛关注的议题。“江南的研究思路,是在20世纪50年代‘资本主义萌芽’史潮发育下逐渐定型”[22],被学界寄予厚望的“社会经济史学派”,有傅衣凌等大家导夫先路,使明清江南问题跻身显学殿堂。“明清江南之所以引起普遍的关注,始终是与中国发展的前途与希望何在这样一个‘大关怀’联系着的”[22]。而吴仁安教授从江南社会入手,以“亲缘”“地缘”“神缘”“业缘”“物缘”为内涵的“五缘”文化说,对明清江南书香家族进行了从整体到个案的综合研究。这些书香家族通过科举入仕、务农耕读、经营工商、教馆课徒起家或由勋业而成官宦世家等几种途径向上流动,跻身于望族[23]。而且,明代江南的望族,不论是早先从中原迁入的还是本地土著的,皆以文化类型的家族居多,书香门第的存在非常普遍。江南问题、江南望族研究就成了我们开展书香门第研究所产生的最大启示。

再从生计模式评判书香门第建设的物质条件研判,则可得出耕读为本、耕读传家是中国乡党社会的存在传统。通过耕田力作奠定发家基业,进而督课子孙,勤奋苦读,获取功名,因而耕读是中国农业社会最普遍的生计模式。耕可致富,读可荣身,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朴素价值观。“耕”为生存之本,是读的基础;“读”是迁升之路,是耕读的最终目的和追求,体现了物质生活和精神追求的统一,所以晴耕雨读、文武双全成为最理想的人生模式[24]。书香门第广泛存在的根本社会机制也是我们下一步开展研究的重要出发点。

在望族形成的诸多因素中,科举入仕是最重要的途径,文化实力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也就是明人所说的“缙绅家非奕叶科第,富贵难于长守”[25],科举入仕与否,是望族兴衰的关键所在,如吴江汾湖叶氏自明初以来,从经商之家逐步发展而成文化望族。自明朝中期开始,汾湖叶氏凭借科举发家,并延及有清一代[26]。唐宋以来的书香门第构建,以张扬文化为底色,但是传统的政治主导的价值观并丝毫未有得以忽视,只是广阔的江南文化背景下,重复着由文化而走向政治的老路。可以说,由此而产生的对传统社会价值观的反思又是一个重要启示。

除了科举入仕以外,同精英社交、与望族联姻也是维持书香门第世家的重要途径。当然,从士族门阀到书香门第,这涉及中国古代文化从原生到发展过程中认知模式的投射,能够加深我们对自身国家和民族文化发展和特征的了解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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