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江的立场
2015-03-29杨家友
杨家友
(武汉纺织大学 传媒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论宋江的立场
杨家友
(武汉纺织大学 传媒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宋江的追求与梁山起义军的追求相一致,宋江的替天行道主张迎合了从下层民众到高级官吏共同的忠君思想,而且归顺封建王朝是封建时代的合法性或时代正义的体现,所以,“投降派”不适合、不能也无法定性宋江及梁山起义军的行为。
宋江;投降派;农民起义
关于《水浒传》中宋江的立场问题,毛泽东在1975年8月14日一篇关于《水浒》的著名谈话中曾经说过:“《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摒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成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的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这支农民起义队伍的领袖不好,投降。”[1]457这段话明确地给宋江立场定了性,被学术界奉为颠扑不破的真理而接受至今。实际上毛泽东的这个结论在一定程度上打下了那个时代的政治烙印,学术界对这个结论应予以认真、细致的反思和探讨。
一、宋江的追求
中国古代有一个简单的士农工商四阶层划分,“士”的名称在历史上有“士人”、“士大夫”等变迁,但其内涵基本上没有多大的变化,和“农”、“工”、“商”比较,士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或特异技能,有可能或已经升格成为官僚的特定社会阶层或等级,也有极少的对社会失望而归隐的“逸士”。士在封建社会里作为一种职业或身份而存在,大多不从事具体的生产活动,《孟子·滕文公下》中说:“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2]266《荀子·王霸》中也说:“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而听。”[3]214即士凭借其学问或才能出来任职与做官,服务于社会与国家,这是他的职业,就像农夫、商贩及其他行业的工作一样,各司其职而已。士在社会阶层中处于承上(统治者、官吏和剥削者)启下(被统治者、民、被剥削者)的交汇处,其成员来源于下层的上升或贵族的没落。《墨子·尚贤上》中说:“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4]46《荀子·王制》中也说:“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3]148-149这里既说明了士人的一个来源是源自于下层,同时还道出了士人脱颖而出的两个条件,那就是“德”“能”(才)兼备。在《论语·子路》篇中,孔子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2]146“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2]148前一句话说明士需要具备“德”(“行己有耻”)和“能”(“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这两方面素质,此外,后一句话是说士人还需具备另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具有仁爱和宽容之心,要有情感感染和教化能力。三方面的融合就是儒家《大学》里提倡的“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2]4。它要求士要以历练道德修养为终生任务,在此基础上树立远大的志向,在出仕的道路上忠于职守(“达则兼济天下”)。荀子在《儒效》中有关于儒者形象及作用的描写:“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3]120“美俗”就是修身以提高道德品质,对家庭、邻里及地方风俗伦理习惯发挥教化及影响;“美政”则是要“善调一天下”,使“四海之内若一家”, 为社会的安定秩序及百姓的富裕生活制订各种礼仪规范及制度等。从这一方面来说,儒家学说就是为国家、社会培养官吏的“士”的学说,其内容主要集中在关于“士”的修身规范及从政原则等方面。它要求个体生命要积极地面对人生,投入社会,在有限的生命期限里,使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最大的发挥。这种价值主要体现在立德、立功和立言三个方面(“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5]1390)。
《水浒传》中的宋江很明显属于典型的“士”的阶层。《水浒传》第18回宋江出场时是这样描写和介绍的:“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6]226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宋江以其“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的“兼济天下”之德而被称为“及时雨”,又因其“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之才而身居郓城县押司之职,已经实现了修身、齐家并初步步入了仕途,下一步就是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实现这个理想需要的是机会和平台,而机会和平台的出现最终还是依靠自己德与才的储备与影响力。宋江的名声在梁山伯各位英雄好汉们的心目中几乎所向披靡。第32回宋江被清风山小喽啰抓获,准备挖去心肝做醒酒酸辣汤,宋江在临死时发出“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的悲叹,被锦毛虎燕顺听到,立即抱宋江到虎皮交椅上坐定,自己跪下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由,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等如何得知仔细!”[6]423由此,宋江的人格魅力可见一斑。最能反映宋江的志向和追求的是他在浔阳楼醉酒时所题写的“反诗”:“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6]511-512所谓“言为心声”,醉酒时不清醒的状态更能流露人的自然情感,诗词缘起当前之“苦”,落脚于未来之“甜”,反映了一个落魄士人对未来的追求与自信。宋江希望能博得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这是其毕生所憧憬的理想(“甜”),理想终将实现的自信又源于对自己能力的认同。“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是其实现“凌云志”的保证,他自喻“猛虎”,因时机末到,只好藏起爪牙,以屈求伸,伺机而动,等待他日青云直上的机会,凌云志既遂之日,几乎推翻李唐王朝并与之血战到死的冲天大将军黄巢在其眼中也显得渺小和不屑。
二、梁山起义军的追求
知道了宋江的立场和志向,还需要确定梁山起义军的利益和追求,才能看出宋江与起义军的利益是否有所出入与游离。下文将从梁山起义军108将的身份及其追求两方面进行梳理和探讨。
梁山起义军号称为农民起义军,但是起义队伍里并没有多少农民(所以,《水浒传》是不是一部描写农民起义军的小说受到当前学术界的质疑)。《水浒传》整部书里指名道姓的纯粹农民只有一个,那就是李逵的哥哥李达,但是这个李达却是极其反感梁山泊义军的作为,称起义军为“贼人”、“强盗”,李逵刚一回家,他马上报告财主并带人回家,想把这个殃及自己的弟弟绳之以法。108将中真正种地的农民几乎没有,与农民身份比较沾边的是九尾龟陶宗旺,他先是一个庄家田户,但后来成了黄门山的头领。还有“三阮”, 兄弟三人都是以打鱼为生的渔民。与他们有点相似的船火儿张横、浪里白条张顺,是私渡的艄公。菜园子张青和母夜叉孙二娘是菜农,但是另一个身份却是十字坡黑店的店主人。而锦毛虎燕顺是以贩羊马为生,拼命三郎石秀则是贩羊马兼卖柴的樵夫。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是打猎为生的猎户。也有一些小市民阶层,像金钱豹子汤隆则是铁匠,打虎将李忠、病大虫薛永都是耍枪棒的卖药人,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是私盐贩,赛仁贵郭盛与小温侯吕方二人先是以贩生药和水银为生(后成为对影山山大王),玉臂匠金大坚是碑文雕刻匠,通臂猿侯健是裁缝匠,笑面虎朱富、母大虫顾大嫂、活闪婆王定六都是酒家,安道全是医生,紫髯伯皇甫端是兽医。这些人和农民相像的地方就是他们都是依靠仅有的生产资料加上自己的辛勤劳作而生活,碰到天灾人祸就有可能倾家荡产。那么,这些人最终加入义军有什么诉求呢?在《水浒传》第19回吴用智取生辰纲后,知县派何涛与巡检来石碣村缉拿强盗。远远听得阮小五的嘲歌:“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6]237阮小七唱的是:“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6]237两首歌的末句都是对赵宋王朝表达忠心,是典型的颇有点调侃意味的“嘲歌”,但是这种嘲讽式的民歌正是底层人民长期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的结果。歌词里把何涛、巡检之类的“酷吏赃官”与赵宋皇帝之间的界限区分得十分清楚,表明他们“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立场,即使自己是“禀性生来要杀人”的强盗,对自己“理直气壮”的杀人行为,也认为是一种合法的“义举”,因为其出发点都是“忠心报答赵官家”。由此可见,这些封建社会底层人民的起义,其最终归宿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倒向封建统治者,因为只有一个贤能的主持正义的官家与君主,才能保证自己仅有的财产和辛劳的成果不被“酷吏赃官”剥夺。“体现在几个贫苦渔民身上的这种思想局限性,是很难用阶级成分解释清楚的,这是一种民族文化心理。”[7]320鲁迅在《学界的三魂》中就曾经警告人们认清他们的真正面目:“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时仍不免为‘官魂’,这是鉴别魂灵者所应该十分注意的。”[8]222
除了这些少数的底层人民,水浒108人的队伍里,有很多归降的政府高级官员,其中以林冲、呼延灼、秦明、关胜、董平等五虎上将为代表。也有以宋江为代表的下级官员,像李逵、武松、朱仝、雷横、戴宗之属。还有很多像卢俊义、柴进、李应之类的地主、富豪。更有占山为王以剪径为生的山大王,《水浒传》介绍了与梁山泊类似的后被梁山统一和收编的桃花山、清风山、少华山、二龙山、枯树山、登云山、黄门山、对影山、芒砀山等几个团伙。当然,梁山队伍里还有一些泼皮无赖及流浪汉,像金毛犬段景柱是盗马贼,鼓上蚤时迁是一个流浪的梁上君子,白日鼠白胜、赤发鬼刘唐则是江湖流浪的无业闲汉,石将军石勇以放赌为生。与上文所说的两类人可以依靠自己仅有的生产资料名正言顺地聊以生存不同,这些人没有自己赖以生存的直接生产资料,其生存与生活资源的获得必须依靠社会的二次或多次分配。没有正义的制度特别是正义的分配制度的制约,就有可能为不正义的暴力提供机会。有些人依靠暴力占山为王,有些人游手好闲流浪讨生活,更多的人倒向了合法的暴力机构——赵宋王朝。比较一下三条道路,能够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第三条道路无疑最为人们所认同和接受。梁山起义军的最终归宿一开始就确定了,从武松与宋江二人的对话可见一斑。武松准备到二龙山落草,临行前与宋江有一段关于未来选择的话语:“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6]419听到这话,宋江赶忙因势利导:“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后来在去清风寨与二龙山岔路口,宋江又叮咛道:“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官,可以记心。”[6]419第62回宋江又以“忠义”二字劝卢俊义入伙,卢俊义答道:“小可身无罪累,颇有些少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今日还胡乱饮此一杯,若是说起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可以便溅此处!”[6]818可见,卢俊义的忠义对象是赵宋朝廷,不是梁山泊,要他归顺梁山,他宁可一死。最终无路可走时,深知宋江的招安归顺计划,勉强同意入伙,走上了一条曲线的“忠义”道路。征讨方腊后,仆人燕青善意地劝其远离官场,却招来一顿义正辞严的训斥,直到吃了掺拌水银的御食腰肾疼痛而落水,至死都未改其愚忠之心。
三、招安:封建时代的合法性的体现
为什么梁山起义军大小将领们不约而同地都有招安归顺的心理要求呢?这是因为归顺朝廷是封建时代的合法性的体现。
中国的地理环境与人文环境决定了中国的传统文化的核心是天道文化,天道文化中的“天”是合理性与合法性的根据。因为“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9]495。天地不仅是人的身体起源,而且还是人的道德与精神的起源,因为“天行健”,所以“君子以自强不息”;因为“地势坤”,所以“君子以厚德载物”。一个帝王的命运乃至一个王朝的长治久安取决于天命,而封建时代的帝王凭借其自身的道德修为或包装的道德外衣就在理论上取得了“奉天承运”巡牧万民的合法性地位。封建时代的帝王凭借其合法性的无上威权染指、垄断甚至代表了合理性这一特权。这样,留给万民言行处事可供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与封建帝王及他的王朝保持一致,否则就是不合法乃至非法,更谈不上合理性了。
这种天道文化在《水浒传》中得到全面的体现。《水浒传》开篇就渲染了赵宋天子“奉天承运”的无上神秘而权威的身份:“天道循环,向甲马营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来。这朝圣人出世,红光满天,异香经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那天子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国号大宋,建都汴梁。九朝八帝班头,四百年开基帝主。因此上,邵尧夫先生赞道:‘一旦云开复见天’……正乃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10]1把赵宋王朝的开国帝王神话为道德修为极为高深的天仙,下凡到人间代天履行巡牧万民的苦差事,这也树立了帝王们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独尊地位和完美形象。小说直到结尾还说“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6]1297一句话就把昏庸天子的罪责洗脱得干干净净。而宋江临死也清楚是奸臣们下了药酒,但还是认为“今日天子轻听谗佞,赐我药酒”[6]1301,到死都没有丝毫怀疑过在他的心中深深扎根的赵宋天子的圣明形象,唯一的原因就是赵宋天子源于天意。不仅赵宋王朝源自于天意,就是宋江等108将也是上秉于天。第42回宋江在郓城县还道村被追捕得无路可逃时,蒙九天玄女娘娘护佑并赐予三卷天书:“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他日功成果满,作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汝当记取,终身佩受,勿忘于心,勿泄于世。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在世。”[6]559-560一句话里出现了五个“天”字,再加上娘娘“九天玄女”的称号,不难领会她代表的就是天意,其亲授宋江的法旨包括两个目的,首先,定位他们革命的合理性,就是明确告知宋江等108将,他们“原来上应星魁……上天显应,合当聚义……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二等……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6]928,娘娘的法旨以及后来发现的石碣上的“天书文字”证明了108将的来历及其排位都源自于天意的安排,梁山泊小朝廷里的头目就是“星主”宋江。其次,厘定他们革命的合法性,这就是娘娘的法旨规定梁山起义军的任务是“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何为“忠”和“义”?其涵义只能从儒家关于社会关系的五伦范型——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中得到解释。五伦之间的关系在《孟子·滕文公上》中有所说明:“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2]259也就是说人伦中的各方都要遵守一定的规范。父慈子孝,“孝”即子对父、晚辈对长辈的“爱”,根据子对父的“爱”这种家庭天伦关系的建构模式,衍伸到社会人伦关系就是臣子对君主的“忠”。为臣的因为“爱”君而忠于自己的职守,为君的一定要以礼给他们相应的待遇。由父慈子孝到君仁臣忠,由兄友弟悌到朋友有信,每个人都遵守伦理规范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父、子子”就是家庭之爱,是“老吾老”与“幼吾幼”,“君君、臣臣”是社会之爱,爱“人之老”与“人之幼”,这就是“辅国安民”。以上这些伦理规则就是普遍意义上的“义”,它是由家庭血缘的“孝”向社会衍伸、抽象就成为“忠”,再进一步的外化和抽象就是“义”。“‘义’是中国人在忠、孝之外的第三种美德。它常常可以把忠、孝作为自己的实际内容,但一般说来,它比日常生活中的忠、孝更超越,更抽象,在很多情况下都游离于忠、孝之外,有时甚至凌驾于具体的忠孝关系之上。所以有‘大义灭亲’的说法,而老百姓反抗贪官污吏或皇帝,则称作‘起义’、‘聚义’。”[7]235“义”还会衍化为更抽象的“侠义”行为,“侠义”奉行的原则是“言而有信,知恩图报,打抱不平,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等等,总之是要用个人的力量抹平社会上一切大欺小、强凌弱、众暴寡、以怨报德、口是心非、阴谋暗算等等‘不平’行为。”[7]235梁山将领们很多都是因为遭遇这些“不平行为”而被逼落草,但梁山泊将领们的“侠义”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偏离了封建社会需要的“忠义”路线,所以,宋江做了首领后将晁盖的“聚义厅”改成了“忠义堂”,揭开了九天玄女娘娘吩咐的“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的序幕,梁山事业恰恰也是以“忠义”而谢幕,宋江喝了毒酒后将死的“善言”是:“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6]928
四、结论:“投降派”无法定性宋江的立场
综上所述,宋江的追求就是梁山起义军的追求,宋江的替天行道主张正是迎合了从下层民众到高级官吏共同的忠君思想,因为义军将领们并非生来就蓄意反叛赵宋王朝,而是“官逼民反”无路可走,想当顺民而不成才被迫落草水泊的。而且梁山泊英雄们的侠义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当时行将崩溃的社会正义,他们追求的是“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10]742。这种由“忠诚信义”凝聚、“有同胞手足”之亲而“无问亲疏”的社会大家庭恰恰正是封建伦理文化建构的目标,他们的追求正是封建时代的文化合法性的要求和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宋江是投降派的结论是不妥的。
否认了宋江是投降派的结论,并不代表宋江是农民(人民)的救星和英雄。确定宋江是投降派的观点认为宋江不应该带领起义军投降赵宋王朝,那么,假如宋江不投降赵宋王朝,他带领的起义军是不是能代表人民的利益呢?如果宋江真的如李逵说的那样:“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6]552最终推翻赵宋王朝而做了皇帝,宋江和赵宋王朝有没有本质的区别呢?关于这一点鲁迅先生在《谈金圣叹》里有一个相当精彩的定性,赵宋王朝与梁山义军一样,都是“贼寇”和“强盗”,区别在于,前者为“坐寇”,后者为“流寇”:“小百姓的对于流寇,只痛恨着一半:不在于‘寇’,而在于‘流’。百姓固然怕流寇,也很怕‘流官’。记得民元革命以后,我在故乡,不知怎地县知事常常掉换了。每一掉换,农民们便愁苦着相告道:‘怎么好呢?又换了一只空肚鸭来了!’他们虽然至今不知道‘欲壑难填’的古训,却很明白‘成则为王,败则为贼’的成语,贼者,流着之王,王者,不流之贼也,要说得简单一点,那就是‘坐寇’……‘所区别的只在‘流’与‘坐’,却并不在‘寇’与‘王’。…… 不过这还是先前的事,现在似乎又有了新的经验了。听说四川有一支民谣,大略是‘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的意思……无怪小百姓将‘坐寇’之可怕,放在‘流寇’之上了。”[11]542-543对于辛勤劳作勉强度日的百姓来说,无论是“寇”还是“王”,都是靠敲诈他们的血汗为生的寄生虫。无论梁山义军是成功还是招安,都会盘剥百姓而过活,即使宋江成功推翻赵宋王朝,广大人民无非又要经历一次封建治乱的毫无希望的阵痛与循环,这种循环只能缓解一时的苦难,但无益于人民长期乃至永恒的安全和福祉,因为“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不论它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对已有的封建文明的一次大破坏,这种破坏不是为了用一种崭新的文明取代旧文明,而是先把文明拉回到野蛮,以便从头开始重建旧文明。所以,梁山泊起义也就注定了以重建旧式文明为其归宿”[7]315。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梁山义军真的是农民起义,其本身也是对人民利益的损害与破坏,其整个行动的性质就与人民群众的长远利益相矛盾,也就没有那种开始维护人民的利益后来所谓的接受招安沦为投降派的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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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先砚)
2014-06-16
杨家友(1975- ),男,河南商城人,武汉纺织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东南大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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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5)01-005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