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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想象与现实塑形——“改革小说”的现实书写与意识形态

2015-03-29王金胜

关键词:自我认同现代性现代化

王金胜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



“现代化”想象与现实塑形——“改革小说”的现实书写与意识形态

王金胜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

摘要:“改革小说”的“现代化”想象建基于中国现代性的逻辑。与此相对应“改革小说”中的现实塑形同样是一种特定的现代性意识形态的表意形式。小说借助现代性话语对历史的断裂性叙述,与对现实的浪漫化处理相辅相成,其中所隐含的则是对其历史——“社会主义文化/文学”遗产的改写式继承。

关键词:“改革小说”; “现代化”想象; 现代性; 社会主义文化遗产;自我认同

一、现代性时间观与“历史”的重新辨识

“新时期”中前期小说作为一种群体性认同的形式,作为特定时期社会文化语境的结晶,知识分子作家个体认同的展开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群体认同的约束与支援,①吴义勤在谈到新时期文学转型时指出,受文化语境形态和性质的制约,近20年中国新时期文学经历了一个从惯性写作到自觉写作、从一元到多元、从中心到边缘、从浮躁到放松的发展过程。在这一概括和论述中,“新时期”中前期小说被认为是一种“集体言说”、“惯性写作”,是一种“形象化的意识形态”。参看吴义勤《中国新时期文学的转型路向》,见《告别虚伪的形式》,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92-105页。这一认同无疑存在于对事件的表述中,存在于这些事件与延伸到现在和将来的其他事件的叙事联系中。“十七年”、“文革”等都以“历史事件”的形式充当了“新时期”中前期小说自我认同的根基。它们被看作“历史的”,这意味着它们在人们的生活价值取向中具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和价值,而人们反思“我是谁”、描述自我与他者的不同之处时,便依赖于这些生活价值取向。

“新时期”的确立依赖着“过去”,这意味着,这一历史时段的历史意识在一定的背景中活动。在此背景中,“过去”是其精神活动的前提条件,是当下生活和写作的外在和内在的前提和处境。伽达默尔认为:“记住和遗忘以及再回顾就属于人类的历史法则,而且这些现象本身便构成了人类的一段历史和一种教化。谁像训练一种单纯能力一样地训练记忆力——所有记忆力的技巧都是这样的训练——,他所获得的记忆力就不是他固有的东西。记忆力必定是被造就而成的,因为记忆力根本不是对一切事物的记忆。人们对有些事物有记忆,对另一些事物则没有记忆,而且人们象从记忆中忘却一些东西一样在记忆中保存了另一些东西。因而人们实际应从能力心理学的平均化倾向中解放出记忆现象并把这记忆现象视为人类有限历史存在的一个本质特征。遗忘实际上属于记忆和回忆的某种关系,这一点长久以来未受到应有的重视。遗忘不仅仅是一种脱落和一种缺乏,而且象尼采所首先强调的,它是精神的一个生命条件,只有通过遗忘,精神才获得全面更新的可能,即获得用新鲜的目光去看待一切事物的能力,以致过去所信的东西和新见到的东西融合在一起达到了多层次的统一。”[1]小说是虚构(想象)的产物,这种虚构(想象)既包括情节虚构(想象)又包括价值虚构(想象)。它在事件发生之后就开始运作,事件呈现为事实和某种意向、规范的综合,某个事件便被叙述成为历史事件,通过解释、表现而被赋予意义,在我们的记忆中有目的地呈现出来;建构自我认同的动力便来自这样一个精神过程:将有关过去的经验铸造成一种充满意义的历史。

“改革小说”的“历史”叙述出于“改革开放”现实的需要,以能动的集体记忆的形式讲述历史,而历史也在讲述中被赋形和赋值。“所有的记忆都有一个隐藏在自身中的无意识目的……我们记住了这些事件,因为这些事件的记忆对于某个特定的精神趋向至关重要,因为这些记忆推动了某种潜在的运动……每个记忆都受着目的观念的支配,这些目的观念指导着人的整体人格。”[2]在“改革小说”的“历史”叙述中起作用的,不仅是普遍的生理学或心理学意义上的记忆——遗忘机制,更有一种特定现代性理念的烛照和强有力的深层运作。这一点不仅表现在对《乔厂长上任记》《花园街五号》《新星》等小说将“改革”定位在“历史”的零起点,以及《阵痛》《乡场上》对改革现实的浪漫化想象上,还体现在《乔厂长上任记》《内当家》《八级钳工》等将以“改革开放”为关键词的“现代化”转述为自尊自强的民族化叙事。

贯穿“改革小说”始终的是一种现代性时间观。正如美国学者马泰·卡林内斯库指出:“要精确地标明一个概念出现的时间总是很困难的,而当要考察的概念在其整个历史中都像‘现代性’一样富有争议和错综复杂时就更是如此。然而,有一点是清楚的: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是不可逆的、无法阻止地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在一个不需要时间连续型历史概念,并依据神话和重现模式来组织其时间范畴的社会中,现代性作为一个概念将是毫无意义的。……尽管现代性的概念几乎是自动地联系着世俗主义,其主要构成要素却只是对不可重复性时间的一种感觉,这个构成要素同犹太—基督教末世论历史观所隐含的那种宗教世界观绝非不能相容。惟其如此,现代性的概念在异教的古代世界中显然不存在,它产生于基督教的中世纪。”[3]可见,无论“现代性”这个概念多么复杂,它的一个最主要的含义是一种脱离或摆脱过去的特殊的时间意识。它通过与过去或传统的对立和分离来理解自己,它不断地逐新和追求“进步”,把与“僵死”的传统脱离关系视为其活力和动力源。记忆有多种形态,历史也不止一种,正如时间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种的一样。“时间感与历史感都是经由文化而获得的。我们关于时间的感知来源于我们的文化。历史不能从它得以形成和接受的文化中剥离。”“不同文化对时间有不同的体验,时间则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点被赋予不同的价值和意义。”作为一种文化构成,“控制我们自己的时间或他人的时间的能力,是一个权力问题,也是对时间的争夺的问题,它发生在家庭、工作场所和更广阔的政治领域。”[4]传统与现代之区分,是现代性意识之根本。在“新时期”叙述中,以“改革开放”为关键词的“现代化”仿佛一个奇迹突然降临中国,并把这个古老的国度扭结进一个已在前方奔跑的“世界”之中。奋起直追成为意图实现富民强国的传统中国的惟一选择。而历史则以“不堪回首的往事”、“前进中必要的代价”的形态和价值内涵,无法兑现其直接的正面价值。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80年代的历史文化反思运动的文化功能之一,是在一次新的文化‘启蒙’中,将某种名曰‘历史’的现实政治文化因素的‘在场’指认为‘缺席’,换言之,我们间或可以将80年代文化视为一次‘场地拓清’(或曰文化放逐)——我们必须构造一次关于历史断裂的表述以推进一个新的历史进程。”[5]“改革小说”中的“历史”无疑映射着80年代仍在整个中国社会、思想、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国家话语形象,国家话语的现实主导地位,通过传达“新时期”人众在物质层面和精神、意识形态层面的诉求和情绪,确立自身在历史“断裂”后的合法性。“历史”的非理性、反人性和对幸福的空洞许诺以对立的形式反衬出正在有序展开的“现实”的合理性和合乎人性;不仅人能够在“现实”得到完善,而且“甜蜜的事业”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如约而至。正是在这一点上,主流话语的政治民主化和经济、文化体制的改革,才与精英话语的人道主义和“主体性”倡导运行于同一精神轨道,并使二者互为对方行进的助推力。

二、“现代化”浪漫想像与理想化的“现实”塑形

在立足现在、面向未来的时间意识中,“未来”并非它本身而是现在发生的未来意识,是“现在”的心理殖民,所以也是“现在”意识的组成部分,因此“现在”也就是一种带有浓重理想色彩的心理构成。《黑娃照相》《乡场上》《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燕赵悲歌》等“农村改革”小说如此,《阵痛》《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城市改革”小说也是这样。

鉴于“温饱”问题的现实紧迫性,隶属“物”范畴的衣食住行等成为”改革小说”的重要题材领域。此时,“物”是一种“人”的解放力量而非精神的囚笼。在物质较为贫乏的生存环境中,“物”在作家笔下就如刘心武的“立体交叉桥”(《立体交叉桥》)和王蒙的内燃机车(《春之声》)、羊腿(《夜的眼》)一样,不仅是物质,更是一个闪耀着现代化魅力的“超级能指”,一个有着巨大价值内存的隐喻,它是主流话语关于未来的许诺,也是作家启蒙话语的精神支撑。仅以维持生计的“返销粮”(《乡场上》)、可怜巴巴的几块钱(《黑娃照相》《陈奂生上城》),尚未建起的立交桥(《立体交叉桥》),山村自产的小米、鸡蛋(《哦,香雪》),都显示出它们作为现代化生活的象征所开拓出的精神空间对主人公窘迫的现实生存的投射和覆盖。

问题的关键,在于“寻找”——“找回自我”。正如学者毕光明在铁凝《哦,香雪》这篇发表于1982年的小说中所看到的:“小说的叙事焦点始终在主人公找回自我的努力,和这一寻找过程中的心理活动上。”作者对此作了较为详细的分析:“小说通过主观化的叙写,特别是通过香雪发现了渴望已久的自动铅笔盒而跳上火车以致被火车带走,和如愿得到铅笔盒之后一个人走夜路回家的动静和情境的刻画,生动地展现了新世界的出现在一个富有自然美的山村女儿身上引发的精神事件,表达了青年女作家铁凝对人性美的审美取向,为新时期文学提供了新的审美范型”。作为“新时期文学中较早出现的诗性叙事”,《哦,香雪》在“新时期文学中的结构性意义”在于“它以人格成长的人文内涵和主观化的表现方式,加入了‘文学回到自身’的努力,呼应了再度奏响的20世纪中国文学‘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的主旋律”。[6]116~117铁凝以自己的“心性、品格和审美理想”完成了“很本真的写作”,这也使这篇不长的小说具有了“不可替代性”:“它的作者以审美的态度观照了两种文明撞击时闪现出来的生命与人性之美,以及工业文明的到来带给人的现代化焦虑。”[6]115~116作者对这篇兼具文学价值和文学史意义的作品的重读,抓住了小说很内在的东西,其一,“找回自我”,不仅在“人”的意义,也在“文学”的意义。其二,小说以对美好人性的诗性表现,成为一个文化—心理隐喻。此番解读重新敞开了小说释读的空间,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思考——如果不仅停留于学者对文本的“发现”作为这篇小说本身的成就,而是将此“发现”视为“新时期”“改革小说”的某种症候,那么可以提出如下问题:从传统农业文明是否能一步跨入现代工业文明,其中是否缺少了某些历史环节,或者说某些“历史”在这跨越中被遗落/遗忘?在现代化刚刚起步时,如何理解作品中的“现代化焦虑”?被遗落/遗忘的“历史”和台儿沟及其子民(特别是姑娘)们有着怎样的关联?如何理解被遗落/遗忘的“历史”和“现代化焦虑”之间的联系?如何理解“自我”、“心理”、“人性美”等“纯文学”话语谱系构成与历史之间的纠缠?等等。

事实上,众多“改革小说”作家既以诗意的想象透露了他们积极的入世情怀,又因其仅将人在现实中的实际生活状况作为一个“历史的后果”和“未来的起点”来看,故又在实际上部分回避了对现实的描述,因而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性话语表述,它不仅虚构出改革开放形势下的农民的物质富足以应和主流话语的现代性期许,同时更指示出尤为重要的是农民精神上的‘文明化’、‘非农化’,以此作为农民主体性的现代标志。在这种现代意识的操纵下,无论是创作者还是阐释者都不再关注真实的农民境遇农民心理,更不会把农民文化视为与现代性文化等值的话语体系。这是一种现代性话语霸权下的乡土叙事。”*丁帆、许志英主编《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80页。作者在此后对典型文本《黑娃照相》《陈奂生上城》的论述中指出,它们“都相当程度地暴露出农民经济富足的虚幻,暴露出表面富裕下的深刻的城乡经济不平等和商品不等价交换下的严重的城市掠夺……而这其实正是当代中国现代化方案的冷酷设计”;作者进而提出了反思中国“改革小说”现代性意识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对现代性的不加反思同样会造成极大的后果,这在世纪末的今天其实已经很清楚了。现代性的权力话语地位以及由此所带来的种种对其他话语的压制急需人文学的清理反思”。相关内容请参看该书第580—582页。

“改革小说”中现代性话语对历史的“断裂”性叙述,与对现实的浪漫化处理相辅相成,其背后则是对历史上“社会主义文化/文学”遗产的改写式继承。诚如有的作家所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农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心气挺高;但是我们的某些作品还在那里伤怀落泪,这简直是人家娶媳妇你吊孝,多么招人烦。”[7]但当我们回首在“新时期”被认为是左倾政策产物的《创业史》时,不仅对农民的命运唏嘘感叹,并对一些“改革小说”及其评论中所呈现出的某种价值取向多一些深沉的再思考。在《创业史》中,梁生宝买稻种、搞密植水稻、进山砍毛竹从事副业劳动,这些农民的日常生活都与主流话语关于中国历史的重大变革联系在一起,这与“改革小说”以“收入”、“科技”、“效率”为核心的现代化设计有着共同的意识形态背景,都是出于一种强大民族国家的想象。这在《创业史》和《乔厂长上任记》等小说中都是一个贯穿性的话语背景。不同的是其潜在理念由“阶级斗争”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转移。但在这一转移中,梁三老汉的希望和喜悦连同梁生宝所从事的事业被“新时期”奚落和嘲弄。梁生宝曾经对农民许诺了未来社会的美好前景:“生宝回到庄稼人拥挤的前街上了。他心里恍恍惚惚:这难道是种地吗?这难道是跑山吗?啊呀!这形式上是种地、跑山,这实质上是革命嘛!这是积蓄着力量,准备推翻私有财产制度哩嘛!整党学习中所说的许多话,现在一步一步地在实行。只有伟大的共产党才搞这个事,庄稼人自己绝不会这样搞法!”从内在叙述理念上看,这与“改革小说”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只是梁生宝式的话语不可能在“改革小说”中占据主流,其主要原因还不是其过于鲜明的政治色彩(“改革小说”遵循的原本也是中国“政治经济化”的改革思路),而在于梁生宝式的对农村/农民日常生活微观政治学的挖掘和提炼。在《创业史》的结尾,作者以一系列的“数字”宣告了梁生宝事业的成功:“生宝互助组密植的水稻,每亩平均产量六百二十五斤,接近单干户产量的一倍。组长梁生宝有一亩九分九厘试验田,亩产九百九十七斤半,差两斤半,就是整整一千斤了。这八户组员里头,有五户是年年要吃活跃借贷的穷鬼,现在他们全组自报向国家出售余粮五十石,合一万二千斤哩。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它不长嘴巴,自己会说话的。”这与“改革小说”(如《乔厂长上任记》)在表层叙述上显然是完全一致的。二者的差别是,“数字”所附着的意义不同,前者要证明的不是个人的发家致富,而是“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功,使得总路线的意义在蛤蟆滩成为了活着的事实了”,是把社会主义视为经济发展的惟一合理方式。“在中国这样的以工业化为目标的现代民族国家中,农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将难以摆脱被支配、被剥夺的地位。在这一基础上进行的农村叙事,显然无法始终依靠看得见的经济成果及其社会水平的提高,而需要依靠道德和理想的力量。在梁生宝形象的刻画上,《创业史》完整地呈现了政治道德化的修辞方式。”[8]“新时期”对《创业史》的否定性评价,*这种倾向在大陆学界“重写文学史”浪潮中最为显著,代表性文章如宋炳辉《“柳青现象”的启示——重评长篇小说〈创业史〉》,《上海文论》1988年第4期。如果说,宋文作为“重写文学史”的成果,侧重于“反”,那么进入1990年代后期特别是近几年的一些成果则体现出在新的学术理路中《创业史》研究上“合”的倾向。有关成果可参看旷新年《写在当代文学边上》第三讲“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经典《创业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李扬《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的再解读》第四章“《创业史》——‘现代性’、‘知识’与想像农民的方式”,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刘纳《写得怎样:关于作品的文学评价——重读〈创业史〉并以其为例》,《文学评论》2005年第4期。集中在小说“图解政策”的写作理念以及由此带来的写作模式上的理念化、叙述现实时的虚假化、人物塑造上的理想化等方面,但对梁三老汉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则基本上是认同和赞誉的。值得注意的是,《创业史》对他终于“穿上一套崭新的棉衣,在黄堡街上暖和而又体面”的富足感的描述,写他的善良和对儿子的关爱,*小说通过“社会主义新人”梁生宝的视角,完成了对梁三老汉政治(心理)身份的认定:“……俺爹为啥不像贫雇农样子?土地证往墙上一钉,就跪下给毛主席像磕头,这是没良心吗?……他(指批评梁三老汉‘对不起共产党’、‘忘恩负义’的樊乡长,——引者注)太把俺爹不当人了!俺爹是好农民。”刘纳指出:“《创业史》的‘生活故事’描述了各种农民与贫穷抗争的‘创业’的艰难,突现了作者最看中的品性:善良。”参看刘纳《写得怎样:关于作品的文学评价——重读〈创业史〉并以其为例》,《文学评论》2005年第4期。以及对儿子事业的最终认同、追随和积极支持。作品的结尾写道:“梁三老汉提了一斤豆油,庄严地走过庄稼人群。一辈子生活的奴隶,现在终于带着生活主人的神气了。他知道蛤蟆滩以后的事儿不会少的,但是替儿子担心骇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世代受欺侮的农民,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感受到了人的尊严。小说以人性化的形式通过梁三老汉的命运证明了作品的主题。但在“改革小说”及其评价中,梁三老汉这一政治品性和道德品性都遭到了质疑和批判,而他的生活主人的幸福感也被认为是一种“虚妄”,是作家基于主题需要而进行的理念设计。

《鲁班的子孙》和《老霜的苦闷》都写到了“落后”人物的“社会主义”文化记忆。前者与《创业史》有着极大的“同构”性:“落后”父亲与“先进”儿子冲突的叙述模式;父亲与儿子之间的非血缘性亲属关系;叙述主体对“良心”的坚守,如小说借老木匠之口说:“天底下最金贵的不是钱,是良心。”父亲对儿子的关爱和深情,等等。只是在《创业史》中,“社会主义”是伫立在梁三老汉面前的宏伟蓝图,而在《鲁班的子孙》中已经成为一段隐入情感底层的惨淡往事。小说对此最集中的表述是“盼子”一部分:“昨儿晚上,他一宿都没睡好。思前虑后,老是觉得黄家沟这个木匠铺不能倒,自己二十几年的心血不能白花,社会主义不能半途而废。共产党领着呼隆了这么好几十年,莫非真的叫大风刮跑了?”与老霜精心收藏的奖状一样,木匠铺同样是“社会主义”政治文化遗产的隐喻,它的倒闭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小说把“历史”和“现实”叙述为“贫穷而和谐”与“有钱而烦恼”(“如今谁不见钱眼开,人情值几个钱?为争财产,打爹骂娘的多的是,可儿子将几年挣的两千块钱一把交给自己,还能要求孩子啥?”)的对比显示出了作者的“苦闷”,但作者并没有把重点放在主人公的“红色”记忆中,而是以父子冲突的形式凸现两种不同经营方式、道德观和价值观的冲突,同时将“社会主义”文化进行了“淡化”和“分解”,让蛮横霸道的“书记官”扮演了“党”/传统政治文化的角色,反衬出传统道德文化的亮色。这种良苦用心所导致的主体价值立场的含混、矛盾和游移,曾引起不小的争议。批评者认为:“我认为《鲁班的子孙》存在着为了宣泄作者道德方面的主观义愤而牺牲了社会冲突孕含着的历史内容的缺点。也就是说,作者在表现他纯洁峻烈的道德感的同时,在某些重要的方面稍稍失去了历史感。”[9]肯定性意见则认为小说反映了“农村的经济变革对农村生活——物质的和精神的——是一场多么深刻广泛的历史性变动”,“在现实的经济规律面前,这些传统的高尚的激情又是多么的脆弱”,“现实决不因为……‘良心’而改变自己的轨道,现实毕竟比……‘良心’更有实力”。[10]两种观点尽管有着不同(甚至相反)的评价,但作者关注的都是恩格斯所说的“恶”对历史的推动作用,“善”(“良心”、“德行”)在历史中的无力乃至阻碍作用:“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这里有双重的意思,一方面,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关于这方面,例如封建制度的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持续不断的证明。”[11]不可否认,小说有着浓重的道德意味,正如作者自己所言:“也许是由于血统和感情的原因,我总看他们(指农民,引者注)长处多,短处少,有时候看到了,也不忍心批评,就像对自己的父母老人,他们养育了你,你成人了,能反过脸来对他们挑鼻子挑眼吗?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情,我写农民,我歌颂他们,很少批评……他们没有出人意料的新思想,却有传统美德的闪光。”[12]强烈的道德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历史深度。同时,也要看到造成小说历史深度和艺术概括力匮乏的另一原因却是它把传统美德与“社会主义”道德割裂开来,使传统文化记忆取代了老木匠以及其他农民的“社会主义”文化记忆,而仅仅把后者寄放在一个阻挠小木匠“改革”的村干部身上,并在漫画式的处理中放弃了对后者及其在“新时期”的历史遗传的反思和追问。这种情况在《老霜的苦闷》对老茂在“新时期”“幸福的生活”的描绘中同样存在。在历史长河中,经营了20年的木匠铺(“计划经济”)的倒闭和小木匠(“商品经济”)的兴起是必然的,但这些连同作者情与理之间的矛盾仿佛逾越了“历史”的障碍而使“历史”成为了空白。“在文学方面,伤痕文学、改革文学,都包含对‘文革’和十七年的激烈批判,但其美学规范并没有改变。……在‘拨乱反正’的纲领底下展开的反思,再次设想了一个‘正’的历史,与其说回到了一种历史中,不如说重新建构了一种历史。而另一种历史(极左的历史)则被排除出这个重新建构的历史之外。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则是构建了一个‘极左’路线的历史,仅仅是通过把这个历史打入另册,把它宣布为非正常的历史,历史就回到正常正确的轨道。这种历史恢复只是一种话语的恢复,只是在想象中完成了一种历史清除和一种历史建构,它只能是意识形态的话语实践结果。”[13]这一判断触及了“改革小说”讲述历史故事和描绘现实场景时的深层历史理念。当梁三老汉的喜悦感和当家作主的主人翁意识被“改革小说”转述为老霜式的苦闷和执迷不悟时,在谢惠敏与解净之间,在老阮头、刘钢炮和郭大柱之间,在高增福与老霜之间,在冯幺爸独立做人的呐喊声中……有着诸多等待沉思和书写的历史遗产——它为今天所继承。

三、亟需告别的“传统”与无法摆脱的“历史”

伽达默尔认为,历史性是“此在”存在的根本特征,“此在”在时间中展开与实现。作为“此在”的“动中之在”的历史,是主体与客体相互融通的关系,因此,历史既非客观的,也非主观的。历史是人的一部分,人不能在历史之外或历史之上,而是必须在历史内部来认识历史。但历史又不是主观的,它先于人的反思,预先决定了反思的对象和方向。伽达默尔用“效果历史”(effective history)来指称这种涵盖了主客观关系的历史,它的含义是,对历史的主观理解同时也是历史造就的客观效果。历史既是理解的前提,又是理解的产物,它表现为理解的处境与界域之间相互作用的合力。“历史”在“改革小说”充满意识形态意图的直线性时间中被叙述为“断裂”的反面形象,“改革小说”的“现代化”想象也建基于这种现代性时间观并为后者所规范。与此相对应,以反映改革开放现实为要务的“改革小说”中的“现实”同样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表意形式。

现代性不仅是一种寻求超越的时间意识,它也是一种社会理念,并通过一定的社会模式和制度安排而得到表现和实现。现代性“首先意指在后封建的欧洲所建立而在20世纪日益成为具有世界历史性影响的行为制度与模式”[14]16。它不是自发形成的,而是一种自觉的社会建构,是对现代化进程中那些有利于人类文明进步的要素和特性的一种整合、概括和提升,进而将其作为制度确立起来并不断加以巩固。现代性贯穿在人类生活的各个相关方面,通过日常生产和生活方式、社会制度和思想观念而得到表现和实现。作为一种社会制度和社会理念的现代性的出现,相应地引发了人的自我认同新机制的出现,“这种新机制,一方面由现代性制度所塑造,同时也塑造着现代性的制度本身。自我不是由外在影响所决定的被动实体。在塑造人们的自我认同时,不管他们行动的特定背景是如何的带有地方性,对于那些在后果和内涵上都带有全球性的社会影响,个体也会对此有增强和直接的促进作用。”[14]2“新时期”初期中国现代性的社会理念(许纪霖称之为“改革社会主义国家意识形态”)一方面通过现代性的制度而得以体系化和制度化的表现和实现,另一方面也通过人们的自我认同而转化为一种公众意识、共同意识。在“现实”中进行写作的“改革小说家”受制于它的引导和框定无法达到对自我的清醒认识,他们对“现实”的认知和表达实际上是拉康所说的自我(ego)向“象征界”不断认同的过程,小说家看似“自由自在”的写作实际上被压缩在被作为意识形态的“现实”阈限之内。对于他们来说,“改革”既是一项民族国家建构工程,又是一项人性解放的理想设计,这导致了他们往往对前者对后者的压抑机制视而不见;“改革”是现实中主体向未来的伸展,惟有不为历史所拘囿者方能赶上现实的步伐并拥有光明的未来,*这里显然有主流政治话语的引导作用:“当然,历史不能忘记和割断,更不能隐瞒和篡改。正确地揭露过去历史上的阴暗面,把它们同以前、当时、以后的光明面加以对比,在给人以深刻的教训的同时,给人以全面的认识和坚定的信念……但是,究竟不能说多数作品都必须着重于十年动乱这一段历史,着重于这一段历史中最令人憎恶的事物。一个人(除非是历史学家或历史文学作家)如果过多地回顾就难于前进,一个民族更是如此。我们没有权力阻止作家们写他们所熟悉的历史上的不幸事件,但是我们有义务向作家们表示这样一种愿望,希望他们在描绘这些历史事件的时候,能使读者、听众和观众获得信心、希望和力量,有义务希望报刊、出版社的编辑部和电影制片厂、剧团等单位在选用这些作品的时候采用比较高的标准。”参看胡乔木《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7—58页。所以“改革小说家”的自我定位是改革事业的热情鼓吹者、启蒙思想的坚定信仰者和文化领导权的有力执掌者。他们对于自我主体构成元素之间的矛盾和缝隙,缺乏清醒的认识。“自我是由包括他所特有的感情、情绪和感觉成分的一串串个人的记忆和期望合起来构成的一个连续统一体。这种连续性不能把性质截然不同的各个自我结合成为一个统一体,不管他们多么相似,或者目标多么一致,都不行。”[15]“改革小说家”接受了现代性社会制度的一部分构成要素,比如“改革小说”中普遍存在的对以效率为目标和以竞争为手段的现代大生产体系、对以社会性、公共性和高水准为特征的生活方式、对以科层化、民主化为原则的社会政治体制等的热烈向往,但同时他们又对改革过程中出现的一些现象,比如决策中的非程序性、追求财富过程中的非规范性、改革操作中的非民主性等缺乏自觉的认识,甚至对作品人物为攫取财富而采取的种种非法手段、人物被金钱异化等现象给予了太多的赞颂,对于行动型人物的过度推崇也导致了对思想型人物的忽视和轻蔑。作家的这种自我认同的矛盾性复杂性,使“改革小说”在张扬“改革”对人性的解放作用的同时,又沉迷于与改革的民主、人性目标相背离的“铁腕意识”、“强权意志”和“清官意识”、“青天意识”。“改革小说家”无法像他们所景仰的鲁迅先生那样认识到存在于“反传统”与主体的传统性之间的悖论并通过自醒和“自我否定”来解决这一悖论。[16]“改革小说”的自我认同运行于传统与现代、个体与群体以及人性自由的呼吁与某种程度的专制倾向之间。

“改革小说”中流露的自信与乐观,既是特定时代氛围的反映,也是主体自信、自许心态的投射,它无法认知、摆脱自己与“传统”、“历史”的纠缠,从而使自己在“反传统”、“反历史”上显示出明显的定向性、保留性,并为传统和历史所限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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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Practical Writing and Ideology of “Novels on Reform”

WANG Jin-sheng

(CollegeofLiberalArts,QingdaoUniversty,Qingdao266071,China)

Abstract:The imagination of “modernization” in “novels on reform” is based on the logic of Chinese modernity; while their reality reconstruction is one ideographic form of the specific ideology of modernity as well. Novels on reform aim to narrate history discontinuously through the discourse of modernity—a supplement to a romantic approach to the reality—and what is implicit is the adaptive inheritance of history—the heritage of “socialist culture and literature”.

Key words:“novels on reform”; imagination of “modernization”; modernity; the heritage of socialist culture; self-identification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11-0049-07

作者简介:王金胜(1972-),男,山东临朐人,文学博士,青岛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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