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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界境遇下的忏悔与救赎——重读《古船》

2015-03-29夏楚群

关键词:古船张炜救赎

夏楚群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临界境遇下的忏悔与救赎——重读《古船》

夏楚群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摘要:张炜的小说《古船》汲取俄罗斯文学中的苦难意识与忏悔意识,再现了洼狸镇从土地改革至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历史。在新时期小说忏悔意识普遍缺失的情形下,首次为当代小说贡献了隋抱朴这个忏悔者形象。小说对历史真实的探寻,对个体生存境遇的思考,对忏悔意识的挖掘以及寻求救赎的努力,无疑对当下的小说创作极富启示意义。

关键词:张炜;《古船》; 临界境遇;俄罗斯文学;忏悔意识;救赎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当寻根小说与新历史小说作家们几乎都在着力于中篇小说创作时,张炜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今天我们沿着当代文学史的轨迹重返作品,发现它依然不同凡响。经过近20年的阐释,《古船》仍旧散发出无尽的魅力和谜一样的气息。虽然不少评论家认为《古船》是“现实主义力作”,然而文中不断出现的意象——包括“古船”本身——又让我们不能忽视小说的寓言性质。正如鲁枢元指出的那样,“它既是斑驳杂陈的,又是浑然一体的;既是深沉凝重的,又是浮光掠影的,既是村朴质直的,又是精灵古怪的;既是真切实在的,又是飘渺虚幻的。”[1]小说的庞杂与混沌仿佛让任何一种试图穷尽文本的解读都成了奢望,而它清晰而深刻地对残酷历史的真实还原与对现实苦难的深沉忏悔,又让我们找到了一个看似容易的突破口。作家从知识分子的传统道德和忧患意识出发,不断拷问着历史,拷问着苦难、拷问着人性。这一切,主要是通过主人公隋抱朴完成的。本文将再次贴近这位受难者形象,探究他忏悔的根源与救赎的意义。

新时期文学在“伤痕”与“反思”中拉开帷幕,回顾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再思考未来该往何处去,成为80年代知识分子的自觉使命。《古船》的创作,正是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彼时的张炜,任职于山东档案馆,多次参加历史档案资料的编选工作,掌握了大量的一手资料。小说创作的契机据称来自一次无意的行走,芦青河畔废墟上的巨大磨盘引发了作家的无尽缅想。“我感到了某种压力,我想写出这种声音后面潜下的所有故事,所有的历史、人物,所有的关于山川的变迁,和人事的沧桑。”[2]围绕小说创作,作家走遍了河两岸所有的城镇,了解与磨盘相关的粉丝行业;细读关于那片土地的县志和历史档案资料,访问了许多历史当事人。正是基于充足的史料储备和广泛的社会调查做底子,才有了《古船》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沉郁厚重。为究天人之变,作家绷紧了神经,将几年来阅读思考的结果一股脑儿地倾注到小说之中。

《古船》以宏大叙事的方式,再现了胶东小镇洼狸镇从土地改革到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历史,通过隋、赵、李三个家族的恩怨纠葛和命运沉浮,表达了作家的历史思考、现实选择乃至诗意想象。小说以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反思否定极左政治路线及底层阴暗残忍文化,以改革开放后粉丝厂的现实出路承载人道理念,以搁浅的“古船”意象安放开拓者的自由追求。在张炜的笔下,思与实与诗的关系是胶着的,它们在混沌一体中接通了文学的本质,这或许是《古船》能够持续打动读者的真正原因。尤为重要的是,它为当代小说贡献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形象,即主人公隋抱朴。这个人物是整部小说的灵魂。作家通过他的形象接通历史与现实,传达出火热深重的忧思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某种意义上,只有理解了隋抱朴,才能找到破解小说的终极密码。

为此,有必要引入“临界境遇”的概念。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作为此在之在,个人始终置身于各种境遇之中。有一些境遇是保持不变的,比如,个体之我无法不做斗争或不承受痛苦地生活,不可避免地要承担罪责,不得不死去。这类境遇被称为“临界境遇”。临界境遇是终极性的,“我们看不到临界境遇背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它们像一堵墙,我们撞在上面,对它们无能为力。我们无法改变它们,而只能认识它们……它们是与此在之在共在的。”[3]在这种境遇之下,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小说中的抱朴,身处多重临界境遇之中,不得不面对命运的乖谬与荒诞。

境遇之一,原罪。作为隋家的长子,抱朴与生俱来地背负着父辈的历史原罪。隋氏家族的粉丝企业曾遍布周边县市,整个家族显赫一方。然而在同是资本家的岳父变卖家产、外逃未遂被杀后,隋父预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忧心忡忡的父亲开始不停地算账,告诉抱朴隋家亏欠穷人,“里里外外,所有的穷人!从老辈儿就开始拖欠。”无疑,隋父的负罪感源自发现资本原始积累的罪恶,即对穷人的剥削之罪。他最终死在还账的路上,却将负罪感明确无误地传给了抱朴。“睡不着,就算那笔账。他有时想着父亲——也许两辈人算的是一笔账,父亲没有算完,儿子再接上。这有点儿像河边的老磨,一代一代地旋转下来,磨沟秃了,就请磨匠重新凿好,接上去旋转。”隋氏家族的血统和自己在这个家族中所处的地位,在抱朴看来都成了罪恶的象征和根源。大资本家长子的身份,是抱朴无法直面的现实软肋。他被沉重的出身和家族传统所束缚,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地审视自己:“我是老隋家的人哪!”“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个人!”这种原罪意识,让抱扑在近乎受虐心理状态下,形成了自卑、犹疑、退缩的内向性人格。

境遇之二,死亡。在雅斯贝尔斯看来,死亡保存着生存的内容,生存形成于对死亡颤栗的恐惧中。抱朴的命运与死亡恐惧密不可分。继母茴子为捍卫家族利益和个人尊严,选择了报复性的自杀。她死后仍惨遭凌辱的图景,在抱朴幼小的心灵投下致命的阴影。伴随着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类似的历史创伤记忆越积越厚。从土改、大跃进到“文革”,洼狸镇一直弥漫着政治的血腥。极权专制的暴行以冠冕堂皇的名义实行,本应惠及亿万贫困大众的土地革命,被简化成了阶级报复和无辜杀戮;对剥削阶级特权的剥夺,被改造成了对个体生命的剥夺。在革命的暴力面前,生命如同草芥。还乡团的复仇令人发指,四十多个贫农被铁丝串住锁骨,一起活埋在地窖里。这让侥幸躲过大屠杀的抱朴怎会不惊恐至极!何况还有惨绝人寰的“文革”批斗。人性中的破坏欲和杀戮欲在极左政治的诱导下,以巨大的力量冲垮了良知的堤坝。人与人之间相互撕咬,洼狸镇一度血流成河。作为历史亲历者,目睹了无数无辜者的死亡,让抱朴陷入无边的恐惧,“我注定了这一辈子是完了,一辈子要在惊恐里过完,没有办法。”阿伦特说过,任何一种个性的改变,不是由思考恐怖引起的,而是由真实的恐怖经验引起的。[4]残酷的专制文化和专制政治中那种异常深刻的体验,对抱朴的精神冲击难以估量,他的“怯病”由此生根。

境遇之三,受苦。同死亡一样,受难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说家族与生俱来的原罪让抱朴在自责中受苦,死亡的阴影让他在恐惧中受苦,那么与小葵的不伦之恋让他在懊悔中受苦。“懊悔是一种面对欠罪的有目的的情感活动,它指向那种积压在人身上的罪过。”[5]696除了家族原罪,抱朴的身上还背负着现实情欲之罪。在阶级出身决定一切的年代,没有人愿意嫁给老隋家的人。叔父浪荡一生,弟弟欲爱而不得。抱朴在经历短暂的婚姻后,爱上有夫之妇小葵。在风雨之夜闯进她独居的房间,让她生下永远也长不大的小累累。近在眼前的现实罪孽与挥之不去的历史苦难,共同压迫着抱朴,让他在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在良知的自我审判中,他认定自己是个罪人。尽管主观上他希望“隋家再也不要欠谁的账”,但事实上“今生是欠下兆路的了”。因为这种情欲之罪与家族原罪不同,它根本不可赎。他越是爱小葵,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因此错过了最好的一段感情。其后小葵改嫁、生子,其间每一次变故,都会给抱朴带来心灵的折磨。在自我和外部力量共同造成的无尽苦难中,抱朴渐渐养成了“遭罪的习惯”,“视一切受苦为苦罚,并以此使受苦合法化。”[5]650

每一种境遇都是一重深渊,共同塑造并不断拷问人性。对于这些境遇,抱朴时而闭上眼睛,在痛苦中自我麻痹,比如对小葵和小累累;时而睁大双眼,在清醒中进行辩解,比如对弟弟见素。正是后一种做法,让抱朴在对苦难根源和存在意义的探寻中成为他自身。种种境遇相互交织,历史的原罪与现实的新恶在抱朴的精神世界里左冲右突,将一个充满受难意味的忏悔者形象推到我们面前。

许多评论者都注意到,《古船》中晃动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影子。80年代学人对西方作家作品和文学思潮的广泛译介,对当代小说发展起到了强有力的推进作用。张炜也承认,他的创作受到了拉美文学,尤其是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在这个实用主义时期恰恰应该更多地谈谈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谈谈俄罗斯的那批文学大师,看看他们有怎样严格的人道标准、道德伦理标准。”[6]181~182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作为19世纪40年代俄罗斯贵族知识分子的代表,无论在现实生活还是文学创作中,都具有浓厚的忏悔精神和救赎意识。苦难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关键词,在他的笔下,世界充满了无辜者的苦难,而人惟有经过苦难的深渊,在忏悔中得到精神洗礼,才能抵达神性的彼岸。托尔斯泰则是忏悔贵族的代表,在他眼中,罪孽不仅是个人的,而且是他所属的那个阶级的。他否定尘世的财产,认为它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他质疑私有制和贵族特权地位,毕生忏悔对劳动人民的罪过——隋迎之死前的忏悔与之几乎如出一辙。张炜汲取了俄罗斯文学中的苦难意识与忏悔意识,将它作为《古船》的底色,由抱朴这位20世纪40年代出生的民族资本家的长子,向我们传递思想的接力棒。

抱朴的忏悔源于对罪与恶的深刻认识,它不可避免地带来感情上的痛苦和灵魂的折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整部小说最震撼人心的地方,正来自主人公的灵魂对白和精神搏斗。小说用了大量的篇幅来写兄弟对话,而且随着情节的推进,对话越来越密集,第十六章与十七章几乎全部由对话构成。通过对话,将抱朴内心深处承受的对家族、洼狸镇乃至整个人类的负罪感以及固有的一切不幸展示出来。他与见素之间的对话,其实也是与历史对话,与自我对话,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异曲同工。这些对话里“有追溯、有自我肯定和自我批判、有惶惑”。抱朴就像鲁迅笔下的狂人一样,发现自己“病了”,“我病的时间太长了,病根太深了。这大概要从头治。” “镇子上有这种病的人不止我一个”,“好像整个镇子都得了绝症”。在对话中,抱朴试图为这些病症把脉问诊。政治运动引爆的人性的恶与罪、个人承受的命运重压以及洼狸镇苦难的根源和未来的出路,都是困扰抱朴的精神问号。很大程度上,这个“磨房里的木头人”是作为一个思索着的忏悔者彰显他存在的意义的。

如前文所述,抱朴的自我忏悔,首先源自他内心深重的原罪意识。家族曾经的荣耀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成为耻辱的符号,以政治名义进行的人身迫害和惊弓之鸟般的生活,让抱朴自愿接过父亲的账,自我清算,自我归罪。也正因此,他不赞同见素的怨恨心理与报复行为。作为复调声音的另一方,见素身上含有抱朴的“补性格”,他果断、勇敢,有强烈的反抗精神,同时具有狭隘的报复心理。同是资本家的儿子,见素丝毫没有原罪意识和负罪感。在精神上,他更多地遗传了茴子的坚强和执拗,因此,他看到的并不是隋家有罪,现实中分明是赵家和洼狸镇人欠了隋家的。在粉丝厂的归属问题上,他与抱朴产生了根本性的分歧。见素认为,粉丝厂过去姓隋,现在同样应该姓隋。抱朴则认为“它是洼狸镇的”。所以,当见素想夺回粉丝厂时,抱朴提醒见素,“不要忘记父亲”,隋父最初也以为粉丝厂是隋家的,对欠账“算得太晚了”,才导致隋家无穷无尽的苦难命运。当见素为报复赵多多,图谋制造“倒缸”事件时,他更加自责,将本不是隋家的罪行都“记在老隋家身上”,因为他认为见素“起意了”。对粉丝厂的任何起意都会让抱朴觉得“对不起洼狸镇人”。抱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把一切罪责都记到个人的良知簿上。通过兄弟二人的精神对比,我们看到,正是这种原罪式的忏悔,让抱朴超越了家族恩怨,让他能够告别“以恶抗恶”的古老复仇模式。

从隋家苦难史思及洼狸镇的苦难史,抱朴对历史的反思同样充满了忏悔意识。面对历史,他放下了胆怯。“光害怕不行,还得寻思下去。洼狸镇曾经血流成河,就这么白流了吗?”“人得好好寻思人”,“得寻思到底是为什么”,抱朴为全镇人共同的苦难命运思索,他也痛恨制造苦难的人,恨他们的拼抢、争斗、屠杀,但并不是简单归责,而是因他们的恶行感到“咱们整个儿人害羞,这里面有说不清的羞愧劲儿,耻辱劲儿”。他后悔自己看到民兵对地主女儿虐尸的场景,“好像有过那个场面,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普遍对不起女人了。男人应该羞辱,因为男人没有保护女人。”知耻近乎勇。这种羞耻感和归罪意识,意味着抱朴从自我归罪走向共同负罪,甘愿与苦难制造者共同担责。“我不是恨着哪一个人,我是恨着整个的苦难、残忍……我日夜为这些不安,为这些忧愁,想不出头绪,又偏偏拗着性子去想。”抱朴背负着超越自己承载量的负担,对历史的忏悔再次让抱朴超越于一己的痛苦之上,像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那样,为人类的历史和命运而焦虑、求索。既忍辱负重,又胸怀博大。在忏悔的同时,抱朴意识到镇史的缺陷,认为真正的历史不能也不应该被忘记——这无疑隐含着作家的善意提醒,在张炜看来,作为前车之鉴,这段历史必须反复讲。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这个民族就太危险了,还会重蹈覆辙,造成更多的苦难。

对于小葵和小累累,抱朴的忏悔意识其实理应更深切,但小说中却没有给以足够的篇幅。主人公现实的“行为懊悔”更多的来自于对传统伦理的背反,而这一点仿佛并不是作家反思或批判的重心。与传统伦理相适应的传统文化对抱朴的影响是深刻的。在隋父的教导下,他自幼便学习儒家经典,以“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为座右铭,深谙“仁义”“爱人”的儒家要义,像父亲一样知书达理、规矩做人。抱朴性格中的主要方面即善与仁,这是他受过良好传统文化浸润的佐证。而且,兄弟二人的名字便取自《老子》。书中第十九章有云:“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意即要认清事物本质,自觉地按照“道”的要求行事,不被“私”、“欲”迷惑。然而,现实中的见素被复仇的欲望死死纠缠,明显偏离了“道”;作为肉体凡胎的抱朴,终究没能够忍住情欲的冲动,与小葵的偷情也让他背离了传统文化与家族伦理的轨道。对抱朴来说,这一层面的忏悔,不仅包含着灵与肉的强烈冲突,更暗含着对传统教义背叛的自责。而传统伦理道德,恰恰是抱朴安身立命之本。这必然导致现实忏悔哪怕再深重,抱朴也无法突破自身藩篱。当小葵提出共同生活的时候,他怯懦了,怕坏了“名声”,背上夺人之妻的恶名。因此,抱朴最终辜负了小葵的期待,没能从蓖麻地站出来。

张炜说,“我理解的宗教……是一种非常纯朴的存在,这和人天性之中的善是有关系的,而且这个善能导致人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向往,这就是宗教产生的最原始的一种动力”。[6]274《古船》中,作家努力以人性之善接通宗教,但终究还与有着坚实的东正教思想基础的俄罗斯文学不能等量齐观。尽管抱朴对自身阶级原罪忏悔意识是坚定的,对人性的反思和历史的忏悔是彻底的,但对现实中的情欲之罪,他始终无法做到像聂赫留朵夫那样,毫不羞愧、毫无隐瞒、毫不辩解地坦白一切罪过,在众人面前说出他的忏悔。这种软弱和逃避与传统文化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我们感到,它不仅是抱朴思想的局限,同样也是受传统文化习染颇深的作家无法解决的矛盾。

在历史反思和自我审判中,抱朴认领了自己以及与洼狸镇相关的罪,并在忏悔中焦灼地寻找救赎的可能。他的救赎从“扶缸”开始。当粉丝生产中由于化学工艺的失误引起“倒缸”时,抱朴总是凭借高超的技术,第一时间施以援手,呕心沥血地“扶缸”。这不仅是因为他是粉丝厂的一员,有责任有义务如此。“扶缸”行为更深层次的动机,是抱朴不可摆脱的原罪感而引起的赎罪意识。隋家世代从事粉丝业,他的命运与家族资本紧密相关,罪源于此,罚源于此,救赎也只能源于此。抱朴自然地将每一次扶缸,都看作一次救赎。在对危难的自愿承担中,替家族赎罪,替自己赎罪。他拒绝现实的名利,不愿出任粉丝厂的技术员,而是用老磨房画地为牢,在尘世争斗之外,俯瞰现实中的一切善恶纷争。在隐忍与不争中,成为粉丝厂的守护神。

然而,“扶缸”只是技术层面的,这种救赎治标不治本。因为粉丝厂作为洼狸镇人的经济命脉,在赵氏家族的领导下,正通过恶的力量畸形发展。赵家是由流氓无产者起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拥有了赚取政治权力的资本。自土改后,一直掌握着洼狸镇的政治经济大权。作为恶势力的化身,无论是辈份最高的四爷爷赵炳,还是作为打手形象的赵多多,对一切善与美的事物都抱着畸形的占有或毁灭的心态。他们的行事原则鲜明体现了赵多多的口头禅“干掉!”无论监控制的踢球式管理,生产质量上以次充好,都让粉丝厂隐患重重,危机四伏。抱朴为此日夜忧虑,“恨自己不能夺下老多多手里的粉丝厂,把它交给镇上人。”面对粉丝厂因掺假带来的后果,抱朴再也忍耐不住向上反映情况。他不再怠于行动,也开始算账,并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当年用的是同一把算盘,两笔账在某一点上相契合了”。隋父算账是作为一个开明的资本家了解他对穷人的剥削,抱朴则是为了找到更人道更理想的经营方式,但两笔账的契合点无疑都是为了赎罪。在抱朴之前,见素也在算一笔账,想通过摸清粉丝厂的财务情况,取得承包权。见素一再宣称粉丝厂是隋家的,“夺回大厂”是他的最终目标。抱朴认为在“人的能力和善心有限”的情况下,是负不了那么多责任的,“谁也没有力气把它抓到手里”。所以,更多的时间里,他看着弟弟与赵多多之间,以恶抗恶。从走出洼狸镇,到重返洼狸镇,见素为这个古镇注入了现代经济发展元素。就像马孔多居民对吉普赛人新奇的发明着迷一样,封闭保守的洼狸镇人对新鲜事物的接纳同样充满热情。见素所有行动的目的,都是为了抗衡赵多多,但恶念指导下的行为无意却又成了推动经济发展的动力。可见,作者对见素的态度是极其复杂的,批判中又带着欣赏的成分。当野心勃勃的见素离目标近在咫尺的时候,作者笔下的人物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恶的一方被命运审判,或被重创,或走向死亡,或身患绝症。作为善的代表,抱朴勇担重责,带领洼狸镇人民开始新的生活。

这样的情节设计与抱朴的选择一样,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否则,他最终的救赎根本无法展开。我们知道,只有让洼狸镇告别复仇的轮回,摆脱苦难的纠缠,历史才能翻开新的一页。对于如何跨出这决定性的一步,小说中提到的三本书绝非闲笔:无论是没日没夜地研读《共产党宣言》,或是探究《天问》《海道针经》,最终都是要面向历史、面向现实、面向未来,找到一条更符合人类社会和人类自身发展的路。在抱朴看来,《海道针经》为历史之船的正确行驶提供了导航,《天问》能让他始终保有叩问灵魂的勇气,《共产党宣言》对人类命运寻根问底,向他展示了未来理想世界的雏形。三本书是三种不同的精神资源,从不同侧面给抱朴以启示,启示他如何才能够让人们从洼狸镇的苦难和黑暗中解放出来。所以,抱朴最终接手粉丝厂的行为,表明他在忏悔中的思索寻求到了最终的救赎方案,即坚持儒道传统,保持正直、真诚,勇敢无惧的精神品格;同时,相信群众的力量,“老隋家人多少年来错就错在没和镇上人在一起”,“要紧的是和镇上人一起”,“和镇人一起摸索下去”。这是一条融合了传统文化力量与马克思主义人道思想的救赎之路。在抱朴眼中,马克思与恩格斯并不是强调“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史”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形象,而是“两位慈祥的老人”,“一点儿私心都没有的好父亲”。作者将马克思主义世俗化、人道化,通过巧妙转化,与儒家匡扶济世的正统思想实现了无缝对接,进而得以让主人公在双重信念的指导下,摆脱家族原罪,走出历史阴霾,担当起时代赋予的使命,由自我救赎走向拯救苍生——这与俄罗斯知识分子把解放社会的出路放在个人的道德完善上再次不谋而合。

尽管《古船》开出的救世良方明显含有理想主义色彩,但这种希望同样带有某种不确定性。小说中一再出现的“铅筒”如同加缪笔下永远不死不灭的“鼠疫杆菌”一样,隐喻威胁幸福的东西始终存在。“铅筒”意象的设置虽然来自作家的现实印象,但无疑增强了小说的现代意味,同时证明,张炜并不是浮浅的盲目乐观主义者。作家清楚地知道,任何时代都有自身的虚拟性,谁如果能够穿透这种虚拟,把表层掀开,再现出真实的生活,就能实现文学的最大价值。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莫言认为张炜写出了历史真实。张炜采用的历史书写方式,颠覆了历史线性进化的观点,与莫言、乔良开创的新历史小说一起,共同影响了此后一大批作家的长篇创作。

《古船》问世于1986年,让人饶有兴趣的是,与小说同年但稍早发表的两篇评论文章:一是刘再复的《论新时期文学主潮》,一是陈思和的《中国新文学发展中的忏悔意识》。刘再复在审视新时期文学时,指出其通病在于“谴责有余”而“自审不足”,即缺少文学的忏悔意识。无论在政治反思还是文化反思中,作家主要都是以受害者、受屈者和审判者的面目出现,相应地把自己摆在灵魂的拯救者、启蒙者、开导者的位置上,“不能与笔下人物共同承担痛苦,在作品中渗入自审意识。”陈思和也看到了这个缺陷,认为“在‘文革’后文学中,至今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忏悔意识”。两位评论家几乎同时关注到了当代文学中忏悔意识的缺失问题。的确,在没有宗教背景支撑的情形下,中国传统文化一直缺乏悲剧意识和忏悔精神。“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儒道互补的文化心理结构,让传统知识分子进退有据。加之根深蒂固的“和合”思想,让国人更重视人与人、人与社会在等级秩序下的和谐。所以,“五四”时期诞生的“忏悔的人”形象只是昙花一现,并没有作为传统在当代小说中很好地延续下来。由是观之,《古船》恰恰是个难得的例外,它适时呼应了评论界的声音,首次为当代小说贡献了隋抱朴这个忏悔者形象,给学界带来的惊喜和影响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时,张炜说,“我的一份沉甸甸的人生答卷,很可能就是在30岁之前交出来的,后来的作品开始趋向于成熟和复杂,却失去了青春时期的那种单纯性和爆发力。”[6]308这种自我评价真诚而公允。作家关于《古船》的思考是严肃的,它关乎历史、关乎思想、关乎道德,关乎社会良知;同时,表达的欲望又是那样急切,充满精神的躁动,恨不能分身出来,直接引领主人公走完罪与罚、忏悔与救赎的精神历程。这种“单纯性”和“爆发力”对年轻的张炜来说是可贵的,对于新时期文学而言更加可贵。《古船》中,张炜怀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把他对历史的思考和质疑,通过主人公的自我拷问和深沉忏悔传达了出来。这种忏悔意识源于人自身的思想深处,它是人的一种精神自觉意识,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视作衡量一个民族知识分子心理成熟与否的标志。就像陈思和指出的那样,“我们无法判断,在许多年后人们将会怎样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中包含的‘忏悔’意识,但我相信,如果文学创作中还会出现‘忏悔’意识,那它将表明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开始起步,从更高层次的自身认识基础上寻找通达未来的正确途径。”[7]因此,在当代浩如烟海的小说中,《古船》是历久弥新的,小说对生存境遇的思考,对忏悔意识的挖掘以及寻求救赎的努力,对今天的小说创作极富启示意义。新世纪以来,我们依然从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莫言的《蛙》、姚鄂梅的《你们》、马金莲的《暗伤》、乔叶的《认罪书》等小说中不时听到这一主题的回响。从新时期忏悔主题的开创性书写角度看,我们无法不为写出了《古船》的张炜而感到骄傲。

参考文献:

[1]鲁枢元.从深渊到峰巅——关于《古船》的评论[J].当代作家评论,1988,(2):24 .

[2]张炜.古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373.

[3]〔德〕维尔纳·叔斯勒.雅斯贝尔斯[M].鲁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65.

[4]〔美〕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M].林骧华,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552.

[5]〔德〕舍勒.舍勒选集[M]. 刘小枫,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696.

[6]张炜,朱又可.行者的迷宫[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3.

[7]陈思和.脚步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61~62.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Ancient Vessel Reinterpreted

XIA Chu-qun

(CollegeofLiberalArts,AnhuiUniversity,Hefei230039,China)

Abstract:Zhang Wei′s novel The Ancient Vessel represents Li Wa Town’s 40-year history from land reform to economic reform and opening-up by drawing on the sense of hardship and repentance in Russian literature. In the context of novels without any repentance sense in the new era, this novel has presented the first repentant character—Sui Baopu. Moreover, the pursuit of the historical truth,the reflection on the individual survival circumstance, the probe into the repentance sense and the efforts of seeking salvation in the novel is highly inspiring for novel writing at present.

Key words:Zhang Wei; The Ancient Vessel; critical situations; Russian literature; repentance awareness; redemption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11-0043-06

作者简介:夏楚群(1980-),女,安徽淮南人,安徽大学文学院2014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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