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与虚无——1940年代后张爱玲小说的艺术风格
2015-03-29董晓平
董晓平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几经浮沉,张爱玲的作品隔时空依然迸射出瑰丽的光芒,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作品有着一股魔力,让无数“张迷”无法抗拒。除了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光怪陆离,沪港上流社会生活的卖点,炉火纯青、点石成金的生花妙笔,最终没有流于肤浅,更多的是对苍凉的倚重,归根究底就是苍凉的艺术风格,最让人心醉的是那个苍凉的手势,这已是一个不诤的事实:早年,张爱玲通过《自己的文章》已经昭示了这一点,更加坐实了苍凉的艺术风格。苍凉中透着人性无法言说的缺陷和美,折射出作者深刻独到的对两性的解读,通过两性的视角去仰望苍穹,放眼世界,一切都是真实而苍凉的,小人物的传奇,飞扬人生的安稳底色,让世界变得更真实、让完美的情感更加稀缺,作者用纯净客观的心灵去感知这个世界,去感知人性,结果,她发现:“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1](P171)情感,最终是每个人无法规避的大考,张爱玲从两性出发,倾其一生写尽饮食男女。以《金锁记》为代表,七巧用无形的黄金枷锁锁住了自己和幸福,小叔姜季泽为了钱向她示爱,她愤怒发疯似的赶走了她。悔恨与绝望让她变了:让女儿吸鸦片,女儿热恋她却揭女儿吸食鸦片的短,毁了女儿的幸福;深夜与儿子独对,以聊天的方式刺探儿媳妇的房事,然后到处宣扬,逼死儿媳,当人们察觉七巧的变态和疯狂时,惊叹之余,张爱玲的苍凉更加让人不寒而栗。1940年代末以后,我们会体察到那种苍凉除了愈加彻骨、阴戚外,还会渐渐地感受到虚无的气息,张爱玲虚无的气场随着时代的变迁和阅历的增加渐明渐强。
苍凉是张爱玲作品对现实的体认和言说,人生都有戏剧性,都有传奇,然而,平淡无奇才是人生的常态,飞扬的人生是以安稳为底色的,这安稳就是基本的生存需要,这飞扬就是去追求幸福的情感生活,去追求轰轰烈烈的爱,当人们的爱被生存的残酷现实轻而易举捏得粉碎的时候,还要收拾撒落一地的残梦继续眼前的生活,怎能不苍凉?张爱玲的作品写就了平凡人生的况味,与芸芸众生产生了共鸣,这也正是她的作品能够超时空闯入一代代读者心灵的核心力量所在。然而,情感是流动、变化的 ,她的作品没有发乎苍凉、止乎苍凉。1940年代以后,张爱玲作品不再高产,有人认为是她情感生活的受挫致使创作上的萎凋,试问:张爱玲在结识胡兰成之前已红彻上海滩,即使与胡的情感生活枝枝节节的时候也没停止过创作,张爱玲挥笔斩断情丝后,又怎会因为一段差强人意的恋情而才情难再?作品的数量从来不是衡量作家成就的标尺。大音稀声,曹雪芹仅凭一部《红楼梦》荣登四大名著之首,斐声海内外。张爱玲1940年代后虽然作品数量减少,但是她一生中的长篇都在此期间诞生,即使此时的短篇《色·戒》也在文艺界引起轩然大波而经久不衰。如果在风格上于苍凉止步,夏志清再怎么于文学史中厚待她,恐怕读者和学界也不会买账。苍凉是人生的无奈,声声叹息之后,精神家园将何去何从?这正是她的作品从苍凉向虚无迈进的节点。
何谓虚无?这是一个哲学的追问,要把握张爱玲的作品风格,我们无法绕开这个哲学概念。“虚无主义”这个词最早来源于拉丁语的“nihil”,是指“什么都没有”。动词“虚无化”是指完全毁灭和归无的过程。“虚无主义”这一概念经由屠格涅夫而流行开来,表达了这样的含义:唯有我们亲身经验到的存在者,才是现实存在的,其余的一切皆为虚无。在19世纪的德国和俄国,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大量“多余人”的形象,“虚无主义”在这些文学作品中通过“多余人”表达了这样的含义:一种信仰丧失状态下的生存状况。尼采丰富了“虚无主义”的含义,尼采认为:“虚无主义”意味着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没有目的及对目的的回答,世界重新进入混沌状态。
文学即人学,情感是文学的灵魂和宗旨,人间情感,最重要的无外乎亲情、爱情、友情。对于张爱玲而言,友情更多的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炎樱、邝文美夫妇、夏志清、庄信正、林式同等等,他们与张爱玲的友情在张爱玲的生活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亲情、爱情是她作品的主角,张爱玲没有在作品中对友情做深入的思考和探讨。亲情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更多的指向母爱,我们通过对她1940年代以后作品的分析,看这最高价值是如何自行贬黜,张爱玲及其作品又是如何处于没有目的及对目的的回答,张爱玲的世界以及张爱玲作品的艺术世界又如何重新陷入混沌状态的。
纵观张爱玲一生所创作的作品,从数量上看,中短篇小说28 篇,长篇小说2 篇,戏剧10 部,散文81 篇。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以及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出版的全集中,散文集2 本: 《留言》《重访边城》;戏剧集2 本:《一曲难忘》 《六月新娘》;小说集5 本:《小团圆》 《倾城之恋》 《怨女》 《红玫瑰与白玫瑰》《半生缘》;译作1 本:《老人与海》;学术著作1 本:《红楼梦魇》,共计11 本,其中5 本为小说,可见小说在张爱玲作品中占有重要的分量,而且,她的作品影响最大的也是小说,小说是她创作风格的集中代表。这里讨论的范围就是张爱玲的小说。一般认为,有两次“张爱玲热”,第一次为1940年代,张爱玲在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上发表了《沉香屑 第一炉香》后,一鸣惊人,从此,她一发而不可收,在两年的时间里,她在《紫罗兰》《万象》《杂志》《天地》《古今》等各种类型的刊物上发表了她一生中大部分的小说和散文,张爱玲1940年代的小说作品也就顺理成章地代表着张爱玲的创作风格——苍凉;1940年代以后,张爱玲的作品寥寥,而且,张爱玲也从此过着闭门谢客的隐居生活,而1990年代迎来了第二次“张爱玲热”,但这次不是作品带来的“热”,而是张爱玲的名声和她的去世带来的“热”。所以,人们就下结论:张爱玲的创作风格定格在1940年代,苍凉成了张爱玲的标签和代名词,但是,笔者认为:1940年代以后,张爱玲的作品虽然很少,但是几乎每一部都有重大的影响,《半生缘》《五四遗事》《色·戒》《雷峰塔》《易经》《小团圆》,有些作品的影响力在未来恐怕更是不可估量。同时,我们用心去读张爱玲1940年代以后有影响力的作品,会发现,张爱玲的创作风格在悄悄的发生着变化,除了苍凉,读者能感受到虚无的张力。
张爱玲的创作几乎不问政治,我们这里要撇开时代和生存压力影响下诞生的作品,《小艾》《秧歌》《赤地之恋》。在那样一个特殊的、世道艰辛、抹杀个性的年代,为了生存,个性和风格独特的张爱玲去曲意逢迎,情非得已,情有可原,作品难免会泥沙俱下。因此,淘尽泥沙,这里讨论的是1940年代后真正的张爱玲风格和笔触的作品,如何于苍凉中透着虚无。
(一)《半生缘》《五四遗事》《色·戒》——“张看”
张爱玲一生都在以她独特的女性视角“张看”,垂青处多是女人的情感世界。1940年代以后,“张看”的作品有《半生缘》《五四遗事》《色·戒》这三部力作。《半生缘》是张爱玲一生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初载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五日至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亦报》,题《十八春》,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上海亦报社出版单行本,经作者改写后,以《惘然记》为题连载于一九六七年二月至七月《皇冠》月刊,一九六九年七月皇冠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改名《半生缘》。经过改写,《半生缘》应该最接近作者的原意,相信嗅觉敏锐的“张迷”亦能读出后者的真味来,《十八春》那个光明的尾巴让我们怀疑过这是张爱玲写的吗?无论出于怎样的缘由张爱玲给《十八春》加了个光明的尾巴,现在看来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毕竟有《半生缘》来传达作者的真意以飨读者。《半生缘》当然是以爱情为主线,曼桢与世钧为主,叔惠与翠芝为辅,讲述了两个爱情悲剧。为了固宠,做过舞女、妓女的姐姐用计,曼桢被姐夫强奸、姐姐幽禁,产下一子,乘住院期间逃出。其间,世钧寻找曼桢,受曼璐蒙骗,以为曼桢已移情豫瑾并结婚,于是,世钧也与翠芝结婚。十几年后,世钧曼桢于叔惠家再次见面,曼桢倾诉了自己的遭遇,前缘难续,曼桢深知他们回不去了,世钧虽然想重聚,但也无法和时间抗衡,“今天从这里走出去,却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2](P343),这结局恐怕再正常不过了,世钧已有妻小,曼桢也有了孩子,还能怎样?当曼桢问世钧:你幸福吗?“世钧想道,怎么叫幸福?这要看怎么解释。她不应当问的。又不能像对普通朋友那样说‘马马虎虎’。满腹心酸为什么不能对她说?是绅士派,不能提另一个女人的短处?是男子气,不肯认错?还是护短,护着翠芝?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2](P341)。作者透过世钧传达了她那人世无恒常的苍凉,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岁月回答了这一切,时间是一切的见证,爱着曼桢,又无法承认自己不幸福,这或许就是作者对幸福与爱的理解吧!苍凉是一种无奈,苍凉能给人启示,苍凉才是人世的恒常!当世钧问到曼桢手上的伤疤时,“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声喊着没有人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怎么样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现在真在那儿讲给他听了,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2](P341)。时间,又是时间,抚平了伤痛。在时间面前,无所谓幸与不幸,无所谓爱与不爱,无所谓痛与不痛,无所谓生死,这何止是苍凉,虚无已经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经历了,过去了,人心里的价值与感触也模糊不清了。在曼桢看来,姐姐死了她无法再恨,鸿才在家庭外别人的孩子身上找到天伦之乐,他也是痛苦的,曼桢也没那么恨他,昔日的恋人近在咫尺,也只能止于此,爱与恨都已化作如烟往事。世钧不爱翠芝吗?那又怎能朝夕共处!翠芝不爱世钧吗?那又怎能生儿育女、悉心经营他们的家庭生活!爱又如何,恨又如何,分又如何,聚又如何,一切都模糊了界限,人的一切感情和价值自行贬值,也许在小说人物的心里爱还有余温,但此时,在作者的心里早已经冷却、沉淀,苍凉无奈已经无法书写作者的心灵世界,虚无感已界乎作者与作品之间。在被姐夫强奸且被姐姐幽禁时,曼桢曾经指望母亲来救她,可是母亲那么软弱贪财,完全在姐姐的掌控之中,母爱在金钱面前软弱无力,母爱的本来面目该是牺牲、奉献、保护,可是在这里,顾太太为了生活牺牲了大女儿,为了钱又不顾二女儿的死活,连为人母的资格尚且不够,更不能奢谈伟大。母亲的形象倾覆了,母爱高筑的“伟大”坍塌了,母爱在自行贬黜。“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给她家里送个信,叫她母亲马上来接她。其实她也觉得这办法不是顶妥当,她母亲究竟是什么态度也还不知道,多半已经被她姐姐收买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设法营救她?这一点是她最觉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亲对她竟是这样,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人。”[2](P247)亲人不如路人,母爱何存?这里萦绕着苍凉,更积聚着虚无。
而曼桢与曼璐的姐妹之情更是耸人听闻,姐姐用计,姐夫施暴,姐姐禁闭,亲情已从云端跌入谷底,完全幻灭。读后让人心绪久久难平。这是亲人吗?这是人吗?然而,作者让蛇蝎一样的姐姐因病去世,随着姐姐的死,曼桢似乎也不恨她了,作者让曾经强暴了曼桢的鸿才潦倒,让他们共同的孩子生病,有性命之忧,曼桢无法再恨了,嫁给了鸿才,爱恨的界限又一次模糊,在作者眼里,生是如此苍凉,没了爱,也不恨,挣扎着走出那段不幸的婚姻,可是,除了与世钧见上最后一面,还能怎么样?!
《五四遗事》,初载一九五七年一月台北《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五期,收入《续集》。“《五四遗事》拉开作者与角色的距离,在新旧社会交接里笑谈自由恋爱天真烂漫,以及婚姻演进实状不够彻底。”[3](P434)以上是高全之的看法。其实,张爱玲认为:理论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我以为文学理论是出在文学作品之后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恐怕还是如此。……理论并非高高坐在上面,手执鞭子的御者。”[4](P185)先有作品,后有理论,所以直指张爱玲此篇是攻击某种人性以外的东西恐怕不妥。张爱玲一直用人性本身和现实来叙事,在罗文涛的三个女人中,自由恋爱的是密斯范,几经周折,浪漫结合,但两人很快产生矛盾,密斯范婚后不修边幅让罗无法忍受,而密斯范眼中的罗也是“婆婆妈妈的,专门管女人的事,怪不得人家说,这样的男人最没出息。”[5](P96)于是,吵架,罗带着对范的厌倦,范也没了激情,先后接回王小姐、原配,称其三美团圆,其中的甘苦只有罗自己最清楚。通篇的揶愉讽刺,纯粹的浪漫爱情遭到了作者的嘲讽。此篇一改作者苍凉的文风,爱是浅浅的,恨是浅浅的,苦闷是浅浅的,无奈是浅浅的,苍凉固然没有,而作者与角色的疏离却显露了作者的超凡脱俗的气度,大有置身红尘之外的洒脱,人物的爱恨情仇都与之没有太大关系,角色自哭自的,作者自笑自的,尘世的虚无感慢慢现身,在文中,什么都是笑话,离婚,结婚,打官司,甚至哭闹上吊都是笑话,那所谓的坚贞的爱情更让作者笑不可抑,女人们到底在乎的只是钱,男人终究撇不下的是左拥右抱,没有什么压迫这些饮食男女,这就是我们笑过之后的感悟,这该是作者虚无的底线。
《色·戒》,初载一九七八年一月台北《皇冠》第十二卷第二期,收入《惘然记》。是什么让王佳芝放走易先生的?很显然,最直接的诱因是那颗钻戒,还有易的神情,让王佳芝认为:这个人是爱我的。当易先生处死佳芝以后,“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5](P26)生前佳芝认为易先生是爱她的,死后,易先生知道佳芝是爱他的,赤裸裸的互相吸引,让他们之间的感情超越了生死,这是什么?既不高尚,也谈不上轰轰烈烈,只怕这种感情除了他们二人,就只有天地知晓了,但是它的震撼力让读者无法释怀,毫不做作,真实得让人不能回避。又一次画地为牢,紧扣人性,人性才是这种震撼的深层震源。女人逃不出权力这春药,女人为物质所生,男人追求的是新鲜的女色,要的是占有,这就是张爱玲写尽一生的饮食男女给我们的启示。苍凉只是个过去式,否定了除男欢女爱之外的一切,包括生命。作者借男女主角表达了对所谓爱的理解,那是不需要诉说的一种吸引和默契,是连当事人都不确定就能互相体会到的心理交流,是谁都无法预见到的可能的各种结局,读完作品,任何人都无法枉下结论:这是爱!这不是爱!任何人都可以下结论:这是爱!这不是爱!我们茫然了,可是,作品毕竟给了我们强烈的震撼和持续的吸引。这是爱吗?什么是爱?张爱玲用一生去伪存真,到头来,似乎还在踌躇和怀疑中结束,作品起于苍凉,揭示和否定了这世上千疮百孔的一切情感之后,只相信感觉到的,体验到的。“虚无主义……,表达了这样的内涵,即唯有我们亲身体验到的存在者,才是现实存在着的,其余的一切皆为虚无。”按时间算,《色·戒》是作者最后一篇小说,作者与作品一同迈向虚无。
(二)《雷峰塔》《易经》《小团圆》——“看张”
张爱玲的一生有人说是传奇,有人说是繁华与落寞。其实,她的一生就像一部迷人的小说一样,高潮过后,给人一种戛然而止之感,人们都着急看结局,而张爱玲的隐居生活,无法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越是沉寂,越是神秘,甚至被认为是疏狂。这更加激起读者、学界急于“看张”的好奇心和欲望,有时甚至不择手段,如:戴文采“淘垃圾”事件,唐文标未经张爱玲同意搜集整理她多年前的作品并据为己有私自出版等等。作为一个内心丰富敏感又能充分了解读者胃口的作家,张爱玲对人们的好奇心当然心知肚明,或许这就是她写这几部作品的初衷吧,否则她会为避“看肚脐眼”之嫌而放弃这种自传性质的写作。大量与张爱玲有过一面之缘的受访者纷纷发声,让“看张”得到满足,但是,“看张”最权威的材料恐怕还是张爱玲自己的声音吧。
这三部作品从一个四岁多的小姑娘躲在门帘后偷看父亲和姨太太张罗客人写起,一直写到三十岁,被情人燕山背弃,小说在一个甜蜜的梦里结束:与之雍生了好几个小孩,“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6](P283)让人为作者的一生感到唏嘘。或许像她小时候秦干对她的评价:“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竟然一语成谶。张爱玲晚年几乎与外界隔绝,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直到死去,而且在遗嘱中写道:“I wish to cremated instantly-no funeral parlor-the ashes scattered in any desolate spot,over a fairly wide area if on land.”[3](P454)(我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殡殓仪式——骨灰撒在任何荒凉无人之处,如在陆地则选择非常广漠的区域。)苍凉被带进了坟墓。
《雷峰塔》(1957-1964); 《易经》 (1957-1964)。根据宋以朗的叙述:“在五七至六四年间,她原来正写一部两卷本的长篇英文小说,主要取材自她本人的半生经历。”[7](P1)这两部书直到张爱玲去世,也没有出版。我们大陆看到的版本是后来由宋以朗请人翻译成中文,于2011年4月张爱玲著作权所有人宋以朗和其他独家版权代理皇冠文化集团授权,由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在大陆出了第一版。“一九九五年九月张爱玲逝世,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在其遗物中找到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峰塔》)及The Book of Change(《易经》)的手稿后,便按遗嘱把它们都寄到宋家。”[7](P5)基本是传记形式,披露了许多细节,为“看张”打开了另一扇窗。《雷峰塔》,主要写了琵琶从约四岁开始到十七岁之间的生活,出逃到母亲的家,弟弟陵死去,何干归乡,琵琶准备去英国留学。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写自己与佣人一起的生活,很快乐。四岁时母亲赴法留学,琵琶没有觉得少了什么,女儿那种对母亲的依赖几乎没有。母亲与父亲离婚,再次出洋,似乎也没有影响到琵琶的生活。少女时代,被后母虐待、遭父亲毒打囚禁,逃到母亲与姑姑的家,琵琶没有流过泪,也不曾如何伤心,母亲百般挑剔,“露不喜欢她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反正做什么她都不顺眼。有时候琵琶简直觉得她母亲一点也不喜欢她。”[8](P311)琵琶打了茶壶,拿从父亲家里带来的五块钱,用三块买了来赔上。 “她怕问她母亲拿公共汽车钱,宁愿走路去补课。”然而,把琵琶从小带到大的何干要回乡了,登上火车准备启程时,“琵琶立在月台上,一帘热泪落在脸上。……她顺着车厢走,望进车窗里。走道上挤满了人,可是她还许能挤进去,找到何干,再说一次再见。她回头朝车厢门走,心里业已怅然若失。”[8](P328)无限的眷恋,堪比母女。与自己的亲生母亲露的感情比起来,琵琶似乎更加依赖何干。母爱何存?弟弟陵死了,母亲、姑姑、琵琶没有一个人流泪,亲生母亲竟然无动于衷,让人骇异,包括琵琶,除了“心里发慌,……她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寒冷而迷惘。”之外,“这一刻她感觉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么不同。”我们从《雷峰塔》里看到的是一个咬着牙装坚强,不知道何时该哭,何时该笑,幼小敏感缺乏母爱父爱看着父母亲的脸色甚至是佣人的脸色过着所谓大小姐的生活,却浑然不知自己的不幸是什么人造成的,敏感而麻木,真实的天性渐渐迷失,面对离去的何干,她终于哭了,却还“闷住哭声,灭火一样”。亲情的虚伪与冷漠到陵的死去已经登峰造极。《易经》,从母亲吃千叶菜写起,“美丽的女人坐看着最喜欢的仙人掌属植物,一瓣一瓣摘下来,往嘴里送,略吮一下,再放到盘边上。”讽刺之意溢于言表。姑姑为了与明表哥的私情,将母亲的钱贴了进去救明表哥的父亲,致使母亲泥足不能出洋,向琵琶爆出姑姑不伦的私情。姑姑向以“不爱蜚短流长”自命,却也爆出母亲不知堕了多少胎的惊天秘密。表面二人还是亲亲热热。在琵琶眼里,母亲姑姑形象如此不堪,但是这二位家长仍然整天嫌恶教训琵琶,尊严尚且危及,威严更让人觉得可笑。为了帮母亲张罗客人,琵琶费力的推动一把沙发椅,母亲非但不能理解,还十分震怒,最后只骂出了一个字“猪”,“琵琶听见心里什么摔了个粉碎。”这个“豪门逆女”果然“仗剑去国”,于异国他乡精神弑母。“姑姑倒像是女骑士,却无心将琵琶与陵从后母手中解救出来。”[9](P23)“罗家男人过着退隐的生活,镇日醇酒美人,不离烟铺,只要不忘亡国之痛,这一切就入情入理。自诩为爱国志士,其实在每一方面都趋于下流,可是不要紧。哀莫大于心死。琵琶一直都不明白她父亲游手好闲倒还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爱国”不过是装点奢侈糜烂荒淫无度之生活的遮羞布。解构母爱、亲情,破解家族神话,颠覆男权以及男人所谓的“大义”,揭去这一切虚伪的面纱,让一切赤裸裸的站在阳光下,作者还信奉什么?崇拜什么?相信什么?几乎一切都是虚无的。
《小团圆》(1976年3月中旬成书,于2009年4月由张爱玲著作权所有人宋以朗和其独家版权代理皇冠文化集团授权,北京出版社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本书从大考起笔,以大考结束。“张胡恋”有了最权威的版本,没有夸张,更不矫情,作者没有刻意渲染,如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得那么美好,作者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不是一见钟情,也没有轰轰烈烈,但是作者也没有回避初恋的伤痛,直到小说结尾那个与初恋情人相关的快乐的梦。从《雷峰塔》《易经》“看张”,作者的虚无似乎没有底线,颠覆一切,到了《小团圆》,作者却仍然坚守男女之间那点说不清的欲望与真实。这是作者所有作品都没有否定的东西。大概总有些作家最后要把自己的一生做个交代,张爱玲也是其中之一。当你读过作者一生钟爱的《海上花》之后,你将发现,《小团圆》的写法与之何其相似,人与事几乎都能与现实一一对应,只是改了个名字而已。作者在《雷峰塔》和《易经》中着力于对亲情和家族以及男权的否定,亲情中的亲情就是母爱,这是作者否定的重点,“一般人总以为父亲和胡兰成是张爱玲一生的痛点,看完《雷峰塔》与《易经》,你才发觉伤害她更深的,其实是母亲。”[6](P11)《小团圆》中对母爱的神话以更加成人化的方式进行破解。“二婶不知道打过多少胎。”[6](P168)从楚娣口中得知这个惊天的秘密,九莉非常诧异。然而,“九莉想着,也许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走后,她从屋顶上下来,不知道怎么卧室里有水蒸气的气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没拉平,一切都有点零乱。”[6](P170)母亲私生活如此不检,却要对九莉“窥浴”,“反正她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6](P29)母亲的形象自行坍塌了。当九莉的八百元奖学金被自认为高尚优雅的母亲一夜豪赌输光以后,母爱彻底被颠覆与否定了。这两部作品中,在否定母亲与母爱之余,作者也顺带着粉碎了女人寻找爱情的梦想,当她母亲漂泊多年以后,年老色衰,带着深深悔意归来,又再次背起行囊时,“有一次九莉听见她向楚娣发牢骚道:‘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人家对你反正就光是性’”[6](P247),那种寻找爱的梦破灭了。就是对自己,如作者所言:也毫不客气。与有妇之夫之雍同居,没多久之雍又背叛了她,与燕山同居,燕山又不肯娶她,多年以后,在异国他乡,与年老穷困的汝荻生活,又打了胎,即使如此,“她也不相见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6](P156)与胡兰成《今生今世》对比写出“张胡恋”的真实状态。终生没有得到一个男人全部的爱,近乎玩弄,不但没被男人赡养,反而成了男人的饭票,“你能给我的,莫过于在我身边作伴,帮我,并提供额外的一两百块美元,让我少担心点。”[3](P454)这是作者写给自己在美国所谓的丈夫赖亚的信,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爱。读后,让读者再也看不到那个清高、葱绿配桃红、贵族血统、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才女作家,不禁要说:她毁了自己。否定了母亲,否定了母爱,贬黜了自我,这是我们“看张”的结局。《雷峰塔》《易经》《小团圆》合起来就是张爱玲对自己一生的交代,加上《对照记》,就像为张爱玲的一生做了插图一样。只是对那三段恋情,是不是男女之爱,张爱玲无法确定,她只能借纸笔写出自己的感受和过程,与赖亚甚至连过程都没有记录。
一位天才女作家经历了如日中天的红透之后,归于沉寂,不是在潜心修行,而是自我放逐,因为她早早看透了世间的各种所谓伟大的爱,用一颗水晶般的心,始于对女性的终极关怀,像对待宗教一样,带着对写作的忠实与诉求,于苍凉中前行,渐行渐远,终至虚无。通过“张看”,否定了他人的亲情、爱情,经过“看张”,贬黜了自己的母爱、亲情、爱情,曾经千万次思考女人的生命意义和情感,苦苦探寻,到头来,觉得只有男女之间有种不能妄言的真实,她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爱的本来面目,女人的世界由勘破到苍凉,至少那时,作者认为自己懂了,自己是清醒的。然而,虚无寓于苍凉,作者又陷入了混沌与迷茫。
[1]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 张爱玲.半生缘[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3] 高全之.张爱玲学[M].台北:麦田城邦文化出版,2011.
[4] 张爱玲.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5] 张爱玲.怨女[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6] 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7] 张爱玲.序言[A].雷峰塔[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8] 张爱玲.雷峰塔[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9] 张爱玲.易经[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