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六处旧注新辨*



《荀子》六处旧注新辨*

史冬青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摘要：对《荀子》六处旧注重新作了辨析，或从新的角度去补苴前人的说解，或对于说解不合荀文原旨的而发表己见：“傲”即“狂妄”、“逞己能事”；“类傲”、“求柔”即“(遇富贵之人)相应就傲慢(之)”、“(遇贫贱之人)相应就柔屈(之)”；“愉殷赤心之所”即“清楚在国家名声微弱之时将自己的赤诚奉献于何处”；“纂论公察”即“继承先祖的遗训作出公正的辨别”；“佚之以绳”即“依据礼义法度来安排语言”；“浃万物之变”即“达万物之变”。

关键词：荀子；札记

《荀子》的注释往往各执一辞，众说纷纭，情况较为复杂，这就需要我们去求证、辨别。笔者在读《荀子》的过程中对六处旧注重新作了辨析，现求教于方家。

傲

故不问而告谓之傲。(《劝学》)

杨倞：“傲，喧噪也。言与戏傲无异。”［1］3

郝懿行：“傲与謷同。《说文》云：‘謷，不省人言也’，与此义合。”［1］3

愈樾：“傲即躁之假字。不问而告，未可与言而言，皆失之躁，非失之傲也。”［1］3

刘师培：“傲即傲诞之义，所谓妄也。”［2］14

类傲求柔

人之所恶者，吾亦恶之，夫富贵者则类傲之，夫贫贱者则求柔之。是非仁人之情也。(《不苟》)

杨倞：“富贵之类，不论是非，皆傲之也。见贫贱者，皆柔屈就之也。”［1］25

俞樾：“《礼记·曲礼》曰：‘君子行礼，不求变俗。’郑注曰：‘求，犹务也。’求柔之，犹言务柔之矣。此句盖言遇富贵者率傲慢之，遇贫贱者务柔屈之。”［1］25)

孙诒让：“类与‘戾’通。《逸周书·史记》：‘昔谷平之君愎类无亲。’孔晁注云：‘类，戾也。’类傲二字平列，与求柔文正相对。”［3］18

按：傲与柔相对，则类与求也应相对。以类与戾通，类、傲二字平列，则求、柔亦该平列，考遍求义，求、柔无由平列。其实类、求是作为状语来修饰傲、柔的。《礼记·月令》：“(仲秋之月)察物色，必比类。”孔颖达疏：“已行故事曰比，品物相随曰类。”《易·乾》：“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孔颖达疏：“广陈众物相感应。”此处类、求二字应训为“相应”、“相随”，言遇富贵之人相应就傲慢之，遇贫贱之人相应就柔屈之。这与上文的“凡人之患，偏伤之也。见其可欲也，则不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不顾其可害也者”意正相承，“欲恶取舍之权……兼权之，孰计之，然后定其欲恶取舍，如是则常不失陷矣。”此仁人之情也。“人之所恶者，吾亦恶之”的效法流俗的作法，非仁人之情也。

愉殷赤心之所

功名之所就，存亡安危之所堕。必将于愉殷赤心之所。诚以其国为王者之所亦王，以其国为危殆灭亡之所亦危殆灭亡。殷之日，案以中立无有所偏而为纵横之事，偃然案兵无动，以观夫暴国之相卒也……殷之日，案以静兵息民……(《王制》)

郝懿行：“殷者，盛也。言全盛之日，孟子所谓‘国家闲暇，及是时明政刑’之日也。下‘殷之日’同。”［1］68

王先谦：“《释诂》：‘愉，乐也。’愉殷者，当殷盛之时而愉乐。”［1］68

于省吾：“愉殷二字不词，殷乃假字之讹，古假字本作叚，叚与殷篆隶形并相似。《书·吕刑》：‘惟殷于民’。《墨子·尚贤》中作‘维假于民。’……假应读作暇。古暇字本亦作叚。《师震殷》：‘今余弗叚组。’叚即暇字。《晋语》：‘我教茲暇豫事君。’暇豫犹愉暇也。谓愉乐闲暇也。言功名之所就，存亡安危之所堕，心将在愉乐闲暇心意赤诚之处而后可也……”［4］62

梁启雄：“殷借为慇。《说文》：‘慇，痛也。’愉殷，犹言‘忧乐’。言功名、存亡、安危，在其心之所忧乐。”［5］88

潘重规：“盖功名存亡之成毁举不在此，要在于平日实心为政之所，行王道则王，蹈危道则危也……”［6］71

张亨：“此殷字当用本字。《广雅·释诂三》：‘殷，众也。’《诗·溱洧》：‘殷其盈矣。’《毛传》、《周礼·大宗伯》：‘殷见曰同。’注并同。愉殷犹愉众也。《王霸》篇：‘国危则无乐君，国安则无忧民。’又：‘加有治辨强固之道焉，若是则恬愉而无患难矣。’愉众赤心(赤心犹诚心。所谓‘信立而霸’)之所，犹治辨强固之道也……”［7］71

按：“愉”当读为“谕”，明白的意思。《吕氏春秋·察今》：“口惽之命不愉，若舟车衣冠滋味声色之不同。”《杨树达拾遗》：“愉当读为谕。‘口惽之命不愉’，言殊俗口吻所发声音不同，不相晓谕也。”这是愉、谕相通的例证。“殷”则假借为“隐”。《汉书·扬雄传上》集注：“殷读曰隐。”《易豫》释文注：“殷，京本作隐。”《诗·柏舟》：“如有隐忧。”韩诗作“殷”。这是“殷”、“隐”相通的例证。“隐”即名声还没有专天下之美。“愉殷赤心之所”即“谕隐赤心之所”，这句话的意思是成就功名的原因，安危存亡的根由，在于你如何领悟在国家名声微弱之时将自己的赤诚奉献在何处。下文“殷之日”的“殷”与此处相同。王先谦曰：“‘殷之日’与《王霸》篇‘济之日’句法一律。”《王霸》篇云：“济之日，不隐乎天下，名垂乎后世。”“济之日”是功成名就之时，“隐之日”是名声隐微埋没之时。诚于此时“案以中立，无有所偏而为纵横之事，偃然案兵无动，以观夫暴国之相卒也。案平政教，审节奏，砥砺百姓”，则将“兵专天下之劲矣。”诚于此时“案然修仁义，伉隆高，正法则，选贤良，养百姓”，则将“名声专天下之美矣。”如此文从意顺。如果像各家那样将“愉殷”解释为“殷盛之时而愉乐”、“愉乐闲暇”、“忧乐”、“愉众”，文义就会显得迂曲难通，不可取。

纂论公察

纂论公察则民不疑。(《君道》)

王先谦：“《尔雅·释诂》：‘纂，继也。’纂论谓使人相继论议之，与公察对文。”［1］96

潘重规：“纂为籑之借字。《说文》：‘籑，具食也。’有陈列之意，陈列众论是曰纂论。”［6］73

孙诒让：“‘纂’疑当作是‘綦’。《王霸》：‘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注云：‘綦，极也。’此‘綦论’，亦言极论也。”［3］46

高亨：“‘纂’当读为‘譔’。《说文》：‘譔，专教也。’《广雅·释诂》：‘譔，教也。’是譔本教训之义。引申为述说之义。《礼记·祭统》：‘论譔其先祖之美。’此文之纂论，即彼文之论譔也。纂譔古通用。《易·系辞下》：‘杂物撰德。’《释文》：‘撰郑作算。’《诗·柏舟》：‘不可選也。’《后汉书·朱穆传》李注引選作算。《释文》：‘選韩诗作算。’……皆其证也。”［8］71

久保爱：“纂，集也。公察，无私也。”［9］45

按：“纂”即“缵”的假借字。《说文》段玉裁注：“《释诂》：‘纂，继也。’此谓纂即缵之假借也。”《说文》：“缵，继也。”段注：“《豳风》：‘载缵武功。’传曰：‘缵，继也。’《中庸》：‘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注曰：‘缵，继也。’或假纂为之。”王先谦训“纂”为“继”是正确的。但解释为“相继”有失妥当。《礼记·祭统》：“献公乃命成叔，纂乃祖服。”《国语·周语上》：“纂修其绪。”汉张衡《东京赋》：“且夫挈瓶之智，守不假器，况纂帝业而轻天位。”“纂”皆“继承”之义。“纂论公察则民不疑”即“继承先祖的遗训作出公正的辨别，百姓就不存疑虑。”训为“籑”、“綦”，失之臆断，缺乏语言例证。解释成“譔”、“集”，则文意稍嫌迂曲。

佚之以绳

少言则径而省，论而法，若佚之以绳，是士君子之知也。(《性恶》)

杨倞：“径，易也。省，谓辞寡。论而法，谓论议皆有法，不放纵也。论，或为伦。佚犹引也，佚以绳，言其直也。”［1］101

郝懿行：“径者，直也。论，犹伦也，古论、伦字亦通。佚者，隐也，言若暗合于绳墨，不邪曲也。”［1］101

俞樾：“佚，当读为秩。秩之言次也，序也。僖公三十年《公羊传》：‘天子秩而祭之。’何休注：‘秩者，随其大小尊卑高下所宜。’又谓秩通作程，秩之以绳，犹程之以绳也。”［1］101

孙诒让：“疑‘佚’当为‘扶’。《管子·宙合篇》云：‘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盐铁论·遵道篇》亦云：文学可令扶绳循刻，非所与论道术之外也。)扶、佚形近而误。扶者，辅之借字。”［3］89

刘师培：“此‘佚’字实‘便’字之讹。‘便’与‘平’同。故《书·尧典》‘平章百姓’《史记》作‘便章’。‘平秩东作’《大传》作‘便秩’。《诗》‘平平左右’《左传》作‘蕃便’。《书·洪范》‘王道平平’《史记》引‘便便’。均‘便’、‘平’古通之证。‘便’与‘辨’通。……故《荀子》多以‘辨’代‘便’，其义均训为平。此文易‘辨’为‘便’，若‘便之以绳’，犹言‘平之以绳’也，平与准同。”［2］15

按：径，郝说是，杨注训为“易”，“易”当为“易直”义。杨倞训“省”为“辞寡”，则与“少言”有因果同义之嫌。既曰少言，则不应又说寡少简约。“省”之言“审”也，为察辨审明之义。《王制》“省农功”，又云“审时事”，“省”即“审”，与此处“省”字义略同。径而省，言易直而审明。论，郝说是。“论而法”，言有理次而合法度。

杨释“佚”为“引”，欠恰当。俞说亦无据，所证乃“秩”字之义而不能证成“佚”读为“秩”。刘氏谓“佚”为“便”字之讹，且谓“便”又借为“辨”，“辨”有“平”义，“平”又与“准”同等等，颇显迂曲。孙氏疑“佚”为“扶”，同样不能找出二者误用的例证，其释义尽管在本句勉强可以讲通，但难免臆断之嫌，且孙谓“扶”又借为“辅”，则亦迂曲，“扶”犹持也，辅助也，义自可通。

“佚”当读为“逸”。《周礼·夏官·瘦人》：“以阜马佚特。”郑玄注：“杜子春云：‘佚当为逸。’”《汉书·外戚传下·孝元冯昭仪》：“熊佚出圈，攀槛欲上殿。”颜师古注：“佚字与逸同。”《孟子·尽心上》“以佚道使民”，《三国志·诸葛亮传》作“以逸道使民”。《论语·微子》“夷逸”《汉石经》“逸”作“佚”，是为古佚、逸相通的例证。《广雅·释诂四》：“寘、放、捨、署、逸……，置也。”《玉篇·网部》：“置，安置。”《书·说命》：“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孔传：“于是礼命立以为相，使在左右。”《文心雕龙·章句》：“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此即“置言”连用之例。“佚之以绳”即“逸之以绳”，释为“置之(言)以绳”。“绳”即“法度”、“准则”之义。“佚之以绳”即“依据礼义法度来安排语言”。这与圣人之知的“言之千举万变，其统类一也”、小人之知的“其言也谄，其行也悖”、役夫之知的“齐给便敏而无类”前后呼应，如此，则上下文意始贯通无碍。

浃万物之变

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解蔽》)

杨倞：“浃，周也。或当为‘接’。”［1］105)

王先谦：“荀书以‘挟’代‘浃’，此亦当为‘挟’，作‘浃’者，后人所改。”［1］105)

按：杨倞于两解之中不置可否。王氏欲言又止，说解欠完备。“浃”在此处只是个借字。《周礼·天宫·大宰》：“使万民观治象，挟日而敛之。”陆德明释文：“挟，字又作浃。”《王霸》：“制度以陈，政令以挟。”杨倞注：“挟，读为浃。”是浃、挟通。《仪礼·乡射礼》：“兼挟乘矢。”郑注：“古文挟皆作接。”《说文》“挟”字下段玉裁注：“挟日，干本作币日，《左传》作浃。谓十日遍也。礼注‘方持弦矢曰挟’，谓矢与弦成十字形也。皆自其交会处言之。古文礼挟皆作接。然则接矢为本字，挟矢为假借字与。”所以挟、接古字皆通，俗字又作浃。《小尔雅·广诂》云：“接，达也。”“浃万物之变”即“达万物之变”。

参考文献：

［1］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6.

［2］刘师培.荀子补释［J］.国粹学报，1908，(8).

［3］孙诒让.札迻［M］.北京：中华书局，1989.

［4］于省吾.双剑誃荀子新证［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梁启雄.荀子简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潘重规.荀子集解订补［J］.志林，1942，(3).

［7］张亨.读荀子札记［J］.大陆杂志，1961，(8).

［8］高亨.诸子新笺［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61.

［9］久保爱.荀子增注［M］.广州：广雅书局，1889.

(责任编辑：谭淑娟)

The New Analysis of Six Notes in Xun Zi

SHI Dong-q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250014，China)

Abstract：The author selected six notes still under disputation and gave her own distinct interpretations，because the emerged annotations were distorted from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Xun Zi.She is expecting more creative ideas from experts and scholars.

Key words：Xun Zi； reading notes

作者简介：史冬青(1971-)，女，山东定陶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4年度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4CWXJ11)的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03-10

文章编号：1673-2103(2015) 03-0111-04

中图分类号：H131

文献标识码：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