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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河后海 渐造奇绝
——“山谷诗法”孕育成熟的家学渊源

2015-03-28王小兰

关键词:杜诗山谷

王小兰

(杭州师范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1121)

文学研究

先河后海 渐造奇绝
——“山谷诗法”孕育成熟的家学渊源

王小兰

(杭州师范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1121)

北宋时期,以诗赋文章引领风骚者多为名门子弟,“江西初祖”黄庭坚即其一也。黄庭坚之所以能成长为诗坛宗主,并非文星偶降,雅韵天成。一方面,“分宁黄氏”深厚博雅的家学渊源及黄庶耳提面命的亲切教诲,为他创造了不可或缺的初始条件。另一方面,谢师厚、孙莘老与山谷之间以婚姻为纽带的诗法交流,也为“山谷诗法”的丰富和成熟提供了特殊帮助。虽说黄山谷酷学少陵、效法韩愈的诗艺成就,远远超过了黄庶及孙、谢二公,但黄庶效韩,孙、谢学杜的诗学实践,无论对山谷本人,还是对“江西”后人,都有着不可否认的先导和启迪意义。

江西诗派;黄庭坚;山谷诗法;家学;分宁黄氏

赵宋之世以诗赋文章引领风骚者多为名门子弟,“欧曾”古文踵武“韩柳”,“苏黄”诗格堪比“李杜”,即其显例。不过,相对于“庐陵欧阳”、“南丰曾氏”及“眉山苏氏”等显姓望族,文学史家对“分宁黄氏”的重视和研究则稍嫌不足。事实上,黄庭坚之所以能以生新矫拔的奇绝诗风获誉诗坛,且最终成为“江西诗派”之首宗,并非文星偶降,雅韵天成,而是多所师承,渊源有自。他早年饱受家学熏陶,诗艺取向深受乃父黄庶启迪;成人之后又以婚姻良缘,先后受学于外舅谢师厚及孙莘老,颇得二公真传。客观说来,“山谷诗法”的孕育成熟乃是黄、谢、孙等几大文学家族互动交流的必然结果,而这种交流也为“江西诗派”创作法度的积累和完善奠定了基础。

黄山谷诗风瑰伟,妙绝当世,刘克庄盛称其能“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言半字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在禅学中比得达摩”。[1](卷95《江西诗派总序·黄山谷》)不过,在成为名副其实的“江西初祖”[2](卷3,P.345上)之前,年轻的黄庭坚还曾苦自磨砺,转益多师,其艺术经历似乎要比达摩面壁复杂得多。在此过程中,“分宁黄氏”深厚博雅的家学渊源,无疑为“山谷诗法”的孕育形成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初始条件。

黄氏之先久居婺州金华,后徙居江西洪州,遂为分宁人。及朝散大夫黄湜“以儒学奋,一门兄弟共学于修水上芝台书院,道义相磨,才华竞爽,时人谓之‘十龙’,后登第者强半”[3](袁燮《秘阁修撰黄公行状》,第281册,P.318),这个原本没有任何“阀阅”背景的普通家族,才开始了由“诗书传家”到“蝉联珪组”的奋斗历程。黄湜生二子,长曰庶,次曰廉。庶字亚夫,举庆历二年(1042)进士[4](卷17《伐檀集》解题,P.509),屡历州府从事,终于摄知康州。其仕宦经历虽不甚显达,诗学造诣却颇有可观。尤其是在“昆体”诗风盛极天下之时,此公却能倾心于韩愈诗法,勤于用事,雅尚奇巧;其富赡新奇的作品,不仅为自己赢得了良好诗誉,且为其次子黄庭坚研习诗法提供了最直接的范本。四库馆臣尝云:“江西诗派奉庭坚为初祖,而庭坚之学韩愈,实自庶倡之。其《和柳子玉十咏》中,《怪石》一首最为世所传诵。然集中古体诸诗,并戛戛自造,不蹈陈因;虽魄力不及庭坚之雄阔,运用古事、镕铸翦裁亦不及庭坚之工巧,而生新矫拔则取径略同。先河后海,其渊源要有自也。”[5](卷152《伐檀集》提要,P.1315上)客观说来,仁宗时代韩愈著作的经典示范价值主要体现在儒道和“古文”两个方面,其“山立霆碎,自成一法”[6](后集卷33,P.258)的独特诗风还很少受到追捧。在此情形下,黄庶能独辟蹊径,效法韩诗,其心胸见识确非一般文人所能有。

自宋兴以来,南国才子中凡以诗歌名世者,绝大多数先以博学取胜;后人所谓“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的诗风特点,正是在他们的探索和积累下逐步成熟起来的。分宁黄庶诗学韩愈,其艺术兴趣和创新的立足点亦在于此。唐人诗歌多重“兴趣”,其能在诗歌创作中自觉用事、彰显才学者,不过杜甫、韩愈及李商隐等数人而已。而在此数家之中,韩诗尤具富赡奇巧之致。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云:“退之诗大抵才气有余,故能擒能纵,颠倒崛奇,无施不可。放之则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滚滚不穷;收之则蔵形匿影,乍出乍没,姿态横生,变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假使没有足够的才学,要达到这种奇崛超逸的境界是很难想象的。

黄庶从小生长在以“道义相磨,才华竞爽”的家族环境中,“性嗜文字,若有病癖,未能无妄作”[3](《伐檀集自序》,第51册,P.243),故所为文章“古质简劲,颇具韩愈规格”[5](卷152《伐檀集》提要,P.1315上)。其《伐檀集》所存古诗虽不像韩诗那样“健美富赡”[7](卷2《馆中夜谈韩退之诗》条,P.2434),但有意效法、尽力模仿的痕迹还是非常明显。如《怪石》云:“山阿有人着薜荔,廷下缚虎眠莓苔。手摩心语知许事,曾见汉唐池馆来。”作者化用《楚辞·九歌·山鬼》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茘兮带女萝”,以描摹奇石形制,怪峭之中又多了几分灵性。“缚虎”事出《抱朴子》,谓道士赵昞能以气禁人,人不能起;禁虎,虎伏地,低头闭目,便可执缚。[8](卷82下,P.2742)怪石宛如缚虎,久眠廷下,形容可谓奇巧。诗中“莓苔”与“薜荔”并出,且与“曾见汉唐池馆”一句相照应,皆谓此石历时久远,阅尽人间沧桑。“手摩心语知许事”一句,实际“夺胎”于韩愈《郑群赠簟》诗句“手磨袖拂心语口”,此尤为黄氏有意效法韩愈之铁案。《伐檀集》中类似的作品还有不少,如《大孤山》云:

彭蠡百里南国襟,万顷苍烟插孤岑。

不知天星何时落,春秋不书不可寻。

石怪木老鬼所附,兹乃与水同浮沉。

鸣鸱大藤树下庙,血食不干年世深。

轴舻千里不敢越,割牲酾酒来献斟。

我行不忍随人后,许国肝胆神所歆。

落帆夜宿白鸟岸,睥睨百绕寒藤阴。

银山大浪独夫险,比干一片崔嵬心。

宦游远去父母国,心病若有山水淫。

江南画工今谁在,拂拭束绢倾千金。据乐史《太平寰宇记》载,江州德化县有“彭蠡湖,在县东南,与都昌县分界。湖心有大孤山”。其书转引《郡国志》称:“彭蠡湖周围四百五十里,内有石,高数十丈,禹刻其石以纪功焉。有乞饭鸟随船行,舟人掷抟饭,鸟接之,高下不失粒。今此鸟沿江灵庙多有,不独在彭蠡湖。”[9](第5册,P.2255)此诗首联领起全诗,且确定了《大孤山》在彰显才学中即景抒怀的艺术基调。此后“天星”等联在熔铸事典、营造奇崛诗境方面亦能出人意表。如“不知天星何时落”一联事出《左传》“庄公七年”:“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10](下册,《春秋左传正义》卷8,P.1765上)另据《括地志》载:“比干见微子去,箕子狂,乃叹曰:‘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忠之至也。’进谏不去者三日。纣问:‘何以自持?’比干曰:‘修善行仁,以义自持。’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信诸?’遂杀比干,刳视其心也。”[11](卷3,《殷本纪》张守节《正义》引,P.109)黄庶向来坚守仁义,以忠君爱民为念,其自比“比干”虽稍显牵强,但“许国肝胆”的心志毕竟相同。“远去父母国”一语看似平常,实则颇负圣贤之志。《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尾联“江南画工今谁在,拂拭东绢倾千金”看似平浅,若仔细琢磨,则不难发现它“夺胎”于杜诗“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12](卷9《戏为韦偃双松图歌》,P.757)的艺术痕迹。

客观说来,效法韩愈的诗学实践与北宋部分文人崇尚博雅的审美趣味密切相关,而像黄庶那样博通事典、才气有余的诗人,虽不能完全达到“姿态横生,变怪百出”的艺术境界,但潜心探索的方向无疑是明确而坚定的。如果说《怪石》和《大孤山》等诗作所展示的新奇境界是有意效韩的必然结果,那么相同的艺术取向在黄庶其他作品中同样有所体现。譬如,刘后山就十分欣赏黄庶诗中像“书对圣贤为客主,竹兼风雨似《咸》《韶》”,“史解戮人惟戮古,地能埋死只埋愚”那样“奇崛,不蹈袭”的诗句,且云:“如《宿赵屯》云:‘芦花一股水,弭棹日已暮。山间闻鸡犬,无人见烟树。行逐羊豕迹,始识入市路。菱芡与鱼蟹,居人足来去。渔家无乡县,满船载稚乳。鞭笞公私急,醉眠听秋雨。’杂之谷集中,不能辨。”[1](卷175《诗话》续集)应该说,刘氏的评论是客观而公允的,其诗史反思和诗法比较的基本结论,实际反映了宋元文人的普遍看法。至于说庶以效韩之故,“不屑为骈偶纤浓之词”,亦“不甚加意于近体”,这种局限或许与他“历佐一府三州,皆为从事”的行迹与见识有关。从另一个角度讲,仁宗时代“西昆体”诗风仍然盛行不衰,而欧阳修与苏、梅诸公变革求新的努力还在进行中;当此之时,黄庶不为骈偶近体的古朴做法,正透露出几分“有意矫其流弊”[1](卷175《诗话》续集)的艺术自觉。

黄庶去世之后,黄庭坚为了纪念乃父“平生刻意于诗”[5](卷152《伐檀集》提要,P.1315上)的独特贡献,遂精选其《大孤山》与《宿赵屯》两诗,书写刻石,立于江西落星湾之禅寺。此举所展示的父子深情固不待言,而后人通过它所看到的,还有黄氏父子一脉相承、渐造奇崛的诗风追求。吕本中《吕氏童蒙训》尝云:“渊明、退之诗,句法分明,卓然异众,惟鲁直为能深识之。”[6](前集卷18,P.19)假使没有黄庶导夫先路的探索与教诲,黄庭坚想要在旦夕之间准确掌握韩诗的句法特点,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实上,亚夫效韩于前,山谷接踵于后,其审美追求颇为一致;正如山谷外甥洪刍所云:“亚夫诗自有句法”,而“山谷句法高妙,盖其源流有所自”[6](前集卷47引《洪驹父诗话》,P.319)。

后人倘能仔细品读山谷诗作,便会对这一说法深信不疑。当然,就北宋诗史而言,黄氏父子有意效韩的探索与传承,必将超越“家学”范畴,形成更为深广的影响,其价值应该是多方面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有人才把黄庶诗歌也视为“江西正脉”。譬如,宋人曹勋就曾经感叹说:“黄太史以诗专门,天下士大夫宗仰之。及观其父所为诗,则江西正脉有自来矣。是父是子,呜呼盛哉!”[3](曹勋《跋黄鲁直书父亚夫诗》,第191册,P.52)的确,在“宋诗”艺术探索积累的早期阶段,分宁黄庶“若有病癖”的努力弥足珍贵。

如果说山谷诗法的孕育成熟首先得益于黄庶效韩实践的示范和引导,那么黄庭坚追尊杜甫、在律绝创作中务求“置字下语,皆有所从来”[13](卷5,P.279)的诗学追求,则与孙觉、谢景初两人的熏陶和启迪密切相关。宋人王炎尝云:“山谷外舅谢师厚、孙莘老二人皆学杜诗,鲁直诗法得之谢、孙,故专以杜诗为宗;然诗法出于工部,而句法不尽出于工部,山谷所以名世者以此。”[3](王炎《与杜仲高》,第270册,P.104)外舅即岳父,黄庭坚《黄氏二室墓志铭》云:“豫章黄庭坚之初室曰兰溪县君孙氏,故龙图阁直学士高邮孙公觉莘老之女。……继室曰介休县君谢氏,故朝散大夫南阳谢公景初师厚之女。”在宋诗艺术渐告成熟的“苏黄”时代,谢师厚、孙莘老和黄山谷之间以婚姻为纽带的诗法交流,无疑有着开拓创新的特殊价值。

谢景初字师厚,仁宗朝知制诰谢绛之子,庆历六年(1046)进士,积官至司封郎中。其宦途虽不甚显达,但在诗歌创作方面却能竭尽全力。山谷尝云:“外舅谢师厚,外砥砺而中坦夷,士大夫间少见。暮年无所用心,更属全功于诗,益高古可爱。”[3](黄庭坚《与苏子瞻书》,第104册,P.352)虽然是翁婿相惜,但类似的评价也并非简单虚美。事实上,谢师厚诗之所以能够达到高古可爱的“绝妙”[6](前集卷28,P.197)境界,是与其姑父梅尧臣的熏染点拨密切相关的。梅圣俞被刘克庄誉为宋诗“开山祖师”[1](卷174《诗话》前集),其《宛陵集》之初稿即有赖谢景初捃拾编辑,欧阳修所谓“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已来所作,次为十卷”[14](卷43《梅圣俞诗集序》,P.613)者是也。《宛陵集》中与谢师厚往还之作多达20余首,不仅透露着谢师厚及第、宦游等多方面的确切信息,也述写了景初夫妇哭奠其姑的动人场面,梅、谢两人之间宛如父子的深情厚谊跃然纸上。而像《师厚云虱古未有诗邀予赋之》《依韵和师厚别后寄》那样的作品,更记载了两人在诗歌艺术方面切磋交流的真实细节。后者云:“吾与尔别未及旬,吾家依旧甑生尘。闭门不出将谁亲,自持介独轻货珍。盘餐岂有咸酸辛,苦吟辍寝昏继晨。夜光忽怪来何频,采拾若在沧浪垠。和者弥寡唯阳春。”只可惜谢师厚寄赠梅公的诗作均未能传世,否则两人在创作上更相琢磨的情形还会得到更为丰富的展示。

山谷尝云:“谢师厚七言绝类老杜,但少人知之耳。如‘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编入《杜集》无愧。”[15](卷8,P.98)《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则称:“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不专在此,然播传于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乃谢师厚也。”[6]按:景初“倒着衣裳”之句,盖由杜诗“有时颠倒着衣裳”变化而来,语气俊逸,对偶亲切,可以看成是他有意效法杜诗的明证。谢公诗作虽然散佚殆尽,传世者才十余首,但那种新奇古峭的风格无疑是长期受到杜诗的熏陶后才逐渐形成的。如《和吴中复江渎泛舟》云:

雨飞暑馆变秋堂,息驾林祠意绪长。

笋脱万苞风韵玉,莲开百亩水浮香。

楸盘力战棋忘味,筠簟清吟扇递凉。

心惜吏闲文酒乐,雅欢未既即离觞。此诗极力追求“辞致峭丽、语脉新奇、句清而体好”的艺术效果,隐约体现出初学杜诗者直欲“体其格,高其意,炼其字”[16](上册,《珊瑚钩诗话》卷2,P.464)的沉稳心态。山谷尝谓谢师厚“七言绝类老杜”,其实他的七律和七绝一样,也体现着辞巧语新的特点。此外,谢景初《寻余姚上林湖山》中“峰巅见沧海,日出常先晨”[17](第9册,P.6295)的描写,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杜甫“沧海先迎日”[12](卷18《不离西阁二首》,P.1565)的名句。虽说在黄庭坚以后,诗人采用“变通”做法,先从杜诗一句或数句之内切取几个字,然后变化使用,乃是一种普遍做法,但在此之前,像“倒着衣裳迎户外”、“峰巅见沧海,日出常先晨”那样的例子还并不多见。在这一方面,谢师厚所进行的艺术尝试及示范作用值得重视。当然,谢公得以传世的借景言怀之作,还远没有达到杜诗“思人所不能思,道人所不敢道”,“直摅本怀,借景入情,点镕成相”[18](卷21,P.10743)的境界和水平,毕竟其才学造诣还远不能望杜甫之项背,模仿创新绝不是仓促之间所能济事的。

孙觉字莘老,皇祐元年(1049)进士。元丰初除右正言,哲宗朝尝拜御史中丞,以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提举醴泉观致仕,其宦途经历比谢景初要显达得多。觉少师胡瑗,故有《春秋经解》13卷传世。就诗歌而言,他竭力主张通过刻苦读书,积累足够多的“文字”,并从中体会和总结必不可少的艺术经验;在此基础上,再用心琢磨,勤加练习,最终达到理顺而辞丰、创变于无形的过人境界。《竹庄诗话》卷一载:“东坡云:顷岁,孙莘老识文忠公,乘间以文字问之,云:‘无他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毎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见之。’此公以其尝试者告人,故尤有味。《苕溪渔隐》曰:‘旧说梅圣俞日课一诗,寒暑未尝易也。’圣俞诗名满世,盖身试此说之效耳。”[24](PP.4-5)由此可知,孙莘老有关勤读多练的经验传承,实际来自欧阳公、梅尧臣等当代诗家。不过,孙觉最能用心品读、深加体味的,仍然是杜甫的诗作。《诗人玉屑》卷14引《诗眼》云:“山谷尝言,少时曾诵薛能诗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孙莘老问曰:‘此何人诗?’对曰:‘老杜。’莘老云:‘杜诗不如此。’后山谷语传师云:‘庭坚因莘老之言,遂晓老杜诗高雅大体。’”[25](P.30)假使没有对杜诗“高雅大体”的艺术品格有深入骨髓的体认,并形成非常精准的鉴赏力,像这样偶闻一联便能明确认定“杜诗不如此”的艺术自信,就会缺少必要的基础和前提。

莘老文集原作40卷,另有《荔枝唱和诗》1卷,均未能传世。《全宋诗》辑录其诗15首,虽不足窥其全貌,但仔细品读,仍不难体会到他崇拜杜诗并着意效法的虔诚心态。如《介亭》诗云:

真人昔未起,奔鹿骇四方。连延天目山,两乳百里长。有地跨江海,无种生侯王。中霄燎穹旻,列石表坛场。朱旗大梁野,英气吞八荒。寥寥百年后,故物亦已亡。所余彼巉岩,峰巅屹相望。主人承明老,星斗工文章。筑亭紫霄上,坐客苍株旁。攀云弄明月,晓星生扶桑。禹山隔波涛,简书永埋藏。愿逢希夷使,水土还故常。

按:介亭位于杭州凤凰山,熙宁中郡守祖无择对排衙石而成,铭之曰:“猗欤兹亭,仁智是经。控带山海,周旋日星。嘉乃成绩,取名于《易》。维介之义,以敏厥德。”[19](卷下,P.794下)此亭位置极其险峻,左江右湖,千里在目。赵抃尝为《杭州八咏》,其《介亭》诗云:“介亭群石似飞来,深插云林两两排。占得群峰最高地,翠姿何处有尘霾。”[17](第6册,P.4228)颇为写实。孙觉此诗与赵抃不同,它句句用典,力求置字下语皆有来处。譬如,首句化用唐人萧祐《游石堂观》诗句“西山高高何所如,上有古昔真人居”[20](卷53,P.1447);次句典出《越绝书》,越王句践尝盛赞其宝剑巨阙云:“巨阙初成之时,吾坐于露坛之上,宫人有四驾白鹿而过者,车奔鹿惊,吾引剑而指之,四驾上飞扬,不知其绝也。”[21](P.265)“连延”以下四句,用典源自《吴越备史》之记载:“咸通中,京师有望气者,言钱唐有王者气。乃遣侍御史许浑、中使许计赍璧来痊秦望山之腹以厌之。使回,望气者言必不能止。又郭璞撰《临安地志》云:‘天目山前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唐。海门山起横为案,五百年生异姓王。’”[22](卷1)既然是盛赞介亭,就必然会联想到与之相关的传说和诗句,而这正是自觉学杜者不能错过的基本要点。毕竟,在莘老所处的时代,所谓“杜诗用事广”[6](前集卷22,P.145)的艺术经验,无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力。需要说明的是,孙觉《介亭》等诗多用事典的初衷和目的,并不是要像韩愈那样构建“变怪百出”的绚丽诗境,而是效法杜甫,追求富赡高雅、沉潜厚重的艺术效果。莘老曾公开宣称杜甫的《北征》诗远胜于韩愈的《南山》诗[23](卷1引《诗眼》语,P.527下),这种看似笼统的艺术对比,实际表达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审美判断。毫无疑问,在效法杜甫的诗艺探索过程中,孙莘老和谢师厚有着相同的态度。

孙、谢二公诗学杜甫,在“勤读多为”中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他们不仅以沉厚博雅的诗作赢得了时人的敬重,同时更以外舅之亲,为“山谷诗法”的积累和成熟导夫先路。王直方《诗话》尝云:“庭坚之诗,竟从谢公得句法,故尝有诗曰:‘自往见谢公,论诗得濠梁。’”[6](前集卷28,P.198)而黄山谷自撰《祭外舅孙莘老文》亦称:“我初知书,许以远器,馆我甥室,饮食教诲。道德文章,亲承讲画,有防有范,至今为则。”[3](第108册,P.171)从这些深情的话语中,实不难体察到黄山谷对二位“外舅”诗艺教诲的真诚感激。我们虽不能肯定“江西诗派”奉杜甫为“祖”的群体自觉是否开始于谢、孙,但他们师法杜诗的艺术实践,无疑为黄庭坚和他的追随者们树立了很好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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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沈松华)

On the Family Learning of the Development of “Poetic Technique of Huang Tingjian”

WANG Xiao-lan

(Research Center for Chinese Literature and Documentation,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leaders of the poem and essay were mostly from distinguished families, and Huang Tingjian, the “Jiangxi Ancestor”, was one of them. However, his literary talent was not the only reason for being the leader of Parnassus. On the one hand, the educated family learning of “Huang Family in Fenning” and the cordial inculcation of Huang Shu provided him with indispensable initial contexts. On the other hand, the poetry communication, which was based on the marriage link between Xie Shihou, Sun Jue and Huang Tingjian, also offered special assistance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oetic technique of Huang Tingjian”. Although the poetic achievements of Huang Tingjian, who followed Du Fu and Han Yu’s way of writing, outweighed Huang Shu, Sun Jue and Xie Shihou, their poetic practice indeed had its undeniably guiding and enlightening significance on either Huang Tingjian, or the “Jiangxi” posterities.

Jiangxi Poetry School; Huang Tingjian; poetic technique of Huang Tingjian; family learning; Huang Family in Fenning

2014-11-26

王小兰(1962-),女,山西永济人,杭州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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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2338(2015)02-0063-05

10.3969/j.issn.1674-2338.2015.0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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